论中国文人画之逸格

□ 周一壶

关于逸格，唐人朱景玄云：“王墨、李灵省、张志和，大多落拓疏懒，以酒生思，画山水应手随意，一点一抹便得其象，物势皆出自然，或为峰岭云际，或为岛屿江边。得非常之体，符造化之功，故目之为逸品，盖前古未之有也。”道出了文人画逸品作风，系发自性灵的随意挥洒。入于山林则穷极大观，游戏笔墨则含和真元，此乃退士逸格作风之真性所在也。

由朱景玄对逸格的表述可知，逸品作家以酒生思，见心见性，直抒胸臆，但令意气、性灵自然流露。其创作风气旷放不拘，自得于趣，唯适意耳。这种意兴作为文人画逸品格趣的先导，其对逸品的标榜，端在于不拘常法的意气所到。寄予的是超凡脱俗的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对于这种逸品品格的发露，宋人黄修复曰：“拙规矩于方圆，鄙精妍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是“最难其俦”的无尚品格。于是乎将逸品高标于唐时张怀瓘所品评的神、妙、能三品之前。

由是可知，文人画逸格作风乃退士以诗酒作胆，笔墨为心，极山水大观，养性灵真元之旨趣所在。

宋代文人画思潮以东坡居士为首，倡扬诗书于绘事之融入，主张“画以适吾意”之写意作风，拓开了文人画写意的无穷境，引导中国文人画进入了直以书法入画法，诗书画融会贯通的新纪元。

由苏东坡倡言力主，一时文士黄山谷、米元章、李伯时、扬补之等争相推许、践行，文人画风尚由之风生水起。士气画遂随之流行于当时，东坡居士之枯木丑石图、文与可之墨竹、米襄阳父子之米家山、扬无咎之村梅等亦盛称于朝野。这种不拘常法的直抒胸臆，文士之脾性、文士之骚怀、文士胸中之块垒都在一时意气中表露无遗。这种脱略形迹的状态与晚唐逸格意兴正合尔尔，暗合了文人逸品气息相承的不传旨趣。而与晚唐画家不同之处，东坡等人不仅是以酒生思、酒酣兴发的一吐为快，而且有卓越的见识和理论的依归。东坡居士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

苏东坡意气所到、直写性灵、发抒胸臆、天真烂漫所主张的，正是以活生生性灵，创造意兴标格、匠心独到之生动作品。对于这种境界，黄山谷这样评道：“东坡老人翰墨公，醉时吐出胸中墨。”有东坡倡言践行，又有米元章、黄山谷等一大批文士标榜推许，文人画之兴，势在必然。就连宫廷画的《宣和画谱》在墨竹序论中都不得不认可：“故有淡墨挥洒，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其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之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则又岂俗工所能到哉。”

一百年后赵孟頫出，山水上接董源、李成，远承王摩诘。人物、鞍马法唐人，师李伯时。工墨竹、花鸟，以飞白法画石，以书法用笔写竹，其句“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开启文士以书入画之写意法门。

继之而起者，乃是晚生于赵氏约五十年的云林子倪瓒，天资超迈，操行孤异。明史说他“海内无事，忽散其资给亲故，人咸怪之，未几兵兴，富家悉被祸，而瓒扁舟箬笠，往来震泽三泖间，独不罹患。”其道行高卓，画亦风标孤迥，逸致别具。自谓：“吾之画逸笔草草，聊写胸中逸气耳。”

如果说苏东坡“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引发了宋代文人画思潮之兴起，一百年后文人画至元成为主流，赵孟頫、倪云林固当是苏东坡“画以适吾意”论说之高扬者，直以书法衍画法，将诗书画熔为一炉之杰出践行者。而尤为重要者，此二人将文人画主流意识之尚意格趣生发开来，成为文人画同流异趣的士气作风与逸气作风两大阵容的杰出代表。

赵孟頫所秉持者，士气作风，即把古人模拟自然，转化成书法抽象语言，直以书法写竹之写意者。画师画用勾、描，文士画用写。

倪瓒所秉持者，逸气作风。亦用写，即不专注于写取物象之形式，逸笔草草，以适一己天性之主观宣泄。直透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秘要，参透逸致奇思、逸韵天成真机。

自兹而后六百年，中国文人画之精神内涵与作风品格，因士气逸气而异致、异趣。

“士气”作风，注重端严持重、闲和秀整之斯文风度。“逸气”作风，则在散漫超脱、孤高冷逸之独得清赏。由是可知，士气作风在进取中追求人与艺之尽善尽美。逸气作风在超脱中进入自由世界之旷逸不群。■

周一壶 泉高百丈挂诗飘 130×68m 纸本水墨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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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壶 高庙咏菊八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