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活传统已失传的大小都会套曲及其复原

吕锤宽

(泉州师范学院 音乐与舞蹈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一、大小都会套曲的挖掘：兼述其版本

大小都会套曲属一种联套的歌唱类音乐，从词义言之，应为大都会与小都会的合称。本研究于调查初期，曾见于鹿港镇雅正斋的郭炳南与聚英社藏本有此类乐曲，经过1986年与2014年的调查，于台南市南声社吴再全以及台北潘荣枝的抄本中，又见同类乐曲的曲目，都相同地为联套的结构，可见吕锤宽撰辑：《泉州弦管(南管)指谱丛编》[1]。另据近日出版的《中国泉州南音集成》[2]，前36册收录的曲子，于传统的散曲之外尚有该套集成称以“六种分类曲”，所称的分类曲包括：礼曲、套曲、过枝曲、对曲、串曲、歌诀曲。套曲部分，计收录：二调下山虎套，以及二调恨萧郎、倍工满腔序、中倍黑毛序、中倍倾杯序、中倍玉楼春、中倍梁州序、中倍大度会、大倍蔷薇序、大倍齐云阵百打，其中第一套《二调下山虎套》之外，余皆见于台南吴道宏与吴再全抄本。

(一)鹿港等地之抄本

见于鹿港的手抄本而有大小都会套曲者，计有：雅正斋郭炳南藏本、聚英社抄本，以及与雅正斋抄本具有来源关系的潘荣枝。雅正斋位于鹿港，该地居民操持典型的泉州腔，为今存最古老的南管馆阁。根据艺师包括郭炳南(1905-1990)与黄根柏(1910-1990)口述，辅以书写于该馆典藏之木制盒子上的“雅正斋沿革志”推测，可参阅许常惠主编：《鹿港南管音乐的调查与研究》[3]，该馆约成立于1800年。本调查所见，该馆的指套演奏技巧，为20世纪70至80年代最精湛者，其内敛与沉稳的音质与律动，每能令人陶醉于“来自遥远地方音乐”的感觉。另从由郭炳南与黄根柏保存的曲簿的纸质判断，该馆用以记录乐曲的有形物质文化遗产，亦为所见手抄本中最为古老者。

由郭炳南收藏之曲簿中，有一抄录大小都会套曲的专册，计辑録：百打套、十三腔套、黑麻序套、早起西套、玉楼春套、蔷薇序套；在另一册曲簿抄録：倾杯序套、黑麻序套、蔷薇序套，故而存见鹿港雅正斋之大小都会套曲计有7套。令人纳闷不解者为，在调查过程中，郭炳南在叙述早年学习与展演活动时，常提及“大小都会套曲”，上述的曲簿竟未见该套曲。

鹿港另一较活跃的馆阁为聚英社，在1979年调查所见，该馆的曲簿共计有80余册，主要为林清河(1909-1977)所抄，放置于供奉郎君爷神明桌的右边角落的地面，当时向该馆的馆主王昆山(1899-1994)商请借得其中20册。聚英社曲簿的保存状况较不佳，抄写的情形也较为零散，册数虽多，每本多仅100页，而只抄写1或20页者仍不少。其中有一册系抄录套曲，本研究将该册抄本标示为《大小都会套曲》，共计抄录套曲4套：拾三样带四空慢、大度会套、大倍百打套、云霄郎套。曲谱内容大致相同于郭炳南抄。潘荣枝(1903-1947)为台北人，知名的弦管先生，曾到鹿港教馆，他抄写的曲簿10册，题名如：白雪阳春、御前清客，皆相同于鹿港雅正斋，显示其底本可能来自该古老馆阁。他所抄录的抄本中，有一册抄录8套大小都会套曲，曲目依序为：玉楼春套、十三腔套、蔷薇序套、黑麻序套、恨萧郎套、大都会套、百拍齐云阵套、倾杯套。

(二)南声社吴道宏抄本

台南南声社保存的抄本数量也颇为丰富，多数皆为1970年之前的馆先生吴道宏所抄写整理，他所整理的抄本计有2个系列，分别以天干与地支为序编号。于1986年的调查中，从台南南声社借得20余册抄本影印，经整理发现，编号《丁集》的抄本，主体内容抄録8套大小都会套曲，依序为：十三腔序、蔷薇序、黑麻序、恨萧郎、玉楼春、百拍齐云阵、大小都会、倾杯序。台南吴再全亦有大小都会套曲的专册，抄録的曲目依序为：十三腔序、蔷薇序、黑麻序、恨萧郎、玉楼春、百拍齐云阵、大小都会、倾杯序、梁州序。

(三)吴再全抄本

台南的吴再全为继郭炳南之后，在弦管的实地调查研究中所知的大曲脚，他为台南最古老的南管馆阁-振声社的馆员，平生沈醉于南管，据其子女表示，他每日不务正业而四处访求名师，并搜集整理乐曲，毕生搜集抄录了约80册曲簿，每册都为他亲自抄写，且每册都为200页以上，抄写得颇为工整，至于郭炳南的抄本属典藏，来自雅正斋历代馆先生的手抄。1986年向吴再全借取影印的抄本中，有一册的内容为大小都会套曲，从抄写的曲目及顺序观之，该册抄本的来源相同于南声社吴道宏抄写的套曲集，前8套依序为：十三腔序、双调蔷薇序、双调黑麻序、二调恨萧郎、中倍玉楼春序、大倍齐云阵、中倍大都会、中倍倾杯序、中倍梁州序，而数量方面则多了第九套《中倍梁州序》。

二、大小都会套曲之结构

大小都会套曲的活传统虽已失传多时，借着写传的曲簿仍能窥其全貌。见于4个不同来源抄本的曲目数量有8套与9套之差异，后者曲目多出前者1套，4个不同抄本8套的组成相同，因此，如参照以标题式器乐谱，目前所见曲目数为16套，根据源流或形成的时间，弦管文化圈又区别其中13套为套内，《思乡怨》《舞金蛟》与《哭皇天》为套外或外套，可将9套大小都会套曲中的8套视为套内，《中倍梁州序套》为套外。

(一)乐曲之分布

以所搜集4册曲簿为依据，其来源为鹿港、台南与台北，另辅以吴珊珊编的《中国泉州南音集成》，同安、晋江、厦门与南安仍有抄本传世。见于厦门与晋江等地的大小都会套曲之抄本分布情形，参见吴珊珊主编的《中国泉州南音集成》[2]。见于台南由吴道宏与吴再全抄写的曲簿，其中若干套有标注乐曲的传承情形，观所提及的弦管家皆来自厦门。

根据吴道宏抄写的说明文字，《双调蔷薇序》为同安洪意之种；《黑麻序》为陈省三与洪意两种合成，由厦门集安堂许启章重新抄录；《恨萧郎》为鹭江林祥玉与同安洪意两种合成。

吴再全抄录的套曲，几乎每一套都有源标示，《十三腔序》为白君木与同安洪意之种，最后则注记：许启章先生重正；《双调蔷薇序》于最后一页标注：许启章先生校正、吴再全重集，陈省三并洪意二先生两种集合成序；《黑麻序套》的结束页标注：许启章先生改着、吴再全重集；《恨萧郎套》于起始处标示：鹭江林祥玉并同安洪意老先生两种合成套，最后一页标注：许启章订正，吴再全抄上；《玉楼春套》于最后一页标示：林祥玉先生、洪意先生二种混合成套，许启章集正；《大倍百拍齐云阵》于起始标题之下标示：洪意之种，最后一页标示：许启章先生集立、吴再全抄、林祥玉先生洪意先生二位合种；《大都会套曲》于最后一页标示：章云汉老先生授于启章先生集立、使先生校正妙韵之法；只见于吴再全抄本的《中倍梁州序》，标示以鹭江许启章之种。显示见于台南的大小都会套曲，系透过厦门的弦管人所传。

(二)乐曲结构

鹿港及台南所见大小都会套曲的抄本，每套都有完整的琵琶指法谱，因此，它的活传统虽已消失，仍能知其乐曲的组成与特征。

1.联套组织 大小都会套曲由多乐章组成，最短者9个乐章，最长者为《倾杯》，共计22章，各套的章节数如下(见表1)：

表1 大小都会套曲组成

上述的章节数目为正曲的部分，每套都各有一首称为慢头的乐曲，最后则以称为慢尾的曲子作为结束，如参照南北曲的联套方式，开始的慢头属引子，因此，大小都会套曲的结构为：引子─正曲─尾声。

2.音乐型态 大小都会套曲的音乐型态特征，音阶的运用方面，有全套使用相同管门者，如《恨箫郎》《玉楼春》《大倍百拍》，而也有使用两种不同管门的情形，兹将各套使用的管门制如下(见表2)：

表2 大小都会套曲宫调

经统计，大小都会套曲并未使用倍思管，而以五孔管与四孔管为多。

大小都会套曲的拍子运用方面，除了《大倍百拍》全套13个乐章都为七撩拍，其余8套都有变化拍法的情形，皆以七撩拍起始，随后转为一撩拍，或转为三撩拍之后再转一撩拍。

大小都会套曲的文本，仍以闽南语的词汇与文法写成，大体上相同于散曲，若干乐曲也使用声词不尔，如《十三腔序》的前三章，文本之中使用了大量的声词“不尔”。内容方面，多属写情的篇章，遣词造句较为典雅富词藻，而无俚俗口语式的词句。兹将《十三腔序》的文本抄录于后，以便了解大小都会套曲内容之一斑：

腔序大漫【花心动】四腔慢头

暗切情人，恩爱依然劳得空，记得相随，步步是不甘不尔放，到着今空只望，共谁告不尔送，耽搁阮青春恰是一场春不尔梦，即见东风飓不尔返。……

弍径【芍药花】

日静风轻，满园内好景致，班竹帘前双飞燕，黄莺叫尽不尔春天。……

三径【千秋岁】

是清明三不尔月天，深宅不尔院不尔人静针线无心，目不尔前对不尔景有谁人不尔得意。……

四径【瓦盒儿】

不寒不热好景致，天色晴明梅雨那即初晴，新笋抽竿，青梅半红不尔又半青。……

《十三腔序》套曲由13首组成，故名，前有引子，后有尾声。抄写者吴道宏并未从一编号至十三，系以每四首为一循环，故乐曲排序中只见一径至四径，其中的径为乐曲记量单位，语音为kin3，也有些抄本书写为见。

三、演唱分析——以〈中倍大都会套〉为对象

弦管四类乐曲中的套曲虽已失传多时，由于调查研究起始较早，故而幸逢一位曲肚型的弦管人有演唱的经验，加之于台南所见的抄本且有演唱与整弦的详细记录，故而凭着实地调查与写传见于曲簿的资料，仍能勾勒其演唱与整弦的情景。

(一)套曲总名

歌唱类音乐的乐曲，古今中外皆以曲词第一句为名，至于联套的歌唱类乐曲，以北曲为例，则取联套第一支曲牌总其名，诸如：《黄钟宫醉花阴套》《南吕宫一枝花套》《双调新水令套》等，北曲联套的法则与实例，可参见郑骞著的《北曲套式汇录详解》一书的分析[4]。弦管所见的套曲，其活传统虽已散失，手抄本所见，多以第一首的门头作为套曲名，诸如：蔷薇序、黑麻序、玉楼春、齐云阵、倾杯、梁州序等。

上述所见属个别套曲的名称。另一方面，在音乐文化中，通常有作为呈现体裁的总称，如欧洲艺术音乐有：奏鸣曲、交响曲、四重奏等，繁体裁相同者，皆具有某一共同特征。元明时期的歌唱音乐发达，在蓬勃演唱活动之下，乃孕育丰富的演唱技术，如见于芝庵、朱权、魏良辅、王骥德、沈宠绥等的论著：《唱论》《词林须知》《曲律》《方诸馆曲律》《度曲须知》等。故而北曲与南曲皆有联套与散曲之分，前者亦称为套曲，又根据展演型态分为剧套与散套。

由于弦管第四类乐曲的活传统已失传，此体裁的总名，系透过1979年至1986年之间的调查，闻听曾有演唱经验，以及虽未目睹该类整弦，仍知道有该类乐曲的二位资深弦管人，综合三位对该类乐曲的描述，都相同地称以“大小都会套曲”，本研究乃以此称作为弦管第四类乐曲的总名。事实上“大小都会”系9套的套曲之一，根据手抄本，起始第一页与结束时的标示微有差异，如下所见(见图1)：

上举吴道宏抄本所见，起始名称为“大都会”，结束处的演唱说明则为“大小都会”。不论如何，见于郭炳南(1905-1990)、黄根柏(1910-1990)与吴再全(1911-1991)三位20世纪初年的知名弦管人之说，本研究乃以〈大都会套〉作为专称，以“大小都会套曲”作为弦管第四类乐曲亦即9套的总名。

(二)郭炳南的演唱经验

鹿港雅正斋与聚英社、台南吴道宏与吴再全、台北潘荣枝等的抄本中，虽有大小都会类的套曲，在1979年至1980年在鹿港与台南的调查所知，当时即使资深的艺师如王昆山、黄根柏、张鸿明等，皆未曾听过该语汇，至于吴再全虽曾抄录了该套曲，也未尝听闻或演唱过大小都会套曲，唯一知道且演唱过大小都会套曲者，为鹿港雅正斋的郭炳南，他云于23岁的时候唱过一二次，随后却未曾再唱过，也未尝听闻别人演唱。

根据对大小都会套曲保存情形的调查，显示该类乐曲当为保存于更为专业的南管馆阁，而郭炳南能拥有该类曲目即是证明，他曾为鹿港与台南等地历史最悠久的雅正斋之馆先生。郭炳南的祖父郭安为大雅斋的馆员，其父亲郭土也是南管人，于12岁的时候开始教郭炳南唱曲，他于20岁加入雅正斋，首先为和当时的知名馆先生施性虎学唱曲，后又随黄殷萍学唱曲，与施木荣学琵琶，向黄金焦学吹洞箫。据郭炳南云，黄金焦擅长于嗳与品箫的演奏。他颇为自得地表示，20岁那年，向四位馆先生学指套、曲、谱，一年后就能演奏十多场。

虽活传统已经失传，幸得于1979年访问郭炳南时能获得他的演唱经验，以及吴道宏与吴再全抄本中对套曲演唱的详细记载，因而得以知晓大小都会套曲的展演方式。大小都会为连篇的套曲，只见于手抄本中，它的活传统于1940年代之后已经失传，实地调查中，仅有鹿港镇雅正斋的郭炳南于1930年代演唱过。根据郭炳南的叙述，大小都会套仍以琵琶、洞箫、二弦、三弦伴奏，全套由四个人轮流演唱，亦即第一位唱过第一轮之后，续唱第五曲、第九曲，第二位唱过第二曲之后，续接唱第六曲、第十曲，余类推。

(三)演唱与整弦

大小都会套曲皆以慢头起始，并结束以尾声，二者皆为散漫式拍法。据调查所知，馆阁中已无演唱带慢头或带尾声的曲子，至于作为郎君祭必演唱的《金炉宝篆》，即为带慢头与尾声，故而散漫式拍法的演唱技术，仍为多数馆阁的馆先生或资深曲脚所能。至于联套的组成，第一循环的四首曲子多为七撩拍，随后接三撩拍或一撩拍的曲子(见表3)：

表3 大小都会套曲门头组成

传唱于馆阁的七撩拍散曲虽少，实际存见者仍有《山坡羊》的《月照芙蓉》与《倍工迭字双》的《杯酒劝君》；至于仍流传于馆阁的指套五大套，第一节的拍法皆为七撩拍，换言之，关于七撩拍乐曲的诠释能力仍存于弦管文化圈。

从乐曲组成观之，9套套曲的长度从9段至21段，演唱技巧皆相若，至于全套的演唱方式，吴道宏与吴再全于每套之末皆有详细的说明，兹以《十三腔序套》《玉楼春套》《倾杯序套》与《梁州序套》为对象，将演唱序例释如下(见图2)：

图2 大小都会套曲演唱序之说明

除了《中倍梁州序》以5人轮流，其余8套皆由4人更迭而唱，《中倍大都会套》也不例外，仍以4人轮唱。

从吴道宏或吴再全抄写的套曲集观之，大小都会套曲系以专场，属专场的展演，亦即每套的演唱都为单场的整弦，且每套于演唱之前以及结束时演奏的器乐，都有固定的曲目(见表4)：

表4 大小都会套曲整弦序

独见于吴再全抄本的第9套《中倍梁州序》未有起与煞的曲目说明，其余8套皆有清楚的说明，其中《中倍大都会套》则起始以谱，结束于指套，不同于散曲的演唱，系以指套起始终止于谱，是否因为此特殊性，故而被弦管文化圈强调指出而成为套曲的代名词。

四、结语

活传统已失传近80年的大小都会套曲，透过手抄本的搜集整理，仍能于曲簿中寻得。由于存见手抄本的大小都会套曲之曲谱保存得颇为完备，包括曲词、琵琶指法谱，故而饱学的馆先生或曲脚，凭着所能的展现散曲之技巧，理论上言之，当有足够的能力诠释此曲目。9套曲目既然以“大小都会套曲”总其名，显示其中称为《大都会套》的套曲在历史的岁月中，应属常演唱或具有代表性，因此，可以此套作为套曲的代表作予以恢复，犹如七撩拍的大曲约有500首，成为散曲经典曲目者，为《倍工迭字双》的《杯酒劝君》与《山坡羊》的《月照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