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玉振
要理解中国人的竞争战略,首先要理解中国人的竞争哲学。竞争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无论是政治、经济、军事还是国际关系,都是如此。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不同的学派对比都有过思考,并发展出了一整套独特的竞争哲学。
中国传统竞争哲学,基本上由儒、法、道、兵这些学派构成,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竞争,共同构成了中国人的竞争观,影响着中国人的竞争行为。
儒家是以道义为核心的竞争哲学,法家是以力量为核心的竞争哲学,道家是以耐心为核心的竞争哲学,兵家是以策略为核心的竞争哲学。
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仁,仁就是爱。儒家关于社会竞争观念的基本看法,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
在儒家看来,人类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和谐的、良性互动的、相互依存的,而不应该是紧张的、冲突的和对立的。一体意识与和谐追求是理解儒家竞争观念的基础。儒家思想以天下大同为自己的文化理想,以协和万邦为处理同周边民族与国家关系的基本原则。
从孔子开始,儒家便对人性持一种乐观主义的信任态度,对一种充满人性价值的人类良性互动关系抱有热切的期望,这在孔子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信念中有充分的体现。在宋明理学家那里,这种热切的期望又上升到了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就像程颢所说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在这种情况下,儒家思想在竞争上的基本价值观就是追求和谐。“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这是孔子的和谐观;“保合太和,乃利贞”,这是《易传》的和谐观;“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是《中庸》的和谐观;“德莫大于和”“天地之道而美于和”,这是董仲舒的和谐观。
对和谐的追求,可以说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传统。这就是中国人竞争观的一个重要特点,竞争本身不是目的,竞争是为了达到和谐合作。
简单地说,儒家对竞争的理解表现在:
第一,和谐是世界的本质。和谐是宇宙的基本状态,而竞争和冲突则不过是一种不自然的失序与失衡而已,没有永久意义。
第二,和谐是世界变化与发展的趋势。世界上的确存在相异、相对、不合、敌视等现象,但儒家认为整个宇宙、人类社会、个人生活的大方向基本上是趋于和谐与统一的,宇宙与人生经验中的冲突、缺陷、矛盾,都是一种过渡现象而已。
第三,和谐是竞争的最终目的。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中,和谐与善是一致的,而竞争冲突则与恶联系在一起。只有为了和谐和善的竞争,才有价值上的合法性,才是可取的竞争。
我把儒家的竞争观叫作以道义为核心的竞争哲学。在儒家看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即君子之争为道义之争,小人之争为利益之争。好的竞争应该是君子之争,也就是应该出于道义的目的,使用道德的手段,并应该受到道德的约束。
儒家相信道德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用孔子的话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即道德就是力量。所以孟子说“仁人无敌于天下”,强调“以德服人”。儒家从总体来说相信的是道义的价值和道德的力量。
儒家竞争观的价值在于,它将人类向善与合作的可能性充分地揭示了出来。
《論语》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强调的是竞争中的道德自律;《易传》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强调的是竞争中的宽厚品格;《中庸》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张载的“仇必和而解”,强调的是对人类和平、和谐以及人类共同命运的执着,代表了一种伟大的王道精神。
这都是中国文化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不过,对“和谐”与“一体”的过分强调,也使得儒家思想从总体上表现出了贬低冲突与竞争的倾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人一谈起竞争,就本能地认为这是一种不道德、不正常、不光彩的行为,希望人与人、国与国都一团和气,相互礼让,即使争也是君子之争,礼尚往来,是在道德规范和约束之下的竞争。
中国人不太愿意承认彼此利益竞争的存在,即使有竞争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皮,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受儒家的影响。
以儒家的竞争观来看,如果说双方都是谦谦君子,都有强烈合作的意识,都出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善意,绝对可以达成博弈论中所说的正和博弈、合作博弈。
这显然是最好的竞争境界,也是中国人所追求的理想竞争。然而现实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君子,求利同样是人的本性。
曾国藩早就发现了儒家这种竞争观的局限性,君子愈让,小人愈妄。君子越让步,小人反而越狂妄,小人会把君子的让步看成是软弱,因此得寸进尺勒索更多的利益。
曾国藩和李鸿章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发现“洋人论势不论理”。在一个强权主义的时代,你不可能用道德一厢情愿地感化信奉弱肉强食的西方列强,因为没有实力的道义有时候会一钱不值。这就是儒家竞争观所遇到的最大困境。
如果说儒家的竞争哲学追求的是和谐,法家的竞争哲学则直指现实。在诸子百家中,法家是公开承认竞争存在的学派。与儒家和谐的追求不同,法家认为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竞争的世界。
争什么?争利益,靠什么来争?靠实力。
所以韩非子说这个时代是“大争之世”。刘向说战国时代“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是一个非威不立、非势不行的时代。
韩非子讲得非常直白: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在这样一个大争的时代而用儒家那套谦让的规矩,一点儿用也没有,是迂腐的行为。在法家看来,人类的历史主要是竞争的历史,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竞于道德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我们这个社会就是靠实力说话的,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有实力,别人就屈服于你,没有实力,就只能屈服于别人。这是一个丛林社会,国家生存的唯一途径就是富国强兵。
法家其实特别像我们今天国际关系理论中的现实主义学派。现实主义认为,国际社会是一个无政府状态下的自助体系,各个国家都是以权力为手段来实现国家利益的,国际伦理和道义没有太多意义。
在这样一种强权状态下,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对抗的关系,体现为国家利益的冲突和对抗,为了安全和生存,国家必须发展出以军事实力为主的各种权力手段。
由于国家无法界定拥有多大的权力才能实现国家的利益,所以国家倾向于无限制地发展军事力量,认为只有当自己的力量强于对手时才会安全。所有的国家都尽量去争取权力,提高自身权力,因而总是会处于安全的困境。
与儒家相比,法家的竞争哲学在我们今天看来功利而冷酷,但却很现实。竞争固然需要道德的规范与追求,但竞争也需要以强大的实力为基础,而绝不能单纯依靠他人的善意,否则只能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国家之间也好,组织之间也好,人与人之间(职场)也好,都是靠实力说话的。在竞争的环境中,实力比什么都重要,敢战才能言和。竞争有时候就是要学会以利益为目的,以实力为基础,以斗争求和平,这是法家的清醒与现实之所在,也是法家竞争哲学的意义之所在。
但是法家的竞争观也有问题:过于看重竞争,过于看重眼前的利益,过于强调对抗,过于相信实力,有时候会陷入狭隘与蛮横之中。
在法家的眼中,这个世界的竞争本质是一种零和博弈,要么胜利为王,要么失败为寇。为了竞争而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往往就会导致你死我活的竞争升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你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但自己也损失惨重,如果你取得了天下,天下已经残破不全,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无论是国家竞争、企业竞争还是人际竞争,我们都会看到这样的例子:不断升级的恶性竞争,一步步演化成竞争者的彼此伤害,最终使得竞争的舞台上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
竞争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打败对手吗?不是的,理性的竞争,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种更有利于长远发展的良好环境。竞争不应该是简单的对抗与冲突,使用相互伤害的手段,只能陷入更大的恶性竞争。
如果法家的竞争观关注的是冲突的胜负,那么道家的竞争观关注的是长远的发展。换言之,如果法家是从空间的维度理解竞争,道家就是从时间的维度理解竞争。道家从一开始就是从自然的生命演化角度,而不是从竞争者彼此之间的冲突来理解竞争的。
老子观察过自然界中生命演化的一个现象:“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柔软的,死了就变僵硬了;草木欣欣向荣的时候,是柔软的,花残叶落的时候,就变得干枯了。其原因就在于“坚强”的东西已经失去了生机,而柔弱的东西,则充满了活力。
尽管新生者要经历很多挫折、很多磨难,但未来一定是属于新生事物的。真正的战略家,可以从柔弱的表象看到“其力不可量”的前景,从而看到希望、看到未来。
所以老子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为什么柔弱可以胜刚强?因为所有刚强的东西都有其致命的脆弱性,柔的东西才有长久的生命的力量。
从冲突的角度来说,道家就是从自然的角度看竞争。老子从水中悟出了竞争的最高境界是“不争”的哲理。所谓的不争之争,才是大争。“不争”并不是一味地消极退让,而是不妄为,不强争。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不争而善胜”的目标。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也就是说“不争”实际上是一种高级形式的“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因此,在老子看来,“不争”超越了简单的恶性竞争,而有更大的格局、更大的胸怀。他引入了时间的维度,把竞争看成了一个力量此消彼长而不是力量直接对抗的过程,这就需要时间。
从竞争的角度来说,“柔弱则不争”。老子再次从自然现象中悟出了这个道理,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忧。”
众皆欲刚而水独柔,众皆欲善而水处恶,众皆欲争而水不争。惟其柔弱,故能至强;惟其处恶,故为上善;惟其不争,故能深争。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因为不与人争,则人都不与争,人不与争,则可以养精蓄锐,潜藏待机,一旦时机到来,时至而动,争则必得、必胜。
在这种情况下,力量转化、力量消长的节点就特别重要。老子说“动尚时”,范蠡说“圣人不巧,时反时守”,一定要待时而动。道家因此发展出了避敌锋芒、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后发制人、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一整套竞争理念。
春秋时期著名的战略家范蠡把这套理念运用到了现实中的吴越之争。他曾经警告急于复仇的越王勾践,“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骄,不劳而矜其功,天时不作而先为人客,人事不起而创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知于人。王若行之,将妨于国家,靡王躬身”。
对方没有天灾,就不要发动进攻;对方没有人祸,就不要挑起事端。现在君王没有等到国家殷富,就采取过分的举动,没有等到国勢强盛就开始骄傲,没有多少付出就开始夸耀自己的功劳,对方没有天灾就开始发起进攻,对方没有人祸就开始挑起事端,这样违背天意而失掉人和。
君王如果这样做,必然会危害国家,损害自身。“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时机不成熟,不可以贸然行动;对规律没有把握,不能逆天而动。而一旦时机来到,“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从竞争战略的角度来说,道家提供的其实是一种大战略的理念,强调的是自制、低调、守柔、待机,而不是一味逞强。道家对中国人竞争理念最大的影响,是不要仅着眼于一时的胜负得失,更要着眼于长远的力量消长。
不要仅着眼于一时的你死我活,要着眼于不断演变的大局,而這就需要竞争者一定要有足够的战略耐心,要学会隐忍、克制与耐心地等待。事实上,克制与耐心本身就是好的竞争战略的特质。
兵家所从事的是战争,是一种竞争的最高形态。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兵家著作,可以说是专门研究在对抗环境如何取胜的策略,具有极强的操作性,所以我将其称为以策略为核心的竞争哲学。《孙子兵法》是中国人的竞争理念、竞争智慧的最集中体现。
有意思的是,中国的兵家在竞争哲学上受到道家的影响是很大的。道家认为最好的竞争是不争,兵家认为最好的胜利是全胜。《六韬》讲“全胜无斗,大兵无创”。
这反映了兵家对于竞争最高境界的理解。所以孙子讲:“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百战百胜的人,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用打就能赢的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乍一看,孙子的理念,好像跟我们平常人的观念不太一样:百战百胜是最好的结果,管理者都希望自己手下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但为什么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的重心在哪里?“战”,是对抗,是冲突。不断通过对抗、冲突的方式来取胜,一定会给你带来巨大的消耗。战争中经常有这样的例子:你赢了眼前,却输掉了长远;你赢了局部,却输掉了全局。
管理中也有同样的情况。我们身边经常会有这样的朋友:口才极好,辩才无碍,好胜之心又很强,喜欢争出个胜负高低。但要知道你跟客户辩论,赢了辩论,但失掉了生意;你跟领导辩论,赢了辩论,但失去了生存的环境;你跟团队辩论,赢了辩论,但是失去了别人的支持;你跟家人辩论,赢了辩论,但伤害了感情。
过于陷入局部的争夺,反而会失去对全局的把握能力。用对抗的思维去处理事情,即使赢了,往往也是残局。
竞争者当然要关注竞争与对手,但是过于关注对手,你的眼光就会被对手限制。太强的竞争与敌对意识会限制你的视野和格局,影响你的判断与思考,以及你的策略选择,让你陷入与对手较劲的死结中不可自拔。
如果你回顾一下自己或者周边朋友的职业生涯,你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刚刚入职的时候,或者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你经常会看重每一场胜利,并且为了每一场胜利都不惜代价,全力以赴。
但是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并不是每一场胜利都那么重要,也并不是所有的胜利都只能通过对抗的方式来取得。有时候非对抗的方式,甚至合作的方式,会让代价更小,成本更低,赢得更多,结果更加完美。
所以在兵家看来,最好是不用打就能赢,要打的话,也要用智慧去打,这就是孙子所说的“上兵伐谋”。所以中国人对竞争的理解,不是简单的实力的对决,而是智慧的较量。
因此就有了兵法中的这些原则:五事、七计、全胜、先胜、任势、击虚、诡道、出奇、并力、主动、机变、先知等。这些原则,其实就是让你更好地用战略来赢得竞争,竞争的指导也就因此具有极强的操作性。这也是为什么《孙子兵法》会被认为是一种竞争的经典著作。
总得来说,儒家、法家、道家、兵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中国竞争哲学,同时也构成了竞争的四大要素:儒家,道义;法家,力量(实力);道家,耐心;兵家,策略。
基辛格在谈到世界秩序时曾经说:“秩序永远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间的微妙平衡。”他揭示出了竞争的三大要素:实力、耐心、道义。这三大要素最终表现在竞争行为上,一定会体现为策略。
可见这4家理论,已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竞争哲学体系。好的竞争,要以力量为基础,以道义为追求,同时还要兼具强大的耐心和高明的策略。
这一体系可以帮助我们在国际风云动荡的时代里,超越一时一地的喧嚣,更好地从长远和根本上把握好自己的竞争战略,从而把握好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