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树建 图/段明
大沙镇不算大,不远处的大沙山是座大山,绵延起伏几百里,重峦叠翠,山势陡峭,令人闻风丧胆。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是因为山里一直盘踞着一伙强人,为首的强人叫沙狼,心狠手辣,彪悍无比。他领着一伙亡命之徒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来无影去无踪,大沙镇三岁小儿听到他的名字不敢夜啼。官府倒是剿过几次,但收效甚微。一是官府离大沙山太远,往往是官兵一出动沙狼便得着信,随即藏了个无影无踪;二是山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几次剿下来,不仅没有伤着强人一星半点儿,自家反而损兵折将不少。这么着,强人越发猖狂了。
这天的大沙镇早市上,一家新开的包子铺正热气腾腾地做着生意,忽然有人争吵起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包子铺年轻的掌柜正与一个左脸颊上有个铜钱大的黑色胎记的人在吵。只听得掌柜嚷道:“我说客官,你吃完俺八个包子就要走,可一个大子儿还没给哩。俺这小本生意,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掌柜操外地口音,一口一个“俺”的。“黑胎记”见走不掉,便“哼哼”笑两声,拖长音调说:“你是跟我要银子吗?告诉你,我银子有的是,不过刚才吃包子脏了手,麻烦你自个儿取好不好?来,解开我的衫子就行。”
那年轻的掌柜听了还真动手来解衣衫,随即一声惊呼,只见那“黑胎记”脖子下方赫然刺着一只青色狼头!
包子铺里随即响起一阵“稀里哗啦”声,那是客官们争着往外跑。谁不知道,胸脯上刺青色狼头是大沙山强人的标志,这可太吓人了!
偏那掌柜是新来的,不晓得厉害,又仗着有把子力气,心里便浑然不怕,手上继续掏银子,口中说道:“你这个狼头看上去倒挺吓人的,可俺不怕!就是天王老子吃了俺的包子,也得给银子……”
掌柜突然惨叫起来,一脸不相信地低下头,肚子上赫然刺进一把利刃,是“黑胎记”刺的。“黑胎记”冷冷说道:“天王老子给银子,我偏不给……”
“黑胎记”忽然也惨叫起来,原来那愣头青掌柜也是个不信邪的主儿,在倒下前竟用尽全身力气抄起那把剁包子馅用的刀,一刀砍在他脖子上。
店里店外一片死寂,谁也没想到,有人敢杀死大沙山强人。要知道,沙狼一伙离这儿极近,这要是被他得知,全镇一场血洗在所难免!
众人随即醒悟过来,大声喊着,四散奔跑,各自都想着逃命。又听得一声尖利至极的破空之声,众人抬头一看,一朵绚丽的蓝烟花正在半空炸开。不好!那“黑胎记”不是一人下山的,他还有同伙,这炸开的烟花是他向山上示警。
众人的腿立时软了。自家逃命全凭两条腿,沙狼来时全是高头大马,哪里跑得掉?又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叫:“都别跑,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的人保你无事,若乱跑,追上必死!”
不用说,这一声是“黑胎记”同伙发出的。果不其然,他这一声就如同定身法,唬得众人面如土色、两腿直抖,再也不敢动弹。
只片刻工夫,镇口刮起一阵旋风,急如星火的马蹄声中,几十匹大马如蛟龙般出现了。
沙狼果真如传说中一样,面色如铁,高大如黑塔,身上杀气十几步外凌厉袭来。在包子铺里,他看了看两具尸体,口中轻描淡写地说:“敢杀我的人?这掌柜家里还有人吗?”
那“黑胎记”的同伙上前禀道:“他是外地人,雇了一个本地老头做帮手蒸包子,只有一个五岁小儿在店里,刚才不知跑哪儿去了。”
沙狼吼道:“找出小儿,斩草除根!”
手下小喽啰接令后旋风般行动,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全镇所有小儿赶到一块儿,然后让家里大人一一领走。“胆敢冒领者就地砍死!”这一招果然奏效,领到最后只剩下一小儿,瑟瑟发抖。
沙狼阴沉着脸,一步步逼上前,狂风刮过,树叶飘飞,飞沙走石,众人一脸麻木。沙狼的手搭上了刀把子,就在这时,有人颤巍巍叫道:“这不是俺大姨她舅母的孙子吗?”
沙狼诧异地转头一看,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弯腰弓背、缺牙瘪嘴的阿婆来。
沙狼盯着阿婆看了看,又盯着小孩看了看,声音嘎嘎地问道:“你说这小崽子是你亲戚?”
阿婆上前拉起小孩的手,拥他入怀,说:“是的。”
沙狼恶狠狠地一把拽过小孩:“你认识阿婆?阿婆是你什么亲戚?”
小孩吓得都要哭了, 哆嗦着说:“是……是……俺舅奶奶的……”
众人大哗,因为小孩一口外地口音,最明显的是把“我”说成了“俺”,跟已死的掌柜一个口音,同时他说不清楚和阿婆的亲戚关系。
沙狼目光如刀,盯着阿婆看。阿婆神色沉静,抚着小孩的头,说:“别怕,有阿婆在哩。”
沙狼搭在刀把上的手青筋直暴,众人心都凉了,沙狼一出手必见血光。
沙狼出手了,可是没有拔出刀,而是一挥手,说道:“这么说,那包子铺掌柜的儿子跑了,那这事就算结了。”
众人听了,心为之一松。谁知,沙狼一脸狞笑又开口了:“可我跟你们的事还没完!个个竖起耳朵给我听着,这次我暂且放过你们,可我兄弟不能白死!在你们镇上死的,你们就脱不了干系,所以从今往后,年年上供必须翻倍,除了阿婆!不然,哼哼……”
几十匹高头大马再次呼啸着刮起一阵旋风,消失了。这边,众人依旧呆呆发着愣,像做梦一样。那边,小喽啰同样如此,问道:“大王,那老太婆明显说假话,你为什么放过她?”
沙狼“哼”了一声,说:“我能看不出是假的?可那么多大老爷们儿吓得不敢上前,一个半死的老阿婆却挺身而出,比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还讲大义。我们以义立身,同为义气中人,我杀她必遭天谴。即使我们是土匪,也得有所畏惧不是?”
时光倏忽过了几天。这天,大沙山设伏的小喽啰忽然逮到一个奇怪的人。说奇怪,是因为这人一直在山里转,反正越是险峻的地方这人越是转,同时还边转边喊:“沙狼,沙狼,你还我家来,还我家来!”
有小喽啰认识,嘿,这不是那个老阿婆吗?她这样子是干什么?
小喽啰知道大王沙狼很赏识这个阿婆,倒也不敢为难,上前说:“要见大王,我带你去!”便轻捆了阿婆双手,蒙了双眼,再用一根麻绳牵了。
在山里也不知跌跌撞撞兜了多少圈,待阿婆取下眼罩,揉揉眼再一看,自个儿正身处一个气势雄浑的大厅里,一块硕大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聚义厅”,中间坐着一人,正是沙狼。
沙狼令人倒上茶,问道:“阿婆,你不在家里享福,找我干什么?还要我还你的家?我何曾伤过你的家?”
阿婆一脸气愤道:“你是不曾伤过我的家,可我现在是有家难回。上次你令全镇人上供翻倍,独独对我开恩,明面上是抬举我,可你不知道,这一来,无形中却让我开罪了全镇人。他们都说,就是因为我出风头才招来此祸,所以他们撵我出了大沙镇。沙狼,你还我家来!”
沙狼听了,面部肌肉扭曲,口中钢牙紧咬,愤愤地说:“还有这等事!大沙镇人欺软怕硬、猥琐不堪,全部该死!阿婆,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天天供着你,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受那些宵小的腌臜气强?”
阿婆摇摇头,说:“我已老了,只想在老宅子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在我眼里,就是皇宫也赶不上我的三间茅草屋。”
沙狼说:“那你想怎么办?”
阿婆目露坚毅之色,说:“事情因你而起,也必须因你而息。你帮我出口气,让他们以后不敢排挤我!”
一行人当即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大沙镇,准备狠狠教训一下全镇人。正走着,沙狼忽然勒住马头,沉吟道:“镇上为什么如此安静?怎么见不到一个行人?不好!”
一声“不好”刚出口,只听得四下里炮声大作,呐喊声漫山遍野而来,全是官兵。
沙狼把目光转向阿婆,阿婆点点头,说:“是我与官府设的一计。”
沙狼眼睛立马充血,吼道:“我待你不薄,为什么?”
阿婆说:“你是待我不薄,可终究是匪;我邻人再刻薄,终究是良善之人。你凭什么要他们‘纳贡’?凭什么打家劫舍、强抢民女?自古正邪势不两立,我只得如此。”
有小喽啰提刀上前欲砍阿婆,沙狼飞起一脚踢翻喽啰,望着海浪般涌来的官兵,不由得长叹一声:“我为何不早遇到阿婆!”
刑场上,三声追魂炮后,刽子手一刀砍下沙狼的头。这时,从人群中冲出一人,披头散发,神情悲怆,待冲到沙狼面前,就地坐下,抚尸痛哭,正是阿婆。竟敢有人哭强人?有官兵要上前阻止,知县一摆手,不许。
阿婆哭过一气后,冷不丁一把抢过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那鬼头大刀何等分量,她又哪里举得动?只得就地拖行,一时间刀刃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阿婆拖着鬼头大刀,直奔知县而去,口中叫道:“我杀了你……”
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大人!众人大哗。早有兵丁本能地抢上前,刀枪齐上,知县急呼“不可”,可是迟了。
阿婆临终前说道:“沙狼不是好人,但毕竟对我不错,又因我而死……”
知县叹道:“她这样子又哪里刺杀得了我,分明是求死!想不到,小小的大沙镇竟有这样的人!”
阿婆风光大葬时,她的坟前竖起一碑,上面是知县亲书四字:“义婆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