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很多年前,我便认识他。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热衷于骑行的少年,话不多,性子略显拘谨,但不排除人群之外,也有调皮好动的时刻。为了叙述的方便,在这里,我以“W”指代他——取姓氏拼音的首字母,这字母像波浪,像房屋的倒影,也像群山绵延,一望无尽。
W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浙江黄岩与临海交界处一个平地村落里;拥有二十多年登山史,在山上所待的时间超过三百六十五天;二○二一年,被选为环浙步道台州段的KOL,并参与黄岩段的采集工作,由此开始对家乡西部山区的深入探访。这些数据和事实,在网络和社交平台上大都可以查到。
为了撰写这篇文章,我除了将他个人微信公众号上的图片和文字翻了个底朝天,还与他进行了数次或长或短的对话。虽为朋友,但我对他这些年来所走的道路实则一无所知。
如果没有那次峡谷之行,W或许会在永宁江畔某座写字楼里,度过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就像那些朝九晚五的年轻白领,偶尔的出游只是繁忙生活的调剂品,根本算不上什么。契机发生在很多年前,那个遥远的春天,W跟随一群陌生人去杭州郊外的峡谷踏青。这次普通的巡山之旅是导火索,也有可能是显影液,W因此成为一名坚定不移的山野徒步者,甚至还登上本地新闻头条,被冠以“登山达人”称号。只因当年走在那座向阳的山坡上,那些松树、樟树和柏树清俊挺拔,香气四溢,树顶上的天空清澈、明亮,湛蓝如洗,好似梦中所见。
峡谷之行恰好发生在世纪末,W将此看作上天的“岁末馈赠”,是对他二十年人生的奖赏,同时也是指引。
W的山野之旅由此开启。
无论两次登山相隔多久,每次从人群返回那里,那种微妙的感觉总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如今,时间又过去二十多年,如果把W在山上的时间稍加累计,足有三四百天,超过一整年,或许更多。而行程更是惊人,接近一万公里,多是崎岖难行的山路,还不时遭遇阴雨气候的侵扰,徒步途中常有徘徊等待、寸步难行之时。一万公里相当于北京与上海之间的四次往返;如果人类的正常行走速度为每小时五公里,一个人要不吃不喝走上两千个小时,才能完成这段漫长的路程——这还是身体在既无负重、也无需爬高的闲适状态下。请再看一则数据:从中国最北端的漠河,到南海的曾母暗沙不过五千五百公里;从最东端的黑龙江与乌苏里江相交处,到最西端的新疆帕米尔高原也不过五千两百公里。以上两者相加也不过一万公里有余。
二十几年来,每逢节假日,W总要找各种理由出门。其目的地只有一个。他的电脑和手机收藏夹里存放着各地山脉的资料,每次出发前,他总要仔细研究它们的习性,了解发生在那里的故事,以便更好地接近。他认为一个人在没有人烟、只有云雾的山道上行走,更需要现实经验之外的敏锐与直觉。这是一种不能轻易习得的本领,只能以身体本能去寻找。
多年后,W读到英国女作家、诗人娜恩·谢泼德的《活山》。这是一本行走之书,也是山野徒步者的圣经,它与一座叫凯恩戈姆的山脉有关。作者认为个体生命中最重要的经验不是来自教育或阅读,而是源于以双脚丈量足下之路;只有当身体处于自然之中,感官才能像纸扇那样次第打开。某种意义上,娜恩·谢泼德的感知与W的不谋而合,这大概也是他痴迷山野徒步的原因吧。
二〇一八年冬天,W去了尼泊尔东部的索鲁昆布地区,那是他在山上徒步最久的一次。冰天雪地中,独自走了十几天。无疑,雪山是所有山林中最美,也是最难攀登的。世界范围内海拔八千米以上的极高峰有十四座,而尼泊尔境内就有八座。那是一个神奇的、“神比人多”的信仰国度。其中有一条称为EBC的史诗级徒步线路更是享誉世界,它的路线之一便是以珠峰大本营为目标,沿途风景雄浑、壮阔,无处不在。一个人的想象力无论多么丰富,如果不是亲自抵达,便无法遐想那种极寒之美、凌厉之美。风刮在皮肤上,宛如火焰在烧;而当张口呼吸时,吸到的好似不是空气,而是某种灼痛的气体。
在那里,W实实在在感受到雪山气候的恶劣,明明这边坡地上还是晴空万里,转个弯就可能遭遇漫天飞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高反”不期而至,连休息也很难缓解。那样残酷的地方,却遍布冰河、深谷、草场,白雪皑皑,美轮美奂,简直是童话世界里的场景;某些深潭里的冰是澄澈透明的蓝,宛如域外世界的宝石。最美的是无风的夜里,天上星河璀璨,地上雪山熠熠生辉;人在其中,好似置身天外宫阙。
雪山行走有诸多禁忌,比如冰川上裂隙多,要当心;比如午后不适合赶路,因雾气大。有一天下午,他因贪恋美景,耽误了下撤时间,不得不凭着记忆和印象,跌跌撞撞行走在大雾之中。但还是走偏了。当眼前忽然出现庞然大物——一群觅食的牦牛时,着实吓了一跳。那一刻,他是无助的,身无所傍,仅仅凭着一点可怜的身体记忆,像盲人在黑暗的世界里摸索,直至摸到驿站四周坚固的墙体。作为一条成熟且知名的徒步路线,EBC每隔一段路程,都会有一个类似村庄的聚集地,分布着驿站、旅舍和商店,供徒步者休憩。
那段徒步雪山的日子,也是W第一次领悟到童话世界所蕴藏的美好与残酷。美人魚在鱼尾变成双腿后,每走一步,宛如行走于刀刃之上;夜莺以生命之血来培育一朵带刺的玫瑰,并由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名徒步者想要体验雪山之美,大概也要像夜莺和美人鱼那样经历恶劣环境的洗礼,甚至付出惨重的代价。一路上,那些被拯救的生命和葬身山谷的生命,陆续来到他眼前。
那些天,他的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信众。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跪在那里了;天黑了,仍在重复同样的动作。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山的信徒。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召唤他。那个世界里,他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跌跤,爬起来,继续行走。所在的世界一片轻盈的白,脚步却如此沉重。他从不轻易停下,哪怕每次只移动一点点。雪山之上,提脚往前走是唯一真理。这单调而连续的动作,与身体呼吸相契合的动作,带给他安宁和力量。后来,他每次回忆起那几天的经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种感觉。
很多时候,耳边会响起鸟叫声。据说,有超过一百种鸟类栖息在那些雪山上。W知道它们不是来自故乡水边的翠鸟,有着曼妙的身姿与婉转的啼鸣;为了适应极寒气候和高空飞翔环境,这些鸟类不得不作出某种改变,让身体器官处于永恒的退化之中,坚硬的骨骼呈中空状态。
当因为“高反”头痛欲裂,当感到难以为继想就此停下时,他总能听见鸟叫声。他似乎被这个世界遗忘,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没有同行的伙伴,没有手机信号,没有足够的食物和热水,只有茫茫雪山,皑皑大地,当走到冰川末端的无人区,好似来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事后,总有人问他如何坚持下来,他只笑笑,并不作答。只有那些没有登过雪山的人才会这么问——他们的脑海里总有那么多为什么。其实,一个人只要来到山上,行走便是理所当然之事;决定行动的从来不是大脑,只能是双脚。
尼泊尔的雪山上曾留下W的脚印,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的。在那里,所有时间都凝固在脚下,成为美妙的结晶体,须凭身体动作去触摸和打量。脚成了唯一的触觉器官,由它引领着思想去往一个极寒、险峻之地。
以脚步丈量家乡西部的古道,还是近两年的事。因为疫情,外出远足的次数少了。周末或节假日,W开始与朋友们去城市附近的大山里兜兜转转,他们把车子开到山上某处,再弃车徒步。他们走的是隐秘的古道,那是属于旧时的道路——竹林阴翳,茅草丛生,有些大概四五十年没人走动了。某些路段甚至面临移位或消失,他们不得不从无路处开辟道路。这样的行走总充满无限遐想,好像随时可能与很久以前出现在此地的人,进行某种跨时空交流。
如果遇见的是现实中劳作中的人,他们会莫名地兴奋,主动与那人闲聊半天;如果遇见的是逃窜的松鼠或野鸡也是如此,当动物们惊飞着掠过灌木丛,他们还会在原地怔怔地站上许久。山上的时间变得缓慢、迟滞,充满沉溺感。一只飞翔的鸟,一阵拂过山涧草丛的风,都与平地上的不同。
小时候,W也走过类似的山路,那是农人劳作途中的必经之路,也是山上村落里的人出山和赶集之路。这些年,随着大路的开通,村落与田畴的废弃,那样的路自然少人走了,逐渐被荆棘、茅草、藤蔓以及低处的苔藓地衣所占据。这些缎带似的小路飘散在山林深处,随时可能隐匿不见,但只要有人持续不断地走下去,它们总能在关键时刻显现,好像是行走本身带出了它们。
“双脚连续不断地踏在路上,会使一定量的路升入你的体内”,深山徒步时,W的脑海里不断地接收到类似信号。只要道路通畅,哪怕狭窄处只供一人侧身而行,他走着走着就会忘记自己置身山林的事实,好像那些路会自动、无休止地延伸下去,在所有山脉的腹地延续,直通到不远处的东海。
这几年,故乡西部群山上的村落渐成空村,村民们陆续下山,住进崭新的公寓房里。曾经喧闹一时的山道渐渐杳无人迹。如今,人们通过它还能勉强走到林子深处,或抵达志书里所记载的古村落。其中有个叫“日溪”的地方就在西部漫游的线路上。当年,那里曾是一座繁华的城,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和三十余米长的废弃城墙。那天,W和同伴无意间闯入,只见柴火仍堆在人家院落里,石板桥下尚有流水蜿蜒的踪迹,眼前似乎出现某些活动的人影,他们或于青色石板上站立小憩,或于某个水潭边捧水浅尝,或在灶屋里忙于炊事。某些年代里,或许还会有商贾军队路过,并借宿于此。W慢慢想象那些场景,不过几十年时间,那个世界里的人早已渺无踪迹。
在无人机的上帝视角中,一切人类活动痕迹渐渐不复存在。广袤的西部,群山绵延,游龙似的往无限处延伸,好似山体本身的呼吸吐纳。废弃的房屋偶尔点缀其中;相对山林浩渺,千山万壑,它们的存在不过是暂时的,而人类通行所倚赖的细若游丝的小径,更是无迹可寻。
山上与山下,完全是两个世界、两种时间。后者就像一台无法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白天黑夜都处于疯狂的加速前进状态。而在山上,一切都变得安静、恍惚、漫不经心。W的内心深处常常涌现一种幻觉,好像下一路口就可能遇见当年走散的人,他们还在原地等着他。他想起樵夫王质站在仙人的棋盘前入了迷,直至斧柄腐烂,浑然不知。在山上,似乎有个叫“时间洞穴”的东西能将过去之人源源不断吐露出来,让人们避免悔恨和怀念。
那种时刻,W的心里也会升起一股隐隐的担忧,在山上,一个人走着走着,忽然走出时间,也不是毫无可能的;从青春葱茏的少年,到须发皆白的老者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每次途中遇见废弃村落,他总会好奇地步入其中。那些昏暗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偶尔还住着一两个不愿离去的老人。那些故事从没牙老者的嘴里倾吐出来,给他似曾相识之感。吸引W的不是故事,而是那些无主的房屋,其中有几间格局和朝向都很好,经过修缮后,或许可成为未来的居所。他不是一直在寻找理想中的居住地吗?W想象自己在两个房子、两种时间之间任意切换,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需要哪一种,或许,他所求的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为此,W在故乡——黄岩西部的山区走了两千多公里,走到与临海、仙居、乐清交界的地方,仍想继续走下去。在山上,区域之间并无明显界限,植物草木肆意生长。徒步久了,他对以真菌孢子为连接主体的脚下世界有了更多了解,它们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团结在一起,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地下王国。
那是二〇二一年八月中旬的一天,黄岩地面温度为24~34℃,紫外线强度为中等。那天,W决定上山“开路”,这也是他作为环浙步道台州段KOL的基本工作职责。同行者四人,分工如下:探路者、系路标者、轨迹记录者以及负责后勤保障的司机。此行的任务是,从岗头村出发,找到通往鹰嘴岩、被杂树林掩没的步道,为后续步道建设做准备。
最近几年,国家层面决定在山河湖海、盆地平原之间,建立徒步通道。“环浙步道”也应运而生。家乡山区有很多古道或受地质变化破损,或藏在深山里不为人知,或被草木竹林侵占无缘无故地消失,可谓步履维艰。
其实,岗头村到鹰嘴岩,其直线距离不过一公里。但那天,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一般情况下,整个队伍的排列如下:探路者走在最前面,以镰刀和木棍开路;系路标者随后,在每个山路转角处系上标志性的布条;轨迹记录者则在一个“环浙采集”的APP上记录一行的行走轨迹。
那天,一名耄耋之年的老人成了整个队伍的指引者。老人家住岗头村,他和老伴在家中接待这群迷失方向的年轻人,后者不仅遭受热浪袭击,还饥肠辘辘,急需补给。除了提供食物,老人决定亲自为他们“导航”。年轻时,身体健硕的他常肩扛手提重物在古道上行走如风。那是村庄与外界的唯一通道。后来,大路开通,一条水泥硬化路经盘旋往复,从山脚下直通山顶,再没人去走泥泞陡峭、长满荆棘的小路。古道自此渐渐隐去。但仔细辨认,仍可見残存的蛛丝马迹,经多年反复踩踏所形成的干硬路面,路基两边不对称生长的大花马齿苋、佛甲草、车前子,以及某处较周遭稀疏的植被分布——所有这些都暗示着它曾经留下的身影。
现在,寻找古道的人上山来了。他们的身体于热浪中前行,在荒草丛中缓慢地挪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蛰伏已久的道路似乎听到召唤,在荆棘和杂草丛中慢慢复苏,向他们蹒跚走来。那天,一名老人和四名年轻人,成了致力于维护道路通畅的人。他们于密林中艰难穿行,从岗头村走到鹰嘴岩,将一条野性自在、生机勃勃的古道唤醒。
很多时候,山中行走的人常常面临无路可走的窘境,与一块乍然出现的山石对峙,或迷失在荆棘丛生的荒田里。视野所及处茅草连天、枝柯交错、藤蔓缠绕,空气随高温震颤,热浪宛如气流,扑面而来,甚至还可能听见蛇类出没的嘶嘶声,让人不寒而栗。
古道既是徒步者进入深林的途径,也是时间流逝的印迹。一座山林应该保有许多份时间,既有现实中确定无疑的叙述,也应该有回忆中模棱两可的说辞;既要有大声交谈,也要有窃窃私语。英国步行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写有《古道》一书,他认为人类是轨迹的制造者,走在过去之人所走的道路上,以及去图书馆寻找这些徒步者的行走记录,都是找到过去之人灵魂的方式。在今天,古道不仅指向历史悠久的道路,还代表着某种失而复得的东西。
这也是W和同伴们在黄岩西部群山上所寻找的。他们以砍刀与缠绕的藤蔓、顽固的荆棘搏斗,既为了从中开辟出一条新路,也可能只是向山林夺回被侵占的领地。
古道上的路标不仅有结实的路基、圆形石块、鹅卵石小径,明显的凹陷痕迹,还有脚踏、马跑、动物啼叫,当年的雨水、阳光所滋生的一切,以及送葬队伍留下的纸钱、纸花、纸房子,都还留在那里,只待有一天从隐匿的瞬间显现,被所有路过之人看见、听到、感觉到。
将一条荒草连天的古道走通,让所有的古道彼此相连、互通有无,就像将一条壅塞多年的河道重新清淤、疏浚,成为水上航路的一部分。这样的事情常常让W感到不可思议。好像,他面对的是一段残缺不全的时间,本已躺在荒山野岭之中,行将就木,放弃挣扎。如今,它们获得生的契机。他告诉自己要在不同季节和不同气候里不断返回那里,这也是让它们保持通畅的唯一方法。
也就在那段时间,W开始携带“无人遥控飞机”上山。他想看看视野之外的风景,那也是上帝站在云端所看见的。随着飞机的起飞,W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腾空,自如地上升、倾斜、旋转以及降落。镜头中出现缥缈的云海,曲折如蛇的山间公路,直的索道与几何形田畴;还有蜷曲的河流,白色发光的道路,偶尔可见羊肠小道,就像浓密乌发中露出的一条狭窄头路。W常常将这些静态画面串联在一起,制作成短视频,以此表达对某种观看方式的敬意。
之后,再去密林深处行走,W总会想起要是此刻头上恰有一架飞机飞过,应该是无法发现他们的吧。“无人遥控飞机”的镜头里,自然看不见尘埃般行走的人,俯瞰镜头里即使有人,也只是一些抽象的身影,作为构图的基本因素存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在机器的视野里,他到访过的岗头村也不过是一片平面化的屋顶与树顶。屋子外面即使有人走过,也只是头顶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关于屋顶和树顶的画面,让W想起小时候做过的飞翔的梦,他总在这些屋顶上和树梢头跳来跳去,梦里的身体多么自由,就像一只真正的飞鸟。
一个山头,一座村庄,通常要飞好多次才能找到合适的拍摄视角。除此之外,W还拍自己所置身的城市空间,玻璃、水泥与钢筋组成的丛林,它们在夜里更美些。与自然相比,城市的变化更显而易见。视野所及一片流光溢彩,江水是橙红的飘带,喷泉给人火焰的即视感。高楼和景观建筑,鳞次栉比,宛如山峰耸峙。人间烟火并没有让他感到更为亲近,就像山林并没有让他觉得疏远和隔绝。
W还是愿意把时间留在山上,以此进行漫无目的行走。正如羅伯特·麦克法伦所言,以脚跟和脚尖的距离为步伐单位,也为思想单位。在这里,必须提及一座叫“括苍山”的山脉,其主峰米筛浪海拔有1382.4米。前前后后,他去过那里近五十次,包括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照亮山头那一刻——二〇〇一年一月一日六时四十二分五十四秒,他也在那里。
从最初上山时的碎石路到后来的柏油路,从徒步到开摩托车,从行人寥寥到游人如织,W都经历过。在括苍山上,他见过最美的日出和云海,也在帐篷里目睹过宇宙无边、星图浩瀚。偶尔也会遭逢那样的时刻,山下艳阳高照,山上大雪纷飞,就像上天即兴按下切换键。一年四季,山的酷烈与温柔,壮丽与平常,都让他心动。
记得有一年冬天,临近傍晚时,城里忽然下起大雪。他约了朋友,带了食物、睡袋,迫不及待想去山上看更大的雪。车子还没开到半山腰,车轮就陷进雪地里无法动弹,不得不躲到一个未完工的房子里烤火。那天晚上,他们困在荒野式的空间里,看着雪越下越大。第二天早上,徒步爬了一阵,到底没能爬到山顶上。还有一次,他和伙伴们相约去看云海,到了山上,因贪恋美酒,一行人横七竖八醉卧在帐篷里,什么风景也没看成。
这些年,W陆陆续续到过的山,有牛背山、羊岩山、萨普神山、公孟山、哈巴雪山、安纳普娜山以及EBC线上的无数座雪山。近处的则有黄公山、白石山、天台山、括苍山、金鸡山等等。他早已记不清自己到底登临过多少山脉。大大小小的山,或雄壮,或秀美,或险峻,或荒凉,他把生命中的一些时间抛掷在那里,当下了山,那以脚步丈量过的一切又随他返回人群之中。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壮丽的风景或登临峰巅的豪迈感,他只想待在山上,在那里随处游荡,就像在一位熟悉的朋友家里。
脑海里经常浮现在哈巴雪山艰难攀爬的情景。偌大的雪地里只他一人孤身走着。石头被雪掩盖,成了雪地的一部分;偶有徒步者出现在迂回的雪坡上,马上又没入云雾之中。越是上行,积雪越厚,雪漫过他的脚踝,遮掉他的鞋面。那座标记着“海拔5396米”的木牌还矗立在前方不远处,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抵达。他想过放弃,但终究没这么做。那天,他终于走到木牌所在的地方,并与之合影,却没有收获想象中的激动。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攀登雪峰,而是行走在一片有坡度的雪地上,或者干脆走进一片茫茫云雾中,雾和雪成了呼吸与行走的障碍,除了疲累与寒冷,他感觉不到别的东西。
这之后,梦境里不时出现雪地蹒跚行走的身影。梦里的他多了冷静与淡然,少了好胜之心。即使到不了峰顶也没关系,那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旅途的开端。
只有行走在故乡蜿蜒的群山里,W才获得在山林深处游荡的感觉,他一再地以行动确认那种感觉。“心中没有必须到达的目的地,所到之处也算不上特别,不过是单纯地想要和山待在一起”。随着娜恩·谢泼德对凯恩戈姆山脉的日渐深入,她改变了与山的相处方式。W感觉自己也是如此。一个人一旦进了山,便相当于把自身隐藏起来,最好与世隔绝,连手机短信也不必接收。此后,家门口的山成了他常来常往之地,他在那上面搭过帐篷,烹煮过食物,睡袋中酣然入梦的他就像溜回到母体温暖的子宫里。那样的夜里,世事漫随流水,所求不过浮生一梦。
不久前,W在永宁江畔开了一间藏式小酒馆,主营各种精酿啤酒。我不懂酒,自然不知它与雪花、青岛这些工业啤酒的区别。上网查了资料,才知这是一种小众啤酒,酒精度和苦涩度都很高,具有极富想象力的配方,让人想起现代派诗歌。
《酿酒师传奇:世界啤酒史》一书里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一位当事人去荒地里采访一位名为“月光”的顶级酿酒师,对方居然用红杉木的枝丫作酿酒材料,尝起来有股原始森林的味道。见过这位酿酒师兼魔术师后,采访者忍不住也跃跃欲试,在熟悉的配方里加入泥煤炭烟熏麦芽、迷迭香的枝叶、桉树和松树的枝丫、蔓越莓、蜂蜜、艾蒿、虫草、沼泽桃木以及蓍草……喝着居然让人想起山林与篝火。这就是与精酿有关的故事,充满传奇色彩。
W的藏式小酒馆,更像一间旧物陈列馆,有他旅行途中收集的各种物品,唐卡、哈达、藏毯、转经轮、明信片、动物头骨、藏香、羊皮画、以氆氇制成的桌布……大多与极寒的藏地有关。
“当初没有机会送出去,就想着将它们归拢在一起。”
“算是为这些东西找个存放的地方吧。”
当远行路上发生的故事,那些苦涩、艰辛、酸楚、激动、狂喜,一一退去,他终于有了一个可回忆的地方。他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间临街的酒馆里,喝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精釀,好似当年坐在加德满都或拉萨街头的啤酒屋里。它很小,在转角处,从前是一家渔具店,可能路过的人都不会注意它的存在。但他的朋友们会来。他们偶尔会聊起早年结伴徒步中发生的趣事,更多时候只是喝酒,喝得烂醉,不肯回家。他只好将他们失去控制的身体,慢慢塞进柔软、温暖的睡袋里,于是,那些夜晚的酒馆长椅上尽是不省人事的酣睡者。音响里播放着印度冥想音乐“Music of meditation”,他想起当年宿在括苍山上的帐篷里,头顶之上繁星漫天。
他仍不时地回到山上,离他很近的山,以及黄岩西部的群山。在周末,节假日,或者不需要工作的工作日。随便哪一天。反正,它们就在他身边。这座城市,周围群山环绕,河流穿城而过。多年游荡归来后,他逐渐体悟到身边山林之美,景物之美,重新认识到某个地域里的事物之于个体的意义。于尼泊尔雪山而言,他不过是众多过客中的一个;故乡的山野却可能成为他进入世界的门户,由此开启真正的漫游之旅。或许某一天,他会在山上找个房子住下,也有可能只是更为频繁地去往那里。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未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往那里,有古道,有重叠的峰岭,有苍郁的松树、柏树和樟树。他只希望人们能在恰切的时刻抵达,找到那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在郊外峡谷里所遇见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