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在忘情地作画,泼墨
在涂改远处。地平线
弯曲成不规则的形状
椰子树胸前的果实,饱满丰盈
如乳房相互碰撞
天下的孩子仿佛都是她的孩子
了不起的大自然
云上的雷声,是谁在拍球玩耍?
要下雨了。一定是大雨
大,伟大。轮椅上的男子
双手用力要移动到坡上去
空气越来越湿,能拧出水
几只蚂蚁,搬动着比它的身躯
足足大了好几倍的面包屑
它们圆圆的小脑袋上,两根天线
转动着,它们已测准了方向、风力
贴着矮墙,朝洞穴窜跑
了不起的大自然。大,伟大
海,天,雷声,雨和风。说
蚂蚁了不起,大约也无甚不妥
马画家老墨的马满世界跑
跑到我家小屋
也跑到大亨家墙上,和
远隔大洋的塞尔维亚总统的
客厅
其实老墨画马并不比画牛早
牛头马面,是送给一些人的雅号
当牛做马,是另一些人
总之他的牛笑着耕田
撒欢在高原雪域
和对手顶角比拼时
才紧紧夹住尾巴
眼里流出泪水和血汁
老墨的手机让牛挤满了
我的微信喷出牛的鼻息
我说兄弟你画的牛
全北京每人骑一头都够了
就怕横吹的短笛不够
老墨嘿嘿。我说惭愧
我也爱吃牛排。在牛年
向牛说声对不起
绿蒂的名字
一位女子的名字。一个
很多容貌都配不上的名字
它的动与静。凝翠
与向着花红的路上行走
两个多笔画的汉字,葱茏之礼仪
与这女子的相互守候
每个人都參与改写人类整体
——每个名字。色彩趴在季节的
膝盖上填空,为美丽加分
无所谓对错。但我听见蔷薇
隐隐的笑。花朵急吼吼提着裙子
飞奔,醉倒在枝头。我看见你
挽着春天的手,时光因此停留
那天是2021年3月28日
下午,一个叫瓦库的地方
那天是匆匆一面的郑州
大群的翅膀飞翔在表盘上
没有一分一秒被突出
那拨动时针的手、拈花的手
不露痕迹。起始的音
终结的音,杳然无闻
一纳米隐藏于三万里
隐藏于它自己。不知是谁
在一只鸟喙的周围
画出一张人脸
这时候陆地是她的巨大的断头台
其实人的欲望早就是了
这海洋里的圣物
喘着粗气。她的肋骨、胸骨已断裂
刚才她还从容游弋。一座
被无穷的水供养的移动着的神殿
水的广阔自由
那仿佛一切永久的天宇
会否坍塌?
关于存亡的肯定与质疑
其实就写在每一种生灵的胸前
你看看她。也许哪天再看不见
大地上的行走已日渐稀少
岸边的公路上
一群孩子乘着轮滑鞋飞跑
鲸鱼侧卧,她的尾鳍拍打
水花的力气越来越微弱。她倒下了
我们还能站立多久?
——感念袁隆平老人
如今你已倒下在
突然开裂的初夏
倒在因沉重而略略弯曲的丰收中
时间的一个醒目刻度
稻米的影子,覆盖你身躯
父亲般的——你在那儿
夜以继日,抚平一茬茬岁月
蹲坐在田畴,跪伏在垄沟
像一块泥土,隐身在广阔的泥土之间
内心贮满强大的宁静。你
直起腰,站起来想休息一会儿的
时候,你倒下了
夜,压迫着双肩,越来越低
白日,被一种力量持续扩放
天上的星子,地上的稻米
饥饿的版图宽阔于稻米的版图
在这世界,在黄皮肤
白皮肤、棕色皮肤的人群里
那双手合十包裹着生存的形状
是心脏的形状,谷仓的形状
你蹲坐在稻禾中跪坐在稻禾中
是祝愿,是绵绵不绝的救赎无声
你捧来的
使徒般的稻米,英雄般的稻米
拼力长高着,加持了你何等的信念
这世上小也小不过、大也大不过的稻米
不期而遇。我和我自己的不期而遇
像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水笔换成铅笔
姑且用相对论的方式回首。太空步
前台女孩比别家的——语调低半个音
像步行梯,向下一个台阶。降维啊
升级啊?验身份证,姑娘看看我
像是春天看看我。刷脸。钥匙状的
小礼品让我想起当年伊人的大耳环
留声机——喇叭花脖颈下,唱片
起着微澜旋转,香港、上海、北平
幻化为片片眩晕,步态姗姗,美艳
不可方物。机器人服务员从上面
送餐下来,回到充电桩位置——新标配
这对冥想的有趣打搅。收银台斜对面
靠墙那边,幸福250摩托车在想念
它的骑手。谁能说门外茂密的叶子
不是去年的前年的数十年前的回归
再现?既然它树龄较长。比起想象
如今我更相信事物自身的光亮
盒装磁带在录放两用的手提音响中
免费试听怀旧歌曲。昆仑电视
把风华绝代的主持人简化为黑白色
咔咔作响的老式打字机,不少名著
正是在它无所顾忌的牙齿间完成
渡边淳一郎《失乐园》,斯迈尔斯
《自己拯救自己》。刑侦故事《大测谎师》
《别笑,这是另一半中国史》,腰杆粗壮的
《中国可以说不》。已老去的演艺明星
丛珊,回到青春在《大众电影》封面上梳头
憨憨的搪瓷茶缸,盛过劳动模范的汗水和
老白干。玻璃框里旧报纸自己读自己
拼命使自己醒目。刚刷了新漆的红绿灯
绿色鲜亮,像是里面住满了微笑的警察
现在和过去相互成为对方的某种幽默
四分之一世纪之前的故事,微弱
似伏笔,突然觉醒在路边的一声刹车里
睡吧,睡吧。床头柜上的小人书
墙上动漫的老鹰要飞起来,去抓
其他地方的小鸡。还有毛边的招贴画
礼帽下男子抽烟可能是恒大牌。旗袍
对襟袄,鸳鸯扣,虎头鞋,一件件试穿
回到三十、十五,甚至牙牙学语的年纪
三十年前的我与今日之我一起往我
四十四年前的我嘴里灌药。五十年前
叫爷爷的声音传到今天是叫孙子
还有,李白也许喝醉在隔壁鱼头泡饼
餐馆桌边,全然不顾三宝太监的船队
依旧漂在海上。還有很多,很多
最多的是想不起,最多的是根本没有
趁月色喊星星回家。将此信封折叠
投入电梯旁那个不知该想起还是忘记的
邮筒。一会儿我就会收到
贴四分钱邮票的自己的消息
被祝福的我,房号在这酒店三楼
——刘以林大师的钢笔画
若非亲眼所见,实难信服
从我儿子稚嫩的涂抹中续写出
一种秩序。网状的地球上
自由的虫豸起跳欢呼。我的
带缺口的扁圆形,斑点鹿衔环
唇吻小草和虚无,带些甜味
还有无数往世的动物,来世的花卉
变幻我们的视觉经验。
白纸的温暖,温馨,弥漫
善与美相互辉映,相互增值
都处在第一的位置。这些
弱小又执着的生灵,被上界
选择的斯人之替身,使观赏
成为人生忽然来临的幸事
我们世纪的宝贵财富。简单的图形
由纷繁杂乱间提取。鸟儿的
短短口喙,一根丝线钓起大海
五官藏匿的翅羽,鸣叫声仿佛
连着天线。哲学在它的下面
奔向遥遥不可知处。与时间对称
或不对称的能量。钢笔和白纸
运动和静止的合谋,日夜交替
并行于霎那,重叠于当下
一瞬接通永久。有意——无意
人力——神迹,总要
显露的谶语。大爱无边无涯
“神”和“秘”的交合足以形容一切
又被纸张的白茫茫覆盖
我去顺义一座山中造访。见他
从斜坡的萝卜白菜地里,从诸多
偈句中站起身来,十指沾满土垢
脸色黑黑——那悬在半空里的
我所熟悉的一片泥土,万物生长
海水大块的蓝,与浪花
纷纷凋落的白,相互淘洗
吞没,相互蹂躏。切换颜色
形状,方位与高低
于不确定中。她的反复无常
柔和与狂暴,喷溅于我们的
衣襟上关乎善恶
这便是我们的蛮横所在
月亮,你这东方人黄肤色的后背
光洁或粗糙,缘于距离
你在李白,还是苏轼的眼中
更具有优越感?
十五的月亮,等谁?
你的固守之心?炽热
与冰寒之转述的截面,舒适度
天幕被击上一掌,故事瞬间改变
小镇失窃的药店
被剃了头发的嫦娥,跌进隐喻
人间的普遍,换位
洇洇的血,肉。步幅,得失
当我替身为你,它取代她
一天天都是这样
空舱而返。家中余粮已无多
他驶向海面的那空阔
期待中的那条鱼
也许衔着
和他同样的不可预知
他确信的东西
在那条鱼里。也许
夜一如既往地抹黑自己
星斗的呼吸
他无数次感受过
自己咬钩时尖锐的疼痛
像嘴角流血的鸥鸟,惊厥
時间沿丝线攀爬
清洗他双眼的浑浊,睡意近了
夜如倾覆的船,神秘,安静
远处的黎明
藏着被慢慢揭开的鳞片
早起晒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从晾衣绳上悄然而落
我要把“我”从今天里抠下来
让你们和他们布满大街
远处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涛用头颅走路
天鹅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划过
望着天鹅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颗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说,谁的膝盖
都不比别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时比羽毛轻
年迈者伸出的手掌间
疯长着热烈的草
他虽然没抓住什么
却在期待着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点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谁都不是一眼就看到那眼井的
假如不因为饥渴。一辈子
快过完了,我才刚看到
你没看到,它就不开口
尽管它也叫一口井,仿佛
那埋藏地下的竖起的隧道
比如经常满世界溜达的“的”字
使人唇齿留香或
避之唯恐不及的“的”
在宏大或细微的名词前面
在介词,副词,助词
形容词,动词前后左右荡漾
不断悄悄,或嚣张地登场
不辞劳苦或为虎作伥
完全是必要的或无意的
游动于各种可能之间
一个汉字的幽暗,幽深
像一眼井,贯通天地而甘冽
遁世而不自弃。绝不能
让它退出适时的表达。离开它
文豪写文章时急得频频搓手
大师和草民在一个食槽里吃饭
我挖这个“的”,顺着水涔涔的井壁
挖进《老残游记》的往事
挖到《说文解字》中古人的皱纹
挖到战国时候的俊男宋玉
当初的“的”并非如今的涵义啊
那么字词石榴结子般的生殖力呢
汉字的大军,兵阵
美人国中的协调者,补衣匠
是哪双手第一次把“白”和“勺”
合成使人百感交集的“的”呢?
它的字形那么妥帖那么湿滑
它从井底,从两千年前不断地
涌上来,带着它自身的饥渴
码放得齐齐整整的书
总让人止步,又忐忑
其实这些书睡眠很好
作者带走了他的身体
把灵魂退还给人间
只有个别人不时走下书架
放倒读者,然后返回书中
2022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