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行动

2022-04-12 00:00:00张牧笛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7期

火热的夏天到啦,暑假也随之到来,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的时候,怎么能够少了故事相伴呢!在这个暑假,我们将于7月和8月连续两期推出“中国布尔津·十月童话节”童话征文活动的优秀作品。这些故事会给你插上想象的翅膀,在夏日的风中翱翔。

在童话边城布尔津,有一个神秘的喀纳斯湖。在童话的世界里,喀纳斯湖畔生活着各种族群:人类、动物、妖精、怪物……错综复杂的关系相互交织,形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里,有阴谋与欺骗,也有友谊和冒险,而最珍贵的还是亘古不变的勇气和爱。《喀纳斯湖怪的祝福》这个童话营造的氛围让我们陷入其中,对布尔津这个远方的小城充满了向往。

童话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体裁,它所书写的是人们内心的真实,这种真实经常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思考。《影子行动》是非常好看的一篇童话,那极富生活质感的故事会让你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文中许多充满哲思的句子也启迪我们思考:如果换一个影子就可以增强力量,你会抛弃掉自己的影子吗?如果人的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满足,你将如何控制它泛滥?

《三个火枪手》是一个简单又温暖的故事。萌萌哒的狸猫即使修炼成人形,也还是带点儿傻呵呵的气质,它们与人类的互动非常可爱有趣,一切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又出乎意料之外。这个动物成精的故事脱胎于民间故事的传统,又加入了现代生活的元素,轻松的风格让人仿佛是吃了一颗蜜桃口味的QQ糖,忍不住从心底笑出声来。

童年不应该缺少童话,生活也不应该缺少童话。这个夏天,让我们在童话的陪伴下享受简单的快乐!

大自然和书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冷林蔚

小满

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古怪的影子,是在爸爸单位的后院里。那时是下午四五点钟,天色还很亮,黑乎乎的它攀在一面白墙上,十分醒目。隔着一段距离,我好奇地打量着它。它像是生怕被什么人注意到似的,蹑手蹑脚地贴着墙皮移动,周遭稍有风吹草动,它立刻像只灵巧的猫似的爬上树梢,躲进繁茂的树影里,就连手脚都弯曲成枝丫的形状。我看得饶有兴致,却又不敢贸然靠近,便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丢过去,石头击中了它,它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掉下来,像一片剥落的旧墙纸,轻飘飘地铺到了地上。我大着胆子走到它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它看。它躺在地上,有手有脚,还有一个圆乎乎的大脑袋。它的一只又黑又细的小手,在地上轻轻敲着,声音小小的,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到呢。它是在表达什么吗?望着它平铺在地上、像书签一样薄的身体,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它是个影子?可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影子?

我本能地回过头,望了望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的猎豹影子,在我的认知中,影子就该是这样五彩斑斓又生龙活虎的。可是眼前的这个影子,黑得就像是在墨汁里浸泡过一样,全身上下挤不出一丝的亮色,体形也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你也太丑了吧。”我半是惊愕半是怜悯地叹息道。

它委屈地将身子蜷曲起来,像是烟囱里吐出的一小团黑雾。

我有点儿纳闷,难道它能听懂我的话?

厂房那边传来一阵喧哗,是爸爸下班的时候到了。我立刻将这个古怪的影子丢在脑后,拔腿就朝前面跑去。然而,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力道突然拽住了我的脚踝,我站立不稳,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儿,整个人疼得像是要裂开了。我又羞又恼地回过身去,发现那只黑色的小手,正牢牢地握在我的脚后跟上。

“你干什么?”我大声地呵斥它。它显然吃了一惊,立刻缩成小小的一团。

“你快松手,我要走了。”我用力去掰它的手,但那只墨黑的手就像用强力胶粘在了我的脚上一样,纹丝不动。

“小满。”是爸爸在喊我了。情急之下,我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朝着影子踹了好几脚。影子无声地呜咽了一下,手一松,我借机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爸爸自行车的横梁上,摇晃着两条腿,不经意地看着我的猎豹影子和爸爸的鲁班影子跟着我们一路跳跃,像两个翅膀一样。我四下里张望,不管我的眼睛朝向哪一个方向,都能看见跟在人身后的花花绿绿的影子,什么都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它们跃动的时候一起一落,一下子跳到这边来,一下子又跳到那边去。影子和影子交织在一起,我们在别人的影子间游走,别人也在我们的影子间穿梭。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像春天铃兰花遍地的牧场。我想,如果能骑着自行车到上面转转,该有多好。

爸爸的车筐里放了只很大的纸盒子,不用猜也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今天是我十岁生日,但我对生日礼物并无期待。

果然,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装饰了彩灯和气球,桌上也摆好了我最喜欢的覆盆子奶油蛋糕,蛋糕足有脸盆那么大,黄色的底子,上面撒着星星点点的葡萄干,果酱层层叠叠,奶油精巧得好像大理石浮雕一样。妈妈细心地将生日蜡烛插在蛋糕上,她的身后拖着一个玫瑰花的影子,整个人除了闪耀着玫瑰色的光彩之外,还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甜香。

“日子过得真快!想想十年前出生时,你还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妈妈比画着说。

“小满,生日快乐。”爸爸向来不善言辞,把纸盒子递给我的时候,样子也有些严肃。

我打开盒子,果然,和我之前预料的一样,里头装着一个新影子,那是一个鲸鱼的影子。

“你不是一直想学游泳吗?你爸给你做了这个。保准你游得又快又稳。”妈妈笑着说。

“这是我做出的第一个能折叠的影子,怎么样,还不错吧?”爸爸颇有些自豪。

我配合地点点头,摸到脚后跟上的搭扣,熟练地把猎豹影子摘了下来,又把新收获的鲸鱼影子打开换上。新影子和新衣服一样,都带着一种未经磨合的强烈的新鲜感,上身的瞬间,一股咸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耳边响起悦耳的涛声,眼前则浮现了一幅画面:一只巨大的鲸鱼将头伸出水面,像喷泉一样,将闪亮的水柱洒向空中,化成无数水滴又落回到水面上来。虽然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影子教我有些厌烦,但也必须承认,这个鲸鱼影子看上去的确很漂亮,整个城市都找不到比这更漂亮的影子了,而且还这样的神奇,好像真的有鲸鱼的灵魂藏在里面,这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要说夏天能有什么事情让我真正喜欢的话,那就是洗个凉爽的海水浴了。

吃完蛋糕,许完愿望(我的愿望是明年的生日礼物不要再是影子。不过这个愿望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我拖着生日礼物回了房间。说实话,这个鲸鱼影子太大了,简直像折叠起来的地球的翅膀,一展开,连地球都能飞上天似的。不过谁都知道鲸鱼在水中的能量,这样的影子,在市场上至少要卖到几千块,绝大多数的孩子是舍不得买的,还好,我爸爸是方圆几百里最有名的影子工匠,这世上就没有他造不出来的影子。

我拎起书包,发现书包扣不知在何时松开了,敞开的口袋就像一张咧开的大嘴,露出里头那些牙齿一样整齐排列的书本。我并没在意,爸爸骑车时快得像风,我的书包扣被甩开是常有的事。我走到壁橱前,盘算着今天写作业时要换上哪个影子。平时上学我都会换上头脑最聪明的爱因斯坦的影子,不过这星期它被妈妈送去干洗店了。那就找个牛顿的影子替换吧。我拉开壁橱的滑门,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影子,孔雀、鸽子、猫头鹰、莎士比亚、贝多芬……每一个都栩栩如生,光彩夺目。像所有希望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人一样,一个影子只能提升人的一个方面,想要跑得更快,就挂上猎豹的影子,想要跳得更远,就挂上青蛙的影子。只不过人常常很难确定最想要的是什么,总觉得跑得快很有趣,跳得远也不错。如此一来,即使拥有了一堆影子,人还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快乐。

好生翻腾了一阵,我的眼前总算出现了牛顿的影子,我将它从衣架上摘下来,抖了抖,代替猎豹影子拴在了脚后。就在这时,壁橱里传出了一声响动,虽然不大,但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拿起墙边的晾衣杆,重新拉开柜门,将里面的影子一个个全都挑了出来,当最后一个影子被我丢到床上的时候,我看见,空荡荡的柜子里缩着一团黑影,比最深的黑夜还要黑。

嗒嗒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可真是件怪事。比这更怪的是,有些时候,我的脑子里会突然冒出一些莫名的记忆,有时是一幅画面,有时是一段旋律,还有时是一种情绪,比如,烫得冒烟的沙滩、结冰的井盖、墙头上的花猫、旋转的音乐盒、快乐、悲伤。它们像是从整张布料上剪下来的碎布头,东一块西一块地丢在我空白的大脑里,我费了很大力气也无法把它们拼凑成一块完整的布料,到处都是缺口,丢失的部分比得到的部分要多得多。因而保留在我记忆中的片段虽然珍贵,却像梦一样不真实,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我还是很感激它们的出现,在它们出现以前,我的生命是全然空白的,就像没有活过一样。是这些记忆的碎片给生命的沙漠带来了阳光、雨露和绿植,让荒芜的沙漠有了生机。我开始掌握词汇,理解情绪,并学会了思考。放在以前,我绝对不会去关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但是现在,每时每刻我都努力地想要寻找答案。我甚至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嗒嗒。我住的地方挂着一个像满月一般圆的金色钟表,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不时地发出嗒嗒的声音。我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就像记忆中的心跳声。

说起我住的地方,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房间四周摆满了货架,货架上清一色是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每个盒子里都住着一个和我一样的黑影。虽然年纪大小高矮胖瘦不同,但都是一个身体,一个脑袋,一双手与两只脚,而且都是黑漆漆的,样子不大好看。不过,没有哪个影子能说出,就连最老的影子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多长时间,在我们的记忆中,好像生来就一直是住在这里的。

因为挤进了太多的影子,房间里通常是昏暗的。只有当大门打开时,才有一束阳光照进来,灰尘悬浮在半空中,雾蒙蒙的,像心中的未解之谜。房间里究竟有多少个影子,没有人数过,连穿工作服的人都说不清。他们只知道每天进进出出,运来一车又一车的黑影,玻璃盒子被塞得越来越满,很多格子里都住了两三个,甚至更多的黑影。

空间越来越狭窄拥挤,很多黑影都有怨言。虽然无法讲话,但我们常常有些不同寻常的想法,日子久了,我们就研究出了一套独特的交流方式。比如,敲一下玻璃是你好,敲两下是再见,心情好的话就像弹钢琴一样轻柔地敲击玻璃,心情不好就把手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玻璃上。这些天,住在我隔壁的胖黑影每天都把玻璃敲得震天响,它的那格空间里已经被塞了四个黑影,未来可能还会更多。

但迄今为止,我都还是一个人住,很幸运的,我拥有了更多的空间和时间来思考。主要思考的还是那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我到底是谁?我只知道自己应该是一种叫作影子的物质,而影子在这个世界里很常见。那些穿工作服的人,每个人的身后都无一例外地跟着影子。但是,那些影子的样子和我完全不同。它们中有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也有一些无法被归类的事物,比如岩石和星球。它们挂在人的身后,龙腾虎跃,英姿勃勃,有时它们将那些人衬托得异常光辉,有时又仿佛目中无人,仿佛要挣脱人类的束缚,飞到别处去似的。

和我黝黑又模糊的面貌相反,它们全都面目清晰、形态鲜活、颜色亮丽。它们是我生来所见过的最美的东西。但最令我羡慕的并不是它们的样子,而是它们可以自由活动。这样说可能不大准确,毕竟它们什么事都不能做主,一切都得听从人类的指挥,但不管怎么说,比起被关在玻璃盒子中的我来说,它们显然要自由得多了。或许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人类创造的,人类不喜欢、不能使用的东西,就不应该存在。“无论如何我得离开这里,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去寻找记忆的源头,弄清楚生命的意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渴望,荒唐的、美妙的、强有力的渴望。我不知道我的渴望什么时候能够实现,不过不要紧,我是能够等待的,每个经常思考一些事情的人都是能够等待的。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那是个炎热而漫长的午后,穿工作服的人推着满满一车的黑影进来,房间里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砸玻璃的声音。从我面前经过时,那人停了下来,他打开玻璃门,想也不想就往里头塞了两个皱巴巴的黑影。虽然影子有时可以小得不可思议,但对于本就已经饱和的空间,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我缩到一角,正犹豫着要不要也敲敲玻璃以示抗议,门外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这是召集工作人员开会的信号。那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忘了给玻璃盒子上锁,而通往外界的房间的大门此时也四敞大开。

我推开眼前的玻璃门,沿着货架滑了下去,我发觉自己的身体软得像水,落地时就像在地板上洇开一样没有声息。我弓起身子,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膝盖一软,又跌了下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学过走路。于是我像个软体动物一样匍匐前进,爬到门口时,阳光扑上来抱住了我,就好像什么人用手在抚摸我似的,这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敲击玻璃的声音,两下,又两下,很有规律,我知道,这是我的伙伴们在和我说再见。或许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的,当我找到答案之后。这样想着,我也抬起手,敲了两下门板,当当,再见。

我埋着头继续往前爬,眼前的地面由光滑的大理石变为了陈旧的红砖地,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好像铺了一层白沙。我手脚并用地在一排阴暗的屋顶下面经过,又沿着一条灰白色的水泥路前行,我从来没有觉得一条小路竟有这么长,仿佛没有尽头似的。道路两旁都是树,叶子简直有我的头那么大,又这么高,好像太阳就歇在树顶一样。我想我真幸运,可以躲在树影里,或者爬上一棵树,这比在空地上逃脱的机会要大得多。我终于爬到了一面白墙的下面,我打起精神,在墙的另一边,等待我的是即将开启的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东西肯定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墙脚的草长得老高,我在里面躲了一会儿,就像记忆里在玩捉迷藏似的。我小心地朝四下里张望,竖起耳朵留意着周遭的动静,确确实实没有人!我扶着墙面,铆足了劲儿,再次尝试着想要站起来,这次我成功了,虽然我的双腿抖得厉害,但我终于慢慢站稳了脚跟。我扒开灰蓝色的草丛,像只壁虎一样攀上了光滑的墙面。眼前跳跃着橘红色的日光,微风穿过树上的枝叶吹拂在我的身上,是一种舒适得不知不觉要睡着了的感觉,我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男孩。

他的眼睛像两颗星星那样闪亮,甚至比星星还要好看。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星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每当星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都想知道有谁住在上面,怎样才能到达那里。

男孩的身后,跟着一头猎豹的影子,金黄色的毛发、乌黑的斑点、雪白的獠牙,即便是静止的时候,它也神气十足,而一旦它动起来,四面八方都会闪烁起金色的光芒。我跃到树梢上,试图将自己藏起来,但男孩已经先一步发现了我。他望着我的目光又好奇又警惕,他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像我一样的影子。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年纪的人类小孩。所以,当他用石子丢我,皱着眉头说我丑,甚至还踢了我两脚的时候,我满心震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不过我很快就原谅了他,因为我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对他的渴望,仿佛受到巨大磁石的吸引,仿佛有亮光照进了生命,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就像灯塔发出的召唤一样。

这种隐秘的渴望使我非常激动,我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因为高兴而忘乎所以。当他想要离开时,我拽住了他,我希望他能带我一起离开这里,直觉告诉我,从他的身上,或许我能找到一些有关生命的印迹。但他显然无法理解我的意图。工厂下班的时间到了,附近传来一波高过一波的喧哗,我想,很快就会有穿工作服的人出来了。没有时间多做考虑,当他挣脱我的手飞奔而去的时候,我紧跑了两步,将自己变小,一头钻进了他的背包里。

小满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黑影,怎么也没想到它竟会在这里再次出现。我伸手一抓,它像块黑天鹅绒的布料从壁橱里滑了出来,滚到床底下去了。我拿手电筒照它,它就又沿着墙壁浮到了天花板上。我再次拎起晾衣杆,想把它给赶下来,可它却十分机灵地抱住了屋顶的吊灯。吊灯的光芒使它的黑色又浓了几分。 我搬了把椅子站上去,用晾衣杆捅它,它团成一个刺猬躲进灯托里,一会儿探出脑袋,一会儿缩回脑袋,像是故意戏弄我似的。

“你给我下来!”我无计可施,只好叉着腰冲它吼道。

黑影抱紧吊灯一动不动,但我似乎听见它叹了一口气,由于这一声叹息,整个吊灯都微微地抖了一下。房间里突然静得出奇,从来都没有这样的静过。

当,头顶的吊灯响了一下,我抬头一看,那黑影子正用手指弹着玻璃灯罩。当,加大了力度又一下,灯上的水晶吊坠都像风铃一样摇晃起来,在墙上打出纷乱的影子。我不明所以,只好缓和了语气对它道:“你想和我交朋友吗?”它再次敲了下灯罩,仿佛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小满。”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摊了一床的影子塞回壁橱里,又一屁股坐到书桌前,假装正在学习。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金黄的蜂蜜柚子茶和几瓣橘子糖,她身后的玫瑰花影子散发出新鲜的、好闻的花香,仿佛春天来了一样。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从房顶传来。我惊得直冒冷汗,赶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装模作样地打了几个喷嚏。妈妈以为我感冒了,摸摸我的额头,再三叮嘱说:“今晚戴着火炉的影子睡吧,把汗焐出来,明天就好了。”送走了妈妈之后,我长舒了口气,但同时心里又有点儿疑惑,我干吗不直接问问爸爸妈妈呢?他们是大人,什么事都不会大惊小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这样做,总觉得还是不问的好,还没到时候。我抬头望向头顶的吊灯,黑影子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整个地缩在灯托里,只露了半个脑袋出来,那样子竟有些可爱。

“你下来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向它保证,见它毫无反应,我又说,“我们是朋友了,行了吧?”它动了动耳朵,像是在判断我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从房顶上下来,和我隔开一段距离,窝在了阳台的窗边。

“要吃糖吗?”我从托盘里拈起一瓣橘子糖,问它。它点点头。我小心翼翼地将糖递到它的嘴边,生怕一不留神吓着它。它张开嘴,把糖果含了进去。它的牙齿也是黑漆漆的,像被彻底腐蚀了的蛀牙。“甜吗?”我又问。它没回答。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它的手指在窗户的边框上轻柔地敲击起来。

我意识到,这种敲击声是它表达情感的方式。不过很可惜,我还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于是我想了想,另辟蹊径地做出了新的尝试。

“如果你喜欢一个东西的话,就做这个动作。”我在头顶上比画出一个桃心的形状,“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做这个动作。”我又比画出一个交叉的形状。

“明白了吗?”我问。它点点头。

“你喜欢和我做朋友吗?”我又问。它又点点头。

我有些失望,正想重新教它,它的两只细瘦的手臂高举过头,比画出了一个桃心的形状。哇,没想到这个办法当真行得通。

我兴奋极了,干脆一鼓作气地又教了它不少东西,比如,你好是摆摆手,再见是用力地摆摆手,饿了是拍拍肚子,困了是打个哈欠,身体不舒服是摸摸额头。我想到哪里就教到哪里,但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我教的东西很多都没有用,影子不像人,它们不用吃饭,不用睡觉,感觉不到饥饿,也不会生病。不过当时,我教得很认真,影子依样画葫芦,学得也很认真,我给这套动作起了个名字,叫作影子语言。

现在,我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影子充满了兴趣,从我出生以来还从没有对一样东西这么感兴趣过。它和我拥有的其他影子都不一样,它能识别颜色,能分辨声音,能思考、交流和自主地行动,这对那些人造影子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它们唯一能做的是像衣服一样挂在我的壁橱里,在我需要的时候为我提供帮助,比如,孔雀影子能让我更引人注目,爱因斯坦影子能让我脑子转得更快,雨果影子能让我写出的作文更像样,但除此之外,它们似乎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没有灵魂,没有思想,和工具没什么区别。

而且,由于被涂抹了太多颜色的缘故,它们在夜里也显得光芒四射。比如每次感冒发烧时妈妈都让我抱着的火炉影子,它能在夜幕降临后将整个房间照得又红又亮,好像一百个太阳挂在天花板上,搞得我一整夜浑身燥热,像是窒息了一样。还有些影子,由于体形庞大又不能折叠,所以显得笨手笨脚,每次从门厅经过,它们十有八九会把自己卡住,让我着实头疼。但是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黑影子不同,晚上睡觉时,它像一块黑色的帷幔遮挡住我的眼睛,使我觉得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被柔和的黑暗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房间如同没有星光的夜空一般,把我裹在温柔而微妙的舒适之中。捉迷藏时它也总是赢家,躲藏对于它根本不是难事,不论是一指宽的门缝,还是巴掌大的盒子,它都能毫不费力地钻进去,我永远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它,而且即便我发现了它,也抓不到它,它就像个气泡那么轻盈,总能轻而易举地从我的手里逃脱。

我渐渐真的把它当成了一个朋友。整个世界上,我只有这样一个最特别的朋友。虽然它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更不懂得冷热,但我还是会把零食分给它吃,会在临睡前对它说晚安,会在天凉的时候帮它把窗户关好再去上学。而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从简单的问好逐渐深入到其他话题。有一次,我问它有没有名字,它当即点头,指了指墙上的时钟,见我不理解,它就用手指在表盘敲击,模仿着时钟走动的声音。我恍然大悟,嗒嗒,它的名字是嗒嗒。听我喊它的名字,它高兴极了,接连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你好,嗒嗒,我是小满。”我煞有介事地朝它伸出手,它疑惑了一下,也模仿着伸出黑黑的小手,和我的握在一起。那种触感若有若无,就像风一样。

除了名字,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嗒嗒,比如,它从哪里来,它为什么和其他影子都不一样,是谁创造了它,它有没有主人,诸如此类。简单的影子语言不足以让我们沟通这么复杂的问题,所以当我偶然间发现它识字时,可想而知,我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于是我问它问题,然后把字典摊开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如果它看到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字,就指给我。这个办法效率极低,通常情况下,我们翻上几个晚上都毫无收获。但也有一次,当我问它从哪里来时,它在我翻书的过程中突然伸手,指了指书页正中的“玻璃”。玻璃?它从玻璃里来?我一头雾水。自那之后,我们又乐此不疲地把这个游戏玩了很多次,虽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们都很喜欢这样的交流,喜欢共同分享每一分钟的快乐。

我现在是个有秘密的人了。嗒嗒,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的名字,一个秘密的伙伴。一个人独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讲,只能拼命克制自己,这种感觉既快乐,又苦恼。我很想帮嗒嗒找寻它生命的踪迹,但我拼了命地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有时我真希望自己再聪明一点儿就好了,或者再大上几岁。不过我有的是时间,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它琢磨出来的。而眼下,有这个长长的充满希望的夏天,有我和嗒嗒戏剧性的相遇和每一天的相伴,这一切就够了,不再需要别的了。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向爸爸打听嗒嗒的来历。不过,爸爸一听到“全黑的影子”这几个字就皱起了眉头,还一再追问我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影子。我不得不撒谎说是夜里梦见的。爸爸不寻常的反应让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个猜测,我是在爸爸工厂的后院遇见嗒嗒的,难道说,它是在那里被制造出来的?顺着这个思路,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或许是某个工匠一时疏忽,忘记了给它上色,所以它看起来才不像其他影子那么五彩斑斓。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偷偷溜进爸爸的房间,拿了两罐混合的影子颜料出来,把嗒嗒从头到脚刷了个遍。然而,那些惊人的颜色,蓝色、绿色、粉红色,就像水一样从它的身上流过,没留下半点儿痕迹。我又试着让它跳进颜料桶里边,像泡温泉一样把自己泡上几个小时,然而,当它出来时,浑身上下仍像吸饱了墨汁一样黑黢黢的,不知是它压根儿就不吸收任何色彩,还是它的黑色太过浓烈,将所有的色彩都吞噬掉了。万分沮丧之际,我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难道说,是它在外边流浪了太久,所以脏成了这副样子?

当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把嗒嗒裹在浴巾里偷偷带进了浴室。我把家里常用的沐浴用品全都用上了。洁面乳、沐浴露、浴盐、香皂、洗发水、牙膏,我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往嗒嗒身上涂抹,直到它被涂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才停止,末了我还给它敷了一张美白面膜。我满意地点点头,对着嗒嗒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叫它少安毋躁。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我拉着被膏泥泡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嗒嗒冲洗淋浴,洁白的泡沫就像初春的雪一样融化,沿着下水道飞速流走。嗒嗒脸上的面膜啪嗒一下掉在了瓷砖地上,露出了面膜后那张像是被烟熏过的黑黑的小脸。

是的,它的脸依然是那么黑,和它的身体一样黑,怎么弄也弄不掉。我不知道是哪个工匠制造出这样一个黑影子,太罕见了,简直让人无法置信。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一天天地亲近起来。白天我去上学时,照旧会戴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影子,但是回到家之后,我只会和嗒嗒待在一起。我把学校里的一切讲给它听,有我自己的事情,也有我听到、见到和读到的事情。我还教它算术,可它只会算到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因为它的手指和脚趾加起来总共是二十个,一个也不富余。然而,它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术师:一眨眼,变成胖胖的鼓了风的帆;一眨眼,变成瘦瘦的桅杆;再一眨眼,眼前空空如也,魔术师不见了!这可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总之,我非常喜欢嗒嗒,我以为我们的友情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放学后我回到家,发现嗒嗒不见了。

嗒嗒

我没想到,我竟会在这个小男孩的家里住了下来。他叫小满,满月的满。他长着蓬乱得像个鸟巢的头发,红扑扑的脸蛋,圆圆的鼻头上有几粒金色的雀斑。他有一柜子漂亮的影子,但他看上去并不快活,因为他没法从中挑出最喜欢的一个。他说:“如果只有你一个影子就好了,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是人类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影子呢?他们想得到的东西那么多。

和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样,小满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圆得如同满月的挂钟,昼夜嗒嗒地响着,从来没有停歇过。不知为什么,我从这种声音里得到了一些安慰和希望,仿佛我对自己过往的探寻全靠行走的时间来支撑了。而时间本身,也能替代我看到未来,看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因为时间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叹、最具神秘感,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了。

小满说他喜欢思考一些很复杂的问题,这我也喜欢,但思考的结果却常常使我们两个更加迷惑,也许等我们再长大些,就能懂得更多的事情,猜出更多的谜题了。

小满把他的橘子糖分给我吃。我以前也吃过东西,比如误入玻璃盒子里的蚊子和蚂蚁,虽然我不用吃东西也能好好地活着,但我对吃东西这件事本身感到好奇。糖果到我嘴里,紧贴在我的舌头上,慢慢融化成黏答答的汁水,滑入喉头,让我觉得喉头痒痒的,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正在那里生长。小满问我,甜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什么是甜。我只知道,吃糖果的感觉很美妙,就像闻到花香、听到小鸟唱歌、看到云朵被晚霞染上淡淡的红色那般美妙。我用手指在窗框上轻柔地敲击起来,这是我们表达心情愉悦的方式。小满开心起来,眼睛也弯成两颗糖果。我明白了,甜原来就是高兴的味道。

为了更好地和我交流,小满发明了一套影子语言。和我以前简单地敲击玻璃不同,现在我可以用更复杂的肢体动作表达更多的想法了。比如“我喜欢你”是用手指点一下鼻尖,在胸前比画一个桃心,再把手指指向对方。“我害怕”是用手指指指自己的胸口,再怀抱双臂在原地跺脚。我学得很快,就好像很久之前我做过这些动作似的。当我和小满同时打手势时,我感觉他的心跳和我的趋于一致,连呼吸的节奏也几乎同步,就好像我们是在慢慢地贴近,融为了一个人一样。

不过,还是有很多事情是我无法用影子语言表达的,比如,我从哪里来,是谁创造了我,我为什么和市面上其他的影子都不一样。小满想出了让我从字典上找字来回答问题的方法,只为搞清楚我的身世之谜。但从头到尾,我只答了“玻璃”二字就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了。小满很失望,但他坚信这是由于简明字典上的词汇不够丰富,于是第二天他换了本更厚更重的字典来。然而我知道,并不是字典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我,我根本就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我陷入了迷茫之中。不可否认,和小满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但这并不是我离开玻璃盒子的原因。我之所以离开,是想要找到记忆的源头,想要弄明白我到底是谁,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日子,那些记忆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诱我想入非非。烫得冒烟的沙滩、结冰的井盖、墙头上的花猫、旋转的音乐盒、快乐、悲伤。不论是画面还是情绪,几乎一闪就消失了,我搞不清楚这些毫不相关的事件背后的含义,弄不明白记忆的主人究竟是谁。就像我永远无法看清世界的全貌,永远无法知道地球有多圆,地球在宇宙中有多大。

终于,在一个黑沉沉的雨天,我下决心离开这个地方。走之前,我在小满的房间里逗留了许久。这里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舍不得马上离开。我把吊灯擦得亮晶晶,把被子叠得齐整整,把书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我的心情很沉重,外面的雨像是下在我的心上,潮湿冰凉,这滋味真不好受。我将小满的一条红围巾缠在自己的脖子上。虽然我感觉不到冷热,但这条围巾上有我喜欢的气息,那是小满的气息,熟悉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我拉开窗户,爬上窗台,回身冲着空荡荡的房间挥了挥手,小满说过,你好和再见都是挥手,不过你好是轻轻地挥手,而再见是用力地挥手。于是我手上又加了力,幅度很大地使劲地摆了摆。再见了,小满,我有生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掩好窗,沿着大楼外墙上的常春藤溜了下去,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由于下雨的关系,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我默默地紧了紧脖子上的红围巾,走入了厚重的雨幕里。

小满

嗒嗒像空气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找遍了小区附近的所有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又去了第一次遇见它的地方,那面用石灰水刷白的砖墙依旧安静地伫立,墙根儿的那些野草踏上去依旧很暖和很柔软,那棵大树依旧像哨兵一样笔直地站着,撑起一大片绿荫,像是一个屋顶。样样东西都和从前一样,只是没有了嗒嗒的踪迹。我甚至打开了一个垃圾桶的盖子,因为我听见里边有响声,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我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找,又不甘心一无所获地回家,于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路过的好心人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朋友消失了。他安慰我说,小孩子吵架不算数的,过不了多会儿,他自己就会出现了。我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没有人能分担我的痛苦,这大概就是守护一个秘密的代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对嗒嗒一无所知。我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对它好,却从来没有问过它,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它现在走了,我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它。失去了嗒嗒,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谁再为我遮挡光亮,月光、星光、壁橱里影子的光、汽车前灯的光、高楼上霓虹灯的光、路灯的光,太多的光源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让我无处躲藏。我好想念嗒嗒还在的日子,想念实实在在的黑暗,想念除了黑暗覆盖在上面,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美好又安心的睡眠,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忍受那可怕的寂寞。

又一个黑夜到了,苍白的星星已经出来,布满了天空。我坐在窗前,听着时钟的嗒嗒声,听着时间在流逝。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因为他们天黑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他们总是有事要做,一刻也停不下来。千姿百态的影子在他们的背上一颠一颠,无一例外的趾高气扬、举止不凡,仿佛被人类赋予了神秘的力量。鸟雀的影子让人身轻如燕,鲜花的影子让人香气迷人,猛兽的影子让人力量倍增,辩论家的影子让人能说会道,智者的影子让人头脑聪慧。我早就从爸爸那里了解到了,做工越精细、造型越考究、效果越奇特的影子价格就越昂贵。人们梦想着这些了不起的新东西,他们相信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好才发生的。

和那些影子相比,嗒嗒显得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不仅小得教人难以相信,而且除了黑暗之外,它几乎一无所长。我从来没有试过把它戴在身上,因为它没法带给我任何帮助。然而,离开了人造影子,我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罢了。嗒嗒就像镜子中的我,在整个世界华彩得如同一个梦时,嗒嗒的黑色是我唯一能握住的真实。

但是嗒嗒不会回来了。它消失得这么彻底,就像它压根儿没有来过一样。我花了两年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嗒嗒在一起的情景虽然还没有完全忘却,但也渐渐地在我的记忆里淡漠了,就像一页褪色的日历。我已经不再特别挂念它,即使偶尔想起,也不会再伤心地落泪了。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影子、新的生活。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和嗒嗒的相识就像一个童话。嗒嗒真的存在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嗒嗒

仿佛就是钟表转了两圈的工夫,嗒嗒,嗒嗒,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真是一次最愉快的旅行。两年的时间里,我见识到了不少新鲜的事物。比如,一座又黑又密的树林,全世界的树在这里应有尽有;比如,一座又高又坚实的灯塔,站在上面,你可以看到世界上的所有国家;再比如,一片丝绒般的绿草原,五颜六色的花开得像汽车轮子那么大。我从未想到过,在这单调的、嗒嗒行走着的时间里,竟能孕育出这样丰富又美丽的景色。我还听到了许多在钢铁城市里从没听到过的声音,蛙虫鸣叫的声音、松果掉落的声音、麦田被风吹拂的声音、雪夜的驼铃声、溪流的潺潺声,那么多动听的声音,光是想一想嘴角都会不由得翘起来。

我也结交了一些新的朋友。先是一只满脸智慧的大熊,我在山里遇见它时,它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夕阳,有时也凝望着一棵树,一只鸟,反正望着什么它都是若有所思、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它说:“活着的意义就是像我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活着的意义,毫无疑问,思考是我一生中最为关心的东西。”接着是一只美丽的云雀,我在林子里遇见它时,它正对着一朵玫瑰花歌唱,歌声就像金色的日光,既明媚,又优雅。它说:“活着的意义就是歌唱,歌唱对于我就像空气对于世界,没有什么比美妙绝伦的歌声更重要的了。”然后,我在海边遇见了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它看上去有一把年纪了,我敢说,世界上的所有事它都经过了。它慢吞吞地说:“活着的意义就是像我这样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不必想得太多,也不必说得太多。”最后,我在大街上遇见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高高的马尾辫上,扎着一只红红的蝴蝶结。她偶然间发现了我的存在,并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她说:“活着的意义就是快乐啊,每天都能看到快乐的笑脸,多好,好像每天都是节日一样。”当时她刚从游乐园里出来,脸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卡通贴纸。她随手将其中最好看的一个星星揭下来,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就是在那一刻想起了小满。或许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黑眼睛,一样清新得如同春天的叶芽一般的气息。虽然这两年间我遇见了不少善良的人和动物,但我始终忘不掉我在小满的房间吃第一颗糖果的感觉,还有我们的影子语言,轻轻摆手是你好,使劲摆手是再见。两年不见了,小满应该长高了吧?我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红围巾,这两年里,它陪着我风餐露宿,早已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兴许小满用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能够将它清洗干净,回想起他曾经认真给我洗澡时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想回家了。我似乎听到远方那甜蜜的呼唤,似乎感受到了那随风而来的轻柔的抚摸,它们如同无形的小手把我拉向家的方向,拉上了归途。我想,世上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都有起点和终点,不是从起点走到终点,就是从终点走到起点。虽然我还没有找到寻觅已久的答案,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想见到小满,全世界就只想见到他一个人。

我不记得后来又走了多久,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城市。这里的一切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街道好像变得狭窄了,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的缘故吧。刚刚施工过的路面上有一个水泥管子,我躲在里面,等待夜幕的降临。摩肩接踵的人群看上去也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拖着光彩夺目的影子,神情既像是得意,又像是不安。不对,好像哪里和从前不同了。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我的心里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两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每个人的身后都只有一个影子,但是现在,大多数人都有着两个甚至三四个影子,光芒四射的影子像一把大扇子一样在他们的身后开屏,但也把他们的步伐拖得沉重。有的年轻人,因为拖了好几个庞然大物般的影子,走起路来就像垂暮的老人一样缓慢。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悄悄地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但我从空气里能感觉到,从四周突然降临的寂静之中,也能觉察出来。

小满

又是一个夏天的早上,空气像被烘烤过似的那么干燥。我照例在闹钟响过三遍后才不情愿地起床、洗漱、吃早点、拴上我的影子。今天是小学结业考试的日子,过完暑假,我就要上初中了。为了能给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画上圆满的句号,我们全家在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我的数学不够好,爸爸便花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查找资料,完善设计,提升工艺,打造了数学之父毕达哥拉斯的影子给我。妈妈也不厌其烦地跑了好几个影子市场,淘来了物美价廉的大文豪李白的影子,为我薄弱的古诗词部分保驾护航。当然,莎士比亚的影子也是必不可少的,英文考试都要仰仗它了。

出发前,我和爸妈告别,他们脸上装得若无其事,身后却拖着几只象征好运的锦鲤的影子。客厅的茶几上还有一堆空的啤酒罐、咖啡罐,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堆得满满的,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我猜测他们要么是一夜没睡,要么是几夜没睡。他们一定是把宝押在了影子的身上,好像不是影子听命于人类,而是人类在等待影子的操控和裁决。

我下了楼,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好几个影子,影子一个比一个漂亮,但它们加起来是那么沉重,重得几乎像一头大象,把人们的背都压弯了,没有一个人能昂首阔步地走路。路过一家商铺时,我无意间从玻璃橱窗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我的背也佝偻着,像是一只封在冰里的大虾。我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但是,我终究承受不了几只影子的重量,没走几步,就又不自觉地弓起了腰,就像田野里被秋风压趴下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谷穗。我一边不甘心地和背后的力量对抗,一边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和影子较劲,有必要吗?这两年影子工艺发展迅猛,托它的福,连我这种头脑不很聪明的小孩也有望在考试中拿到优等的成绩,与之相比,负重过度的副作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我的心里又涌上一种强烈的不安。说到底,这些影子究竟是什么呢?与其说它们是被人类利用的工具,不如说它们就是人类内心的愿望。只是,人类想搞清楚自己最真实的愿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人的胃口总是越吃越大,人的愿望也是越来越不容易得到满足。人们甘愿被影子束缚,因为充满野心的人类,是多么需要影子为他们增添荣誉和光彩。

等红绿灯的时候,我看着脚下的斑马线,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我想重新拥有奔跑的能力。就在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绿灯亮了,我来不及深思,就条件反射地迈开了脚步。眼前的斑马线像一条条用粉笔画出来的小河,我埋着头跨过一条又一条的河道,河道之间的间距变得越来越窄,最后简直要重叠在一起。我意识到自己跑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狂喜,一阵悲伤。周围的人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孩子。其实,这样的奔跑放在以前,只能算是做做样子,但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慢吞吞的世界里,我就变成了一只跑得飞快的兔子。

我跑过公交车站,穿过小广场,拐过开满火焰色花朵的花坛,钻过地下通道,远远地,我已经能看到学校旗杆上飘扬的红旗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一边擦着汗水,一边揉着有些疼痛的眼睛。不知是汗水滴了进去,还是太阳的光线像炽热的针似的刺了进去。我看了下手表,距离考试的时间还很充裕,便靠在一堵白色的围墙上休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嗒嗒。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也没有人能说出一丁点儿它的情况。它如今在哪里呢?这时候可能在干些什么呢?有没有也在想我呢?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我以为自己中暑了,但当我落地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摔在硬邦邦的人行道上,却一点儿都不痛,事实上,我的身体好像完全失去了感觉和重量,轻薄得就像一张纸。我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想要举起手臂,却发现使不上半点儿力气。浑身上下,我唯一还可以支配的就只有头部,能够轻微地左右转动。我尽可能地眼睛朝下望去,球鞋、校服裤子、白T恤,我的穿着还和出门时一样,但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扁扁的平面,像一个人形的广告牌。

我变成了影子!并排蹲在我面前的是三个高大的身影,它们的手像螯虾的钳子一样钳着我。我的意识有些模糊,花了好半天才辨认出来它们是谁,莎士比亚,毕达哥拉斯,还有李白。他们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而我则变成了影子!我的心里一阵恐惧,张大嘴巴想要呼救,但是喉咙却像被堵塞的水管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我面前的街道已经变成了影子们的天下,目及之处,到处都是和我一样变成了影子的人,他们像被连根拔起的芦苇似的,无声地倒下,一动也不动,不是丧失了行动能力,就是已经吓晕了过去。而那些原本的影子们,从远古时期的恐龙,到冰河时期的猛犸象,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每一只都在跑来跑去,冲来撞去,脚下拖着变成影子的人类。它们似乎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凭借着某种本能行动—狂奔,跳跃,厮打,聚合。它们横在所有的路口上,没人能把它们推开,它们太强壮了。它们没有声音,也无须讲话,它们在用毁灭性的举止向世界宣告,没有谁能战胜影子。

太阳依然照耀着大地,霓虹灯的招牌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亮,空气中依然回荡着小鸟的歌唱。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美丽,又如此诡异。除了人类自己,没谁意识到世界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人类,对自己能不能重新变成人,应该采取什么办法才能实现这一点全然不知。难道以后都要这样了吗?从今往后,我都只能作为一个影子生活下去了?我感到绝望,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绝望意味着一切就绝对完了。

嗒嗒

天亮了,我躲在一个废弃的木箱里。这里距离小满家只有一两个街区了。一想到晚上就能见到小满了,我激动的心情是根本无法用语言描摹的。然而当我透过木板间的缝隙向外张望,却陡然发觉周围的事物,发生了异乎寻常的突变,自己曾经的不祥预感真的应验了!四面八方都是影子,数不清的影子。它们不再依附于人的身后,而是不知被什么魔咒统统唤醒,变成了活生生的事物。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和糟糕。

我真担心小满,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上学的路上吧?可是,我连小满的学校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只记得他曾说过,他的学校有全市最高的旗杆,老远就能看见迎风招展的旗帜。我一刻也无法在木箱里逗留下去,哪怕外面烈日当头,危机重重,我也要去找到小满,确认他是否安全。两年间,城市里又多了好多建筑,整个城市几乎都淹没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这给我的行动提供了便利。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儿行走,遇到影子,马上就凭借自己的敏捷,藏匿到密密的草里或树荫里,这样就容易躲过它们的袭击。通过观察,我发现它们头脑简单,感官似乎也不敏锐,只要躲起来,它们就很难发现。

我循着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寻找着小满的学校。嗒嗒,嗒嗒,嗒嗒!我边走边敲击着墙面、栅栏、橱窗。如果说被影子占据的街道像一条宽阔的河流,那微弱的敲击声就如同一颗颗雨滴落入水中,无声无息。但我坚信,如果是小满的话,他一定能认出这个声音。

嗒,嗒。我满怀期待,边走边敲。走到拐弯处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一面红色的旗帜在旗杆上快活地飘扬,夏日的阳光将它映衬得格外艳丽。我不禁激动起来,手下的敲击声也变得急促有力,到了最后,几乎像是冰雹般密集地连在了一起。嗒嗒嗒嗒嗒嗒。我突然间觉得有些害怕了,自我出生以来,我很多次地感受过害怕这种情绪,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害怕被别人另眼相待,害怕找不到答案,也害怕找到答案,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失去一个人。一个给了我友谊和温暖,让我不再害怕的人。如果我再也找不到小满了,我该怎么办?

小满

太阳渐渐热起来,阳光刺着我的眼睛。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嗒,嗒。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敲击玻璃。又像吉他突然受到一下拨弄。如果有个石子落入湖水中,也可能发出像这样的声音。我竖起耳朵倾听,竭力捕捉声音的来源。嗒,嗒。声音好像是从一个角落发出来的,断断续续,但一直不断地重复着,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我心跳的回音。我尽可能地把头转向那个方向,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充斥着城市噪声的耳朵,居然像溪水一样澄澈,像黄昏时的草地一样安宁。我确信这是我脑海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是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声音,是最好听的声音。嗒,嗒,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子,依然是黑黝黝的,但好像比之前长高了些,它边沿着墙根儿行走,边用黑黑的手指敲击着墙面,嗒,嗒。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嗒嗒回来了,它是来找我的,它在向我问好。我徒劳地大喊着但发不出声音,无声地叫着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但是现在的我实在太不起眼了,我已经变成一个扁平的影子,变成了太阳底下众多人影中的一个。我的身体瘫软无力。嗒嗒从我眼前走过,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眼见它朝着街角的方向越走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有那么一瞬,影子的桎梏松动了分毫,压在我手臂上的重量轻了轻,我赶忙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在地上用力地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微弱的敲击声被淹没在喧嚣的浪潮里,嗒嗒的身影也拐进一条小道彻底消失了。一切都太迟了,我咬着牙,泪如雨下。又一次,我和嗒嗒又一次错过了。这是我自上学后第二次哭得这么厉害,第一次是在嗒嗒突然不见的时候。那时我还全然不知,原来做影子是这么悲伤的一件事,不被听到,不被注意,找不到意义,没有方向,嗒嗒的心里,一直都藏着这么多的悲伤吗?泪水滂沱中,我隐约明白了当初嗒嗒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就连我也不行。

嗒嗒

嗒,嗒。我神思恍惚,心乱如麻,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了混杂在其中的每种情绪。思念、担忧、自责、懊恼、悔恨。如果我一直陪在小满身边的话,该有多好啊。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答案,而放弃了两年的美好时光呢?现在,我把最好的朋友给弄丢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就在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一路朝着谷底跌去时,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极为微弱的声音,嗒嗒。刚拐过街角的我猝然停下了脚步,没错,那声音虽然微小,稍纵即逝,但我还是捕捉到它了。我毫不犹豫地折返回去,然后,在那被阳光晒得将要融化的人行道上,我看到了已经变成影子的小满,还有他曾经的三个影子。小满闭着眼睛,一些滚圆又透亮的液体从他扁平的眼眶里流出来,打湿了地面。小满这是在哭吗?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冲了上去,和小满的三个影子扭打在一起。这是一场激烈的、无声的争斗,是一场艰巨的拼杀,尽管我的身体像变成了火团似的不断地涌出力量,但以一敌三终究还是吃力。它们的拳头铺天盖地地朝我打来,我真担心它们一怒之下会把我生生撕碎。我灵机一动,将身子躲在一棵树后面,三个怒不可遏的影子,向我直扑过来。但是,它们非但没有伤到我一根毫毛,其中一只还将牙齿深深地嵌到了树里,使它一时无法动弹。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它的头狠狠捶了几下,将它的牙齿敲得更深更牢固,永远也别想拔出来了。我手疾眼快地将它从小满的鞋子上解下来。令我惊讶的是,一旦它脱离开人体,就像跌下天空的风筝一样,全身僵直地瘫在地上,瞬间变回了原先的影子。不过另外两个仍然死咬住我不放,我一边抵挡它们的攻击,一边缓步朝着身后的巷子退去,我必须留神不要把更多的影子吸引过来。幸好,它们两个虽然体格强壮,头脑却不发达,当我藏在墙角里、井盖下、烟囱中,或者屋檐上时,它们就真的找不到我了。我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工具,砖头、木棍、铁钎子、灭火器,凭着自己的智慧和敏捷,瞧准了机会将它们逐一打昏,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气竟有这么大。我将这两个烂泥一样的影子也从小满的鞋子上解下来,当它们和小满彼此分离的那一刻,影子又变成了没有生命的薄纸,而小满也恢复成了原来的小满。

小满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关心影子们会拿我怎样,突然之间,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我好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懵懵懂懂地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僻静阴凉的巷子里,一个黑咕隆咚的影子蹲在我面前,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破烂不堪的红围巾。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有些局促不安,冲我轻轻摆了摆手。你好,它在和我说你好。我一时间百感交集。见我始终不说话,它大概以为我还在生它的气,于是略显慌张地指了指自己,在头上比画一个桃心,接着又指向了我。

它是在说我喜欢你。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地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了它的脖子,拥抱一个影子并非易事,何况它的身上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花瓣和草叶,我却有种奇怪的、踏实的感觉,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我们就这样抱了好久,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直到我渐渐恢复运转的大脑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的身体能动了!我惊诧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又掐了掐脸蛋,它们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再看向身后,我那三个影子正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破败不堪,谁也无法想象它们刚刚穷凶极恶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解地望向嗒嗒。

它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拳头。我立刻理解了它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嗒嗒竟然凭借一己之力打倒了三个强壮的影子?那是不是说,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打倒其他影子,把那些变成了影子的人类解救出来?一想到这其中很可能还包括我的爸妈,我就更觉得心急如焚,更觉得自己肩负了重大使命。可是随后,当我望见街道上声势浩大的影子军团时,顿时又泄了气。就算我和嗒嗒加起来,也只有两个人,又怎么能够抵御所有的影子呢?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嗒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指了指我的书包,我打开书包,它又指向我那本泛黄的字典,并在胸口比画出了五十三这个数字。我把字典翻到了五十三页,嗒嗒立刻指向了字典中央的某个地方,我顺着它手指的方向望去,口中下意识地读出了被它选中的那两个字:玻璃。是的,嗒嗒曾经说过,它是从玻璃里来的。

“你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到这里去吗?”我试探地询问,它郑重地点点头。

“可是,世界上的玻璃不计其数,你指的玻璃是在哪里呢?”我挠挠头。

这下,嗒嗒也犯了愁,不知该如何表达。一阵风吹过,字典被翻到了扉页,目录旁边的空白处,刚好是我无聊时随手勾勒的涂鸦。那是一面白色的院墙,上面趴着一个瘦小的黑影,黑手,黑脚,黑脸,黑得就像黑夜本身。嗒嗒兴奋地指着这张图画。我怔了怔,好半天才弄明白它的意思。它是在说,玻璃就在这里,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嗒嗒

真好。我终于又找到小满了。当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在这过去的两年中,他也同样思念着我。但是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我们亟待解决的是如何打败影子,解救人类。单凭我和小满,是不可能对付那么多影子的,我们必须找到帮手才行。然而,这个节骨眼上,谁还能来帮助我们呢?整个城市都沦陷了,就算有侥幸逃脱的人类,肯定也已经躲了起来,要找到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城市的钟声响了。那是一口镶嵌在四方塔楼顶端的金色的大钟,每天的每个整点,它都会尽职尽责地报时。听着悠扬的钟声,想起一轮满月般的金色挂钟,我的记忆突然就被拉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房间四周摆满了货架,货架上清一色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我曾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对着墙上的钟表给自己起了“嗒嗒”这个名字,用敲击玻璃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和哀伤,透过门缝透进来的一丝阳光幻想外边的世界。也是在那里,我开始感到迷惘,开始向往脑海中不断浮现却又不属于我的记忆,开始想要去追溯记忆的源头。

就像后来我义无反顾地离开小满一样,当初我也同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的伙伴们,甚至,在我离开以后,我都很少再想起它们,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猛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和我是一样的—除了它们。或许,世上所有的谜题都是相通的,找到它们,我们也就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并知晓了最终的答案。凭借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我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了小满,我要回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回到我曾居住过的玻璃房子里去,那里有无数个我的伙伴,它们都想离开那里。

小满看起来有些犹豫,但他还是同意了。他从巷子里推了一辆没有上锁的自行车出来,说:“借来用用。”小满跳上这辆和他的身量不大相称的二八自行车,豪迈地拍了拍后座,叫我也上来。我不大放心地坐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搂住小满的腰。小满将车子骑得飞快,我两次险些被他甩了出去,两次差点儿被风刮走,另外两次几乎被身后追赶的影子拽了下去。那其中有羚羊的影子,鸵鸟的影子,甚至还有像是田径运动员的影子,显然没有谁会比它们跑得更快了。它们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就是在梦中也没有这么惊险。幸好它们没有丝毫的攻击技巧,只会横冲直撞,不会拐弯,也不懂得避开障碍物,不是一头撞在树上昏死过去,就是卡在栅栏间拼命挣扎。小满骑着自行车,好像骑士骑着一匹狂奔的骏马一般。刹车、急转弯、加速、闪躲、掉头,他在熟悉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利用所有可能利用的路障与影子周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佩戴任何影子的小满,相比之前那些外在的华彩,现在的他更加生动,更加纯然。他轻盈得就像骑在风上,什么东西都挡不住他,他穿过街道,就如同穿过洁白的云朵和蔚蓝的苍穹。

小满

一个急刹车,我停在了爸爸单位后院的白墙下面。灼人的热浪里,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好像根本没有活人一样。一切又都是那么动荡,随处可见影子拖着人类,游魂一样起伏摇摆。我很担心爸爸的安危,想要先去搜寻他的下落,但嗒嗒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十万火急地朝着工厂那边跑去。我相信它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它看上去坚毅果断,它脸上流露出的信心平息了我内心的焦灼。我跟随嗒嗒跑上一条灰白色的水泥路,沿着小路的两旁,高大的树木耸向天空。这条路的每一处,每一个拐弯,每一个标牌,每一个小小的窨井我都熟悉,还有藏在矮树丛里的刺猬和老鼠,以及在枝头上栖息的鸟,我也熟悉,然而这会儿,这个熟悉的地方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昆虫的鸣叫,没有鸟的啁啾,嗒嗒也是悄无声息的,唯一的动静,就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每次遇到有影子闪出,我们就照老样子,躲在树后或趴在草里。嗒嗒一副毫无畏惧又兴奋的样子,简直像是在享受危险的乐趣。而我则冷汗直流,总觉得那些影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这边,仿佛早已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我甚至不敢抬手把汗擦掉,唯恐惊动了它们。我想,幸好有嗒嗒,假如我一个人躲在这里,我连一分钟都坚持不下去。我俩沿着嗒嗒当时出逃的路线匍匐前进,总算到了它居住过的那些高高大大的房子前面。正午的阳光像滚烫的铁水一样流泻到大地上。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道缝,也没有一个洞。但嗒嗒用一根捡来的钢管就把锁头敲碎了,我从来不知道它的力气有这么大。

嗒嗒

记忆中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房间四周摆满了货架,货架上清一色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变得更拥挤更昏暗了。每个盒子里都住着数不清的影子,它们烦躁不安地拍打着玻璃,而空旷的房间又将它们发出来的种种动静增加了好几倍,似乎连空气都震动起来、共鸣起来。小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敢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除我之外还有其他的黑影,而且还不止一个。

我知道玻璃盒子的钥匙就挂在墙上,我取了下来,示意小满把玻璃盒子逐一打开。小满对释放黑影有些犹疑,他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比画出一个交叉的手势,用影子语言告诉小满,我不想改变主意。现在,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这一切应该都是有所关联的,我、小满、黑色影子、彩色影子、人类、玻璃盒子,我们就像同一梦境中的不同元素,被看不见的命运之线连在了一起。而现在,不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该结束了,我们将在萦绕着战火余温的梦土上查找线索,探寻事情的真相。

小满

嗒嗒从墙上取下钥匙,示意我打开玻璃门。我有点儿犹豫,这些影子看起来并不比外边的影子更友善,虽然它们长得和嗒嗒很像,但抛开外貌不论,我对它们一无所知,我怎么辨别它们是敌是友呢?就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嗒嗒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一个玻璃盒子前,它伸出手,像弹奏钢琴一样轻柔地敲打玻璃的外壁,随着它的动作,屋内的气氛陡然间平静了,那些影子像是认出了它,然后,令我惊异的一幕出现了,上一秒还躁动不安的影子们也开始仿照嗒嗒的样子轻敲玻璃,汇聚在一起的声音虽然单调,却异常的和谐坚决,仿佛是号角,叫人信心倍增。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搬来梯子上上下下,打开了所有的玻璃盒子,影子们井然有序地从盒子里钻出来,高矮胖瘦,老老少少,转眼间就将整个屋子都填满了。我清了清喉咙,想说两句表示友好的话,说两句表示我相信它们的话。但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我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就是说出来既得体又很鼓舞斗志的话。

嗒嗒在玻璃上敲敲打打了几下,影子们似乎就都明白了,无数黑影像火山岩浆一般向屋子外面四面八方涌去,它们突破对手的防御,乘虚进击,将人造影子密密匝匝地困住,一会儿用尖利的牙齿撕咬它,一会儿拼命地摇晃它,一会儿又把它扯来扯去,让它不得安宁。还有的骑到人造影子的身上,挥动双拳,不是叫它的脸失去防备,就是叫它的耳后蓦地挨上几下,要么就干脆把它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散架了的提线木偶,没有半点儿过去的风光。如果人造影子们心齐,它们或许还有望胜利,但它们是没有脑子的家伙,哪里懂得团结二字。它们一个个东奔西突,乱打乱撞,而黑影们则仗着轻盈敏捷的优势,仗着人多势众,见机行事,该围剿时围剿,该躲闪时躲闪,还可以两三个打一个,哪个顺手就打哪个。它们相互间配合默契,有时一鼓作气,有时声东击西。这是一场心智的较量,别看黑影的身材并不壮实,但它们力大无穷,又相当机灵,不出一个钟头,厂房里的人造影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像喝醉了酒似的晕倒在地上,完全不中用了。

爸爸和他的同事们是最早被黑影子解救的人。在他们的一生中还没有碰到过比这更重大的事件。灾难差点儿使一切翻了个个儿,这使他们感到后怕。但他们迅速从震惊中冷静下来,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工匠,真正的工匠是很有见识的。爸爸对他的同事们说:“仓库里不止这一个房间,工厂里不止这一个仓库,城市里也不止这一个影子工厂,刚刚的战斗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所有的黑影子释放出来。”

爸爸和他的同事们开上车子,加大马力,简直就像闪电一样,朝着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影子工厂奔去。被解救出来的黑影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都很兴奋,而且兴奋得有点儿过了头,因而个个的身形都膨胀起来,像是有人拿打气筒给打了气似的。这是一场怎样的影子大战呀,一次多么了不起的战绩呀!在很久以后仍像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甚至连每个细节都回想得起来。嗒嗒是早就料到我们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吗?同为黑影,它最清楚这些影子的能力。它们沉默寡言又其貌不扬,就如同黑夜一样,但在夜幕的包裹下却有着最为皎洁的宇宙星辰,有着最为绚烂的人间灯火。有光亮的地方不一定有影子,但在影子的附近,必有光亮。

“嗒嗒,你来当我的影子好吗?”我没头没尾地讲出这句话,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实,我想表达的不是要它附属于我的意思,我们是平等的朋友,我希望的是能永远和它生活在一起,寸步不离。我生怕嗒嗒会拒绝我,心像抛出去的弹力球一样七上八下的。然而,嗒嗒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它的反应甚至给我一种感觉,它在很久之前就一直在等着我说出这句话。

我弯下腰,用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双手把嗒嗒绑在了我的鞋子上,我们认识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做。与我之前佩戴的那些影子相比,嗒嗒是如此平淡无奇,但当我们绑定的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却直冲上我的心头。感动?不够准确。喜悦?也不全是。最后我终于想清楚了,是完整,我感到了一种生命被填满的完整。这真奇怪,在我体会到这种感受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但现在我却清楚地意识到,那些光鲜的人造影子不过是种幸福的幻影,只有这个墨黑的暗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天色已晚,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悄悄升起,好像特地赶来用光芒清扫战场。大街上的人坐在一堆堆破碎的人造影子中间, 惊魂未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目睹了黑影子的英勇和机智,因而当他们置身于只有月色和黑影构成的奇特世界里时,脸上竟一点儿没有惊诧的表情,就仿佛是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老相识一般自然。不少人学着我的样子,将离得最近的一个黑影绑在了鞋子上,随即,他们的脸上也浮现出和我一样难以形容的神色,因为他们和黑影是那般契合,简直难分彼此,于是更多的人如梦初醒,也尝试着这样做,他们的身体和影子一挨近,就像两滴水一样融合在了一起。在月光下,人影影绰绰,影子却十分鲜明,人们终于看清了夜幕笼罩下的世界的真相,找到了隐匿的人生拼图的全景,人人欢呼雀跃,兴高采烈,而他们刚刚的不幸遭遇,差不多成了一个将要忘却的梦魇。

我把嗒嗒拖在身后,在满目狼藉的大街上跑了起来。四方塔楼上的钟声又响了,像是我一次次呼喊嗒嗒的名字,也像是嗒嗒一次次敲击我的心。过去的时光就像一场梦境,未来则是属于我和嗒嗒的轻松愉快的日子,此刻,一种新的渴望在我的心中跃动,所以我跑得很快。经过一处玻璃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腰背挺直,身轻如燕,笑容明媚。嗒嗒则像是安装了弹簧,时而跳到我的身后,时而又跃到我的前边去。明明近在咫尺,我却根本抓不住它;明明我从小跑变成了快跑,却还是追不上它的身影;明明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它却在我的视线里不停地生长、变形、游走。我想,也许它并不完全属于我,还有一部分属于它自己,属于这个世界。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弄丢彼此,而且它的故事会和我的故事和我知道的所有故事一样精彩,这就足够了。

后来,大约是在整个事件结束之后吧,我听爸爸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事实的真相既符合我的部分猜测,又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原来,我们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其实都是有影子的,但因为它们又黑又丑又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刚一落地就会被影子工匠裁掉,再将那些漂亮的人造影子替换上去,以满足人们的各种愿望。可怜的黑影子被锁在工厂的库房里,除了影子工匠和看管人员之外,再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不过,谁都没有料到,人类最大的愿望就是实现世上所有的愿望,每一天他们的内心都会生出更高的需求,更旺盛的念头。渐渐地,他们不再满足一次只佩戴一个影子,而是要戴上两三个甚至更多,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要求太多了,有时简直不知道该先实现哪个才好。就这样,他们往身上背负的影子越来越多,超出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在这样不断增大的压力之下,人不停地收缩,影子不停地膨胀,最终导致两个世界发生了互换,人类变成了影子,影子变成了人。如果不是黑影子及时挺身而出,我们的世界恐怕永远都无法再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说这番话时,爸爸和妈妈就坐在我对面,他们的身后也跟着两个黑影子。事件发生后,全市的影子工厂都被废除了,身为影子工匠的我的爸爸,自然也就失业了。不过他有手艺,当不成影子工匠,还可以制作风筝、面具、泥人,所以,他只轻微地失落了一阵子,就又恢复了信心。爸爸现在唯一离不开的东西,就只有他的黑影子,他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黑影子喜欢捉弄他,一会儿消失不见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了,他觉得很有趣;黑影子喜欢追在阳光的后面玩,阳光过去一点儿,它就跟着移过去一点儿,他也觉得有趣。他说,他经手过那么多的人造影子,没有一个像黑影子这样有趣,有时软绵绵的,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朵乌云;有时又拉得长长的,像个巨人,但它是个好心眼儿的巨人,从来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我们找回来的影子就是我们自己的影子呢?” 我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按捺已久的困惑。

爸爸扭头看看他的黑影子,黑影子冲他顽皮地眨眨眼睛。爸爸说:“影子和主人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关联,并不会随着它脱离主体而消失殆尽,比如,它会随着主人长大,并拥有主人的一部分记忆。而且,影子们,它们从来没想过要抛弃我们,它们总会找到我们的,所有该来的都会来的。在你戴上它的那一刻,你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爸爸拍拍我的脑袋。

我笑了。是的,我现在可以百分百地确信,嗒嗒不仅是我最好的朋友,它还是我的影子。我们就像彼此的镜子,它的弱小就是我的弱小,我的勇敢也是它的勇敢。命运的轨迹虽然有时无情,但却公正。过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我们经历的一切,将我和它,和世界紧紧连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那晚,我躺在黑暗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心满意足。黑暗向我垂下头来,它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嗒嗒

烫得冒烟的沙滩、结冰的井盖、墙头上的花猫、旋转的音乐盒、快乐、悲伤……这些不属于我却又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的记忆曾经令我无比苦恼。这些记忆从哪里来?我该到哪里去?我究竟是谁?我也曾走了很远的路,去了很多的地方,却依然找不到答案。但是如今,当我躺在小满的卧室里,看到他在睡梦中展露笑颜时,我忽然发现,我脑海中所有零散的记忆都有了着落,就像合拢的海贝壳一样完整。原来,每幅画面中,都缺少了最为关键的主人公,小满和我,或者说,是我们。

我知道我不用再走了。就算走再远的路,去再多的地方,最后我也还是要回到这里,回到小满身边,因为他就是我的归宿,他就是我,我们将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做很多很美好的事。

黑暗中,我无比安心地俯下身来,吻了吻小满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