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火枪手

2022-04-12 00:00:00刘珈辰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7期

三只身材滚圆的猫,排成一字纵队,摆动着手,神情严肃地行走在老鸹山中。有时遇到拦路的老鸹藤,为了显得庄严,也不放下身段,不是从藤子下匍匐钻过去,而是一手扶枪,腿一撩,很有气势地从藤子上一跃而过。

没错,它们腰里都系着一圈老鸹藤,藤上别着一把短枪,虽然又破又旧,擦擦整整还能用。

打头的是年长的花狸猫,后面一黄一黑的两只猫都叫它四叔。四叔曾经走南闯北,江湖经验丰富。阿黄肩上扛着一挂渔网,一脸远征江湖的表情;还是少年的小黑怎么也掩盖不了紧张的神情,这是它第一次下老鸹山。

它们是去“收鱼”。

四叔说,七十年前,在老鸹山下的猫猫湾,它们挖了一口水塘,那里面肯定有鱼。

“为什么要在那里挖水塘呢?”小黑问。

“说来话长。”四叔表情严肃地说。

话的确有些长。它记得,当时和几个哥们儿悄悄溜到老鸹山下玩。村里长辈不让大家下山,之前村里三爷爷下山去,回来一条腿就跛了。说是不能下山哟,人类在打仗啊,有种武器叫枪,长着长长的管子,用手一扣,砰的一声,长管子冒出一朵火花,几多远的人、对面山包上那么远的人就倒下了!“啊—”大家都听傻了。

当时三爷爷把肩上挂着的包袱取下来,解开,三块沉甸甸的铁家伙,伸着三根黑黝黝的管子。从管子望进去,黑沉沉的,像是里面有看不到头的隧道。

“这就是枪!”三爷爷说,“拿不了,我把长管子锯短了。”三爷爷当场举起一把枪,瞄准左边一棵桂花树,砰的一声,打中右边一块大石头,碎石飞溅。

三爷爷不好意思地说:“管子锯短了,不好瞄准。”

没人说话,大家全都张着嘴,呆呆的,头上的毛和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三爷爷后来说,这还是威力最小的火枪,人类还有更新式的枪,还有可以把山包都削平的大炮……从那以后,好几年,狸猫村一只猫也不准离开村子一步,更别说下山。

直到七十年前,花狸猫四叔才和两个胆大包天的伙伴溜下山来。当时,它们也挂着这三把锯短了的火枪—从三爷爷那里偷出来的。

它们有一些结识的人类小伙伴住在老鸹山下猫猫湾,掰着指头算算,作为人类来说,他们也该成家生子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安好否。

出乎它们的意料,出了老鸹山,三爷爷讲的砰砰声,它们一声也没听见,空气里也完全没有什么血腥味儿。相反,到了山脚,老远老远,就闻到了人类的汗味儿,听到欢快的号子声和笑声。

它们爬上树,透过柏树、桐子树,透过竹篷,望见一面面红色的旗帜在田间飘扬。

秋收后的田野显得十分空旷,来来往往的人,又让田野变得分外充实。一大群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在田间地头挖土坑。有的土坑已经挖好,人们排成长龙,一只只装满水的桶在他们手中传递,哗—哗—哗—清亮的水一桶桶倒进土坑中。原来他们在挖水塘啊。没有挖好水塘的人们,吆喝着,比赛着,不要命地飞快掘土。泥点子溅满了全身,远远看去,就像穿着花衣裳。

惊讶的狸猫四叔和伙伴们悄悄摸近田野,它们在人群中发现了各自的人类朋友。果然,他们都长成了壮年的男子,赤裸的胳膊比狸猫的腰还粗。它们想变成人的模样,上去喊一喊伙伴。最终还是作罢,他们那么忙啊!

狸猫们悄悄地看着自己的人类朋友挥动闪亮的大锄头,深深地掘进土里;挥动铁锹,一大铲一大铲的土准确地铲进竹撮箕里。负责挑土的人左一弯、右一弯,扁担上的挂钩就钩起了撮箕,挑着就走,扁担在肩上一闪一闪。他们头上、胳膊上全都闪动着汗光,脊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浸透了。可是他们那么高兴!

狸猫四叔它们看了好久,有一个伙伴突然提议说:“我们帮他们挖口水塘吧!”

“行啊!”四叔兴奋地赞同,他想象着自己的人类朋友看到突然出现的水塘的情景,想象他们脸上的表情。

那天晚上,狸猫四叔和两个伙伴决定在老鸹山脚下,一块偏僻的麦田边,连夜挖出一个比任何一个水塘都要大的水塘来。挖土的工具很好找,那些未完工的土坑边,摆放着人类的工具,他们准备第二天接着干。

狸猫们变出人的样子,像人一样挥舞锄头。当然啰,它们毕竟是有法术的狸猫村的猫。

天亮了,累得快瘫倒的三只狸猫真的挖出了一个大大的水塘,只是它们来不及灌满水了。有点儿遗憾。

田野中,出工的人们已经来了。一个女娃亮着嗓子唱起歌来: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

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现出新世界

……

又有几个男娃、女娃的声音加入进来,嘹亮的歌声顿时响彻原野。

狸猫四叔它们听得又紧张,又莫名地激动。不管怎样,它们可不想让人类看到三只腰上别着枪的狸猫—累坏了的它们,再也无法维持人的模样了。它们钻进地边的树丛,在歌声中跑回了老鸹山。

“四叔,那你们挖的水塘到底有没有水呀!”小黑问。

阿黄插话:“你怎么这么笨!七十年了,天上下的雨也早把它灌满了!”

小黑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水塘里真的会有鱼吗?”

“有,”四叔笃定地回答,“有水就会有鱼,就像有土就会长草。”

小黑放心了,接着又想起来:“不对呀,四叔!老鸹山水里就没有鱼啊!”

“那是泉水,太干净了,水太清就不长鱼。”狸猫村的山溪,清澈得像不存在。

“四叔,鱼到底长什么样子?”过了一会儿,小黑又问。

老鸹山深处的狸猫村居民,没有见过鱼,鱼只是故事中的东西。

“鱼嘛,小的比你指头还小,大的有……兔子那么大。”老实说,四叔自己也没见过鱼,它想想,又补充,“它们肚子很大!”

小黑点点头,它想起村子旁边灰兔妈妈怀着崽的样子。

“有的有胡子。”

小黑点点头,这个,兔妈妈也是有的。

“它们没有毛,也没有羽毛,滑溜溜的。”

小黑点点头,在它脑子里将兔妈妈去掉毛,再抹一层皂角沫—那是它知道的最滑的东西。

“它们的眼睛有点儿鼓,而且不会眨眼睛!”

兔妈妈鼓着眼睛在小黑脑袋中定格。

“它们没有手和脚。”

小黑想象瞪着眼睛的没有手脚的兔妈妈。噢,太可怕了!这是怪物啊!

“我……我们打得过鱼吗?”

阿黄抖一下肩上的渔网,“怕什么,我们用网捞它,还可以给它一枪!”它拍拍腰间的枪。下山一趟,如果不开上一枪,那就太遗憾了。

过了一会儿,小黑嗫嚅着说:“我没游过水。”

“不用你下水!”阿黄笃定地说。

“嘿,猫天生就会游水!”四叔说。其实除了涉水过小溪,它也没游过水。

过了一会儿,小黑又问:“四叔,那个水塘,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阿黄回头瞪它一眼:“怎么会不在?!”

小黑嘀咕:“被人填平啦……或者,找不到啦……”

狸猫四叔和阿黄、小黑,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到达了老鸹山脚下的猫猫湾。越过长满牛藤的灌木丛和混杂着桐树的柏树林,竹林边上,就是人类的田野了。没有砰砰的枪声,也没有嘹亮的歌声,也没有混杂着泥土气息的汗味儿。晚风吹来野草的芳香,还有水的温润。

四叔吸着鼻子,谨慎地往前走着。阿黄把渔网挂到小黑身上,抽出腰上的枪,紧紧跟在四叔身后。三只猫默默地穿行了半晌,四叔突然站住身,紧跟在后的阿黄差点儿踩到它的脚后跟。

四叔用手一指前面:“到了!”

面前是一片苞谷地。曾经的麦田变成了一片野苞谷地。大概某一年,主人种下它,就忘了来收割。田鼠和鸟儿将苞谷种子带得到处都是,苞谷在田野中蔓延开来,放眼看去,或疏或密,远远近近,到处都是苞谷。正是苞谷成熟的季节,它们一走动,碰得苞谷的甜香散发出来,钻得满鼻孔都是。

从苞谷秸的缝隙里,看得到前方碎玉一样的水光,好大一片。水塘没被填掉!

狸猫们蹑手蹑脚地在苞谷地里迅速穿行,苞谷叶子挠着它们,有点儿刺疼,苞谷穗子拂得它们眼睛痒痒的,都顾不得管。

终于站在了塘边。水塘静得有些诡异,圆圆的月亮嵌在水面,也一动不动。水塘边上,倒伏着一些残缺不全的苞谷秆,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突然,嘭!就在它们脚下,宁静的水塘中,爆出一蓬巨大的水花,一个庞然大物从水花中弹起来。

三只狸猫吓得倏地逃开。

在它们身后,更多的水花在塘中爆起,几个巨大的黑影在水面弹跳着。良久,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取而代之响起清脆的嚓嚓声。

三只狸猫慢慢折回水塘的对岸,向它们刚才站立的方向望去。一瞬间,它们原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瞪得差点儿掉出来—

苞谷地下面,水塘边,好几头野猪那么大(野猪是老鸹山上最大的动物了)的东西,贴着塘壁向上蹿着,张着大嘴扯食着倒伏下去的苞谷叶子、苞谷棒子。它们蹿出水面时,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发光。不用任何人解释,三只从来没见过鱼的狸猫,一下子都明白过来,这就是鱼!

小黑大张着的嘴一直合不拢。那就是肚子胖胖的、滑溜溜的、没有手脚的、眼睛鼓鼓的鱼!可是,四叔没说鱼有这么大!

狸猫四叔也没想到鱼有这么大。它看看带来的渔网,装下一只猫富余,装下两只猫合适,装下三只猫太挤—也就是说,连一条鱼也塞不下啊!

几条大鱼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儿,又被后来的大鱼挤开,它们像小船一样在水塘里巡游了一阵,又回到苞谷地下面去挤开别的鱼,接着进食。

大鱼们来来往往,轮番进食、巡游。

三只狸猫看了一晚上,直到天色拂晓,水塘才重新归于平静。渐渐地,水面上一丝波纹也没有了,静悄悄的,就像一潭死水。要不是水塘边那一溜几乎被扯进塘里的苞谷越发残破,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

仿佛从梦中醒来,三只狸猫决定:一定要捉住一条大鱼,并且活着带回狸猫村去!

“四叔,你变个大渔网出来吧!”小黑提议。

小黑望着四叔,阿黄也望着四叔。

四叔严肃地思索了一下,背着手向老鸹山脚走去。

半路上,四叔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颠倒着扔了几下,握在手里,变成一把发着暗沉光芒的砍刀。小黑热烈地鼓起掌来。四叔握着砍刀,直奔山脚的牛藤林。

一根根牛藤被锋利的砍刀斩断,阿黄按四叔的指示,把藤条摁在石头上,一边用力地捶,一边扭动藤条,牛藤的皮从藤条上渐渐剥落开来;小黑把捶过的藤条掏空,牛藤变成了一条条柔软的索子。

“四叔,我们弄这个做什么?”阿黄满头大汗。

“编渔网。”

“呃?”小黑吃惊地抬起头,“四叔你不会变?”

“当然会!你们懂什么!赶紧做!”四叔喝道,“你们懂什么,要是没个底子,全部凭空变,四叔我的法力能耐得住那么大的鱼撞吗……”

四叔接着嘭嘭地砍,阿黄接着砰砰地砸,小黑埋头理树皮。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三只猫一惊,抬头一看,一个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还好,照四叔的吩咐,它们早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它们看看男孩手中的砍刀。“你干什么?”阿黄反问。

男孩扬扬手中的刀,“我砍牛藤给爷爷治病,我爷爷腿疼。”然后他等着阿黄回答。在他眼中,这是三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陌生人。阿黄它们一律穿着土黄色的半长衫、青布裤子、剪刀口的青布鞋。

阿黄直起身来时,在它敞开的衫子下,男孩看到那把锯短的火枪。他惊慌起来,想要跑,四叔连忙说:“别怕别怕!”男孩看看它的腰间,也鼓鼓囊囊透出火枪的形状,更慌了,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吸气。

小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假的!枪是假的!”

男孩看看小黑,小黑点点头,男孩一下子放松,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黑没想到人类这么容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话。它想,以后再也不要骗人类,太可怜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男孩接着问。

“砸牛藤。”小黑说。

“砸牛藤做什么?”

小黑犹豫了一下,它刚发过誓,再也不骗人类,“嗯……就是……编渔网。”

“编渔网做什么?”

“网嗯……网鱼呀!”

“鱼?哪里有鱼?”

“那边—”

阿黄“嗨”了一声,打断小黑的话。

可是已经晚了,男孩顺着方才小黑的目光,向那边看过去,恍然想起来,那里似乎是有一个水塘。“那里面有鱼?大吗?”

“大!”小黑脱口而出,使劲张开双手比了比,“这么大!不,比这还大!好多!”

男孩愣了一下,拔腿向村子里跑去。

阿黄看看小黑,撇撇嘴说:“这次是你吓跑他的!”

这个叫冬生的男孩向村子里跑去,一进村,逢人就说:“水塘里有大鱼!野苞谷地那边的水塘,人那么大的鱼!”

野苞谷地,说起来,村里人是知道的,那是村北边张家的地,十几年前,他们全家都迁进城里去了,再也没回来。一片苞谷也没回来收,就那样落在地上,又长出新的苞谷。长了又落,落了又长。起先还有人路过的时候顺手掰几穗,后来村子里的人到城里打工去的越来越多,剩下的地老人们带着孩子种,种也种不完,吃也吃不完,也没人去掰了,就让它这么野生野长着。这几年,离村子远的地都退耕还林。那片苞谷地,那个野水塘,人们都快忘了。

再说起来,那个野水塘也是有来历的。冬生的爷爷以前就说,他亲眼得见的,“那个水塘是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几年,分了地的农民几家几户组成合作社,一块儿干活,那个高兴劲儿呀,成天不是笑就是唱的。挑粪也唱,犁地也唱,干什么都起劲儿!连犁地的牛都跟着哞哞地唱!”

“犁地的牛?”冬生没见过牛犁地,现在犁地的是铁牛—拖拉机。

“是的哟,那个时候犁地全靠牛!解放的时候,我们家分到一条牛腿。”

“好吃吗?”冬生问。

“什么好吃!活的!”爷爷笑起来,“牛少,我们四家人合起来才分到一头牛。每家人不就只分到一条腿吗?后来成立合作社,我们四家人组成一个社,一条牛就又合起来了。大家爱护这头牛啊,就跟爱护自己的崽一样。套枷担(牛轭)的索子,用牛藤的皮做,揉了又揉,泡了又泡,生怕磨坏了牛……”

冬生不知道牛藤还有这个作用,他只知道爷爷腿脚不舒服的时候,会让他去砍牛藤来治病。

爷爷兜兜转转说了好半天,才又说到从天而降的野水塘:“那个时候,个个合作社都自己挖蓄水塘,接雨水浇地。等不及下雨,干脆从河里担水去,存在塘里。挖水塘费劲啊,可那个时候人年轻,不觉得,只觉得高兴,大家比赛着看哪个合作社挖得快。再怎么快,一口塘几家人也要挖好几天。结果有一天早上,大家一觉醒来,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发现突然多出来一个水塘,比谁家的都大,比谁家的都深……有人说,这是老天爷看我们干活辛苦,丢了一个水塘下来。干部不让这样说,迷信……

“还有人说,是解放军路过这里,连夜挖的,为老百姓做好事。他们人多,一夜才挖得好。村东头老李家有人早上从那边过,仿佛看到一棵树上挂着几把枪,还听到热火朝天的劳动声……”

得,爱听传奇故事的人,就信前一种说法;讲科学的人,就信后一种说法!

“爷爷,野水塘里有大鱼,人那么大的鱼!”冬生奔回家,把消息一路嚷嚷回家。

在洋槐树下编篾篮子的爷爷看看他,问:“牛藤呢?”

冬生割的牛藤压根儿忘了拿回来。冬生知道爷爷着急,竹编合作社的工艺品已经有一大批货了,他是合作社的社长,得赶紧去出货,可他膝盖又不舒服了—爷爷当这社长可起劲了,他说年轻时候当过合作社社长,没想到老了老了,又当合作社社长了!不过这事儿至少今天可以缓缓吧!“爷爷,人那么大的鱼!已经有人要去打鱼了!”

村里的老人们和冬生爷爷一样,一开始听到野水塘里有“人那么大的鱼”,都稀奇,但没人动窝,接着划篾条,接着编篮编筐,接着摆龙门阵。一听说已经有人要打鱼了,就坐不住了。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催逼着爷爷奶奶赶紧动身。

三只狸猫拼命地赶,终于用牛藤皮编成了一张大网。四叔对着这张牛藤渔网念念有词,“咄!”

—牛藤渔网变成了真正的渔网。

等它们扛着渔网赶向水塘,远远地,就觉得不对劲:塘边全是人啊!

还有隆隆的机器声传来。

四叔脸都白了,它们飞奔过去。只见人们抱着渔网,拎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桶,有的拿竹竿,有的拿扁担。一台机器蹲在塘边,长长的皮管伸进塘里吸着水,吸上来,从另一头哗啦哗啦地往低处放。有小孩拿着竹撮箕接在出水口。什么也没接到,连只虾也没有。

“根本没鱼吧?”人们开始怀疑。

三只狸猫当然知道,有鱼!鱼就藏在水底下!它们的心揪起来,祈祷那吸水的机器快点儿住嘴。可是它吼叫着,越吸越起劲,塘里的水位,眼见着越来越低。

鱼们终于沉不住气了。先是一条两尺来长的鱼跳出水面,高高地弹起,又落下。

“呀—”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叹。

等水再往下降,大鱼黑沉沉的脊背终于露了出来。这一次,大人们也惊呼起来。孩子们叫嚷着,挤在水塘边上,七嘴八舌地数,人那么大的鱼,一共十三条!几条两三尺长的鱼,惊慌地在大鱼之间蹿来蹿去,大鱼们一动不动。

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孩子们不顾初夏的水还凉丝丝的,扑通、扑通全都跳下水去。水塘瞬间炸开来,那些像鸵鸟一样把头插在淤泥里的大鱼,像野马一样狂奔起来,水塘立即变成了泥塘。孩子们被大鱼甩起的泥水糊得眼都睁不开,有的被鱼尾巴扫倒在水里,孩子们互相拉扯着,叫着,笑着。

岸上大人们也笑,指点各家的孩子怎么捕鱼。不是每家都有渔网的,谁家有渔网,他身边立即集结了几个孩子。孩子们以渔网为中心,结成一个个联盟,各自拖着渔网,锁定一个目标,呼喊着,追赶着。鱼在水里,力气大得惊人,被网网住,竟然可以顶着网,拖着几个孩子,在水塘里打着圈地狂奔。

三只狸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脑袋跟着鱼不停地转着圈。有孩子把渔网的拉绳扔上了岸,几个大人死死拽住,喊着号子,终于把一条大鱼拖上了岸。塘上塘下,欢声雷动。

不久,又一条大鱼被如法炮制,拖上了岸。

当第五条大鱼被拖上岸,三只狸猫再也待不住了。四叔把渔网夹在胳肢窝下,就要下塘去。

“不行!不行!”塘边的大人一齐喊。

“怎么不行?!欺我们外人吗?”阿黄叉着腰大声嚷,“见者有份!鱼是我们先发现的!”

人们又七嘴八舌嚷嚷:“不行!不行!不公平……只有……才可以……”

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只能小孩子下水去捕鱼,大人最多只能站在水边接应一下。那就是说,四叔和阿黄都不能出手,只能小黑上。这是什么破规定?阿黄正要嚷嚷,四叔薅了它一把。四叔看明白了,村子里来的人,除了小孩子,就是老人。这凉丝丝的水,老胳膊老腿是没法下去的。

它听说过,现在老鸹山下的村子,人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去城市里打工了。果然是这样啊!

最后,小黑抖抖索索地下水了。它一看到那比野猪还大的鱼,心里就直发怵。阿黄使劲一拍它的肩:“就看你的了!”

小黑能有什么办法呢?它一个人,就算网到鱼,也拖不动,只能被鱼拖着跑。它想找人结成联盟,可是人类的孩子早都各自有伴儿了。它抱着渔网,费力地在水塘里走来走去,哪条大鱼都追不上。四叔和阿黄急得直跺脚。

有人已经开始抬着鱼往村里走。塘里的大鱼越来越少了。

冬生搀着爷爷,像穿了小鞋的猴三,憋着性子慢慢走,这时终于赶到塘边。他很快弄明白了眼下的情况,渔网,他家是没有的。结盟的最好伙伴,就只有小黑了。好歹他们也算有一面之缘。四叔和阿黄也很高兴,没人搭手,恐怕别指望小黑能抓到鱼。这就叫瞌睡碰上枕头!

四叔指挥他们俩,一人牵着网的一头,当拖网用,向一条大鱼追去。冬生会游水,小黑只会像小狗一样刨水,还不如蹚着水走,结果老落在后面,原本横拦着的网,最后总斜起来,大鱼往旁边一闪,就轻松钻过去了。

四叔和阿黄在岸上呐喊助威。渐渐地,就只剩下它们俩的喊叫声。塘边的人陆续都抬着鱼回村了,就剩冬生爷爷了。塘里也只剩下冬生和小黑。等等!四叔和阿黄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塘里只有一条大鱼了!

如果它们要把大鱼活着带回狸猫村,小黑就不能再跟那个人类孩子合作了!

“嘿!嘿!我们的渔网,不给你用了!”阿黄冲冬生大声喊。

冬生好一会儿才闹明白它的意思。他一撇嘴,扔下渔网,“不用就不用!”

他往前一扑,在水里飞快地游起来,向大鱼追去。

他游得快,大鱼游得更快,这是一条大鱼中的大鱼。

“小黑,追啊!追啊!”阿黄和四叔齐声呐喊。

“冬生,快!快!”冬生爷爷也大声吆喝。他的吆喝果然管用,冬生游得更快了。

小黑是不论怎么喊,也快不起来,催得它慌里慌张,反而害它喝了两口泥水。冬生终于追上了大鱼,他张开双臂,从水里扑起来,一下子扑到鱼身上,紧紧地抠住鱼滑溜溜的身子,大鱼猛烈地往前蹿动着。

“爷爷,剩下的那条鱼比我们这条大多了。”在回村子的路上,一个孩子低声对他的爷爷说。

“嗯。”

“其实我们可以网得住那条鱼的。”

“嗯。”

孩子看看爷爷的脸色,提议:“其实就冬生他们两个人,根本抓不住那条鱼,要不我们……”

爷爷带着这个叫秋成的孩子重新回到野水塘边。

他们看到,冬生像骑马一样骑在大鱼背上,双手紧紧地揪着大鱼的背鳍。接着,他们看清了甩来甩去的大鱼尾巴上,竟然吊着小黑!

小黑用嘴咬着鱼尾巴。为了不被鱼甩掉,它悄悄露出猫的犬牙,死死钉在上面。

负重的大鱼在泥水里挣扎着,鱼和人都像泥糊出来的一样。那几条没人关注的两三尺长的“小鱼”,比大鱼奔窜得还要疯狂,快要吓死了。

四叔、阿黄和冬生爷爷互相瞅来瞅去,大人不插手,照这样下去,这鱼到底什么时候弄得上岸!

冬生在水塘里大声喊:“爷爷,扔根棒子下来,我打晕它!”

四叔和阿黄齐声嚷:“不行不行!我们要活的!”

秋成看看他爷爷,爷爷瞪瞪他:“你不是要捉鱼吗?还不下去!”

秋成嘟着嘴,扒下湿乎乎的长裤,扑通跳进水里。

鱼背上的冬生急了,大声喊:“这条鱼是我的,我的!”

小黑也想喊“是我的!”,可它不敢张嘴。

秋成也大声喊:“我知道!我一片鱼鳞甲也不要,我帮你们!”

现在他脑门儿上还疼呢。当时他就那样说说,结果爷爷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说:“你还嫌小?冬生要是不大声嚷嚷,那样我们巴掌大的鱼也得不到!贪心不足!”

不过他的话倒提醒了爷爷,爷爷押着他回来帮忙。

秋成下到水里,捞起渔网,撒了几下,网都没撒起来。大鱼带着冬生和小黑,已经在他面前蹿了几圈,他还没碰上鱼的边儿。

眼看鱼背上的冬生和鱼尾巴上拖着的小黑,都被绕得晕头转向了,冬生爷爷对阿黄说:“算啦,你也去帮忙吧。先把鱼弄上来再说。”

阿黄早就按捺不住了。它跳进塘里,从秋成手中扯过渔网,用尽全力(还暗暗用了法术),高高抛向空中,渔网在空中撒得溜圆,银色的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冬生爷爷和秋成爷爷情不自禁喝了一声:“好!”

渔网从天而降,将大鱼,还有冬生和小黑,一起笼罩起来。

四叔跳下水塘,和阿黄一起把渔网拽向岸边,秋成也来搭手帮忙,两位老爷爷在岸上接应。一下一上一齐用劲,将网拖上岸来。打开渔网,抖出大鱼、冬生,却不见了小黑,只有一只胖乎乎的小黑猫叼在鱼尾巴上。小黑猫腰上系着一条藤子,藤子上挂着一把泥乎乎的枪。

两位老爷爷呆了一呆,互相看看,又同时看向四叔和阿黄,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你们……狸猫村的!”

被他们一喝,四叔和阿黄一惊,情不自禁现出原形来,变出的衣服消失了,银亮的渔网也变成了软绵绵的牛藤网。

两只水淋淋的大猫,和两位老爷爷隔着渔网面对面站着,腰上两把火枪分外显眼。

大家互相呆望了一瞬间,阿黄突然拔出枪,对准人类。冬生和秋成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还以为自己眼被泥水糊花了,双手在脸上乱抹。

冬生爷爷突然说:“投降!”他高高举起手。秋成爷爷也举起手。冬生和秋成互相看了看,也跟着爷爷举起手。

阿黄大喊:“鱼归我们!”它对着冬生爷爷脚下搂了一枪,连扣了几下,枪却没响。最后终于砰的一声响,阿黄嗷嗷地叫起来—受潮的火枪炸膛了。阿黄举着燎掉毛的爪子蹿进野竹林中。

小黑吓得呆呆地站着。

远远地,传来扯着嗓子的问话声:“冬生爷爷,什么东西响?鱼还没拖上来吗?要不要我们帮忙?”有人把鱼放回村里,又带着孩子们折回来了。

四叔踢了小黑一脚:“跑啊!”

小黑从渔网中蹿出来,跟着四叔,蹿进玉米地。

村里人走过来,看到地上蹦得老高的大鱼,和老老小小发呆的四个人。

“怎么了?那三个外乡人呢?”

冬生爷爷揉揉脸,含含糊糊地说:“走了……”

“刚才是鞭炮响?”

秋成说:“猫!”

他爷爷连忙咳一声。冬生爷爷接口说:“嗯嗯,三只野猫……人少了,草木多了,野猫也多起来了……说不定野兔也多起来了,谁在打兔子吧。”

冬生悄悄移过去,把炸膛的枪踩在泥里。乱了一天,塘边都成稀泥地了。

逃跑的阿黄从野竹林一直奔到柏树林,从柏树林一直奔进长满牛藤的灌木林,才停下来。一停下来,发觉手脚都在哆嗦。周围静悄悄的,四叔和小黑不知跑去哪儿了。

它一屁股坐下,一边喘气,一边四下张望。太阳向山边移过来,橘色的阳光烘着它湿漉漉的毛。烘干了,再摸摸它焦黑的爪子,就径直往山顶去了。天要黑了。

阿黄试探着轻轻喵了一声,远远地,传来四叔的回应声,过了一会儿,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小黑一声喵。

它们终于又会合到一起。四叔劈头给了阿黄一爪:“你还真开枪啊!”

阿黄辩道:“我是对着地下开的!”

四叔又给了它一下:“那枪本来不准,你瞄着人打没事,对着地下打,说不定就真打到人了!”

阿黄气恼地嘟着嘴,突然想起来:“四叔,枪!枪掉在水塘边了!”

四叔怔了怔,说:“算了。反正我看现在也用不上枪了—再说,不都被你整成废铁了吗?!人没打到,差点儿把自己弄成残废!”

小黑笑起来,大家彼此看看,都笑起来。

笑过之后,小黑说:“我们都抓住那条大鱼了!”

“可惜了!”阿黄摇头叹息。

“要不我们回去捉一条小的?”四叔思忖着提议。

阿黄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想到万一还有人在那里,它心就慌。

最后,两手空空的三只猫往回走了。连来时带着的那挂小渔网,也不知丢到哪里了。四叔有点儿沮丧,兴冲冲带着两个后辈下山,这有点丢面子啊!

默默地走着,突然,一股熟悉的鱼腥味儿飘进鼻孔。咦?

四叔举起自己的手使劲嗅,是身上的鱼腥味儿吗?

小黑指着前方:“四叔,你看那里!”

前面的山路上,赫然放着一个粉色的大桶,提手上系着麻绳,麻绳上穿着扁担。这是什么?

泼剌—桶里发出一声水响。

三只狸猫倏地蹿上旁边的大柏树。从枝叶的缝隙里,它们探出头去看—呀,桶里装着一条鱼!

它们看看四周,远远近近,一个人也没有!滑下树,凑过去一看,桶里的的确确是一条两三尺长的鱼。

桶上贴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没有装大鱼的桶。这条小鱼给你们。见谅。

四叔和阿黄抬着水桶向老鸹山深处走。

走了一阵儿,四叔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有装大鱼的桶,我们也抬不动。”

阿黄和小黑都连连点头,“对!对!”

回到狸猫村,四叔指挥大家,飞速地挖出一个水塘。然后,狸猫们站成一条长龙,老狸猫们用法术变出的彩色水桶,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装满了水,在大家手里传递着,清亮的水哗哗地倒进水塘里。

远近的居民都来看这条养在水塘里的“小鱼”。都说:“不小呀,比我们猫还大!”“比我们兔子还大!”“比我们果子狸还大!”那是因为它们没见过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