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琥珀

2022-04-12 00:00:00秦萤亮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7期

1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才晌午,天上就一点儿蓝也没有了。大片大片的灰云彩连在一块儿,好像一床一床灰棉被,让雪花给撑得鼓鼓的,越压越低。

暖暖一边吃饭,一边往外瞅,小白猫也蹲在窗前望天。眼睛一眨,灰棉被绽开了口子,第一片雪花就飘下来了。这儿一片、那儿一片,一下子满天都是雪花飘。房前房后,孩子们的喊声连成一片:“下雪了!下雪了!”

小镇上,每家的孩子都跑出来了,阿曼、苇子……都迎着漫天绒绒的雪花跑来跑去。暖暖也跑出门,扯着嗓门喊:“别踩雪呀别踩雪呀!踩坏了怎么打雪仗呀?”

没人理暖暖,她自己也不知不觉跑起来了。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咦,身边这个男孩是谁?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瞅模样,比暖暖大不了多少,黑眼睛,红脸蛋,硬扎扎的板刷头,棉袄看不出原色,袄袖都有点儿短啦,露着红红的手脖,他妈妈今年准是没给他做新棉袄。可看样儿,他一点儿不在乎,跑得一身热气,像裹着团白雾。

不知怎么,这场雪特别急,特别大。没多一会儿,地上就铺了一层白毯子,又一转眼,毯子已经有半尺厚啦。

“打雪仗打雪仗!”大家喊成了一片。

“打雪仗打雪仗!”板刷头男孩也在喊,喊得比谁都响,气势汹汹的,又脆生生的,像折断了一截的青萝卜,像敲响了屋檐底下的冰溜子。暖暖一听就听出来,他跟自己一样,都是一口东北话。

雪仗马上就打起来了。除了暖暖一个,剩下都是小小子。暖暖戴着新手闷子,不怕冷,蹲在雪地里,团雪球团得正来劲。小小子们嫌手套碍事,就空手攥雪球。一场雪仗打下来,总有人丢了帽子、手套、围巾什么的。

以往,不管玩什么,都是阿曼厉害,因为他最大,个子也大。可这回,板刷头男孩占了上风。

打雪仗,一是看谁的雪球团得快,捏得紧;二是看谁扔得远,打得准。谁也比不上这个陌生男孩,他的雪球不知是怎么捏的,特结实,就跟化过又冻上似的,还有层半透明的硬壳,大老远嗖一下砸过来,就好像挨了一砖头,脑袋嗡的一声。暖暖身上也挨了两下,挺疼。

男孩们挨的打就多了,每一下那真叫个结实。暖暖眼看一个大雪球带着风声,拍在苇子脑袋上。苇子本来就又细又瘦,身子一打晃,眼泪马上就出来了。

大家都火了。混战变成了围攻,男孩一点儿不怵,越打越起劲,打得半空里一片雪雾弥漫,风声呼呼的,像是在下冒烟儿雪。

暖暖又喊:“你们别光打他一个人啊!”

没人听她的。苇子带着哭腔喊:“他那雪球里包的是冰溜子!”

暖暖不相信。她磕碎一个带冰壳的雪球,真的,里边真包着一大块儿冰溜子,还带着尖儿哪,就跟刚从房檐底下撅下来一样。

暖暖糊涂了。眼看着男孩跟大家一样在雪地里团雪球,这冰溜子是怎么包进去的呢?

“哪儿来的,你!”阿曼指着板刷头说,“会不会打雪仗?”

“你管我哪儿来的呢!”男孩倔强地说。

“上别处玩儿!”阿曼瞪了他一眼,喊道:“咱们不带他玩了!”

大家呼啦一声,全跑了。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上就剩下暖暖和板刷头。

男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跑远,抹了一把鼻子,说:“我还不稀罕跟他们玩呢!”

“我跟你玩儿。”暖暖说。

男孩又高兴起来了。他飞快地一眼暖暖:“你是个小丫头,跟你有什么玩的?”

“咱俩堆雪人嘛!”暖暖说,“堆个最大最大的。”

“嘁!”男孩非常不屑地说,“雪人有什么玩的?堆雪人最没意思了!”说着眼珠一转,“哎,我带你去吃个好东西。走啊!”

暖暖就高高兴兴跟着他走了。

男孩一路东瞅西望,专看别人家的铁栅栏、门把手。看到地上一块盖着雪的铁板,他高兴地说:“铁上的雪,最好吃啦,你尝过没?”

暖暖背过手去,摇摇头:“我爸我妈不让我拿舌头舔铁板。”

这是真的。家家大人都会千叮咛万嘱咐,冬天可千万别舔铁东西。大人们还说,有个坏小子,专门骗别人上当,他们小时候就碰见过。

男孩有点儿急了说:“大人说你就信了?真傻!他们是怕你知道这玩意儿好吃,自己就吃不着了。”

“不信。”暖暖说,“我爸爸妈妈对我可好了,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不舍得吃,都给我吃。”

男孩一下子火儿了,拳头攥得紧紧的,瞪着暖暖,就好像暖暖朝他脑袋上敲了一冰溜子。暖暖不明白,自己哪儿惹他了。

一下子,男孩又把拳头松开了,很瞧不起暖暖似的,仰着脸说:“没意思!你走吧,我不跟你玩。”

“行。”暖暖挺干脆地说,抬腿就走。她也觉得这男孩太别扭,简直没法儿玩儿。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还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短短的袖口里露出一截冻红的手脖,手上没手套。

暖暖又走回去,摘下自己的手闷子。这是妈妈新做的,棉花絮得可厚了,大红灯芯绒面,深红绒布里子,在雪里玩多久都不会弄湿。妈妈想得周到,还把两只手套用线绳缝在一起,挂在脖子上,这样就不爱丢。

“给你吧!”暖暖把手闷子递给男孩。男孩不接问:“为啥?”

“不为啥,我还有呢。”暖暖说,“我妈给我做了好几副。”

“我才不要。多傻呀,还带个绳。”男孩说着,却接过来了,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说声谢谢。

“不用谢。”暖暖不管他谢不谢,又说,“雪球里不能包冰溜子。你这样,下次就没人跟你玩了。”

说完她就往家走,新手套没了,妈妈一准又要生气呢。走出好远,她回头望望,男孩正站在雪地上戴手套,还把线绳往脖子上挂呢。

2

手套没了,妈妈把暖暖数落了好久,还自己出门去找,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跟你说,没啦!”暖暖说,“我送小朋友了。他妈不给他做棉袄,也不给他做手套。”

“送哪个小朋友了?”妈妈不信,“我挨家问了,谁也没拿。”

“是新来的,打雪仗可厉害了。”暖暖在炕上跟小白猫玩。炕热,把小白猫烤得软乎乎的,小白猫一心想睡觉,动也不动,光是嗓子里呼噜呼噜地应付她。

“哪有新来的?矿上根本没人来。”妈妈皱着眉头,“别跟外面的野孩子玩。”

暖暖答应着,困劲儿也渐渐上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搂着小白猫睡着了。

有人砰砰地拍窗户。声音闷声闷气的,拍了半天,暖暖才醒过来。

眼前的窗户上结着白霜花,透过窗花,隐约看见一只红手闷子在挥舞。暖暖好开心,赶忙穿棉袄,蹬棉鞋,戴上帽子跑出去了。

果然,板刷头男孩站在她家门外,还是穿着旧得没颜色的棉袄,可胸前绕着线绳,手上戴着红手套,样子挺神气。一见暖暖,他马上笑了,笑脸好像阳光照在雪上。

“请你吃好东西。”男孩说。

暖暖一听,立刻倒退一步。男孩脸涨得通红:“不骗你!这回真不骗你!你跟我来!”

暖暖半信半疑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想,要是又让她舔铁板,她准保掉头就跑,再不理他。

正是雪后初晴,到处都是雾凇。平时看惯的树,这会儿好像用水晶和雪粉打扮了起来。暖暖跟着男孩,穿树林,过雪丘,像走在仙境里。弯弯曲曲走了半天,翻过一个个戴雪帽的小山坡,路过一段又一段生芦苇的冰河……家早就看不见了,还不知道男孩要上哪儿去。

“鸟窝!”穿过披雪的白桦林时,男孩突然说。暖暖刚抬头一看,男孩就往树干上踹了一脚。哗啦一声,满树的雪倾下,撒了暖暖一脸,还灌了一脖子。等她把雪抖落干净,男孩已经在林间的积雪里挖起来了。转眼间,就掏出几个黑晶晶的圆球,递给暖暖。

“这是……冻梨呀?”暖暖接在手里,好吃惊。真是冻梨,沉甸甸,滑溜溜,像个冰冻的水晶球。这空旷的树林子里,怎么会埋着冻梨呢?

每到年根儿底下,爸爸就会买梨回来。堆在屋外的窗台上,任由冰封雪盖着。爸爸说,这是老家的吃法。要吃了,就提前拿进屋来缓着,再不然就泡到水里,泡得水上一层冰壳,才能慢慢啃着吃。化冻的梨肉绵软清甜,汁水里带着冰碴,别提有多好吃啦。

“还有呢!”男孩还在挖,好像松鼠在挖夏天埋下的松果。一堆红亮亮、硬邦邦的扁柿子从雪里咕噜咕噜滚出来。

“冻柿子!”暖暖喊。

“还有呢!”男孩拎出来一串串晶莹的冻葡萄,像绿宝石雕的。还有一捧一捧的冻草莓,红得像玛瑙。她惊呆了,把一个冻草莓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当的一声,差点儿把牙硌下来。

“傻!”男孩说。他抓了几把雪,像和面一样,在水果上揉来揉去,眼看着水果就柔软起来,雪却变透明、变硬实了,成了一块块冰。

“化开啦!”男孩说。

带着冰雪滋味的水果真鲜甜。大冬天里,只有瓜干葡萄干,暖暖好久没吃到新鲜水果了。她坐在树下,吃得停不下来。男孩不吃,得意地瞅着她。

“你怎么不吃?”暖暖嘴里塞满葡萄问。

“我不稀罕。早吃腻啦!”

冬天天黑得早,不知不觉,太阳就沉下去了。暖暖吃得再也吃不下,忽然间身上冷起来了,钻心地冷,好像从心里冷出来。

“我回家啦!”她牙齿嘚嘚打着战,嘴唇也白了。

“那你啥时候再出来玩?”男孩挺不愿意,“前面还有好多好吃的呢。咱们再去挖呀?我还有冻西瓜,还有冻石榴、冻无花果呢。”

“明、明天吧。哎,你明天上我家来玩吧!就、就是没这么多好吃的。对了,能烤、烤地瓜,还能烤土豆。”暖暖磕巴着说。想到家里的火炉,她更是钻心地冷。

“嘁,那有什么吃头儿!”男孩很失望。可是暖暖知道,他肯定会来的。

回家的路可真长,暖暖走一气,跑一气,累得气喘吁吁,天都黑了,才进家门。

第二天他们没能一起玩。因为暖暖那天晚上冻得发起烧来,一口饭也没吃,睡梦里还总是说胡话:“冻梨不要了。不吃了。草莓还有吗?”

暖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好像到了板刷头男孩的家。那是一座透明的冰山,在原野尽头,在湖泊边上。男孩敲了敲,山就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哎呀!里面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的树,透明的花,透明的水果,透明的湖里游着透明的鱼,透明的鸟在透明的树林上飞。就像妈妈讲的水晶宫……不对,水晶宫在海底,可这山是冰做的……

手上茸茸的,热热的,是小白猫在拱她的手呢。这么说,她还是在家里。不对不对,板刷头分明就站在旁边,神气地说:“我还有冻巧克力,还有冻蛋糕,还有冻冰激凌呢!你都没吃过!”

小猫毛茸茸的尾巴在她手上扫来扫去。她低头一看,糟了!小白猫也变透明了!小白猫变成冰啦!

暖暖惊叫一声,身上出了一身汗,醒过来了。

3

板刷头男孩上她家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窗户又被闷声闷气地拍响了。暖暖赶紧打开门,板刷头男孩站在门口,脸上挺不高兴。

“我等你好几天了……”

暖暖发现,她没出门的这几天,雪下得可真大。男孩站在门口,雪都快没到膝盖了。

“我发烧啦!今天才好。”暖暖说,“进来吧,家里没人,他们都上班了。”

男孩挺拘束地走进来,看看暖暖家的小房子,看看火炉和暖炕,就像一开始打量暖暖那样,脸上一副瞧不起的模样。

“这就是你家呀?真小!”

“不算小吧?这片平房,家家都这么大,”暖暖想起梦里的水晶宫,又说,“比你家那是小多啦。咦,不对,那是我梦见的。”

奇怪的是,男孩好像听得懂。他大模大样地一摆手:“那可不是我家。就算行宫吧,行宫你懂不懂?”

暖暖没听过这词儿:“那,你家到底在哪儿呀?也在东北吗?”

男孩抓抓板刷头:“比东北还北。哎,我家可大了,可漂亮了,你啥时候能去就好了。”

“行。”暖暖答应一声:“你就住这儿不走了吧?”

男孩白了她一眼:“咋不走?过不了俩月就得走。哎呀,你啥也不懂,我不跟你说了。”说着抹了抹鼻子,“地瓜在哪儿呢?还有土豆?”

暖暖赶紧从冷仓房里拿出三个大地瓜、三个大土豆。从缸里舀水洗洗,就学妈妈的样,放在菜板上切。哎呀,土豆还能切两半,地瓜压根儿剁不动。

“真笨!”男孩挤到灶间来,抢过菜刀,“我来!”

暖暖就站在一边看。男孩真有劲,手起刀落,当,当,当,当,地瓜就给劈成了薄片。

切了一大盘子,暖暖拿到铁炉子上,一片片贴在炉子边烤,像大人一样嘱咐男孩:“别碰炉子,烫!”

男孩一听眉毛就立起来,猛地摸了炉子一把。暖暖惊叫一声,可他伸出手,手好好的,一个水泡也没有,连红也没红。

“看,没事吧?”

暖暖捂着胸口点点头。男孩伸手的那一瞬,她看见炉子里红热的火一下青白了,变暗了,小了,就好像害怕似的。

他俩坐在小板凳上盯着炉子。黄黄的土豆片渐渐变薄,红红的地瓜片渐渐变软。暖暖在土豆上撒了一点点盐花,香味就慢慢飘出来了。

“真慢!”男孩一会儿摸一下炉子,火就一抖一抖的。

“你老摸它它不热啦。”暖暖说,“不热就烤不好。”

好不容易有了七八分熟,男孩就一片片从炉子上揭着吃。这回是他吃,暖暖看着。

“好吃吗?”暖暖问。

“不好吃。”男孩说,“噎死啦!”可还一个劲往嘴里塞。

尽管炉火总是发抖,土豆还是一点点变得又焦又香,地瓜流出了红褐色的糖浆,热热的甜香飘得一屋子都是。炕上的小白猫醒了,站了起来,喵地叫了一声。

男孩眼睛一亮,假装不经意地蹭过去,猛地伸手去抓猫尾巴,可小白猫一纵身就跳到了衣柜顶上,坐在那不慌不忙舔着毛。男孩咣一声撞在炕边上。

暖暖笑起来。

“不能这么抓猫。猫要是不愿意,你就抓不着它。”

“我才不爱抓它呢。”男孩揉着腿,悻悻地说,“还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我走了。”

“别走别走。”暖暖急忙翻出一堆小人书。男孩拿起一本翻翻扔下,再拿一本翻翻,扔到一边。

“没意思。还有啥?”

暖暖把玩具都掏出来。洋娃娃,积木,推着跑的小火车,还有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小熊,拧上发条,就会砰砰地打鼓。男孩拧一回发条,又拧一回,就不爱玩了。

“没好玩的我走啦。”

暖暖狠狠心,从床下拖出一个纸板箱。这里面全是她的宝贝,平常不给人看。

“啥玩意?”男孩凑过来,从纸箱里拎出一串手链。

手链是彩色石头穿的。板刷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放在眼睛前面瞧。透过小屋里的天光,一颗颗糖球样的圆石头朦朦胧胧的,挺晶莹。有的像剥了皮的青葡萄,有的像浸了水的红樱桃,有的像金黄的灯笼果,石头上面还有花纹,像水草,像星月,像眼睛……

“这叫玛瑙。”暖暖说,“我在河滩上捡的。可惜现在都是雪,夏天咱们一起去捡呀!”她想起五彩的河滩、奔腾的河谷、望不到边的花海……恨不得现在马上就到了夏天。

听见“夏天”,板刷头的脸色一沉。

“夏天有啥好?”他掂掂手链,扔回纸箱里,“比这好看的石头,我见多啦。”

暖暖瞅瞅他,拿起一个笔记本,小心地翻开:“看!”

男孩的眼睛瞪大了。一只真的白蝴蝶,像纸一样薄,像画一样美,静静躺在笔记本里。触须细细的,翅膀上的墨色纹路淡淡的,身上每根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看吧?”暖暖说,“我夏天在菜地里抓的。还踩坏一棵柿子秧,我妈都骂我啦。”说着,那天的情形又清清楚楚浮现在她眼前。金色的阳光从翠绿的叶子上洒下来,白蝴蝶的翅膀都被照得透明了。刚下过雨的菜园里一股清香味……

“又是夏天,能不能不说夏天?”男孩挺烦躁,伸手去拿白蝴蝶,暖暖赶紧挡住:“不能碰。一碰就碎啦。”她又翻过两页。

这是一只红蝴蝶。通身都是红配黑,翅膀像舞裙一样,带着长长的飘带。如果有女孩子穿这么一身,准得好看死啦。

“这是我在树林子里抓的。”暖暖瞅瞅他,不再提“夏天”:“我跑了好远呢,才用帽子扣住,手都让树枝划坏了。”她比画着说。

男孩不听,自己动手翻。暖暖忙着说:“轻点儿!轻点儿!”

后面是只大蝴蝶。男孩一下就屏住了气。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的,从这边看,是蓝绿,从那边看,是金绿,绿中带着闪,珠宝一样,好像不该出现在这简陋的砖房里。

“这只是爸爸帮我抓的。”暖暖说。不论什么时候,她一看到这只蝴蝶,马上就觉得心满意足。

板刷头没听暖暖说什么。他好像被蝴蝶迷住了,不停地说:“给我摸摸呗。”

“不能摸,一摸就碎啦!”暖暖把笔记本拿开,从纸箱底下小心翼翼掏出一个铁皮罐子,把里边的东西倒了出来,托在手上。

这是一块透明石头,可比石头轻。颜色好柔和,像蜂蜜,像傍晚下山的日光,有点儿朦朦胧胧,里头静静卧着一只赭色小蝴蝶。

“怎么样?”暖暖说,“这叫琥珀。蝴蝶在这里边有好几万年了。哎,你知道琥珀是怎么形成的吗?”

板刷头一声不吭,紧紧盯住琥珀里的蝴蝶。它没有笔记本里的蝴蝶那么漂亮,翅膀小小的,颜色暗暗的,可大概是因为住在琥珀里头,所以显得特别珍贵。它蜷曲着身子,低着头,翅膀半开半合,像飞累了在歇息,像在做一个长梦。

“是别人送给我爸的。那个叔叔在煤矿,他说好多年才碰到这么一块呢。”

“给我吧!”男孩突然说,声音很大,把暖暖吓了一跳。

“不行。”她脱口而出。

“让你爸再给你找一块嘛。”

“不行,我爸是找铜矿的,铜矿里头没有琥珀。”

“那把你那些蝴蝶都给我。”

“不行。”暖暖提高了嗓门。

“那把猫给我吧!”男孩竖着眉毛。

“不行!”暖暖又吃惊又生气。

“为啥!”男孩喊起来,“你都有这么多好东西了,为啥就不能给我?”

“不能就是不能!你妈没告诉你,别随便要别人东西吗?”

“我没妈!”男孩吼了一声,一脚踢开房门跑出去了。没两步又跑回来,扯下脖子上挂着的那对红手套,狠狠扔在暖暖面前:“还给你!”

暖暖追到门前,只看见男孩头也不回地跑进漫天大雪里。不知什么时候又下雪了,她这才发觉,屋里已经很暗很暗了。旋风卷着雪片,像要把整个世界埋住。

4

大雪一连下了好多天。暖暖不能出去玩了,只能串门儿,要不就玩猫,翻小人儿书,看蝴蝶标本,看她的琥珀。奇怪,没有板刷头男孩在旁边,标本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暖暖忍不住想,要是男孩还回来,就分给他一只蝴蝶?那只白的给他……要不然,红的给他也行。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不管不顾地下。大人们都说,来了这些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们都是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采矿的。爸爸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不说话,暖暖知道,他想家了。

暖暖生在这儿,这个有森林也有河谷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乡。她站在门前,仰望着大雪,觉得自己是那么小,好像一走进雪里,就会迷路了。

小白猫丢了。

大人们上下班,门开开关关,小白猫有时溜到门外,看看雪又回来,暖暖没在意。

吃晌午饭的时候,没看见小白猫,吃晚饭的时候也没看见。暖暖以为它猫在哪儿睡觉。它经常这样,钻到被垛里,躲在橱柜上,让你好找。

半夜里,她突然醒来,摸摸身边,那个总是热乎乎、毛茸茸的地方,是空的。

这么大的雪,小白猫能上哪儿去呢?暖暖挨家挨户找遍了,谁也没看见。只有阿曼说,那天早晨,他好像看见板刷头男孩在暖暖家门外转悠,一晃就不见了。

雪不停地下,什么脚印都盖掉了。小小的白猫像一片雪花似的,在漫天大雪里消失了。

暖暖真难受。她是第一次尝到丢了心爱东西的滋味。

小白猫最爱热炕头,外边这么冷,它怎么会跑出去呢?它从来没逮过老鼠,在外边能活下来吗?

紧接着,阿曼也失踪了。

阿曼的妈妈说,烤好了馕和肉,才发现他没在屋里。开门看,隐隐约约一行脚印,已经被雪半埋了。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透了,阿曼也没回来。

半夜里,阿曼的妈妈挨家挨户敲门找他。暖暖在炕上听见爸爸妈妈穿上衣服出去了,她爬起来趴在窗口往外看,一点一点的亮光在漫天风雪里跳,连成一串,渐渐没进黑夜里。

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冒着雪去找阿曼了,他们打着手电,踩着没膝深的雪,树林里,冰河边,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没有阿曼的影子。

天亮了,可天色那么暗。雪还在下,风旋得好急。呜呜的风声,从电线上刮过来刮过去,像谁在尖厉地吹哨子,像谁在哭。暖暖看着这没完没了的大雪,突然感觉这雪,连同这个冬天,都是这么凶险。

阿曼还没找着,苇子也不见了。

苇子的妈妈哭得好凶。爸爸妈妈们这回不光要找阿曼,还要找苇子。

跟阿曼一样,哪儿也找不到苇子的踪影。爸爸妈妈冻透了,回家来赶紧烧点儿热粥。

阿曼,苇子,还有小白猫,他们这会儿都在哪儿呢?他们是去了同一个地方吗?暖暖又慌,又怕,又担心,觉得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可越着急越是想不起来。

爸爸一边喝粥一边跟妈妈说:“在他家院子里,我差点儿滑一跤。”

“怎么回事?”

“雪踩得乱糟糟的。我没看见,一下踩上一个冻梨,又硬又滑。”

“冻梨怎么在地上?”妈妈没在意。

“还有大刘也踩着一个,也差点儿摔了一跤。”

“谁把冻梨扔得满院子都是?”妈妈一边喝粥,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一听到“冻梨”,暖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猛地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儿,是那个梦。在那个有板刷头的梦里,什么都变成了冰的,小白猫也变成了冰的。

“我知道阿曼他们上哪儿去了!”她喊。

爸爸妈妈赶紧把碗放下。

“是被那个板刷头给骗走了。他用冻梨,还有冻柿子,还有冻草莓什么的!我就是吃了那么多冻草莓才发烧的。他家里什么都是冰做的,小白猫说不定让他给变成冰的了。阿曼和苇子肯定也是在他那儿!”

爸爸叹了口气:“这都哪本小人书上看的?”

“才不是呢!”暖暖急得都快掉眼泪了,“他们家是新搬来的,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他打雪仗可厉害了!对了,我的手套就是送给他了。”

妈妈更糊涂了。

“你那手套不是又找着了吗?”她纳闷地说,“这冰天雪地的,哪有新搬来的人家啊?要是真有这么个孩子,不管是谁,那他准不是好人。”

爸爸妈妈对视着。爸爸严肃地说:“不管是咋回事,现在外头太危险了。你一步都不能出家门。”

喝了口粥,烤了会儿火,爸爸妈妈又出去找阿曼和苇子了。这回他们走的时候,还在门外挂了把锁,把暖暖给锁在屋里。要知道,平时就算家里一个人没有,他们都不锁门。

暖暖在屋子里团团转,真气闷。爸爸妈妈怎么就不相信她的话呢?他们光是在外边儿瞎找,那哪能找着呢?得快点儿去找板刷头才行啊。

忽然间,暖暖想起来,就算是爸爸妈妈相信她了,可是得上哪儿找板刷头呢?

不管了,得先出去才行。门牢牢锁着,暖暖拍了又拍,喊了又喊,没人理她。大人们都在外边忙着呢。

门不行,还有窗户啊!暖暖费了挺大劲儿摘下窗钩子,可是怎么也推不动。窗户早就让厚厚的冰雪封住啦。得明年春天才能化开呢。

暖暖拿起烧得红红的炉钩子,爬上窗台,放在窗框边上。刚一放,冰雪就凹进去一块儿,雪水马上就流下来了。一会儿钩子就凉下来了,就再放到炉子里烧。

烤冰真好玩。暖暖一边玩,一边隔一会儿拉一下窗户。一开始老是拉不开,直到满窗台都是冰水,窗户哐啷一声拉开了,暖暖吓了一跳,差点儿没从窗台上掉下来。

一下子,屋子像撕开了个口子。风雪呼呼地刮进来,满窗台的雪水立刻就结成了冰。炉火眼看着就变小了,变青白了,就像那天板刷头用手摸炉子时候一样。屋里马上就没那么暖了。

暖暖哆嗦着穿棉袄,穿罩衫,穿棉鞋,又把围巾帽子手套全戴上。要找板刷头,肯定得走好长的路。不穿暖和了可不行。

对了,还得带上重要的东西呢。妈妈做的棉袄口袋这么大,什么都能装下。她准备好了,就爬上窗台,扑通一声跳下去。

没想到院子里的雪已经那么厚了。她一下子陷进了大雪堆,半天才爬出来。鞋口里灌进了雪,她有点儿想哭,但忍住了。

她也走进了漫天的风雪里。

5

出了院门儿,没走几步,她就有点儿辨不出哪儿是哪儿了。真冷啊,雪里头像有沙粒似的,眯着眼睛。天那么暗,什么也看不清。现在明明还是下午呢。

板刷头到底在哪儿呢?

风雪里,暖暖看见小山坡的轮廓。一排树林影影绰绰,这是河边的树。对了,要沿着河走,那天他们往白桦林去,也是走的这条路。暖暖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些幽暗的树影,就是那天站在仙境里面的水晶树。

雪真深啊,都没到腰了,半天挪不了几步。鞋里,围巾里都灌满了雪,可她顾不上,千万不要陷到沟里头才好。

顶着风不知走了多久,暖暖冻坏了,身上的棉袄变得像纸片那么单薄。手、脸、脚下都没了知觉。扭过头,后头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家了。可是小湖泊也不知在哪儿。她一下子觉得,这世界上除了自己,就只有风与雪了。

“喂—喂—”她向着风雪拼命地喊,也不知道板刷头的名字,“你在哪儿啊?”

喊啊,喊啊,没有回音,只有风声呜呜,像在哭,又像是在吹着口哨嘲笑谁。风一会儿把她往这边裹,一会儿往那边裹,她跌跌撞撞,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

天渐渐黑了,白桦林还是没踪影。肯定是走错方向了。暖暖突然间害怕极了。

有好多雪里冻死人的传说。她也会陷在雪里,陷在没人找到的地方,就这么冻死了吗?阿曼和苇子,还有小白猫,他们现在也跟自己一样,就这样困在什么地方吗?

“喂—”暖暖又喊起来。一边喊,眼泪一边流了下来,马上就在脸上结了冰。

6

忽然间,世界安静下来了。

风声一下子弱了,雪粒也不再扑脸了。暖暖睁开眼,她正站在两堵风雪的墙中间。墙外,风声远远地回旋着。

一条白茫茫的路就在暖暖面前。好暖和,像被装进了一个袋子。明明已经黑下来的天,变得明亮又柔和,不知是晨是昏。袋子出口的地方,有什么在亮晶晶地闪光。

冻僵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了。暖暖一直往前走。那闪闪发光的东西越来越清晰,是一座透明的冰宫殿……暖暖低下头,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雪野的边缘,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冰台阶。

又睡着了吗?这也是梦吗?

暖暖一边想,一边抬起僵硬的腿,一级一级地迈上冰台阶。

板刷头男孩果然就站在宫殿的门口,背着手,就像雪仗打赢了那样,好得意。

“你来啦!”他说。

“嗯!”暖暖长出一口气,“你家真远!我差点儿找不着了。”

“笨!要不是我用风雪给你指路,你才找不着呢。”板刷头神气地说。

“你怎么能管得了风雪?”暖暖问。

“我就能管。”板刷头瞪起眼,“全都是我说了算!你们谁不服都不行!”

暖暖觉得还是不跟他吵架好。

“我累死啦,冻死啦!”她说,“让我进屋行不行?”

从冰宫殿高高的大门走进来,一进屋,暖暖就呆住了。她好像从外面又走进了外面,根本看不见屋子在哪儿。宫殿太大了,大得没有边际,地是镜子一样的冰湖,铺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雪毯子。近处有树、小山丘,远处还有雪山、森林。白鸟在树上飞飞落落,鹿群在森林里时隐时现。

“你家怎么这么大?”暖暖惊着了,轻轻地说。

男孩一梗脖子:“我赶路才住这儿。我真的家才大呢!”

暖暖低下头想了想。这跟她原来想的不一样,看来,还是得问他。

“我来找阿曼他们,还有我家的小白猫。”暖暖问,“你看见他们没有?”

男孩不回答,有点儿狡猾,又有点儿神气地瞟着她。

“看见咋样?没看见咋样?”

“不咋样。”暖暖说,“他们家里都可着急啦。苇子妈妈哭得可厉害了。你让他们回来行不行?”

男孩仰脸想了想,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没看见。”

暖暖失望得心都凉透了。可是她还硬撑着,看过的小人书里面,那些斗智斗勇的故事,忽然一页一页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行吧。反正我也不相信他们在这儿!”暖暖故意说,“大人们哪儿都找过了,你还能把他们藏哪儿?”

男孩果然火了。

“大人?大人懂啥?我偏要带你看看!”

他狠狠一跺脚,光滑如镜的冰面马上裂开一条缝。

“我放在地下室里啦!”

他踩进裂缝里,气呼呼地往下走。暖暖挺害怕,可是也没别的办法,也硬着头皮跟他走进裂缝。

他们好像走进了无边无际的淡绿色翡翠里。上面隐约有透下来的天光,翡翠里嵌着不动的水藻、气泡,还有一群群凝固的鱼群。

“你家的地下室,是湖底呀?”暖暖恍然大悟。

男孩一指:“看,在这儿呢!”

就在眼前,阿曼和苇子都一动不动地待在冰里。阿曼好像特别生气,手紧紧地贴在冰面上,苇子抱着头蹲着,样子特别沮丧。那样子,就像元宵节的时候,爸爸单位做的冰灯,里面有《西游记》人物的彩画。旁边的冰里,睡着她的小白猫,鼻子碰着尾巴,蜷成一团。

暖暖吓得心怦怦跳,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们死啦?”她脱口而出。

“没有。”男孩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让他们死,他们就死不了。”

暖暖赶紧擦擦眼泪:“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

“反正也没人跟我玩。”男孩梗着脖子,“我没意思,就抓了。”

“你怎么抓的?”

“就像你抓蝴蝶那样呗。”男孩说,“我先把湖上的冰弄松,然后就找他到湖边打雪仗。怎么样,我聪明吧?我也有标本啦,也是琥珀!”

阿曼关在冰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俩,好像急得要命,又好像气得要命。

“这个更简单。”男孩指指苇子,“我就给他院子里放好吃的,就慢慢引过来了。”

“这不行!”暖暖瞪着男孩,“你赶紧把他们放出来!”

“凭啥?你把蝴蝶关在琥珀里头,你咋不把它放出来呢?”

“我放不出来呀!”暖暖急了,“那是好几万年前的琥珀呀!蝴蝶不早就死了吗?”

“那你还抓蝴蝶呢!”板刷头大声说,“你抓的时候,蝴蝶也没死呀!凭什么你能攒标本,我就不能?”

“人跟蝴蝶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人有爸爸妈妈……”暖暖觉得男孩在讲歪理,可是自己给绕晕了。

“蝴蝶也有爸爸妈妈啊!要不然蝴蝶从哪来?”

“那我以后不抓了行吧?”暖暖喊起来。

“不行!你抓不抓蝴蝶跟我有啥关系?我就是要玩。”

暖暖闭上嘴。她从棉袄口袋里掏出那个夹满蝴蝶的笔记本。

“送给你。全给你。”

男孩一下不说话了。他看看暖暖,又看看笔记本,又看看冰里的阿曼他们,好像不知道怎么好。

暖暖狠狠心,又掏出那块琥珀:“这个也送给你。”

男孩眼睛一下亮了,迟疑地接过来。

“真的送给我?”

暖暖点点头。男孩把琥珀攥在手心里,马上就回身往地面上走。

“哎,哎!他们怎么办?”暖暖在下面喊。

“急啥?一会儿我就送他们回去!”男孩又兴高采烈了。他吹着口哨,手插在口袋里,在雪山和森林中快活地走着,暖暖跟在他身旁,走过一重重山水,感觉就像穿上了小人书里的七里靴。银色的狐狸和野兔在她身边跑过,卷起一阵阵闪光的细雪,像从星星上落下来的。走了那么远的路,她脑袋沉沉的,想睡。

“我马上又要搬家啦!”板刷头突然说。

“啊!”暖暖吃了一惊,“为啥呀?”

“这儿的活都干完了呀。”男孩蹲下来,随手掀起一块雪毯的一角,看了看,再放回去。

“要照顾庄稼,还有花呀,草呀的。”男孩说,“得经常瞅瞅。”

真的,在他掀起的雪毯下面,暖暖看到了好多草一样的绿苗。

“你用雪压着,它们不全冻死啦?”

“你懂啥!”男孩说。

虽然不懂,但是暖暖挺佩服。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干了好多活呢。他还没有妈妈帮他缝棉袄,没有小人书,没有小猫……

“对了,带你看点儿好看东西。”男孩一拍手,“跟我来。”

暖暖跟着男孩,睡意蒙眬地往东边走。她准是一边走,一边在做梦,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珠宝盒边上呢?

深深的矿洞里,像璀璨的冰凌,像箭镟一样凝结着的,是水晶;

一丛一丛,像玫瑰花瓣一样重重叠叠的,是亮晶晶的白云母;

像冻结的梦境一样,由玉绿转为玫红、由碧蓝变成金黄的,是电气石。

还有沉积着金沙的光带,还有镶嵌着铜晶的岩壁……一条条宝石的河川,纵横交错,曲曲弯弯,静静地向远方流去。平时爸爸总说,布尔津下面有数不清的宝石矿,这下暖暖信了。

“好看吧?”男孩说,“你在河滩上捡的石头,比这差远了吧?”

暖暖想说“以后带我爸爸来,让他来找矿”,太困了,说不出来。

“你……你要搬到哪……哪去呀?”她忍着瞌睡问。

“搬到下个该过冬天的地方去呗。帮他们消消毒,杀杀菌,给庄稼盖上毯子睡一觉。”男孩望着宫殿顶上飞过的一群林鸦:“老是这么走啊走啊,也挺没意思的。谁都不喜欢我,都喜欢夏天。没人跟我玩。”

“谁说的?咱俩就是好朋友。”暖暖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别干坏事就行。”

“真的?”男孩眼睛瞪得好大,“说话算数啊!那,我明年再来找你玩!”

“行!”暖暖说,“那你啥时候搬家啊?”她看看男孩,又有点儿舍不得他走。

“得等风。”男孩说,“我要趁着大风天搬家,把冰啊,雪啊的都搬过去。”

后来,两人好像还说了好多好多话,可是暖暖都不记得了,因为她睡着啦。蒙眬间,好像男孩细心地给她盖上一条厚厚的雪毯子。软软的、蓬松的雪毯子,那么暖和,像最白最细的鸭绒。

那天晚上,在朝南的小山坡上,在一个雪窝子里,几道闪亮的手电筒光柱忽然照进来。

“哎呀!怎么在这儿啊!”

“可算是找着了!”

乱纷纷的说话声把暖暖惊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怀里暖烘烘的,是小白猫在睡觉。身边,手电光照亮的地方,阿曼和苇子还没醒。在手电的后面,是爸爸妈妈焦急的脸。

7

后来,他们就跟着大人回家了。爸爸背着暖暖在雪里走,妈妈抱着小白猫,在旁边打着手电。他们没有骂暖暖打开家里的窗户,也没有说炉火灭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

“太好了。”

“没事就太好了。”

暖暖还没完全醒过来。她在爸爸背上抬头看夜空。雪早停了,夜空和星星好像都刚被擦干净,一闪一闪地亮。

“爸爸,冬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爸爸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不是给你讲过地球的公转嘛!”

暖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不跟你说了。我已经明白啦!”她又问,“那,雪压着庄稼,庄稼能长得好吗?”

“当然能啦。庄稼盖着雪睡觉呢。”妈妈心情很好,在旁边接过了话头,“瑞雪兆丰年嘛。”

暖暖又问:“那,什么时候刮大风啊?”

“估计快了吧?”爸爸说,“毕竟春天快到了嘛。奇怪了,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尽问这些?对了,那个雪窝到底是谁挖的?挖得还真好,朝阳,背风,还保暖。要不然,你们几个早就冻死啦!”

暖暖不回答。还有好多话没说呢,地下的宝石、湖底的鱼群……她悄悄摸了摸口袋,咦,笔记本和琥珀怎么都还在呢?板刷头忘了拿她送给他的礼物啦。

天晴了,明天一早就再去找他玩。得赶快呀,春天就要来啦……

在漫天的星光下,在爸爸的肩上,在有节奏的颠簸中,暖暖又睡着了。

梦里,她和板刷头、阿曼、苇子在雪地上奔跑,头戴花束的鹿群从身边掠过,小白猫像风一样地追上去,雪上印满了花瓣样的脚印。在雪下,成千上万的青苗与花草、宝石与金沙都正沉睡着,做着梦,跟他们一起,等待着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