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破局者:改变世界的五位女作家》的情感表述

2022-04-08 00:33胡晓华胡娅婷
关键词:雪莱戈登艾米莉

胡晓华 胡娅婷

论《破局者:改变世界的五位女作家》的情感表述

胡晓华 胡娅婷

(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传记是关于人的生命书写,离不开对人物情感的考察,而作者在对人物进行评述时,也会以各种方式传达自己的情感。林德尔·戈登的文学传记《破局者:改变世界的五位女作家》展现了女性传主的激情,揭示了男性人物的温情,抒发了一个女作家的共情,从而反映了人物的真实和作者独特的视角。

文学传记;《破局者:改变世界的五位女作家》;激情;温情;共情

英国著名传记作家林德尔·戈登(Lyndall Gordon, 1941—)撰写的《破局者:改变世界的五位女作家》(, 以下简称《破局者》)于2017年10月首次出版,2019年再版后获美国出版商协会颁发的2020年“专业与学术杰出出版奖文学类最佳图书”提名。戈登教授一直致力于文学传记的创新,把读者耳熟能详的史料变成妙趣横生的故事[1]。在《破局者》中,她再次展示了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编织成篇的娴熟技巧,让五位特立独行但又志同道合的女性作家出现在同一本传记里:“奇才”玛丽·雪莱 (Mary Shelley)、“幻想家”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法外之徒”乔治·爱略特(George Eliot)、“演说家”奥利弗·施赖纳(Olive Schreiner)和“探索者”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作为女性,她们都具有鲜明的独立人格和强烈的自我意识,不屈从于习俗和权力,“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游弋于社会之外或徜徉于社会的边缘”[2]27;身为作家,她们既不模仿权威,也不迎合时代,而是独辟蹊径,开创了自己的文学之路。因此,戈登称她们为“破局者”(Outsiders)。

传记是关于人的生命书写,离不开对人物情感的考察。戈登是一位颇具人文情怀的作家,坚信亲情、共情、友情、欲望等情感是文明社会的男女共有的人性元素,其作品也散发着浓浓的“情”味,比如:《两种生活:一对母女的梦想》赞美亲情,《共同的生活:50年代在开普敦长大》缅怀友情,《夏洛蒂·勃朗特的激情人生》《无罪辩护: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歌颂女性的激情。作为一部群体传记,《破局者》中的情感更加丰富,最明显的有三种:激情、温情和共情。

一、“破局者”的激情

萨特主张人的真实存在应该“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3]7,波伏娃却遗憾地发现女人并不是她“愿意成为的那样”,并进一步宣称“女人不是生而为女人的,是被变成女人的”。但五位女作家“拒绝扭曲自我以迎合做作的女性气质”[2]85,即拒绝“被变成女人”,她们“选择成为自己”[3]1。换言之,成为传统文化视域下的“破局者”的表现方式之一便是她们那惊世骇俗的激情[2]2。

美国女性主义哲学家艾莉森·玛丽·贾加尔提出了“不合法的情感”(Outlaw Emotions)这一概念,父权制下的女性激情便属于此概念范畴。贾加尔将西方社会大致分为两个群体:富裕的白人男性组成“主导群体”(dominant group),位居权力的中心,是“局内人”;其他人构成“从属群体”(subordinate groups),被权力边缘化,成为“局外人”——有色人种和女性尤为突出。由于长期遭受压迫和历经生活的各种艰辛,从属群体中的个人的情感最丰富。由于对主导群体的不满,从属群体在认知上总是与主导群体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其情感的表达也往往出乎后者的预料,比如:对涉及种族问题的调侃,有色人种不是习以为常地一笑置之,而是义愤填膺;对男性带有性暗示的戏谑,女性并没有表现出受到青睐的样子,而是反感和厌恶。从属群体的这两种情感有违主导群体的期望,因而是“不合法的”。然而,“不合法的情感”表露出个体的本能,是自我的真实呈现,也因此“不太偏颇,鲜有被扭曲,所传达的认知更加可靠”[4]167;另外,个体“独有的情感经历或许是一种意识——发现自我的意识”[5]161,也是“有目的的行动”,且具有表意功能,揭示了人与世界的关联、人在世间的处境和由之产生的反应[6]93。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女性的激情“以特有的方式从整体上显示了人的真实”[6]27,表达了“她们自身冲动的‘渴望、反叛和愤怒’”[7]295。《破局者》中的五位女作家是追求解放的妇女典范,相较于普通女性,她们每个人的激情都“特别有气势”,在书中汇聚成一股“情感潜流”[8]。

戈登用“势不可挡”[2]7来形容玛丽·雪莱对诗人雪莱的激情。在那个女子的名誉重于生命的时代,她公然违抗父命和道德规范,为了爱甘愿身败名裂。艾米莉·勃朗特唾弃做作的女性气质,冷峻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狂野的心”。乔治·爱略特深受斯宾诺莎哲学思想的影响,后者认为人“自身的本质”是“保持其存在的力量”,“依据自然的最高权利……每人各自辨别什么对自己是善的或者是恶的,每人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思寻求自己的利益”[9]105,199,所以,她全然不顾伦理道德,因为爱得深切而将一生的感情倾注于一个有妇之夫;在遇到刘易斯之前,她也和玛丽·雪莱一样投身波澜壮阔的情海,甚至有过为爱赴死的决心。慷慨激昂的奥利弗·施赖纳令英军指挥官叹服:“女人真可怕!因为她们什么都不怕。”[2]221女性的激情在伍尔夫身上表现为“疯狂”,但戈登认为这种激情并不意味着理性的缺失,而是“智慧的朴素表达方式”[10] xvii,因此,可以说伍尔夫的激情是“智慧的疯癫”[2]277。

然而,无论多么勇敢,生活在严厉的父权制下的女作家仍然不可能毫无顾忌地直接吐露自己的情感——即便是最无畏的施赖纳,也要“克制自己的狂热”,于是,她们把作品当“屏风”,在其“背后发声”[2]171。通过对五位作家的重要作品进行解析,《破局者》主要展现了传主们的两种被压抑的激情——愤怒和渴望,它们“和坦荡的文字一起,不时敲打着我们的灵魂之窗”[2]104。

玛丽·雪莱在《弗兰肯斯坦》中“注入了自己的真情实感”[2]41,怪物就是作者的代言人,当他斥责将他抛弃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时,我们仿佛听到了被父亲拒之门外的作者在声讨严苛的父权制,揭露道德的伪善,谴责“冷漠无情的男性气质”。艾米莉·勃朗特的诗歌抒发“愤懑的情绪”,声音不散漫,不胆怯,简洁有力,如同强劲的号角声:“何必问何时何地?/那儿住着我们人类,/从远古便崇拜权力,/对成功的罪恶膜拜顶礼,/对孤苦无援的弱者横加迫害;”[2]103,[11]397小说《呼啸山庄》展现了她对世俗与迫害的愤恨:希斯克里夫呐喊“我不能活着却没有灵魂”[2]58,凯瑟琳因被迫放弃真爱而发了狂,用牙齿撕扯枕头。乔治·爱略特的自传体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塑造了一个内心躁动不安的叛逆女子玛吉·托利威,她用一系列破坏象征秩序的行为表达了作者难抑的愤怒:剪掉头发,与表妹的未婚夫私奔,有意拯救哥哥却无意间置他于死地。奥利弗·施赖纳在作品中用直白的言语呈现了一个“不戴面具的灵魂”[12],寓言体小说《马肖纳兰的士兵彼得·豪尔凯特》怒斥英帝国对南非人民的剥削和迫害,代表作《非洲农场的故事》塑造了第一位“新女性”林德尔,当她说女人“像月亮,男人只看到了她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她的另一面”时[2]194,与其说她在悲叹女性的地位,不如说她在为女性所遭受到的来自男权社会的偏见而鸣不平。伍尔夫痛斥“男性心中的希特勒主义”[2]282,在《雅各的房间》《达洛维夫人》和《到灯塔去》三部小说中,她不但否认了战争的有效性,还批判战争对年轻人的肉体和精神的虐杀;达洛维夫人是一个“富有激情和生命力的存在”[2]276,但她却不得不把这真实的自我掩埋,通过刻画这一在情感和精神上受到压制的女性形象,伍尔夫表露出她对父权思想的愤懑之情。

但愤怒并没有把“破局者”扭曲为铁石心肠的女勇士或冷酷无情的复仇女神,她们也有常人的情感需求,而且外部环境的重压和过早地丧失母爱使得她们对一种情感的渴望远胜于其他女性——对亲情的渴望。这种渴望反映在她们的生活中,也通过作品传达出来。在《玛蒂尔德》中,我们听到了玛丽·雪莱渴求父爱的心声:“哦,我挚爱的父亲!你的确让我陷入巨大的痛苦,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多么真诚地原谅了你,而且在我努力想要去安抚你无边的悲伤时,你是多么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心灵的全部。”[13]65艾米莉·勃朗特在荒原上踽踽独行的身影常常出现在与她相关的传记作品里,《呼啸山庄》中被视为作者之化身的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也总是想方设法逃离家庭,这似乎在暗示艾米莉偏爱形影相吊的单身生活,但戈登认为,那一对有血缘关系的孤儿(小凯瑟和哈里特)在小说的结尾处喜结连理既表明了作者热切希望在家暴中长大的孩子最终都有好的归宿,也揭示了艾米莉对亲情的眷念和对一个温馨的家的向往。《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玛吉请求哥哥原谅她,让她回家,这难道不是与父兄不和的乔治·爱略特的强烈愿望?《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以感人的兄妹情结束,《织工马南》以温暖的父女情收尾,这又何尝不是作者的美好祈愿?奥利弗·施赖纳的进步思想、激进言论和大胆作风不仅使她被父兄嫌弃,还蒙受同胞的曲解和排斥,她感觉自己像个孤儿,渴望得到家人的关怀[2]201,她将这种情感投射到《非洲农场的故事》中的孤女林德尔身上。伍尔夫担心自己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一个所谓的“家”,因此,《达洛维夫人》中被弹震症折磨、被缺乏人性的治疗摧残的赛普蒂默斯·史密斯的状况从反面揭示了伍尔夫的真实感受:有亲人的家才是最安全的港湾;《到灯塔去》中的莉莉·布里斯科(伍尔夫的化身)对拉姆齐夫人的依恋和怀念隐射出作者对母爱的渴求。

二、“局内人”的温情

戈登坦言自己不是一个“典型的女性主义者”,而是“女性主义的外来者,或者说‘破局者’”,原因在于她“有不一样的女性主义主张”[14],这既体现于她倡导女性主义作家要摆脱男性话语的影响,创造出新的女性种群,也表现在她不否认男性在女性的成长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她在《T. 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中说道:“直视他面上的瑕疵,但并不只盯着瑕疵本身”[15]113,她还主张“带着‘柔情’走进他人的生活”[2]289。因此,《破局者》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群对五位杰出女性产生过积极影响的男性,而在讲述这些男性对女性的帮助时,故事都围绕一个“情”字展开。

西方文化对两性关系的二元对立构架暗示“情感”是一种低级的女性气质:主动/被动,文化/自然,白昼/黑夜,大脑/心脏,理智的/感性的,理性/情感,行动/激情,高级/低等……男人/女人[16]63。工业革命之后,这种差异被进一步强化,“冷漠”成为值得称道的男性气质,而“感情丰富的男子要么被怀疑有同性恋倾向,要么被认为偏离了理想男性的成长之路”,男性因此竭力掩盖自己的感情,结果,他们的情感“不但没有得到发展,他们自己甚至失去了体验情感的能力”[4]164。此外,对被划入从属群体的女性,身居主导群体中的富裕的白人男性要摆出主人的姿态,不能同情她,更不能流露出女子气的柔情,否则就违背了群体的道德规范,然而,在戈登看来,影响了五位“破局者”的“局内人”却敢于打破情感与理性的界限和对立,用亲情滋养女儿的心灵,用爱情呵护伴侣的理想,用同情助推“他者”的成长。

在有关这几位女性的传统传记中,父亲的形象大多是消极的:玛丽·雪莱的父亲限制女儿的自由,乔治·爱略特的父亲是女儿成长路上的“绊脚石”,勃朗特姐妹和伍尔夫的父亲不但重男轻女,而且性情乖戾,施赖纳的父亲则基本上处于缺席状态。《破局者》中的父亲们虽然摆脱不了传统观念,但他们对女儿的关爱也可圈可点。勃朗特姐妹的父亲支持女儿们的阅读,并给予她们选择读物的自由。威廉·葛德文是一位非常有责任感的父亲,对待玛丽,他认可妻子沃斯通克拉夫特“亲情乃教育之基础”的主张,一直非常用心地指导女儿的阅读,鼓励她成为出色的人,玛丽的第一部作品是在父亲的勉励下完成的,也是父亲负责发表的;为了挽回女儿的名声,他甚至放下架子求过雪莱。因此,戈登对葛德文的评价非常和婉:“受人尊敬而略带污点。”[2]11乔治·爱略特长大之前,其父对她宠爱有加,为他的“野丫头”感到自豪,对女儿的启蒙教育和社交能力的培养也很上心,为此,爱略特坦言她对父爱心怀感激。在史蒂芬家所有的孩子中,伍尔夫和父亲最亲近:父亲在家里教授女儿,父女俩每天早晨一边散步一边分享读后感,以至于伍尔夫感叹道“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最是美妙”[2]244。施赖纳的父母经济拮据,她基本上是在哥哥姐姐的家里长大的,对她而言,父亲基本上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然而,戈登的人文情怀还是让她从这位不合格的父亲身上找到了些许闪光点:他的纯真、道德和勇气对女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2]183。

几位作家(独身的艾米莉·勃朗特不在此列)的伴侣对她们的感情也非同寻常。雪莱钦佩妻子的独创能力,夸赞她的思想是“密封的宝藏”,鼓励她“发出自己的声音”,“启发并指导着(她的)思想”,是继葛德文之后玛丽的第二个导师,所以在她的感受中,雪莱“不失温和”[2]31,49,而这“温和”也给了玛丽释放天性的勇气,以至于她敢在公开场合对万众仰慕的“诗神”随性做出亲昵的举动。刘易斯以一个科学家的智慧激发了爱略特的现实主义精神,并全力支持爱略特写作,还把她的第一篇小说推荐给出版商,为爱略特“展翅飞向小说世界”建造了坚实的平台。拥有这样一个爱侣,爱略特是“幸运的”[2]162。奥利弗·施赖纳的夫君克罗恩莱特对妻子筹划中的“大书”寄予热切期待,从精神上鼓舞着妻子。他甚至还一度在自己的姓名后加上施赖纳的娘家姓,以示对追求男女平等的妻子的理解和支持。伦纳德·伍尔夫对爱妻体贴入微,《破局者》特别提到了伦纳德在病中的伍尔夫对他发脾气后写的日记,其温情溢于言表:“我最亲爱的,如果我对你做错了什么而惹你不高兴,请告诉我,好吗?”[2]261他也欣赏弗吉尼亚勇于探索的精神,鼓励她在创新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作者慨叹伍尔夫夫妇是真正的“一体”,而非维多利亚时代以丈夫为中心的虚假“一体”。总而言之,从《破局者》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上四位男性都把伴侣视为有思想的主体,把她们当作平等的人,从而否定了父权社会中女性的屈从地位,在男尊女卑思想主导家庭的年代,这是男性对女性的“最高形式的爱”[4]169。

除了父亲和伴侣,在五位女作家的生活中出现过的其他男性也“以不同的方式激励她们成为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2]227。布鲁姆斯伯里团体中的精英们对伍尔夫的认可、尊重和影响自不必说,E.M.福斯特、利顿·斯特雷奇和梅纳德·凯恩斯还是她的“保护伞”,克莱夫·贝尔在伍尔夫的早期创作实践中担当过导师的角色。拜伦欣赏玛丽·雪莱的才华,最初请她当助手,后来又鼓动她写作,《弗兰肯斯坦》就是在拜伦的提议下开始孕育的,它的面世奠定了作者“科幻小说之母”的地位。赫伯特·斯宾塞为乔治·爱略特和刘易斯牵线搭桥,约翰·查普曼不但将她带进文人圈,还聘请爱略特——一个女人——担任伦敦很有影响力的杂志《西敏评论》的责编和审稿人,给了她大显身手的机会,他的这一行为可谓“前无古人”。奥利弗·施赖纳16岁时,一个名叫威利·伯特伦的陌生男子借给她斯宾塞的《第一原理》,对懵懂的小姑娘来说,“这样的相遇如同陌生人在旷野中的福音聚会”[2]188,极大地启迪了她的心智;另外,《非洲农场的故事》的出版离不开乔治·梅瑞迪斯的力荐。除了父亲和哥哥,艾米莉·勃朗特的生活中几乎没有男性,但她的法语老师埃热先生对其才华的赞赏鼓舞了她,在艾米莉生活的教区之外,“他是第一个将她视为天才的男子”[2]87,而他对艾米莉不是男性的叹惋透露出同情的意味。男性对女性的友善被施赖纳视为兄弟般的情义写进了《非洲农场的故事》:小伙子沃尔多是孤女林德尔“灵魂上的兄长”[2]195。

三、作者的共情

优秀的文学传记善于“将生命书写转换成艺术创作”[17],即“创造性地讲述真相”[18]168,其重要手段是共情(empathy)[19]55:作者站在传主的角度,感之所感,想其所想,生发同类情感(fellow- feeling)。“(共情)能够使主体与被观察对象产生认同,认同带来的直接体验和感觉,能够抓住对象的本质特征”[20]37。共情的重点“不是去揣摩传主在某个场合可能会有何种举动,而是感知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和行事动机”,所以美国著名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声言在写作时,他“变成了笔下的人物”[21]193,196,戈登则说在撰写《破局者》的过程中,她“和书中人物做朋友”,能“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就像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跳动一样”[2]1,289——书中多次出现的“我觉得”(I think)便可为证。戈登的共情大概有三个来由:其一,作为享誉英国文坛的杰出女性,她了解女性的能力和潜力;其二,身为女性作家,她深知五位传主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的困境,对她们为实现自我价值的艰难跋涉感同身受;其三,戈登在童年时代一直陪伴着因病而离群索居的母亲,所以她理解并同情“局外人”[2]1。

布尔迪厄认为,在一个被男性统治的社会里,“妇女难得摆脱一切依赖性……人们将她们从权力游戏中排除出去之后,安排她们通过加入游戏的男人参与进来”[22]117。戈登也认识到在父权社会,一个女人若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不管她多么勇敢,都离不开一个地位优越的男性的帮助”[2]120。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肯定妇女在思想领域的作用永远是接受者的作用,而男子的作用则永远是倡导者的作用”[23]192。在《破局者》中,几位女作家和男性之间是不卑不亢的互动关系,她们在获得男性帮助的同时,也为对方的事业做出了贡献,表现突出者有两位:玛丽·雪莱和乔治·爱略特。

长期以来,读者总是把《弗兰肯斯坦》的成功归于雪莱的襄助,但戈登根据小说手稿得出结论:雪莱“只修改了少量措辞”和对小说结尾稍加“润色”[2]46,49,反倒是在雪莱的生前身后,玛丽都是“不可或缺的”:雪莱活着时,她激发他的创作灵感;雪莱去世后,她花费大量的精力整理和出版他的作品。爱略特和当时的几位男性名流关系密切,因此,长期以来,人们总觉得爱略特有依赖男性之嫌[24] 258,戈登则不以为然,她对爱略特的“依赖”(lean on)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在男性权威主宰社会的时代,与所有女性作家一样,爱略特需要一个有名望的男性导师对她的独创能力予以肯定。再者,对帮助过她的男性,才高八斗的爱略特为他们的事业所作的贡献无人能及:她和刘易斯如同“连体双胞胎”——爱略特的成长离不开刘易斯的扶持,但她为刘易斯翻译了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她是好友查普曼的得力干将,当她想辞去《西敏评论》的工作时,查普曼恳求她留下来,因为“她的离去将给杂志社带来损失”[2]141。据此,戈登认为爱略特对男性的“依赖”只是被大众排斥的“法外之徒”在感到孤寂时的情感依恋[2]134,而非事业上的依靠。

尊重客观事实、恰当地释放个人情感可以说是传记作家的职业操守,戈登尽量“在喜好和疏离之间保持平衡”,认同华兹华斯的“理性的同情”(rational sympathy),继承乔治·爱略特的“情感智性”(emotional intellect)。对待几位自己喜爱的作家,戈登没有一味褒扬,相反,她认为“她们并不完美”,比如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以自我为中心。她着重指出了其中三位在对待同属弱势群体的女性家庭成员时的不当行为:玛丽·雪莱对走投无路的姐姐范妮很不友好,乔治·爱略特对贫病交加的姐姐漠不关心,施赖纳拒绝收留丈夫的母亲。然而,“传记必定会将作者和传主绑在一起,所以,作者不可能保持完全中立的叙事态度”[19]134,戈登为这些“破局者”的自我中心主义辩解道:“如果她们要怀抱着仍然未经验证的渴望,逆着一切不利于她们的力量斩获成功,那么某种程度上的自私就是必须的。”[13]306对传主们饱受诟病的脾性,她更是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情感智性”。

在五位作家中,艾米莉·勃朗特最为神秘。她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再加上生平资料很少,人们对她的认识大多基于个人喜好和主观推测。生前,她的孤僻被同时代的人看作粗鲁无礼;死后,先有传记作者“诊断”她患有神经性厌食症,后有人说她得了阿斯伯格综合症[2]103,就连著名的女性主义者凯特·米利特也称她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半疯的妹妹”[26]147。戈登觉得人们对艾米莉的论断有失偏颇。首先,她认为艾米莉的“怪僻”是客观环境造成的:两个姐姐在条件恶劣的寄宿学校的相继夭折导致了她的性格变化,“从孩提时代起,她的心就死了”[2]73。其次,普通读者憎恶希斯克利夫的“残忍、野蛮、恶毒的仇恨和报复”[24]214,戈登却认为希斯克利夫身上有艾米莉的影子:外冷心热。这集中体现于他对凯瑟琳感人至深的爱情[2]92。与之相应,相较于姐姐夏洛蒂和妹妹安妮,艾米莉对哥哥布兰维尔关爱有加。

伍尔夫异乎寻常的言行使她不太招人喜欢,人们视她为“神经兮兮的病人”,戈登为之辩护道:伍尔夫从童年遭受性侵开始,就感觉到生活“是最奇怪的一件事情”,对“奇怪之事”的“奇怪之感”影响了她的性格,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看到了更多的“奇怪之事”,于是“奇怪之感愈多,孤独之感愈深”,危机之感愈强,终至崩溃的边缘[2]241。因此,伍尔夫的“古怪”乃至“疯癫”不是她自己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家庭的影响,她所处的时代和社会要为之承担更大的责任。对伍尔夫犯病时有暴力行为的传闻,戈登表示怀疑,“即使有,那也是对逼她接受强制治疗的反抗”[2]264。

结语

传记的宗旨是展现传主真实的自我,给读者呈现一个真实的人物形象因而成了传记作家孜孜以求的目标。为作家立传,除了分析史料,对其作品的解读必不可少,因为字里行间往往藏着他们的真我。在《破局者》之前,有不少人为这五位女性作家著书立说,但把她们视为一个整体从而将其放在一本书里,戈登是第一人,其原因在于戈登的慧眼发现了五位女性的共同特征,其中一点就是她们真挚而强烈的情感真实地反映了自我。作为一位女性主义者,戈登理解“破局者”的所作所为,但她又是一位颇具人文情怀的作家,对“情”特别看重,所以,她没有像大多数传记作家那样只盯着影响了五位作家的男性人物的缺点,把他们塑造成冷漠无情的大男子主义者,相反,她挖掘和展现了他们温和的一面,女性的激情和男性的温情因此在《破局者》中奏响和谐的人性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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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otional Expressions in

HU Xiaohua, HU Yat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anyang 621010, Sichuan, China)

To depict a person′s life, a biography inevitably explores the feelings of the character. The writer also conveys his or her feelings through various ways while commenting on the character., written by Lyndall Gordon, uncovers the passions of five female writers, celebrates the tenderness of the related male characters and expresses the empathy of the author, and therefore presents the characters′ authenticity and the author′s unique perspective.

literary biography,, passion, tenderness, empathy

I106.4

A

1672-4860(2022)05-0075-07

2021-05-06

2022-05-16

胡晓华(1969-),女,汉族,四川成都人,教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小说。

胡娅婷(1997-),女,四川成都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英国文学。

·感谢匿名审稿人对本文的建议,作者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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