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茜?唐燮军
摘 要:以迥异于魏收《魏书》的笔法和框架重新书写拓跋魏的国史,是隋初史官魏澹受诏编纂《后魏书》的缘起和目标。尽管《后魏书》在帝纪编列、史论设置等方面,较诸《魏书》确实多有不同,但两书对于同一人物、事件、制度、现象的记载或评论,绝不可能截然相反,《后魏书》也因此曾被用于弥补《魏书》之佚失。事实上,《后魏书》不但有助于补阙,而且该书以西魏为正统的政治立场、叙事结构及其史论设置原则又给《西魏书》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关键词:《魏书》 《后魏书》 《西魏书》 义例 正统论
随着魏收《魏书》研究的不断推进,由魏澹主持编纂于隋文帝开皇年间的《后魏书》,也日益受到学界的关注。譬如张孟伦先生,就曾在对隋代史学进行总体评价时,简要地探讨了隋文帝下诏重修拓跋魏国史的用意[1];又如谢保成[2]、杨绪敏[3]两先生,亦尝各自勉力辨析《后魏书》与《魏书》在“义例”上的差异;至如王昭义,也曾将《后魏书》置于隋代重修魏史的流程之中加以动态考察[4];而近来,瞿林东先生既从《后魏书》第4条“义例”中敏锐地觉察到魏澹业已摒弃华夷之辨,同时又严词批判了魏澹对史论功能的片面理解,遂予《后魏书》以客观、辩证的评述。[5]尽管如此,既有成果往往仅限于热议《后魏书》的“义例”,却对魏澹奉敕重修拓跋魏国史的前因后果、《后魏书》在后世的流传情况及其史学影响,都不曾做深入细致的考察。
一、《后魏书》的写作背景
在中兴二年(532)四月辛巳废帝逊位于河阳别邸之后,对于继任傀儡的选择,一度陷入僵局。彼时,第一人选汝南王元悦经初步考察而被放弃,其余孝武系诸王又正为躲避战乱而四处逃匿,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元修以其无知、粗鄙,被权臣高欢拥立为北魏王朝的新君,史称孝武帝。事后看来,这一选择无论对于高欢本人,抑或对于那个时代而言,皆可谓失策至极。因为孝武帝非但德不配位,而且乐于成为斛斯椿等人对付高欢的工具[6],进而在斛斯椿等人的怂恿下西奔长安,直接导致了北魏的分裂、西魏与东魏的纷争。
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一月,钱大昕在受邀为《西魏书》作序时,根据孝武帝兼具北魏末帝、西魏开国君主的这一特殊身份,认定西魏为正统、东魏为僭伪[7]。尔后,赵翼在嘉庆二年(1797)评骘《西魏书》时亦作如是观。
按(高)欢废节闵时,会朝臣议,佥谓孝文不可无后,故立孝武,天下共以为主,已三年,始西迁,是魏统自应属孝武。孝武崩,文帝立;文帝崩,废帝、恭帝继之,皆魏之正统也。[8]
然则诚如宋儒王应麟所论,“宇文泰弑君之罪,甚于高欢之逐君”[9]。两相比较,东魏无疑更有实力和资格以北魏皇业继承者自居,且其诸多文人学者也早已有此自觉,魏收《魏书》在东魏、北齐易代之初成书及其“主东魏而斥西魏”[10],便是其中的显著例证。
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国力相對弱小的西魏,则忙于整合国内三股势力(北镇、关陇河南河东土著、魏帝追随者)[11],用以应对东魏接二连三的军事挑衅(详参表1),故其重心在于整军备战。与此同时,以“独步关右”[12]的柳虯为代表的西魏文人学者,又尚未措意于西魏国史之编纂,仅以改变“史官密书善恶,未足惩劝”之现状为目标,并曾上疏建议:“诸史官记事者,请皆当朝显言其状,然后付之史阁。庶令是非明著,得失无隐。使闻善者日修,有过者知惧。” [13]因而,尽管与东魏的全方位争夺(乃至争夺过程本身)业已成为西魏国家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却终究不曾出现像魏收《魏书》那样为国家利益代言的史著。
二、魏澹创作《后魏书》的缘起
魏收《魏书》虽被视为“秽史”,却不但未曾遭遇刘知几所谓的“虽复刊诸竹帛,终罕传于讽诵”[4]之尴尬,而且随着时日的推移,愈益成为亟欲明晓北朝中前期历史者的必读书,且其所秉持的“正统属于东魏北齐”的政治立场和叙事原则,也或多或少地影响到读者对于那段历史的观感。脱胎于西魏北周系统的杨隋政权,对此深感不安并采取相应举措,是合乎逻辑的必然选择,魏澹《后魏书》即缘此而作。
魏澹字彦深,巨鹿下曲阳人,与魏收实为同族弟兄。其祖鸾、父季景,分别仕北魏、北齐至光州刺史、大司农卿,史称其家非唯“称为著姓”,抑且“世以文学自业”[15]。这大概也是隋文帝委派魏澹重修拓跋魏国史的重要考量之一,因为这类官宦世家往往比较熟悉旧事掌故。当然,魏澹之所以被委以重任,关键在于其博学多才和善于钻营。据载,魏澹在北齐时就曾“与尚书左仆射魏收、吏部尚书阳休之、国子博士熊安生同修《五礼》,又与诸学士撰《御览》”,“复与李德林俱修国史”。入隋后,魏澹又接受太子杨勇之指令,既尝为《庾信集》作注,也曾撰写《笑苑》《词林集》。[16]诸如此类,不但表明魏澹有资格、有能力担负起重修《魏书》的重责,更显现出魏澹善于领会并贯彻执行上峰旨意的能力。其处世风格与其父季景的“善附会,宰要当朝,必先事其左右”[17],其实别无二致。
魏澹善于领会并贯彻执行上峰旨意的能力,体现在所撰《后魏书》上,该书积极迎合隋文帝“以魏收所撰《魏书》褒贬失实,平绘为《中兴书》事不伦序”[18]的真实意图,转而采取“以西魏为真,东魏为伪”[19]的正统观。魏澹承望风旨的这种做法,虽然受到诸如“以非易非,弥见其失”[20]之类的讥评,但予以同情之理解者,亦不乏其人,例如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云:
按,魏收仕东魏,入北齐,北齐承东魏之后,故据其统系,以东魏为主。魏澹仕周,入隋,隋承周,周承西魏,故亦据其递嬗,以西魏为主。斯皆因时世而各为其是焉。[21]
《后魏书》究竟如何“以西魏为真,东魏为伪”,虽因其书早已散佚而无从知晓,但见载于《隋书·魏澹传》中的“义例”,确实与魏收《魏书》有所不同,且以第二、五、六三条最有特色(详参表2)。
这其中的第二条,一方面剔除《魏书·序纪》所罗列的“部落之君长”,仅保留其中的神元、平文、昭成三帝,另一方面又将《魏书·孝静帝纪》改编为列传,同时补入西魏诸帝(《史通·古今正史》所谓“文、恭列纪,孝靖称传”),从而建构起北魏、西魏既前后相继又一脉相承的统绪;其第五条则是魏澹对纪传体的一管之见:“董仲舒、司马迁之意,本云《尚书》者,隆平之典,《春秋》者,拨乱之法,兴衰理异,制作亦殊……然则纪传之体出自《尚书》,不学《春秋》,明矣。”[22]基于这种理解而建构的《后魏书》诸帝纪,受到刘知几《史通》的严厉批评,被认为体例不纯。
又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其书事委曲,付之列传。此其义也。如近代述者魏著作、李安平之徒,其撰《魏》《齐》二史,于诸帝篇,或杂载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细毕书,洪纤备录。如彦渊帝纪载沙苑之捷,百药帝纪述淮南之败是也。全为传体,有异纪文,迷而不悟,无乃太甚。[23]
相比较而言,尾随于第五条“义例”之后的那段文字尤其值得玩味,疑似《隋书》纪传作者对魏澹所拟另一“义例”的檃栝。
澹又以为司马迁创立纪传以来,述者非一,人无善恶,皆为立论。计在身行迹,具在正书,事既无奇,不足惩劝。再述乍同铭颂,重叙唯觉繁文。案丘明亚圣之才,发扬圣旨,言“君子曰”者,无非甚泰,其间寻常,直书而已。今所撰史,窃有慕焉,可为劝戒者,论其得失,其无损益者,所不论也。[24]
魏澹此说后来深得《史通·论赞》《通志·总序》的认同,或谓“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黩弥甚”[25],或称“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彰,无待美刺”,“且纪传之中既载善恶,足为鉴戒,何必于纪传之后更加褒贬。”[26]尽管如此,将“可否劝戒”视作要不要“论其得失”的唯一标准,这充分表明魏澹对《左传》“君子曰”的理解,确实失之褊狭。
三、《后魏书》的史学影响
如同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官修史书,魏澹《后魏书》亦由众人合撰而成,参与其事者,除《史通·古今正史》所述及的颜之推、辛德源外,尚有《隋书·薛道衡传》所提到的薛德音。部分也正获益于众人修史,魏澹等人在奉诏后不久便已撰成内含十二本纪、七十八列传共计九十二卷的《后魏书》,且该书在问世之初,就得到隋文帝的充分肯定,被认为“甚简要,大矫收、绘之失”[27]。
对于隋人给予《后魏书》的这种好评,明末清初的扬州兴化人李清持保留意见,因为在他的理解中,“正西魏,伪东魏,此其矫魏收书之大者”[28]。而近来,何德章等先生在修订《魏书》时,则又认定《后魏书》“不过抄录魏收书,仅在义例、史论上大做文章,以西魏为正统而已”[29]。平情而论,《后魏书》固然以“正西伪东”为著述宗旨和目标,也确实“在义例、史论上大做文章”,但并无资料表明该书系“抄录魏收书”而成,相反却有可靠文献显示《后魏书》对于拓跋史的叙述曾获唐初史官的一致认可。
贞观三年,太宗复敕修撰(南北朝诸史),乃令德棻与秘书郎岑文本修周史,中书舍人李百药修齐史,著作郎姚思廉修梁、陈史,秘书监魏徴修隋史,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总监诸代史。众议以魏史既有魏收、魏澹二家,已为详备,遂不复修。[30]
退而言之,即便《后魏书》果真以《魏书》为蓝本,也仍如章学诚所论那样,“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31]。
尽管《后魏书》在帝纪编列、史论设置等方面,较诸《魏书》确实多有不同,但两书对于同一人物、事件、制度、现象的记载或评论,绝不可能截然相反。也唯其如此,《后魏书》流传到宋代,虽已散佚严重(详参表3),但其《太宗纪》仍被用于弥补《魏书·太宗纪》之佚失。[32]降及乾嘉之际,随着考据、辑佚之风的愈演愈烈,《后魏书》不期然间竟又成为部分学者在某一时段的关注对象。
乾嘉学者对《后魏书》的瞩目,大体上可分为两派。其一以四库馆臣为翘楚,他们在评述魏收《魏书》时附带论及《后魏书》,进而沿着《中兴馆阁书目》所开辟的治学路径,继续推考《魏书》中那些被用来补阙的《后魏书》佚文。
今考《太平御览·皇王部》所载《后魏书》……又有西魏孝武纪、文帝纪、废帝纪、恭帝纪,则疑其取诸魏澹书。又此书卷十三《皇后传》亡,亦后人所补,今以《御览》相校,则字句多同,惟中有删节,而末附西魏五后,当亦取澹书以足成之。盖澹书至宋初尚不止仅存一卷,故为补缀者所取资。至澹书亦阙,始取《北史》以补之。[33]
其二则以谢启昆为代表,他在其师翁方纲的影响下,早就有意追步魏澹之后尘,站在“正西伪东”的立场叙述西魏的盛衰存亡,并在与胡虔合纂《西魏书》的过程中,不但常于文酒之会自我宣扬《西魏书》的立意构思及其渊源所自,且早就确定其史论“一以澹书为法”[34],更在成书前后邀约翁方纲、钱大昕、姚鼐、毕沅、凌廷堪等师友为《西魏书》写序作跋,魏澹及其《后魏书》也因此经常出现在谢氏师友所作的诗歌、序跋乃至文集中,例如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卷三《西魏书书后》云:“魏收作《魏书》,世多薄之……隋文帝命魏澹重纂,以西魏为正,东魏为伪,义例简要,司马温公、朱文公作史因之,惜其书不传。南康谢蕴山先生作《西魏书》,可谓有志于古者矣。正收之谬,删补《北史》之芜漏,而义例一仿澹书。”[25]也正有赖于这类虚实结合的介绍,《后魏书》的声誉达到了面世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度。这就作为个案,表明史著能否见重于世,并不完全取决于自身价值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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