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结中的地理记忆

2022-04-07 18:22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故乡意象文学

冯 浩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故乡是指一个人出生、成长或长期居住的地方,它承载了我们每个人关于“根”的记忆,是精神的家园。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中国社会是具有乡土属性的社会。乡土是我们生命的起源,而乡情就成为了独特的情感寄托,由此,故乡情结大多即指乡土情结。“乡土情结,顾名思义,主要是指心理上、内心深处之于故乡故土魂牵梦绕、难以割舍、心灵沉淀的一种情感或价值心理。”[1]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不同地域下的故乡有着迥异的风貌。故而,“故乡”这个词是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的,在故乡情结中留存着许多地理意象。通过对文学作品中故乡情结所蕴含的地理意象的分析,理解地理意象研究法作为一种文学地理学所使用的特殊研究方法之一,可以把地理学的意象研究与文学的意象研究很好的结合起来,成为一种独特性和典型性的研究方法,为文学研究提供独特的视角。

一、文学作品中的故乡情结

自然环境构成了生命的底色,进而也会成为作品的底色。对于创作者来说,故乡造就了属于他自身独特的创作背景,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作家在创作中就会自然而然的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到作品中,形成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在文学作品中,关于故乡情结的描写自古以来就是创作的永恒主题。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许多关于故乡情结的语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这些诗句写出了离开故乡后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归乡后感叹时光流逝、对于命运的悲叹。历代文人骚客的诗词歌赋中也有着数不尽的关于故乡的诗句,李白的“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20世纪初,随着“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爆发,许多知识分子把视线聚焦于乡土。鲁迅作为现代乡土小说的开创者,创作了一系列关于故乡的作品,在散文集《朝花夕拾》中,收录的十篇散文,内容是追忆故乡往事的;在小说集《呐喊》中,《社戏》表现了对故乡生活的怀念与向往。此后,在鲁迅的影响下产生了冯文炳、台静农和王鲁彦等一批乡土作家。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兴起了乡土小说流派,譬如以萧红、萧军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和以沈从文、废名等组成的“京派”,这些流派创作了许多关于自己故乡的作品。萧红的《呼兰河传》以故乡为题材,描写了“我”在呼兰河城度过的童年时光,通过儿童视角展现了家乡的风景、习俗,勾勒了东北乡土社会中人们的生活状态,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沈从文的《边城》描绘了一副充满诗情画意的湘西风景图,这里生活着“真善美”的翠翠,人与人之间是那样的淳朴真诚,体现了作者对故乡风土人情的赞扬与眷恋。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和经济建设的发展,西方现代文化思潮随之进入中国,在国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导致“根”的丧失,从而在中国文坛上掀起了“文化寻根”的热潮。“寻根文学”明确提出的标志是韩少功发表的《文学的“根”》一文,接着,阿城、贾平凹、莫言等创作了一系列的相关作品。贾平凹的“商周”系列,是他在故土商洛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成果。《商周》《浮躁》《鸡窝洼的人家》等作品中描写了商洛这片神奇土地上灵秀、神秘的自然风光与原始、淳朴的民俗民情。莫言构建的乡土王国——高密东北乡是他扎根成长的故乡。《白狗秋千架》《生死疲劳》《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等作品中叙述的一个个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故事,无一不是发生在以高密东北乡这片广袤的土地为叙事场景的空间里。故乡承载了莫言太多的记忆。20世纪90年代,在“寻根文学”的影响下,又增添了一批带有地域色彩的文学作品,有阿来的川西嘉绒、刘震云的中州延津、毕飞宇的江淮水乡、迟子建的东北雪野。在这些作品中构建的地理空间,吸纳了作家关于自己故乡的记忆。故乡是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来源,迟子建曾说:“我在大兴安岭出生和长大,没有很厚的家学底子。所以东北文化对我来说更多地体现在小时候听历史传奇、乡里乡亲讲述的神话鬼怪故事。这是一种民间文化的滋养,对我的影响非常大。”[2]她创作的《年年依旧的菜园》《猜想日夜》《祭奠鱼群》等作品处处都表现出对故乡的热爱和眷恋。

作家在故土里生长,就如同一棵树苗在土壤里生长,土壤和作家有着血肉联系,潜藏着的是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这种色彩会涂抹在作家身上,也会涂抹在作家所创作的作品里。贾平凹的故乡是关于商洛的地理记忆,阿来的故乡是关于嘉绒的地理记忆,迟子建的故乡是关于北极村的地理记忆,刘震云的故乡是关于延津的地理记忆……在这些地理记忆中,既存在着自然地理意象,也存在人文地理意象,它们共同构成了具有强烈地域特色的审美空间。

二、故乡情结中的地理意象

意象是中国文学范畴中的一个审美术语,在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易》和《庄子》。《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3]这里论述了“言”“意”“象”三者之间的关系。“言”不能充分表达“意”,圣人为了说明天下万物的道理通过“立象”来传达,即“立象尽意”。意象就是“表意之象”,即由个别的“象”来表示一般的道理。《庄子·外物》中:“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4]庄子重视“意”,认为“言”是表达“意”的工具,通过“忘”来解决言意矛盾,可以舍“言”以求“意”。在这里,庄子虽然没有提到“象”,但对意象论的发展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周易》和《庄子》都以“得意”为目的,它们成为后世诗学和美学中意象论的思想资源,为意象论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大兴于世和玄学的兴起,促使意象论逐渐走向成型。王弼在《周易略例·外物》中:“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5]将庄子的“得意忘言”发展为“得意忘象”,进一步认识了意象之间的关系。在刘勰创作的《文心雕龙》中开始将“意象”作为审美范畴运用在文学创作中。《神思》云:“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6]刘勰认为“意象”作为文学想象活动中的重要环节,是需要通过创作者心灵浸润进行加工创造后的产物,因而意象是一种融合创作者内在思想与外在事物属性于一体的,在这里,意象已然不同于借用具体形象来传达哲理的含义。唐代,“意象”使用主要集中在书法和诗论中,衍生出了气象、兴象等范畴。到宋元时期,“意象”的使用又扩大到品评人物、绘画等领域。直至明清,“意象”这一理论真正成熟,集中使用范围由非审美领域转向了审美领域,大量出现在文论著作中,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

文学地理学中的“地理意象”从“意象”理论发展而来。何谓地理意象?不同学者有不同的解释。曾大兴认为:“文学地理学所讲的地理意象,乃是可以被文学家一再书写、被文学读者一再感知的地理意象,它们既有清晰的、可感知的形象,也有丰富而独特的意蕴。”[7]张伟然认为:“地理意象就是对地理客体的主观感知。”[8]刘洁认为:“地理意象即是指在地理意向理论指导下的地理形象思维所产生的各种‘象’,包括地理景观、地理区域、地理系统等。”[9]不同学者对“地理意象”的不同定义是根据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来认识研究对象的,从中反映了研究者的主观意向。概论而言,地理意象就是被作家和读者认知到的具有地域特色和丰富内蕴的客体对象。关于地理意象的分类,“地理意象”大致包括自然地理意象和人文地理意象。自然地理意象产生于作家倾注独特笔墨的自然风物的基础之上,因而外在于人的自然之景也具有了独立的存在意义和审美意蕴……人文地理意象则更多地打上了人的烙印,人的行为赋予它以存在的意义[10]。

首先,故乡情结中的自然地理意象。自然界中的花草树木不仅生长在山里、水里,还会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心里。它会为作家提供充足的创作素材,是灵感之源,作家会将其作为自己的养料,培育自己的创作之果。沈从文作品中的“水”意象,是构建在湘西的水光山色和风土人情基础上的。沈从文出生在湘西凤凰县依山傍水的小城里,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让他耳濡目染了水的特性,并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边城》《长河》《三三》等作品织就的如梦如幻的湘西水世界,成为令人向往的诗意圣地。迟子建的作品中除了对故乡人物的描写之外,也不乏对故乡风物的描绘,在北国的冰雪世界中,“雪”作为常见的自然地理意象出现在她的作品中。《原始风景》中“雪花的色彩极为绚丽,它时而玫红,时而幽蓝,时而乳黄”;《鹅毛大雪》中“雪的芳香就灌了一屋子。门外是大雪,它是在夜间悄悄降临的”。迟子建扎根在东北雪野,她的作品也在这片冰天雪地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进而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她曾说:“我的故乡依山傍水,风景优美,每年有多半的时间白雪飘飘。漫长冬天的积雪,到了冰消雪融时,都成了春日草木萌发的温床。我生命和文学的根芽,都是在故乡的冰雪里萌发的。”[11]

其次,故乡情结中的人文地理意象。人生活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搭建了各种类型的社会关系,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里,人们都摆脱不了这种社会属性。因此,具有地域色彩的民俗传统得以形成,它烙印在作者身上,融入到作家所创作的作品里。“文学与民俗的联系很自然。因为文学作品是用人的生活的形象来表达思想感情和传达真理的。而民族的民俗正是同人们的生活发生着最密切关系的文化事象。”[12]民俗是社会文化的积淀,在文学作品中,经常会见到物质民俗、精神民俗和社会民俗的影子,它们构成了人文地理意象。贾平凹的《天狗》中的婚俗,《高老庄》中的丧葬习俗,《鸡窝洼的人家》中的饮食文化以及方言土语,都贴近商周地区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勾勒出了一幅幅人文意象的图画。迟子建将东北民俗文化融汇在作品中,呈现出鲜明的东北特色,《伪满洲国》中对东北地区的服饰的款式和颜色进行了详细描写,《故乡的吃食》中对节日饮食的介绍,《守灵人不说话》《没有夏天了》《葬礼》等作品中对东北丧葬风俗的叙述,通过这些带有地域色彩的民俗文化意象可以体会到东北地区文化的厚重感,理解其中的深层内涵。

作家与创作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作家和作品存在于地理环境之中,是离不开特定的时间与空间的,而自然地理意象和人文地理意象就成为了基础性的象征。这些意象作为文学作品中最小的构成单位,融合了自然和人文中的地理特色,是文学和地理因素的结合体。因此,运用“地理意象”这种研究视角,可以打通文本的内外部,形成一种开阔视野,使文学研究不仅仅局限于文本内部,将地理因素和文学文本紧密结合起来。

三、文学地理学的价值

地理意象研究法是文学地理学所使用的特殊研究方法。这种方法不同于以往的传统的文学研究方法,仅仅局限于从文本内部即结构、语言、形象、题材、意蕴等角度对文学文本进行解读,而注重研究文学与外部地理环境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这无疑转换了文学研究的视角,为文学研究注入新的活力。提到地理环境的影响,《晏子春秋》中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谓是形象鲜明的例子。从地理角度来考察文学作品,可以追溯到先秦著作《诗经》。关于《诗经》的编纂流行“采风观诗”说,而这种“采诗”就是按照地域来搜集诗歌,尤其在《国风》中体现的最为显著。十五国风中大多数篇章用诗歌产生的地域来命名,有着鲜明的地域色彩。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中记载了“季札观乐”。季札出使鲁国时评价鲁国人为其演奏的乐舞,他把音乐的风格和音乐所处的人文地理环境联系起来进行点评。《管子·水地》是论述水文化的文学作品,在文中运用水的自然属性来解释人类社会现象,认为水作为万物之源,它的不同特性决定了人们的道德品质和风俗习惯。东汉班固的《汉书·地理志》从地理角度研究历史,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范围,对后世文学地理学研究产生重要影响,在对“风俗”进行定义时就是根据地理环境影响风俗,形成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现象。唐代的《隋书·文学传序》中提到南北文风有别的问题,实际上是关于南北地域之分的问题,这种南北文化的差异早在儒家经典《中庸》里已有显露。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的浪潮,社会历史主义学说传入中国,一些学者吸收了其中地理学说的意识,把古人的片段言论发展为有系统的专论。这些著作有梁启超的《中国地理大势论》,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王国维的《屈子文学之精神》,汪辟疆的《近代诗派与地域》等。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提出“文学地理”,并运用地理环境论来研究艺术活动。刘师培的《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综述了南北文风的差别和融合过程,强调了地理环境对文人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一批学者在传统学术的影响下对文学地理学进行研究,使“文学地理学研究”成为文学研究领域的热门。这说明“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显著且深远,正是注意到了地理环境在文学产生和塑造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学界才颇注重对文学作品中地理因素的观照和解读。”[13]袁行霈、金克木和陶礼天等学者,探讨了地理和人文的关系,提出“文学地理学”的概念。21世纪初,胡阿祥、杨义、梅新林、邹建军、曾大兴等学者出版了一系列著作,文学地理学研究已蔚然成风,“既体现出中国学人非凡的学术创造力,也更加彰显着中国民族在国际话语中的文化自信力。”[14]值得注意的是,曾大兴在2017年出版的《文学地理学概论》一书,初步确立了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框架。杜华平评价这本书是文学地理学学科初步建成的标志性成果,认为:“《文学地理学概论》是一部体系完备、逻辑严密,具有理论高度的高水平学术著作。”[15]

经过众多学者的努力,如今文学地理学已经成为一门显学,在文学的地图、地方、地名、空间等领域进行了开拓研究,产生了一系列的专业术语和概念,例如“地理感知”“地理意象”“地理图式”等。人们纷纷运用文学地理学的知识体系去研究文学问题,在学界掀起了研究的热潮,有着开阔的研究前景。虽然文学地理学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有一些问题仍处于讨论之中。例如对于文学地理学的定位就有不同观点,还有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到目前为止并未成熟,只能使用一些初步的方法或是借用别的学科的方法。但是文学地理学为我们研究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使我们可以突破传统研究文学的思维定式,激发文学研究的活力。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文学和地理因素之间是一种互动的关系。一方面,地理因素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素材,影响作家的创作风格;另一方面,文学也会塑造地理文化,进而影响地理因素中的人文环境。因此,在研究文学作品时,我们不能忽视任何一方面因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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