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露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在著作《文学死了吗》(Is Literature Dead)中提出“随着新媒体逐渐取代印刷书籍”[1],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现在行将终结。从手抄、印刷到数码文化,“所有的统计数字都说明,人们正在花费大量的时间做文学阅读之外的事情”[2]。纽约大学的媒介环境学学者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看到了电视负面的影响,认为“一种媒介的负面效应可能会持续不变”[3]46,并且不认同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做法——用“道德中性的观点给人提供最佳的机会,使人能够弄清楚新媒介如何起作用”[3]45。诸多理论家看到媒介变革对传统事物的冲击,但麦克卢汉与其他对媒介发展持批判态度的理论家不同。在他看来,“以前的问题是发明省力的新技术。今天的问题颠倒过来了。如今,我们不得不适应环境,而不是发明。今天,我们必须寻找能够与新发明一道生活的环境”[4]。麦克卢汉“实际上赞扬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时代”[5]。新技术固然让原有的世界发生改变,使印刷时代的传统文学面临转型的危机,但电子媒介这一背景也为现代文学①的诞生提供了条件。
观照麦克卢汉整体的思想发展史可以发现,对现代文学的关注与批评贯穿了他的研究,波德莱尔(Baudelaire)、庞德(Pound)、艾略特(Eliot)、乔伊斯(Joyce)等现代作家多次出现在他的著作中。不管是早期求学于剑桥大学深受新批评派影响,还是后来在大学教授文学,麦克卢汉的学术经历本身与文学密不可分。虽然他后期转向社会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但其著作中时常引用现代文学的例子。研究者已在不同程度上关注到麦克卢汉早期的文学研究趋向及其论著中时常引用现代经典作家的现象,但多是将文学作为他后期思想转向的渊源及其媒介理论的佐证资料与诗学支持。将西方现代文学作为主体,探究其与技术交融后的发展形态,在与麦克卢汉相关的研究视野中并未得到充分关注。面对媒介发展对传统文学造成的危机,麦克卢汉采取的是积极应对的姿态,为技术和文学的有效互动找到了契合之处。在麦克卢汉看来,现代文学的诞生汲取了电子媒介的特征,克服了印刷媒介使传统文学形式逐渐没落的弊端。因此,基于电子媒介这一背景去考察文学如何完成继印刷媒介之后的革新与转型,不仅有助于深入探究麦克卢汉的文学观,从媒介的视角为现代文学的诞生提供新的阐释空间,而且对审视文学在数字媒介时代的发展也有借鉴意义。
在麦克卢汉看来,现代文学的诞生与印刷时代传统文学的没落有关。要了解现代文学何以诞生,首先应反观印刷时代留下的文学危机。麦克卢汉认为过去的人们只考虑媒介的内容,却意识不到媒介的心理和社会后果。印刷时代的文学形式带来的心理和社会后果往往不被重视。以书面形式存在的印刷媒介与人类的视觉感知密切相关。视觉主导下,眼睛取代了其他身体器官,“成为收集信息的主要感官”[6]18-27。人的大脑及思维方式也由视觉感官占主导的环境培养。欧几里得几何显示,视觉空间的特征通常是线性、连接性和稳定性,声觉空间则具有球体的特征,即“处处是焦点或中心,无处是边缘”[7]149。苏联神经生理学家A.R.卢里亚(A.R.Luria)发现,“控制线性序列、数学和科学思维的中枢位于左脑的前叶,”[7]150人类的左脑主导线性和序列性,可被称作视觉的或量化的半脑,右脑则主导同步性、整体性和综合性,被称为声觉的和质化的大脑[7]149。左脑或右脑的主导地位取决于环境因素。也就是说,左脑的主导地位决定于以线性序列为主的视觉环境,如拼音字母表和机印书凸显的线性序列,符合左脑占主导地位的环境特征。右脑的主导地位取决于“同步共鸣特征的环境”[7]149,如以口头语言为主要交流方式的部落或集体中。“听觉环境刺激了大脑中以整体、旋律和语境为基础的右半球,而视觉环境刺激了更具逻辑性、以语言为基础的左半球。”[6]18-27由此看到,不同媒介环境影响人脑的感知方式,进而塑造人的思维与认知习惯。
印刷时代的文学阅读由视觉感官主导,所塑造的人的思维与认知习惯具有单一性特征,即更注重理性、线性而忽视了声觉感知的整体与同步性。由单一感官主导的环境,会对人的整体感官形式造成损害。根据麦克卢汉提出的“感官系统”概念——“五种感官及其相互关系被主导媒介改变的方式”[7]23可知,中枢神经系统在调动某一专门感官去应对外部刺激时,会使其他感官暂时麻木,例如在印刷媒介主导的环境下,视觉被强化,听觉、触觉、味觉就会受到影响。人会通过改变自身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来应对主导媒介的冲击。长期处在由印刷媒介主导的感知环境下,人类的两个大脑半球就无法协调运作,去形成“统一的思维领域”[6]18-27。为克服此种由印刷媒介主导的传统文学形式带来的思维与感知弊端,人们不能再将左脑的主导地位视为理所当然。
随着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杂志、广播和电视等传播方式相继出现,社会环境呈现注重多感官的新趋势。电子媒介在发送信息时具有同时性的特征,“造成一个球形的经验场……球形模式具有知觉场的特征,知觉场的所有要素都是同步的”[8]197。就像听觉从四面八方接收信息,电子媒介实现了信息场的同步,此媒介形式恢复了听觉感官的特征。例如以马赛克样式排列的报纸就具有一种“形式化的听觉特征,偶尔才具有线性的、书面形式的特征”[8]197。电力的同步性与信息的融合,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印刷时代感官的分割与视觉主导的专门状态,接近于统一与整合的声觉世界。此前,强调视觉感官的印刷词语“赋予我们的是‘感受力的分裂’”[9]200。“正如卢梭早就宣告的那样,读书识字者的幻想生活、情感生活和感觉生活经历了很大的分离。”[9]125在电子媒介发展的环境中,印刷时代塑造的分裂的感知形态急需被重新整合。此时,虽然活字印刷不断膨胀,文化获得普及,但在新技术影响下的“年轻的一代跟不上叙述的东西,……他们无法忍受铺陈的描写,但是他们喜欢风景和动作”[10]116。新技术的出现,凸显僵化了的机械印刷品和文字姿态在唤起感受力方面单一性的特征,慢速媒介带来的感知方式显得过于陈旧。按麦克卢汉的话说,印刷媒介最终带来了“文学的下挫”[10]116,人们因自身感知方式的变化,对印刷书籍和书面文字的关注度不断下降。由此,依托于过时印刷媒介的传统文学正在逐渐失去其读者群。
如何迎接媒介变革带来的文学挑战是麦克卢汉所关心的问题。他认为不是往回看,也不是走向未来,而是聚焦于当下。受汤因比(Toynbee)《历史名城》启发,麦克卢汉认为“本世纪电能的内爆不能用外向爆炸或扩张去对付,但是它可以用非集中化和众多小型中心的灵活性来对付”[9]91。人类无法避免电力与技术的扩张,但可以利用电力带来的整合、包容的特征应对新的环境,为传统文学形式找到转型之路。后期的麦克卢汉“开始意识到20世纪的艺术家——济慈、庞德、乔伊斯、艾略特等人——发现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方法,这个方法建立在认知过程和创造过程合二为一的基础上”[11]IX。在他看来,诗人和艺术家能通过“置换感知”[8]50的方式成为“媒介技术的先锋”[9]449,为传统文学的转型作出先锋性尝试。因此,麦克卢汉尤其关注现代作家如何对传统的语言世界进行技术化改造,其著作中也以引用加评论的方式对现代作品进行了“一种互动互渗的积极的重读、重写和建构”[12]。例如在《媒介与文明》(Media and Civilization)一书中,他借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igans Wake)做了大量旁注,来解释“人类全部历史的重大技术变革”[13]2。在对现代文学的关注中,麦克卢汉发现电子媒介相较印刷媒介独有的特征,呈现了将文学与新的媒介元素有效结合的范例。现代作家通过“将自己的感知和判断技巧迁移到这些新媒介之中”[10]116,最终促成了现代文学的诞生。
麦克卢汉认为,由单一感官主导的印刷媒介留下的人是“分裂切割、线性思维、视觉偏向、专门化的”[13]181的,他们急需电子媒介的整合才能“回归整体思维的前印刷时代,这就是重新部落化。这样的人是一个更高层次的全面发展的人”[13]181。印刷术“把一切表现形式压缩到印刷文字那种单一的描述性和记叙性的平面上”[9]73,具有整体性、声觉特征的电子媒介则将文学艺术从中解放出来,承担着补充印刷文字局限的重要作用,其所具有的“速度和信息量都强势推动写作和编辑的新风格”[8]18。麦克卢汉引法国诗人兰波(Lampo)的话说,“艺术家的工作,是打破感官的既定模式,是充分唤醒人的官能,打破平衡和恒温的奴役状态”[10]567。被切割的、线性的、视觉偏向的官能感受,是由印刷媒介塑造的被奴役的状态,单一、平面的记叙方式和僵化的感官模式,有待于艺术家依托发展了的新媒介实现突破。
因电子媒介能实现知觉场中多种要素的同步,麦克卢汉将电子媒介所具备的有机、整合性作为区别于机械印刷媒介的重要特征。当传统文学形式与崭新的电子媒介发生交互,整个语言艺术世界就开始“追求诗歌的触觉图像特征和感知的相互影响(即所谓联觉)”[8]282。电子媒介具有整合感知的特征,现代文学的诞生首先可以被归于对印刷媒介塑造的单一感知形式的突破。麦克卢汉认为媒介交互的时刻会产生新的感知形态,即,将新的媒介形式迁移到旧有的媒介中,这“使我们停留在两种媒介的边界上,……媒介交会的时刻,是我们从平常的恍惚和麻木状态中获得自由解放的时刻,这种恍惚麻木状态是感知强加在我们身上的。”[9]74-75也就是说,新的媒介的参与解放了单一媒介主导带来的官能分离与麻木。
艺术家最先将媒介交互用于创作。电子媒介为文学创作带来的最直接影响是创作工具的变化,现代打字机的发明为写作方式带来直接的变革。麦克卢汉以借助打字机创作的现代诗人庞德与艾略特为例,认为二者的诗歌均有“口语色彩和拟声效果”[9]296,“这一工具给予他们爵士乐和散拍乐世界里那种口语化的自由。”[9]296如艾略特《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在后脑分开?我敢吃下一只桃子/吗?”[14]9《荒原》:“请快点儿,时间到啦/晚安,比尔。晚安,露。晚安,梅。晚安。/谢谢,谢谢。再见,再见。”[14]88使用打字机创作,调动的不仅是视觉,更是听觉,诗人的声音似乎近在耳边。作为电力时代产物的电影,同样融合在现代作家的创作中。麦克卢汉发现艾略特利用爵士乐和电影形式进行创作,认为“其长诗《普鲁洛夫情歌》从电影形式和爵士乐风格的相互渗透中获取了巨大的感染力”[9]72,并在《荒原》等诗歌中达到了顶峰。麦克卢汉指出,艾略特在文学创作中运用了当代语言学来恢复我们时代对语言的多层次研究,他通过对博学的语法学家安德烈韦斯主教及其同时代人的长期深入研究,发现词语可以产生其本不该拥有的意义[15]。艾略特在《一位夫人的画像》中描写波兰钢琴家的演奏:“运着指尖,甩着头发”[14]11,“就这样我们的闲聊渐渐离题/在微笑的愿望和细细捕捉的遗憾里;/伴着小提琴降低的调子/和遥远的短号混在一起。”[14]12通过听觉元素的介入,艾略特“使一种媒介去利用或释放出另一种媒介的威力”[9]73,让词语具有音乐的特征,摆脱了传统文学单一的描述性与平面性。《荒原》中:“泰晤士河泛起/油污和沥青/河上画舫随着潮流变换/而各自飘动/风吹涨了片片红帆……/画舫激起波澜/冲击漂流的圆木/漂过多格斯半岛/直泻格林威治河湾。”[14]94极具动感的电影画面在艾略特的诗歌中流动起来,激荡着河湾的声响,这是文字融合电影这一媒介的范例。借由麦克卢汉的媒介杂交视野,能对现代文学的创作形式进行重新解读。电子媒介时代,“媒介建构了虚拟空间”[16]。某种意义上,现代作家以媒介交互的方式建构了具有整体与多维感知特性的虚拟空间,摆脱印刷媒介的平面化体验,使得现代文学通过融合视觉和听觉等元素,呈现了全新的特征。
现代文学的诞生还与19世纪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以来的大众化媒介——现代报纸的产生有关。麦克卢汉指出:“引领视觉空间和声觉空间融合的,产生新的时空诗歌的,不是艺术信条而是报纸成为艺术形式时发生的复杂变革。”[8]160现代意义上的报纸实现了不同时空、文化信息的共存,在视觉空间中融合了听觉空间的特征。多条新闻以覆盖、叠加的方式聚合成“球形模式”,实现了信息的同步。文学借鉴此种将非连续、看似无关的条目并置在一起的记叙模式,打破平面、有序的方式,在作品中构建具有新的象征意义的场景,同样获得了一种媒介交互的效果。此种“群体知觉和参与的、复杂的、分为许多层次的功能”[9]245-246,是书籍形式从未有过的。麦克卢汉在艾略特、乔伊斯等现代作家的作品中,看到报纸马赛克样式的安排。如《尤利西斯》(Ulysses)第七章采用报刊体的形式组织叙述,用看似无关的标题——“戴王冠的”“新闻界人士”[17]177“一份大报如何产生”[17]180等组织整章内容,这是现代报纸交互的特点在现代文学中的渗透。麦克卢汉指出,乔伊斯还“借用新闻报道的技巧并加以拓展,把中国和秘鲁共存的事从全球空间拓展到时间的维度。他完成了绵延不断的现实化的现实主义,过去、今天和将来的时间构成永恒连续的现在”[10]101-102。现代文学汲取了电影、报纸等电子媒介的整合性特征,并将其运用于传统的文学写作过程,在媒介交互中恢复了现代人感官的整体性。这意味着20世纪的作家在努力超越印刷文字的局限,去恢复作为人的整体性,同时在利用多种媒介实现文学变革的过程中,促成了现代文学的诞生。
媒介发展影响人们的表达方式与文学的呈现形式,多样的形式表征背后是读者感知结构的复杂化。人类身心结构的发展与接受方式的多元化形成双向的联动机制。随着与新媒介环境的不断接触,现代读者的身心结构与感知方式不断进化,即使面对纷繁、无序的现代文本,读者也能从阅读中获得独特的身心体验。同时,具有挑战性的现代文学有利于充分调动与发展读者的感官,这符合现代人心灵与身体结构的进化规律,文学随之重新拥有读者市场。读者官能的复杂化反过来推动现代文学的发展。印刷时代的文学阅读不要求作者和读者面对面直接对话,印刷书籍是“一种在本质上更适宜于交流私下的情感和幻想的媒介”[18]223。当以书面形式进行私下交流的方式被逐渐固化,文本交流的有效性就会受限。如何重建文本交流的有效性,成为文学进一步发展的关键。麦克卢汉举例,印刷是不要求人参与其中的“热媒介”(hot media),而电话则是要求人参与其中的“冷媒介”(cool media)。只有令以文字为主要载体的文学具有“冷媒介”的特征,即“需要人去参与了解,去补充完成的特性”[9]46,才有可能提高交流的有效性。在麦克卢汉的视野中,现代文学的创作基于此种考虑。作家运用意识流手法、侦探故事类型和象征主义等具有重建或逆叙特征的写作形态,有效地实现了该目的。他们使读者从僵化的感知状态中抽离,尽可能调动各种感官参与到文学文本中去,符合现代读者在阅读时的多维体验需求。现代作家的创作实践在打破传统阅读方式的单一性、连续性上具有典型性,使作品更符合现代读者非连续性的阅读习惯与思维。
连续性的语言和思维方式本身具有悠久的传统,正如“布朗肖(Brownshaw)在《无尽的谈话》开头说,‘自亚里士多德开始,连续性的语言就成为了哲学的官方话语’”[19]。印刷媒介与视觉感官的主导更是强化了线性、连续性和稳定性的特征。作为非官方存在的“非连续性”则长期处在被遮蔽的状态下。现代社会对差别、丰富性、多维视野的追求呼唤着非连续性的存在。“在《科学与现代世界》中,怀特海用类似的方式表述了现代物理学的方法论。在世间万象中,我们‘需要一种非连续存在的理论’,以取代一个机械统一体。……现代生活是许多文化、许多时期的混合。在现代生活极端的非连续性里,一个丰富而复杂的和谐的视野即将诞生。我们不是生活在单一、连贯的统一的视野中,我们需要一种多维视野,才能够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11]184非连续性的语言和思维作为被遮蔽物,早已渗透在哲学、物理和文化领域。在可视性已经失去首要地位的电子媒介时代,现代文学首先要挑战的正是印刷时代视觉主导下的“同一、连续或连接的思想”[9]389,通过汲取电子媒介的优势,来唤起此种表征多维、丰富与差异的“非连续性”。用麦克卢汉的话说,“仅仅将物体从同一和连续的印刷文字空间中解放出来,就得到了现代艺术和现代诗歌”[9]329。
如何实现“非连续”的现代阅读与思维方式,将读者从同一和连续的印刷文字空间中解放出来?麦克卢汉仍以乔伊斯为例,“《尤利西斯》风神那一章里,满纸都是逆叙法和重建法的例子……随着分光镜的发明,一旦图像艺术打破了线性艺术和叙述的连续体,电影的蒙太奇手法立刻就要冒出来了。蒙太奇必须推前和闪回。一推前,它就产生叙述。一闪回,它就产生重建。一定格,它就产生报纸的静态风景,就产生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共存。这就是《尤利西斯》表现的都市形象”[10]110。受图像、电影艺术的启发,麦克卢汉发现乔伊斯的创作打破了线性艺术的连续性,通过推前、闪回、定格等蒙太奇手法使小说具有非线性和非连续性特征,从而实现了叙述上的重建。正如约瑟夫·弗兰克(Josef Frank)分析《尤利西斯》中的空间形式:“通过各个片段来重新构建,这些片段有时相隔数百页,散布在书中各处,因而,读者不得不运用与阅读现代诗歌同样的方法来阅读《尤里西斯》——接连不断地把各个片段组合起来,并且记住各个暗示,直到他能够通过反应参照,把它们与它们的补充部分连接起来。”[20]意识流手法同样具有非连续性的特征,符合现代读者在印刷时代之后对多元阅读形态与思考方式的追求。麦克卢汉认为“意识流的手法实际上是将电影的技术迁移到印刷书页上的手法”[9]336,通过作者笔下人物意识自由的运动与变化,“读者往往不知不觉地出入人物的意识领域”[21],这种手法“使人从日益增加的标准化和一致性的机械世界中解放出来”[9]336,进入一个由个体经验主导的自由世界。《尤利西斯》十七章中,叙述语和人物的内心独白自由转换,读者能出入于布鲁姆和斯蒂芬的意识领域和现实世界,内心独白与作者的叙述语时而分流、时而交织。再如《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用“日常直觉的上下旋转来代替个人意识的线性过程”[8]161,麦克卢汉认为,这对于习惯书本直线和刚性特征的读者而言,会带来魔术般的效果。意识流手法汲取电影媒介表现运动和变化的技术特征,打破连续叙述的惯例,是试图从标准化传统中获得解放的创作方式,也符合感知形态更为复杂的现代读者的文本阅读需求。
此外,麦克卢汉发现爱伦·坡早已在新闻工作中将电报马赛克形态应用于文学创作,此种写作形式还受到瓦莱里、波德莱尔、艾略特等其他众多作家的追随。电报马赛克形态意指让“读者与报纸编辑共同生产新闻,就像在侦探小说里一样,读者必须要一边读一边构造线索”[10]346。依据该原理,爱伦·坡确立了需要读者亲自参与其中的探案小说,其特点是放弃“百科全书式的扫描”[10]548,通过“无知的故意安排和资料的压缩”[10]548,制造缺失的部分,在逆向叙事中逆转印刷体作为“热媒介”不要求人参与其中的性质。麦克卢汉由此得出,“爱伦·坡立即抓住了电力媒介的动力作为公众参与创作过程的功能”[9]369,并将侦探小说视为电子媒介的预兆之一。象征主义采取了与侦探小说类似的逆叙形式,它通过提供“一个不完全的意象和过程,借以使读者介入创造过程之中”[9]369,读者需通过对象征部件的解码来构造整体意义的线索。现代诗人将事物从其原有的涵义和用途中抽象出来,使读者在逆向的阅读体验中,重新发现词语的颜色、质地、气味和结构。当读者对单一媒介所营造的环境感到疲惫与麻木时,象征主义作家受新闻条目启发,使读者从掷地有声的词语意象中逆序勾勒其本质,以重现被隐没的文字与环境,重构人的多维感知。这种方式“立即提升了语词的地位,而且提升了人造物及其所产生的环境”[13]51,进而实现了读者与文本的有效互动。
在传统文学形式没落之际,电子媒介时代的新兴产物——现代报纸、电影、电报等纷纷启发生活于其中的作家超越印刷媒介的局限,将技术以多种形式融入到诗歌、小说等艺术中。在乔伊斯、爱伦·坡、艾略特、马拉美等作家的创作中,麦克卢汉发现媒介以内容而非载体的形式渗透其中,与现代读者更为复杂、多维的官能进化方向呈现出一致性,作家在打破连续性传统的尝试中促成了现代文学的诞生。
伊恩·P·瓦特(Ian Watt)在《小说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Novel)中考察了“读者大众在性质上和组织结构上的变化与小说的出现之间的几种可能的关系”[18]33,麦克卢汉关注特定文学类型的本意虽与瓦特不同,但通过他的批评,同样可以为不同文学类型的诞生提供新的阐释可能。通过麦克卢汉对现代文学的关注,看到媒介变革对全新的文学形式及现代读者的出现所起的重要作用。媒介发展创造了新的环境,处在新环境中的作家与读者拥有更为复杂和多维的感知能力。在麦克卢汉看来,只有现代艺术家能积极地感知新技术并将它应用于写作,在“反环境”中恢复人对词语和事物的感知。“反环境”意味着艺术家“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被动,去接受环境的洗脑功能”[10]344,而是主动感知,成为“使环境清晰可见的探测器”[8]61,由此催生了新的文学形式的诞生。丰富的媒介环境与新的文学类型共同推动读者的感知朝着多维、整合的方向发展。麦克卢汉视野中的现代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拯救”了趋向没落的印刷时代的传统文学。电信形态作为根本性的变革力量,“在恢复长期受印刷文字压抑的语音、听觉和模拟世界中作出了很大的贡献”[9]317。
麦克卢汉虽然看到印刷媒介长期主导带来的弊端,却没有否定书籍及其未来,他在新的媒介环境中为书籍寻找到了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他认为“在一个感官深刻介入的世界里”[7]140,书籍倚重的视觉文化是一种更加超然与客观的存在。书籍所能养成的习惯与性格,不是电子媒介所能培养出来的,视觉世界是一个文明和个体的世界。乔伊斯仅靠语言这一种媒介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完成了与多种新技术结合的现代性尝试,不仅适应现代人复杂的感知方式,而且丰富了现代人的心灵结构。因此,麦克卢汉通过对现代文学的关注为印刷时代的文学找到了有效的出路,从媒介变革的视角为现代文学的诞生提供了新的阐释可能,也为当下受到数字媒介冲击的文学转型提供重要指南。
注释:
①这里的现代文学指的是19世纪中后期以来完成了现代转型的西方文学,包含了20世纪作为潮流存在的现代主义文学。具体来说,受战争、革命和生产力发展等因素的影响,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文学发掘了诸多以往文学没有触及的领域,如注重非理性,显示出反传统的先锋精神,敢于创新形式和语言,总体上呈现出混杂与多样的审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