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捷,张银飞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论及汉代美学思想时,专门分出一个章节谈《淮南子》涉及美和美感的问题。他指出: “这些论述虽然都很简短,但由于它们具有很高的概括性,所以在美学史上影响是很大的。 ”[1](P171)由此,学界逐渐开始审视和关注《淮南子》的美学观念以及观念背后的美学思想,但焦点多集中在生态美学方面,忽略了《淮南子》思想体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从而遮蔽了美学思想的哲理性和多重性。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指出: “凡是一部书,无论多么大的书,总要有一个中心思想贯串于其中,这才成为一个体系。杂家之所以杂,就在于它不能成为一个体系。……从这两个标准看,都不能说刘安是杂家,因为他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黄老之学。 ”[2](P128)由此可见,《淮南子》继承道家传统的同时,杂糅百家并发展了道家的体系,是一部以黄老之学为中心思想的理论著作。其中,《淮南子》涉及美学的论述,也具有杂糅百家的倾向,不局限于老庄美学的体系,集中表现在对 “质” 的美学内涵的阐发上。
《淮南子》对 “质” 的定义倾向于表征一种天然质朴的状态。 “质” 最早是抵押、交易的意思,后来发展为 “本质” 之义。《论语·雍也》云: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3](P86)这里已经是本质、内在的意思了。 道家追寻质朴求真,较为看重 “质” 。老子曰: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4](P118),提倡一种朴素之美,认为各种缤纷的色彩、纷乱的音调、丰富的饮食都会使人坠入声色的桎梏,只有摒弃物欲,才能真正得到内心的富足,感受到朴素之美。庄子云: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5](P120),强调要注重人内在的品质,外在的文饰会影响事物的本质。《淮南子》以黄老之学为主旨,在 “文” “质” 关系上亦以质为根本。 《本经训》载: “必有其质,乃为之文。 ”[6](P367)只有一个事物的朴实之性存在,才有可能对其进行文饰。《缪称训》云: “锦绣登庙,贵文也;圭璋在前,尚质也。文不胜质,之谓君子。”[6](P450)其以庙宇中玉器和丝织品的摆放顺序来强调质的重要性,并认为文采不超过朴实,这样的人才能称作君子。《诠言训》云: “故文胜则质揜,邪巧则正塞之也。 ”[6](P683)文采突出,那么朴实就被掩盖了。对君子人格的规定体现了《淮南子》在品质上对 “质” 的肯定。
但 “文” 并非不重要。《修务训》载: “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尝试使之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靥辅摇,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 ”[6](P941)这段话强调了 “文” 对美感的影响, “文” 在正确的使用上可以增加 “质” 的发挥。因此, “文” 与 “质” 若是能互相促进,必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美感。
在 “文” “质” 关系中,《淮南子》区别了 “文” 的性质。西施、毛嫱的美是本身就具有的,因此加上修饰只是突出她们的美。而当 “文” 变成刻意修饰的时候,就会损伤本性。《诠言训》云: “饰其外者伤其内,扶(当为‘佚’)其情者害其神,见其文者蔽其质。”[6](P690)即粉饰外部者会损伤内在的根本,放荡情感者会伤害到其精神。所以《淮南子》认为: “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 ”[6](P804)最好的言语便是没有任何修饰的,便又回到了重 “质” 的主张上。
综上,《淮南子》以道家崇质为基础,吸取儒家思想,注重强调 “文” 要顺应自然规律,认为刻意显现出来的 “文” 可能会起到相反的效果而损伤 “质” 。有学者指出: “《淮南子》‘必有其质,乃之为文’主张的提出,将‘文’‘质’在中国古代文艺领域中的重要性凸显了出来。‘质’与社会现状相联系,与个体生命情感相联系;‘文’辨明了装模作样的矫饰之作与真挚抒发的自然表达的不同。”[7](P154)这指出了《淮南子》中 “文” “质” 关系讨论的意义所在,它融合了先秦 “文” “质” 关系的观念,为后世更深层次的讨论 “文” “质” 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
《修务训》云: “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阳文也;啳睽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芳泽之所施。”[6](P920)这里将美质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不加修饰的天然之美,如西施、阳文,不需要任何脂粉装饰已经足够美好;第二种是一眼望去的外在之丑,如嫫母,即使涂脂抹粉也无法成为引起别人的美感;第三种为中等之质,不如尧舜高贵,也不如商均卑下,没有西施那样绝美,也不如嫫母那样丑陋,这恰恰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形象,此类就需要外在的教养和修饰。
不加修饰的美是由 “道” 赋予的。《说林训》言: “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6](P830)白玉不需要外在的雕刻,美珠也不需要外在的纹饰,它们仅仅保持天然的质朴就已经足够了。这体现了道家思想对朴素之美的赞赏。《俶真训》载: “是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外从其风,内守其性。耳目不耀,思虑不营。其所居神者,臺简以游太清。 引楯万物,群美萌生。 ”[6](P68)这从 “道” 的层面阐明了美产生的原因,提到和 “道” 一样顺应规律,自然无为,从内部保守自己的性情,不要受到外在的影响;保持朴素的生活,格清内心的杂虑,就能感受到身边各种美的产生。
黎孟德指出: “质的另一类是至丑。《淮南子》认为这类事物不管怎样加以文饰,都不能改变其‘丑’。”[8]丑和美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不能因外物而转移的。《说山训》云: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6](P766)兰草生于幽深的山谷,不会因为没有人采摘佩戴就不芳香。兰草作为 “美” 的代表,其芳香是自然赋予的、肯定存在的本质,不会因为外物而改变。不论佩戴与否,生于何处,它的美都是不可动摇的。又有: “琬琰之玉,在污泥之中,虽廉者弗释;弊箄甑瓾,在旃茵之上,虽贪者不搏。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6](P792)像琬琰这样的美玉,即使是在污泥之中也不会被人舍弃的,而那些破烂瓦罐之类的东西,放在毛毡上也没有人捡。美的存在是不会被外在事物,或者是人的主观态度而改变的,不管人们的态度如何,真正的 “美玉” 都不会被掩盖光芒,美的东西就是美的,而丑的东西不管怎样去装饰都还是丑的。所以 “有相马而失马者,然良马犹在相之中” “貂裘而杂,不若狐裘而粹”[6](P792),亦是强调美质的存在,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肯定纯粹之美。
然而, “至纯” 之美很难达到,在美质的基础上,存在着美的多样性。《说林训》载: “豹裘而襍,不若狐裘之粹;白璧有考,不得为宝。言至纯之难也。”[6](P814)《说林训》又载: “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说于目;梨桔枣栗不同味,而皆调于口。 ”[6](P813)存在美的多样性是因为事物带给人们相同的美的本质感受,所以 “西施毛嫱,状貌不可同,世称其好美钧也;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 ”[6](P832)以治国方略做类比,西施和毛嫱引起的美感和尧舜等人治国方略达到的目的异曲同工,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多样性才是被承认的。
由此可见,《淮南子》关于美质的内涵延续了道家对美的态度。它肯定美的存在,强调美就是美,是不因主观因素而转移的。人们要想感受这种真正的美,要达到神游于太虚的境界,即 “道” 的境界,然后由 “道” 来赋予人美的感受。这种真正纯粹的美实难达到,美的存在形式多种多样。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肯定了《淮南子》中美的多样化,指出 “它说‘西施、毛嫱,状貌不同,世称其好美钧也。……’这些话的意思是说,同是美的事物,形象并不相同。同是表现情感的音乐,声调也并不相同。美和艺术,都不能是一个模式,一种调子。 ”[1](P169)
界于美和丑之间的中等之质,需要外界后天的教化和引导。从教化方面来看,《淮南子》强调要通过后天的学习来达到人性之美。世间像尧、舜一般的人寥寥无几,但大多数普通人都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修养自己的品德,获得人性之美。《修务训》载: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駮。此自然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6](P921)在社会习俗废弛的背景下,许多伦理纲常都不被遵守,这并不是要学习的人增多了;有的人认为人性本来就各有所长短,这是自然形成的,无法再增加或减少,所以没必要再去学习了,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人们需要通过外在的教化,保持身心端正,性情美好,区分善恶,将人的品质磨练到 “美” 的程度。另外,《淮南子》对人性进行了剖析: “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6](P920)。上古明君因为保持了最美好的原始道德品质,从本质上就是合乎 “道” 的,所以不用后天的学习;而像丹朱、商均这种已经彻底丧失人的本性的,即使给予他们后天学习人性之美的机会恐怕也无济于事。而对于位于两者之间的群体,尤其需要保持后天的教化和学习,效仿贤人圣人,追求人性之美。
另外,后天的教化和引导要合乎 “道” 的规律。《说山训》云: “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则无美无丑矣,是谓玄同。”[6](P774)对于中质的事物和群体来说,外在的 “文饰” 固然重要,但也要合乎 “道” 的规律;刻意寻求美或丑,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只有和 “道” 相统一,顺应规律,才可以达到 “文饰” 的目的。
在人性方面,冯友兰指出: “《淮南子》说人性纯朴天真,是说人性如同一面镜子,没有尘垢,既没有仁义的属性,也没有好利争夺的本性,实际上是说,人性是无善无恶的。孟轲认为人的品质是先天的,恶是后天环境的产物,荀况则认为人的善的品质是后天教养的结果,恶是生来具有的。《淮南子》扬弃了这两种说法,接近了善恶都是后天环境影响的结论。 ”[2](P149)可见,在人性之初,谁也不知道善恶的表现,需要通过后天的不断学习达到自己想追求的善。在这种情况下就无需过度强调质的区分了, “文饰” 即后天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说山训》云: “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6](P791)把美和丑规定在伦理范畴内来讨论,丑中可以有美,美中也会有丑。有学者指出: “这里指出美与丑并不是绝对的,不是壁垒森严的,一则美中可以有丑,丑中也可以有美。嫫母是天下之丑女,但也有其美的内质;西施是天下之美女,也有为人所病之丑。二则美是有条件的,一定的条件可以使美变成丑,也可使美的更美。”[9]美和丑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汜论训》载: “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颣。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6](P647)不管是美玉还是珍珠,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瑕疵,不能因为细小的瑕疵,美玉就不能称之为美玉了,其美的本质内涵是不变的。这与《修真训》中美丑不以外在事物为转移的观点并不矛盾。叶朗指出: “尽管美丑是相对的,但美丑仍然各有其质的规定性,美丑依然是可以区分的。”[1](P168)不管是美还是丑,其本质都是规定的,美丑能够相互转化是因为其处在一定的条件下,美丑是可以区分开的。故而,《淮南子》论美和丑的本质,虽前后篇各有所言,却可以自洽。
《淮南子》以黄老之学为核心,是一部继承道家传统,又扬弃各家之说的经典之作。在 “文” “质” 关系上,《淮南子》既像道家那样肯定 “质” 的重要性,又突出 “文” 的价值, “文” “质” 相辅相成,呈现别致的美感。书中以 “质” 为中心,阐释 “美质” “中质” “丑质” 三种涵义的形态。 “美质” 因顺应 “道” 的规律,可以不加修饰地被人们欣赏,但因为纯粹之美很难达到,所以 “美质” 呈现多样性; “中质” 是最普遍的形态,无论是单纯的容貌美还是人性,都需要后天的修饰和教化; “丑质” 虽然有时一眼望去不可改变,但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等造成丑和美的相互转化。《淮南子》的美学思想在秦汉道家思想史上别具特色,其中关于 “质” 的美学内涵的探索,对从美学角度解析《淮南子》有新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