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晓玲
(南京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13)
在启蒙救亡的语境下,不同于其他的知识分子,通过提倡科学、发展实业来实现救国的目的,蔡元培则着眼于教育,在他看来,救国先救人,救人则依赖于完整的教育,完整的教育包含德育、智育、体育、美育四个方面,而美育是他尤为重视的内容。为此,他引进西方美学、美育思想,结合我国的社会现状与教育文化的实际情况,对其进行本土化改造,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美育立人”的思想,随着蔡元培将美育纳入民国教育宗旨,这一思想获得了广泛的关注。1912 年,民国教育部颁布了《专门学校令》,美术专门学校开始以独立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并在蔡元培的推动下,引发了办学热潮,推动了中国近代高等美术教育的发展。那么,蔡元培对近代高等美术教育发展到底有怎样的贡献?这是本文探讨的重点。
在引进美育之初,蔡元培就明确了美育的目的,“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1]。美育何以能陶养感情呢?他借鉴了康德的“审美无利害”学说对其展开论述,首先将美育界定为“美感教育”,其次,着重分析“美感”的性质——超脱性与普遍性。所谓超脱,即超越一切现实的利害纷争、生死计较,而进入高尚纯粹之境。所谓普遍,即“决无人我之差别”,人人皆能从美的对象中获得自由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能够陶冶精神,激发“高尚而伟大的行为”,克服“专己性”,是“立人”不可或缺的方式。因此,蔡元培反对读经,极力提倡用美育科取代“读经”科,以发挥美育“正人心”的作用。在新文化运动之际,基于对“宗教救国论”的反思与批判,他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说”,从而丰富了“美育立人”的思想。
在他看来,宗教虽然也能借助艺术陶养情感,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宗教是保守的、限制的、有界的,而美育是自由的、进步的、普及的[2],更契合人类情感的需要,在人类认识世界与重建道德信仰方面也更加真实、可信。这是因为美育与科学息息相关,美育是以科学的方法解释世界、陶冶情操,展开育人实践的。蔡元培的这些观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新文化运动诸君强调科学与民主的观点,他们纷纷借助西方科学知识批判儒家纲常礼教,甚至将科学视为一种意识形态,用以指导人生观的建设。蔡元培虽然也提倡科学教育,但他认识到美育不同于科学教育,科学重概念,强调理智分析;美术则重直观,能够引起高尚活泼的情感,增加生活的趣味,这“就要求知识以外,兼养感情,就是治科学以外,兼治美术”[3]。与此同时,西方文明的进步,也使得蔡元培认识到科学与美术的重要性,如其言:“外人能进步如此的,在科学以外,更赖美术。”[4]因此,他将科学与美术纳入新教育的内容,提倡用科学精神研究美术,用美术精神促进科学研究,这对近代美术革新、美术教育的转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蔡元培的美育主张得到了刘海粟、林风眠等人的积极响应,并将他的美育主张落实在具体的教育形式中,如刘海粟就在上海美专开设了一系列写生课程,大力推行写生教学,以更好地实现美育“发扬真美”“辅助道德”的功能。和刘海粟一样,林风眠也成为蔡元培美育思想的实践者,如其言:“国人眼前那些缺乏生命的赝品,都不能引起国人对艺术的鉴赏上趣味,致使艺术的地位,一天一天低落下去。”[5]因此,他举办“北京艺术大会”、成立“艺术运动社会”,广泛地宣传艺术,提升国人的艺术修养与审美趣味,以实现启蒙民智的目的。鲁迅也极为重视人的精神启蒙,提出改造国民性的主张,其目的就是“立人”,这与蔡元培“美育立人”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可见,蔡元培“美育立人”的思想得到了主流知识分子的拥护,吸引了大批胸怀救国之志的青年才俊聚集到他的身边,并且在其扶持与帮助之下,逐渐成为中国知识界的领军人物。近代美术教育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契机与充分的发展空间,各地纷纷成立美术专门学校。至此,高等美术教育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引领中国近代美术教育的发展方向,并且代替了普通美术教育,成为普及美育的重要途径。
在蔡元培“美育立人”思想的影响下,近代高等美术教育的育人理念大体可以概括为“培养专才,授以技能,涵养美感,普及美育”。在人才培养目标的驱动下,美术课程设置从单一走向了多元,从单一的西洋画科转向中国画科、西洋画科、雕塑科、书法科等多元并存的局面,体现出“中西融合”的思想;教学方法也经历了以摹写为主到写生为主的转变,写生教学成为美术学科重要的内容,标志着这一时期美术学科建设逐渐趋向正规化、科学化、体系化,从而奠定了美术学科体系的基本格局。
写实性图形凭借其自身优势,在“救国启蒙”的社会背景下,自然承担起宣传先进思想的重任,西洋画科因此成为近代高等美术教育发展最早的学科。1912 年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成立,后定名为“上海美专”,起初只有绘画一科,其实就是西洋画科。1913年,该校在招生广告中声明:“本院专授各种西法图画及西法摄影、照相、铜版等美术,并附属英文课,教法精详……”[6]可见,此时上海美专的课程教学明显偏于“实技”,与蔡元培提倡“美育立人”的思想相去甚远。刘海粟也曾有类似的表述,“科目门类既未完全,设备亦极简单。所设者只绘画选科与正科各一班,科目偏重实技,对于艺术原理毫无讲述”[7]。直到1918 年前后,在蔡元培的倡议与努力之下,国立北京美术学校于1918 年成立,简称“国立艺专”,高等美术教育从此开启了新纪元,美术系科设置、课程内容等日趋规范化、体系化。
蔡元培从图画中蕴藏审美无功利的纯粹美感之属性视角分析,建议该校先开设绘画科与图案科,“起于纯粹美感者,厥为图画……图画之中,图案先起,而绘画继之”[8]。图与画分别对应着绘画科与图案科。同时,他又指出中国画与书法,西洋画与雕塑的内在关联,建议增设书法科与雕塑科,以辅助中国画科与西 洋画科的发展。但由于各种原因,系科设置并未完全按照蔡元培的想法安排。起初,中等部开设了绘画科和图案科,高等部将两科细化为中国画科、西洋画科、图案科第一部工艺图案和图案科第二部装饰建筑图案。这样的设置体现了蔡元培“中西并举、兼容并包”的教育理念,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的教学中,这一理念具体被细化为“以科学方法入美术”。
北京美术专门学校的创办以及蔡元培学科规划的主张对刘海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也开始酝酿美专的学制改革。1919 年,刘海粟前往日本考察美术教育,回国以后,便加快了美专改革的进程,美专的美术学科体系从办学初期的西洋画一科拓展为六科,分别为中国画科、西洋画科、工艺图案科、雕塑科、高等师范科、初级师范科。与此同时,各系科的课程设置已趋于完备,如当时的西洋画本科阶段课程,“开设西洋画、伦理学、透视学、色彩学、艺术解剖学、哲学、美学、美术史、外国文共计九门课程”,这些课程设置兼顾写实技法训练、美学知识与 培养艺术鉴赏能力的学习。对此,刘海粟进一步解释说:“绘画注重理法,而以实写真美为鹄的。本科一年级室内写生……二年级多授以石膏模型写生,野外写生。三年级为油彩画,人体写生实习,务使学生得直接审察自然界真美的精神,而于美学上且有所心得。”[9]可见,美专教育以写实为主,而且蕴含着美育功能指向,通过美术教育寻求“真美”,以“真美”育人。
其实,早在1914 年的时候,刘海粟已开始推行写生教学,开设人体素描写生课,这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事实上,对于写生教学的推崇,徐悲鸿远胜于刘海粟。蔡元培在北大画法研究会上提出从实物写生入手革新中国画的主张,深得徐悲鸿之意,不久之后他发表了《中国画改良之方法》,提出用西方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观点,在北京美术界激起了层层涟漪。为真正实现改良中国画的理想,徐悲鸿留法7 年,学习西方写实美术,直到1927 年回国,先后在上海南国艺术学院、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工作,他的写实主义美术教育主张在中大艺术系得到很好的实践。1928 年中大艺术系分国画组与西画组,徐悲鸿任西画组主任,为推行西方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主张,徐悲鸿逐渐着手改革中国画教学,其重点就是推行写生教学,如1933 年的国画组就开设了透视学、色彩论、图案实像摹写、解剖学等必修课。而后,徐悲鸿为更好地落实他的教学内容,在他的力倡下,国画组和西画组合并为绘画组,学生一、二年级时主要练习室内素描写生,重在训练写实造型能力,三、四年级是专业写生。
相较于刘海粟、林风眠等人,徐悲鸿将蔡元培“以科学方法入美术”的思想以强硬的姿态落实在教学中,并形成了一套系统的课程体系,其用意很明显,是为培养新国画家以促进社会的改造。正如顾平教授所言:“徐悲鸿中国画教育在于:着力培养新中国画家,这既是对民族传统的复兴,更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社会、从而改造社会,提高文化,充实国力之目的。”[10]可见,美育立人的思潮中,高等美术教育的蓬勃发展对当时社会生活文化产生极大的影响,各个专门美术学校纷纷开展美术活动普及社会美育,如刘海粟在美专成立的“天马会”,林风眠在国立艺专发起“北京艺术大学”、在杭州艺专成立的“艺术运动社”,其目的无外乎弘扬美术,将美术融于日常生活中,通过美术涵养“美情”,启发国人的灵智,开拓艺术之社会,实现救国、兴国之目的。
如前所述,近代高等美术教育美术学科建设逐渐趋向正规化、体系化,为当代高等美术教育发展奠定了基础,百余年之后的今天,高等美术教育体系也更加的健全。然而高等美术教育依然存在诸多问题,本文认为这些问题的核心在于高等美术教育的育人目标与社会需求之间的错位,而回顾近代高等美术教育的开展情况,对于我们解决这些问题应该是有所裨 益的。
近代美育传入中国之后,就被纳入民族国家振兴的历史进程中,其宗旨十分明确,由“立人”促进社会整体的改造。美术教育作为美育实施的主要途径,自然也沿着“美育立人”的宗旨开展教学活动。“立人”,立什么样的“人”——人格健全,个性自由,思想解放,“人”身上存在怎样的问题——奴性、愚昧无知、麻木冷漠,关于这些蔡元培、王国维等人都有详细的阐释、分析,在他们的言说之中,美育宗旨得到近代爱国仁人志士广泛认同,尤其是刘海粟、林风眠、徐悲鸿等近代美术教育家。他们根据美育宗旨,将美术人才的培养从服务于工商实用发展的技能人才转向服务于社会变革的专门人才,而将高等美术教育从应用层面提髙到人格培育的高度。那如何培养这样的专门人才?近代美术教育家纷纷借鉴西方美术教育理念,改变传统绘画追求“神似”的审美诉求,转而关注崇尚“真美”的审美趣味,因此,专门美术学校的课程教学的中心内容就是“写生”,目的在于培养学生写实造型能力,通过写实性图像培养“以真为美”的社会风尚,希望以此来培养国人“美的思想”,陶冶性灵,促进国民性改造。
当前,中国正处于从大国向强国转型的阶段,但在转型中,美育似乎陷入理论狭隘、僵化与匮乏的困境,失去对社会生活强有力的干预。虽然这几年美育话题再次引发热议,但是美育对高等美术教育的影响力大不如从前,失去美育的引导,以及高等美术教育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对人才培养目标定位认识不清,更进一步地说,当代需要什么样的美术人才似乎没有达成共识。我们以中国画教育为例,不少人认为中国画教学要注重学院精神与绘画品格,培养弘扬民族艺术的创作人才,这自然是中国画教育的题中之义,但当前社会需要多少中国画创作人才?值得我们思考。同时,文化普及已成为当代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比如《国家宝藏》《艺术里奥林匹克》等文化类节目逐渐增多,主办方都会邀请中国画方面的史论与鉴赏品评专家一起参与节目制作,这就要求中国画教育应兼顾中国画创作、史论及鉴赏品评人才的培养。正如顾平教授认为:“中国画教育目标定位于中国画创作、中国画原理、中国画批评与中国画史学四个领域的综合性人才,也就是说,高等美术院校的中国画专业,不仅要造就中国画创作家,同时也要培养从事中国画史论与鉴赏品评方面研究的人才。”[11]
在蔡元培提倡“美育立人”社会思潮中,美术教育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或者说是社会现象,无论是从人才培养目标设定,还是学科建设及课程设置的正规性和系统性方面来说,近代高等美术教育都获得了快速的发展,不仅初步呈现出比较完整的学科面貌,而且积极参与社会改革进程,实现了社会变革和人才需求的有效对接,而这恰恰是当代高等美术教育所欠缺的,希望本文的研究能为当代高等美术教育有效开展提供一定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