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蜀道难》送别主题补正

2022-04-07 05:01易嘉敏刘万川
关键词:蜀道难乐府诗蜀道

易嘉敏,刘万川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在中国文学史上,李白的《蜀道难》是为人称道的名篇佳作,古今中外对其主题的讨论颇多,难有定论。传统说法中的“罪严武”“讽章仇兼琼”及“讽玄宗幸蜀”等已基本被学界否定①,但还有“送友人入蜀”“感叹功业难成仕途坎坷”和“别无寓意”②3种说法。作为一首古题乐府诗,李白的《蜀道难》在盛唐时具备用于送别的可能性,也具备盛唐送别诗的要素。因此,可以此补正《蜀道难》“送友人入蜀”说。

一、古题乐府用于送别的可能性

李白的《蜀道难》是一篇古题乐府之作。关于何为“古题乐府”,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一中写道:“诸诗内又有诗与乐府之别,乐府内又有往题、新题之别。往题者,汉、魏以下,陈、隋以上乐府古题,唐人所拟作也;新题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1]2,由此可见“古题乐府”是相对于唐人所造乐府新题而言的汉魏以下与陈隋以上乐府题目。古题乐府创作在李白所处的盛唐时期很是兴盛。统计留存的盛唐诗人诗作发现,古题乐府占比较大。如王维存诗420多首,古题乐府诗有48首;王昌龄存诗约180首,古题乐府诗有46首;李白存诗1 000多首,古题乐府诗有134首③。其中,王昌龄《出塞》《长信怨》和《采莲曲》以及李白《关山月》《子夜吴歌》与《长干行》等皆为名篇。

古题乐府用古题,意味着在题材、主题、形象、风格以及写作手法等方面都会受到乐府古辞的制约与影响。乐府古辞原本和乐而歌,在后世流播中曲调遗失,留下的多是不能歌的辞,李白在创作《蜀道难》时也是如此。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引《古今乐录》所言:“王僧虔《技录》有《蜀道难行》,今不歌。”[2]590在《古今乐录》创作的南朝,《蜀道难》就已不能和乐而唱,可想而知传至唐代其音乐影响已经很小。仔细分析发现,李白《蜀道难》中依然存有音乐痕迹。如四句一解、回旋式结构、首句呼题、出现歌辞提示语以及三句体结构等,还有乐府等音乐文学常用的重复、排比、对比、顶针、回环、双关、比兴和比拟等修辞手法。首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呼应题目,并3次作为主旋律出现,还将诗意分为3层递进,这些均脱胎于乐府分乐章歌唱的音乐体制。

乐府诗诗体不断发展与完善,盛唐诗人已将乐府诗看作一个独立的诗体。李白晚年曾给韦渠牟传授“古乐府之学”。唐宋人在编集时往往将乐府单列为一类,如《文苑英华》中就单独将“乐府”列为一类,不与其他诗体混淆。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十五中引《困学纪闻》语:“古乐府者,诗之旁行也”[1]170,明确定义盛唐时乐府为诗中独立的一体。

作为诗之一体,古题乐府也在唐代出现了相应变化。六朝时原为古体诗,至初唐变为近体诗,如部分诗人所作的《出塞》《从军行》及《长门怨》等题。到盛唐文人尤其是李白笔下,乐府古题又大部分变成五、七言古诗和杂言歌行,如《上之回》《战城南》《有所思》和《出塞》等诗,这一变化正是盛唐文人对乐府律化的一种解放④。唐代又将惯用五言的古题乐府改为七言歌行,如王宏《从军行》和间立本《巫山高》。《蜀道难》这一古题在李白创作诗歌之前仅存梁简文帝二首、刘孝威二首、阴铿一首及初唐张文琮一首,且都是简章短制,或五言四句,或五言八句,或七言六句,李白将其写为杂言,也是变化之一面。

古题乐府在唐代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其运用面得到了拓宽,被广泛应用于日常交际特别是应酬送别之时。部分乐府古辞在盛唐之前仅表达了离别之情,而盛唐时期强化和扩展其意,将其创作为送别诗。如《双白鹄》,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引《乐府解题》解释道:“古辞云:‘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言雌病雄不能负之而去,‘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虽遇新相知,终伤生别离也。又有古辞云‘何尝快独无忧’,不复为后人所拟。‘鹄’一作‘鹤’。”[2]576唐代文人拟作突出送别之事,如王维《双黄鹄歌送别》和杨巨源《别鹤词送令狐校书之桂府》。《陇头》为汉横吹曲之一,留存古辞中,“陇头征戍客,寒多不识春。惊风起嘶马,苦雾杂飞尘。投钱积石水,敛辔交河津。四面夕冰合,万里望佳人”[2]311。陇头多戍边战士,唐代储光羲就借陇头水寓别离之意作《陇头水送别》。李白《凤笙篇》也是如此,在《全唐诗》卷一六四注云:“一作《凤笙篇送别》。”[3]《乐府诗集》中引《古今乐录》将《凤笙曲》解释为:“《凤笙曲》,和云:‘弦吹席,长袖善留客’”[2]727,带有送别意味。在李白拟作中将其写作送别诗:

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丘彩凤鸣。

始闻炼气餐金液,复道朝天赴玉京。

玉京迢迢几千里,凤笙去去无穷已。

欲叹离声发绛唇,更嗟别调流纤指。

此时惜别讵堪闻,此地相看未忍分。

重吟真曲和清吹,却奏仙歌响绿云。

绿云紫气向函关,访道应寻缑氏山。

莫学吹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4]281-282。

诗人回顾友人经历,点明友人要去之地是京城,也写出离别之时的痛苦不舍,最后嘱咐友人不要学王子乔一去不回,表达出希望友人归来之情。

部分乐府古题原本与离别无关,但在唐代诗人笔下却呈现出离别的意味。如王维《临高台送黎拾遗》,郭茂倩《乐府诗集》中解释古题《临高台》为:“《乐府解题》曰:‘古词言:“临高台,下见清水中有黄鹄飞翻,关弓射之,令我主万年。”若齐谢朓“千里常思归”,但言临望伤情而已’。”[2]231由此可见,《临高台》一题最初是站在高处往水中射弓之意,谢脁作诗时加入了临望伤情之感。王维将《临高台》创作为《临高台送黎拾遗》:“相送临高台,川原杳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5]441,表达送别时的不舍,从拟古逐渐转向送别。又如岑参送别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乐府诗集》记录了古题《白雪歌》被创作为送别诗的过程:“齐徐孝嗣、谢希逸《琴论》曰:‘刘涓子善鼓琴,制《阳春》《白雪》曲。琴集曰:《白雪》师旷所作商调曲也。’《唐书·乐志》曰:‘《白雪》,周曲也。’张华《博物志》曰:‘《白雪》者,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曲名也。’高宗显庆二年,太常言《白雪》琴曲本宜合歌,今依琴中旧曲,以御制《雪诗》为《白雪》歌辞。又古今乐府奏正曲之后,皆别有送声,乃取侍臣许敬宗等和诗以为送声,各十六节。六年二月,吕才造琴歌《白雪》等曲,帝亦制歌辞十六章,皆著于乐府”[2]823。由此,《白雪歌》一题成为创作送别诗时的选择。

盛唐时代,乐府古题成为众多诗人的创作选择,文人的拟古题乐府诗也发生了相应变化以适应时代需求。众多乐府古题无论原辞是否与送别相关,盛唐诗人都将其转为送别诗,这也使《蜀道难》这一与送别本无关系的古题乐府具备了成为送别诗作的可能。

二、盛唐送别诗的特征

唐代有“饯别必赋诗”的风气。众多士人为了前途往往背井离乡,离别现象普遍存在,如辞亲、别友、从军、行旅、交游、求学及谋仕等。而送别赋诗风尚的形成与皇帝提倡送别赋诗有直接关系。武后长安三年(703),鸾台侍郎韦安石出长安为东都留守,朝廷大臣在张昌宗的私家园池赋诗送别:“天子赋诗,已载宠行之史;群公盛集,须传出宿之文”[6];中宗神龙元年(705),张柬之被特授襄州刺史,“上亲赋诗祖道,令群公饯送于定鼎门外”[7]2492;景龙三年(709),玄奘等僧人“告乞还乡,诏赐御诗,诸学士大僚奉和”[8],以上均可见帝王对此种风尚的爱好。值得注意的是,朝臣间的送别还能用朝廷的音乐机构来助兴,《请当己钱充乐人衣粮奏》中载为:“伏见诸道方镇,下至州县军镇,皆置音乐,以为欢娱,岂惟夸盛军戎,实因接待宾旅。伏以府司每年重阳、上己两度宴游,及大臣出领蕃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今请自于当己钱中,每年方图三二十千,以充前件乐人衣粮。伏请不令教坊收管,所冀公私永便。”[9]能借教坊乐助兴,文人对送别的重视不言而喻。

送别诗往往还被编纂成集,流传后世。如《旧唐书·李适传》所载:“睿宗时,天台道士司马承祯被征至京师。及还,适赠诗,序其高尚之致,其词甚美。当时朝廷之士,无不属和,凡三百余人。徐彦伯编而叙之,谓之《白云记》,频传于代。”[7]5027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记载了唐代部分送别诗所编成的文集:“饯送诗有朝英集,开元中张孝嵩出塞,张九龄、韩休、崔沔、王翰、胡皓、贺知章所撰送行歌诗,三卷。贺监归乡诗集一卷。送白监归东都诗一卷。萧昕送邢桂州诗一卷。谢亭诗,李逊镇襄阳,以送行诗笔于亭,一卷。送毛仙翁诗集,牛僧儒、韩愈等赠,一卷。”[1]316此外,还有大部分送别诗没有被收进专门的送别集,而是散见于个人文集。

送别诗集有一特点,即所收录的诗歌多为同一宴会所作,也称为“同席赋诗”。同席赋诗的风气使送别诗不再是简单地表达送别之情,更含有诗人之间同台炫技的成分。元人辛文房曾概括为:“凡唐人燕集祖送,必探分韵赋诗,于众中推一人擅场者。”[10]临别之时,在酒席上分韵赋诗选出最优者,如此激发了送别人和被送别之人的创作热情。送别诗在诗体与用韵方面都有具体的规定,这些限制性条件多记载于送别序文中,如骆宾王《秋日饯尹大官往京序》“人为四韵,用慰九秋”[11]59;王勃《别卢主簿序》“盍陈雅志,各叙幽怀。人赋一言,同疏四韵尔”[12]60。如此严格的规定,一方面保证了创作出的诗歌符合当时的情景与主题;另一方面文人也将此作为比试才华与切磋诗艺的机会,所评选出的最优者被称为“擅场”。由此可以推断,送别仪式上的赋诗赠别也是文人雅士逞才使艺的一个平台。同台竞技的紧迫感也使送别诗不免固定化和模式化。宇文所安在《初唐诗》中认为:“唐代送别诗的许多惯例产生于680至710年的30年间。三部式在这类诗中十分明显。”[13]在送别诗中,这“三部式”体现为开头点明送别之地和目的地,中间想象友人途中将要见到的景,结尾体现为对友人前程的关心。若以此观照唐代送别诗,确实多数体现出这一特征。

送别诗开头即点明送别地和目的地。王勃在《杜少府之任蜀州》中首联写“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12]84,说明送别地是由三秦拱卫着的长安,目的地是弥漫着风云烟雾的“五津”。“五津”是嘉陵江上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和江南津5个渡口之合称,杜少府进入蜀地,未必全部经过,但诗人已经想象出他所要经过的弥漫着烟雾的渡口。骆宾王在《送费六还蜀》中有“星楼望蜀道,月峡指吴门”[11]136之句,写明送别地“星楼”,即在金陵东北临长江而建在落星山上的落星楼,以及出发要经过的路途。

送别诗的中间部分,通常是想象友人即将看到的路途风景,即“沿途叙景”。如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5]604。

这是诗人在送李谋赴梓州任刺史时为其壮行之作,前4句描写蜀道沿途之景,这是想象友人会经过的风景,带有明显的蜀地特色。又如岑参的《送崔员外入奏因访故园》:

欲谒明光殿,先趋建礼门。

仙郎去得意,亚相正承恩。

竹里巴山道,花间汉水源。

凭将两行泪,为访邵平园[14]452。

诗歌描写友人从蜀地回到长安会经历的“巴山道”和“汉水源”,是对沿途风景的描述。此外,王维《送崔五太守》诗中出现的沿途风景更值得回味。诗中“长安厩吏来到门,朱文露网动行轩。黄花县西九折坂,玉树宫南五丈原”,描写的是离开长安西行关中平原的情景,“长安厩吏”点明送别地长安,即将经过黄花县西的九折坂与五丈原。之后,“褒斜谷中不容幰,唯有白云当露冕。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描写褒斜道、子午道和嘉陵江的风景。接着,“剑门忽断蜀川开,万井双流满眼来。雾中远树刀州出,天际澄江巴字回”,写成都平原的景色。最后,“使君年纪三十余,少年白皙专城居。欲持画省郎官笔,回与临邛父老书”[5]585,是勉励友人在任职之地励精图治。诗中出现的“黄花县”“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嘉陵水”“剑门”及“蜀川”等地名和固有名词逐一展现了旅途的行程。但这些沿途风景并非是友人都要经过之地,诗人对地点的这种安排带有一定的想象意味。

送别诗的最后,通常是诗人对友人前程的关心。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5]408,吟咏了目所不及的远方风景,其实是对友人前程的关心。又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4]734,想象友人离开后的风景,和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异曲同工。再如岑参《送李司谏归京》“知君解起草,蚤去入文昌”[14]589,是送李司谏去尚书省任郎官,饱含了祝福勉励之意。“三部式”的特点大量出现在盛唐送别诗中,尽管李白诗个性独特,他的送别诗也未能完全脱离此种模式。如《送友人入蜀》“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4]839,包含了送别地“秦栈”、目的地“蜀城”和去往蜀地的沿途风景,以及对友人的安慰关心。《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也是如此: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

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

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来蓬莱复西归。

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4]381。

此诗是李白于天宝三载(744)送好友丹丘生归长安时所作,开篇就发出“西岳峥嵘何壮哉”的感叹,接下来通过对黄河、三山和阁道的描写来展现丹丘生沿途会看到的风景,最后再想象友人的生活以及两人再次相见后一起飞上华山成仙,体现出诗人对友人的关切。

盛唐送别诗大量出现并逐渐形成固定模式,李白送别诗中“三部式”虽不显著,但主要的3要素也都包含其中。至于李白《蜀道难》是否也具备此种特征,需要进一步分析。

三、《蜀道难》的送别诗特征

李白《蜀道难》符合盛唐时期送别诗的特征。首先,在诗中说明送别地和目的地。“不与秦塞通人烟”[4]162说明送别之地所在,“锦城虽云乐”是对友人目的地的展示。这两句对送别地和目的地的暗示和《送友人入蜀》中的“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4]839类似。其次,《蜀道难》如一般盛唐送别诗一样,对友人将要经过之景进行沿途叙述。蜀地北临蜀道,东临三峡,地理上与中原相隔,从长安到蜀地的蜀道情况十分复杂。《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载曰:“汉中入关中之道有三,而入蜀中之道有二,所谓入关中之道三者,一曰褒斜道,二曰傥骆道,三曰子午道也。所谓入蜀中之道二者,一曰金牛道,二曰米仓关道也。今繇关中以趋汉中,繇汉中以趋蜀中者,谓之‘栈道’。其北道即古之褒斜,南道即古之金牛,而子午傥骆,以及米仓之道,用之者或鲜矣。”[15]由此说明,“由秦入蜀,以汉中为中转之道当划为南北两段:自西安至汉中为北段,其路有四,即陈仓道、褒斜道、骆谷道和子午道。此4者虽开通有先后,兴废有变迁,然在唐代皆为通途。自汉中至成都为南段,其路有二:即金牛道与米仓道。此两者自秦汉开通以来畅通古今,唯米仓道迂且遥,用之若少”[16]。总之,从秦地进入蜀地共有4道——陈仓道、褒斜道、骆谷道和子午道。其中,陈仓道又兼通青泥岭,与汉中构成蜀道中途西东两大枢纽,从西路青泥岭出,有阴平和青泥两道,由东路汉中出,有金牛与米仓两道,与多地连接,十分便利。褒斜道是秦蜀之间的主要通道,据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卷三记载:“由褒中(今褒城县南十里打钟坝)循褒水河谷北入石门,经赤崖,西北达褒斜二水分水岭之衙岭山,经今留坝县东北九十里西江口之二十四孔阁,复北循斜水河谷东北行至眉县(今县东北)南,出谷口,达秦川。谷道全程约四百七十里,多凿危崖植大木为栈阁以通人马。”[17]750骆谷道因战乱而兴,据《唐代交通图考》考曰:“大抵承平时代,京师向西南交通,西南取斜谷或大散关,东南取蓝田路;子午、骆谷皆居次要。安史之乱,仓促之间,朝士多取骆谷捷径南逃,其后遂见有大臣自骆谷往来者。行旅渐盛,盖渐置驿矣。”[17]698子午道山水险急不常用。因此,陈仓与褒斜二道实为唐人行旅之首选。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这是写北段褒斜道和南段金牛道组合而成的栈道。其中,“西当”指出蜀道位于太白山以西,即指从长安西出来的褒斜道北段;“峨眉”是《广元县志》中所载“小峨眉”:“小峨眉在县北六十里朝天驿”,位于蜀道之上。“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是写金牛道上的景观。据考证:“剑州至金牛五百里间,途极险峻,多栈阁,是为南栈阁,建设桥阁盖至数万,所谓蜀道之险,全在此段”[17]904,以上正好与李白所写的蜀道相符合。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这是描写陈仓道的景观。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清泥岭,在县(指唐长举县)西北五十三里,接溪山东,即今通路也。”[18]571清泥道出宝鸡,逾凤县,不东去汉中而西至徽县,再过青泥岭向东南走略阳,而后与金牛道汇合。“九折”即“九折阪”,据《后汉书·蜀郡属国》载曰:“岩阻峻回曲,九折乃至山上。凝冰夏结,冬则剧寒。”[19]在《太平寰宇记》“雅州·严道县”条中载道:“九折阪,即严道山,王阳回辔之所,与邓通所赐铜山相连,即邛崃山之西臂也。山有兽名貊,似熊而斑,能食铜铁。自九折之顶,望蜀中众山,累累如平地。常多风雨云雾,少有晴明,首夏犹冰,初秋即雪。本自邛莋而来,故名邛崃”[20],即今四川荥经城西邛崃山。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写金牛道上的景观。其中,“剑阁”据《元和郡县图志》载道:“小剑故城,在县西南五十一里。小剑城去大剑戍四十里,连山绝险,飞阁通衢,故谓之剑阁道。自县西南瑜小山入大剑口,即秦使张仪、司马错伐蜀所由路也,亦谓之石牛道。又有古道,自县东南经益昌戍,又东南人剑州晋安县界,即钟会伐蜀之路也。”又“剑阁道,自利州益昌县界西南十里,至大剑镇合今驿道。秦惠王使张仪、司马错从石牛道伐蜀,即此也。后诸葛亮相蜀,又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路”[18]565。严耕望引范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写道:“自沔县而西南至四川剑阁之大剑关口,皆谓之金牛道,即秦惠王入蜀之路也。自秦以后,由汉中至蜀者必取途于此,所谓蜀之喉嗌也……由金牛而南至朝天岭,岭最高。由岭而西,自剑阁趋绵、汉,以达于成都。由岭而南,则自保宁趋潼川,达于成都。保宁迁,而剑阁捷,故剑阁最为要冲。”[17]863左思在《蜀都赋》中有言:“一人守隘,万夫莫向。”[21]190《文选》卷五十六张载《剑阁铭》也写道:“一人荷戟,万夫趦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21]2411以上记载都意在说明剑阁重要的战略地位,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异曲同工之处。

综上所述,李白的《蜀道难》涉及褒斜道、金牛道和陈仓道3条蜀道。李白一生只走过一次蜀道,即开元十三年(725)三月出峡,经巫山,过荆门,到江陵⑤。其间创作有《宿巫山下》《渡荆门送别》及《荆门浮舟望蜀江》等诗纪行,无论是《渡荆门送别》“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还是《荆门浮舟望蜀江》“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都表明李白所走皆是水路,与以上3条蜀道无关,且李白离蜀后再未入蜀。其友人由秦入蜀也不可能徘徊走遍这3条蜀道,这些道路是李白将自己印象中的蜀道景观罗列铺写而成,属于盛唐送别诗中间部分的“沿途叙景”,是诗人心目中友人即将遇到的景观群。《蜀道难》结尾也包含了诗人对友人前程的关注。“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就是诗人对友人关心的典型表现。成都虽好,但还是希望友人尽快回到自己的家中,送别之地在长安,还家即为回长安,若友人是朝廷中人,回长安就意味着仕途顺利,由此可以理解为这是李白对友人前途的祝福。至此,《蜀道难》完全呈现出与其他送别诗类似的送别诗3要素。

时至盛唐,乐府诗已成为“诗之一体”。古题乐府虽受本事与旧辞之牵累,但并未影响其如近体诗一般成为文人日常交际应酬的诗歌体式。李白《蜀道难》虽在诗歌呈现顺序上与整饬的近体或五古的“三部式”有所出入,但已包含送别诗中的诸多要素,可见并非胡震亨所谓“别无寓意”。据唐孟启《本事诗·高逸》记载,李白初至京师,呈此文与文坛大家贺知章,贺赞其为“谪仙”[22]。李白初至长安就得名家相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怎会感叹功业难成和仕途坎坷,可见“感叹功业难成和仕途坎坷”之说难以成立。因此,《蜀道难》最有可能是李白在某一场送别宴会上的佳作,当他进入京城见到贺知章时便向其进行了展示。因此,从乐府诗在唐代的变化与唐代送别诗特征角度,可证李白《蜀道难》主题确为“送友人入蜀”。

注 释:

①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一载曰:“太白《蜀道难》一诗,新史谓严武镇蜀放恣,白危房琯、杜甫而作,盖采自范摅友议。沈存中、洪驹父驳其说,谓为章仇兼琼作。萧士赟注又谓讽玄宗幸蜀之非,说不一。按白此诗,见赏贺监,在天宝入都之初,乃玄宗幸蜀和严武出镇之前,岁月不合。而兼琼在蜀,著功吐蕃,亦无据险跋扈之迹可当此诗。皆传会不足据。”论述各说之误,否定了此3说。

② 范宁《李白诗歌的现实性及其创作特征》(《光明日报》1955年9月18日)首倡送友人之说,之后王运熙与詹锳进一步将其坐实为“送友人王炎人蜀”,王辉斌则认为所送友人为元丹丘。慨叹功业之说最早见郁贤皓《李白两入长安及有关交游考辨》,另安旗多篇文章继续申述其《蜀道难》寓意仕途坎坷之论。此外,清代王琦《李太白全集》引胡震亨《李诗通》言该诗“自为蜀咏”,并无寓意,顾炎武也持此说。

③ 参见王立增博士论文《唐代乐府诗研究》(扬州大学,2004)的相关统计。

④ 参见葛晓音《盛唐清乐的衰落和古乐府诗的兴盛》,社会科学战线,1994年第四期209-218页相关论述。

⑤ 参见安旗和薛天纬《李白年谱》,齐鲁书社,1982年版。

注 释:

[1] 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彭定求,沈三曾,杨中讷,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1699.

[4] 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5] 王维集校注[M].陈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6] 张说集校注[M].熊飞,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1343.

[7]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 赞宁.宋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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