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卉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文人聚首集会,自《诗经·小雅》中就有记载,至魏晋南北朝发展到极盛,出现了竹林集会、金谷游宴及兰亭之会等宴游集会活动,构成了士族社会独特的交往方式,也是士大夫文人之间加强联系、增进友谊的有效途径。在历代集会上,文士们选择或以诗、或以词、或以文进行往来唱和,畅叙幽情,大大促进了文学的发展。自北宋开始,士大夫群体的文人集会愈加频繁,诸多集会被后世传为佳谈,因此而命名的作品集、古迹胜地以及文人群体也争相为后人所追摹。其中,发生于浙江湖州碧澜堂的六客之会就是一场如火如荼、影响文坛达数百年的文士集会,并留下了记录此场集会内容的“六客词”。
仕途的跌宕和相投的志趣让以苏轼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们跨越地域和年龄的鸿沟,在机缘巧合中先后于湖州相遇相知,以他们独有的方式记录下了这两场流传久远的六客集会。在前后两次集会中,苏轼从被动接触以词唱和到自发作词酬唱,完成了从词“客”到词“主”的身份转变,以此将词体的唱和功能推广开来。
神宗熙宁七年(1074)九月,苏轼被调任到密州为官,在他离开杭州途径湖州之时,曾和赴京任翰林学士的杨绘、陈舜俞、张先、湖州知州李常及刘述六人夜半置酒垂虹亭上。关于其事,苏轼在《书游垂虹亭》中有详细记载: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吾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闲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尔。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驾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也。元丰四年十月二十日,黄州临皐亭夜坐书。[1]2254
其中,张先的《定风波令·霅溪席上,同会者六人:杨元素侍读,刘孝叔吏部,苏子瞻、李公择二学士、陈令举贤良》被称为前六客词。
西阁名臣奉诏行。南床吏部锦衣荣。中有瀛仙宾与主。相遇。平津选首更神清。溪上玉楼同宴喜。欢醉。对堤杯叶惜秋英。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2]78-79上阕写出了此次集会的参会成员,下阕写酒席之间欢醉一堂的场面。全篇词作清新而流利,传达了张先以诗为词的创作形态。后人评此曰:“词贵得本地风光。张子野游垂虹亭,作《定风波》有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是时子野年八十五,而坐客皆一时名人,意确切而语自然,洵非易到。”[3]
除上述作品外,张先还作有《木兰花·席上赠周、邵二生》一词。[2]84苏轼所作之《菩萨蛮·席上和陈令举》(天怜豪俊腰金晚)亦应是此次集会的作品。[4]109小序“席上和陈令举”中还暗示了陈舜俞也有作品,但并未流存下来。可见,前六客在张先的带动下都开始了以词体酬唱的创作尝试,苏轼亦位列其中,并将此带到了多年以后的后六客集会上。不过,此时的苏轼是作为一个被动唱和者——词“客”的身份参与这场集会的。
前六客会后两年,陈舜俞卒。会后四年,张先卒。哲宗元祐六年(1091)三月,苏轼知杭州三年任满,再过湖州,当时知州为张询,与曹辅、刘季孙、苏坚、张弼雅集,继作《定风波》,张询为其作序。词序云:“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公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4]677-678
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绿鬓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4]678
此时六客除苏轼外,有:张询,字仲谋,苏州吴县人,嘉祐四年(1059)进士;曹辅(1034—?),字子方,号静常,海陵人,嘉祐八年(1063)进士;刘季孙(1033—1092),字景文,开封祥符人。苏坚,字伯固,泉州人,与苏轼唱和较多;张弼,字秉道,杭州昌化人,元祐三年(1088)进士。[5]585韦居安评此词说:“‘十五年来真一梦,何是长庚对月独凄凉’之句,盖惜之也。坡祭令举文云:‘一奋而不顾,遂至于斥。一斥而不复返,遂至于死。’其哀穷悼屈,又可想见。”[6]时过境迁,前六客在十五年后只剩苏轼一人在世,这时他作为一个主动唱和者,即词“主”的身份进行自发创作。他在词中追忆往事,还看今昔,既有对逝者的痛惜之情,又有对此时宴集的珍重之感。此次集会也留下了不少附词,大多都是酬唱之作,以表达送别离情。
宋代庄绰的《鸡肋编》对六客集会之事有较为完整的记载,曰:“苏子瞻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公素会于吴兴,时张子野在坐,作《定风波》词以咏六客……后十五年,苏公再至吴兴,则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张秉道、苏伯固、曹子方、刘景文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7]六客词的佳话亦成就了湖州胜迹——六客堂,后人将六客集会之地的碧澜堂更名为六客堂。《嘉泰吴兴志》记载:“六客堂在湖州府郡圃中。熙宁中,知州事李常作《六客词》。元祐中,知州事张询复为六客之集,作《六客词序》曰:‘昔李公择为此郡,张先、刘孝叔在焉,而杨元素、苏子瞻、陈令举过之,会于碧澜堂,子野作《六客词》,传于四方。今仆守此郡,子瞻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过,与仆为六。向之六客,独子瞻在,复继前作,子野为《前六客词》,子瞻为《后六客词》,与赓和篇,并刻墨妙亭。’后人韵艳,遂以名堂。”[8]
张先的《定风波令》是原唱“前六客词”,苏轼的《定风波令》是和词“后六客词”。前者记载了宾客宴酣之盛景,表达了朋友之情系一处的深情厚谊,使苏轼萌生了以词唱和的创作意识;后者则追忆昔日相聚之欢乐,传达了时过境迁的凄婉之感,是苏轼自发以词唱和的创作尝试。总而言之,前六客会与后六客会,是北宋时期由苏轼所串联起来的一场文人雅集,在张先以词唱和的开创和苏轼的广泛尝试中,它将词体的唱和之风吹向整个宋代词坛。
六客之会苏轼而言当是其词体创作的新起点,与张先成为“忘年交”后,与其词作往来最多的就集中在六客会之时。在张先的影响下,苏轼不仅开始着力于词体创作,以词唱和,为“苏门”词的兴盛奠定了基础,而且他从观念上改变了以往诗尊词卑的传统,认为诗词并重,词“自是一家”。
张先虽未留下专门的词论,但在创作实践中都彰显了“以诗为词”的词学观。其小令同晏欧一样,继承了唐五代以来的七绝之韵。《木兰花·晏观文画堂席上》:“檀槽碎响金丝拨。露湿浔阳江上月。不知商妇为谁愁,一曲行人留晚发。画堂花入新声别。红蕊调高弹未彻。暗将深意语胶弦,长愿弦丝无断绝。”[2]14其词以七字句为主,语言含蓄曲折,用字典正雅致,深谙诗笔。其慢词也与齐名的柳永写法大异,不同于柳词的铺叙展衍,张先是以小令之法而为慢词,保留了诗法和诗意。又如《破阵乐·钱塘》:“四堂互映,双门并丽,龙阁开府。郡美东南第一,望故苑、楼台霏雾。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吴歌处处。近黄昏,见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灯烛,长衢如昼,暝色韶光,几许粉面,飞甍朱户。和煦。雁齿桥红,裙腰草绿。云际寺、林下路。酒熟梨花宾客醉,但觉满山箫鼓。尽朋游、同民乐。芳菲有主。自此归从泥诏,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2]39-40此词上下两阙似两首小令拼接而成,语句音节精短,非大张铺排之风,而是在点景之中传达风情韵致,与柳词《望海潮》的实景铺衍具有写法上的区别。
在词体所承担的功能上,张先以为词题作序和以词记游唱酬的方式,不断将词体所承载的娱情之用扩大到同诗一样的社交之用上,开创了词体创作的新局面。经统计,张先现存165 首词,66 首有题序,如《南乡子·中秋不见月》记录了节日时的感怀,《宴春台慢·东都春日李阁使席上》记录了宴席上的欢乐,《定风波令·次子瞻韵送元素内翰》《定风波令·再次韵送子瞻》记录了送别时的不舍,《感皇恩·安车少师访阅道大资同游湖山》记录了游玩时的兴尽……在这些词中,从事记游、唱和与送别功能的居多,这表明张先开始将词作为与诗同样表情寄兴和唱酬赠答的一种文体。
张先的这种词作实践,在与苏轼的交往中或明或暗地影响了苏轼对于词体创作的观念。关于二人交往的记载,最早见于熙宁四年(1071),苏轼所作《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中《竹阁见忆》叙苏轼尝与张先游杭之竹阁。熙宁五年,苏轼有作《元日次韵张先子野见和七夕寄莘老之作》。从熙宁六年始,苏轼和张先的交往记载逐渐增多,至熙宁七年的六客会达到一个高峰。[9]在此之前,苏轼的创作多集中于诗,将词视为一种娱乐性情的文体,“诗尊词卑”的观念仍隐藏在他创作的潜意识中。与张先交好后,苏轼一方面为其精妙的词作叹服,转而开始进行大量的词体创作,另一方面也开始正视词这种文体,开始扭转重诗轻词的观念。苏轼在《祭张子野文》中说“微词婉转,盖诗之裔”[1]1943,这一方面是说张先的词渊源于他的诗,也同时言明了苏轼对词的一己之见——词为“诗之裔”,这和后来苏轼的词学观念是极其一致的。吴熊和也认为:“苏轼这种词为‘诗裔’说,比之后起的‘诗余’说,显有推尊词体之意。这与后人称张先之词为‘诗人之词,与三变不同’,用意是完全一致的。”[10]165苏轼自己也承认在词学造诣上是承子野之恩:“我官于杭,始获拥篲。欢欣忘年,脱略苛细。送我北归,屈指默记。死生一诀,流涕挽袂。”[1]1943“浅斟杯酒红生颊,细琢歌词稳称声……跪履数从玘下老,逸书闲问济南生。”[11]正是由于苏轼在湖、杭时候受到了张先的影响,才让他其后的词作能“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12]。
张先是学界公认的开“以词唱和”风气之先的领军人物,以他为“前六客”座主之一的六客词在苏轼笔耕不辍的创作实践下,将词的唱和功能推向了整个词坛。正如王水照所言:“这是词打破‘诗庄词媚’的界限,脱离从属于音乐的附庸地位,日益诗歌化的一个标志,也是词人们创作观念变化的结果。……和韵之风却使词具有和诗一样的文人社交功能,把娱宾助欢导向个人抒情,加强了词的个性化,促进了词体的新变。”[13]
前六客之间往来唱酬甚多,且多集中于熙宁七年,形成了一个以张先、苏轼为核心的唱和词的高潮。为了更清楚地展现六客之间的唱酬情况,参照朱孝臧《东坡乐府》[14]和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张子野年谱》[15]等资料,整理出表1:
表1 北宋时期前六客唱酬情况统计
从表1 中可以看出,六客往来唱酬之中,尤以苏轼、张先和杨绘三人交往最多。张先有《劝金船·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
流泉宛转双开窦。带染轻纱皱。何人暗得金船酒。拥罗绮前后。绿定见花影,并照与、艳妆争秀。行尽曲名,休更再歌杨柳。光生飞动摇琼甃。隔障笙箫奏。须知短景欢无足,又还过清昼。翰阁迟归来,传骑恨、留住难久。异日凤凰池上,为谁思旧。[2]73
苏轼有和词《劝金船·和杨元素韵。自撰腔命名》:
无情流水多情客。劝我如曾识。杯行到手休辞却。这公道难得。曲水池上,小字更书年月。如对茂林修竹,似永和节。纤纤素手如霜雪。笑把秋花插。尊前莫怪歌声咽。又还是轻别。此去翱翔,遍赏玉堂金阙。欲问再来何岁?应有华发。[4]87
二词均是为苏轼知密州践行时而作,“留住难久”“为谁思旧”“又还是轻别”等都表现了友人相别时的不舍与惆怅,将送别的情感以词体的形式表达出来,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词体的情感表达范围。这两首和词都在题目中表明了《劝金船》是杨元素的自撰腔,虽杨绘原唱已不存,但还是能够看出此时的唱和已经呈现出大胆的创新意识,词人们不仅自创新的词牌,而且以新的词牌进行交游唱和。
再如张先和苏轼词,来送别友人杨元素。苏轼原词为《定风波·送元素》:
千古风流阮步兵。平生游宦爱东平。千里远来还不住。归去。空留风韵照人清。红粉尊前深懊恼。休道。怎生留得许多情。记得明年花絮乱。须看。泛西湖是断肠声。[4]101
张先作和词《定风波令·次韵子瞻送元素内翰》:
浴殿词臣亦议兵。禁中颇牧党羌平。诏卷促归难自缓。溪馆。彩花千数酒泉清。春草未青秋叶暮。□去。一家行色万家情。可恨黄莺相识晚。望断。湖边亭下不闻声。[2]75
张先又再次韵送别苏轼,作《定风波令·再次韵送子瞻》:
谈辨才疏堂上兵。画船齐岸暗潮平。万乘靴袍曾好问。须信。文章传口齿牙清。三百寺应游未遍。□算。湖山风物岂无情。不独渠丘歌叔度。行路。吴谣终日有馀声。[2]76-77
张先、苏轼和杨绘之间往来唱和频繁,既表明了三人之间深厚真挚的友谊,又表明了三人在词作上的同声相求、同音相和。在湖州杭州地区,“是以张子野为中心,由爱好词的文人形成了社交圈。所以我们猜想,东坡之所以成为词人,是从加入其中之后才开始的。”[16]可见,前六客对苏轼走上词体创作道路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苏轼和后六客之间的唱酬也非常频繁,见表2[14]:
表2 苏轼和后六客唱酬情况
后六客中,苏轼和苏坚的来往最为密切,和词高达9 首,内容主要涉及节日、送别和记游。如苏轼《鹊桥仙·七夕和苏坚韵》:
乘槎归去,成都何在?万里江沱汉漾。与君各赋一篇诗,留织女、鸳鸯机上。还将旧曲,重赓新韵,须信吾侪天放。人生何处不儿嬉,看乞巧、朱楼彩舫。[4]618
苏轼还有《点绛唇·己巳重九和苏坚》:
我辈情钟,古来谁似龙山宴。而今楚甸。戏马余飞观。顾谓佳人,不觉秋强半。筝声远。鬓云吹乱。愁入参差雁。[4]609
又有《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
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江村海甸。总作空花观。尚想横汾,兰菊纷相半。楼船远。白云飞乱。空有年年雁。[4]825
《鹊桥仙》从神话传说出发,描写了七夕节繁华的街头与欢乐的气氛,语调轻松。而两首《点绛唇》则记录了重阳节词人与众不同的豁达。重阳登高,乃是寄托相思之时,但苏轼言“不用悲秋”“总作空花观”则弱化了节日的悲情,表现了词人内心的自信与乐观。从诉离别到述节情,词体的表达内容进一步被生活化,这种词体唱和的形式已经成为了宋人沟通加深友谊的重要方式。
从前六客到后六客,苏轼在此之间词作数量大为增多,且与友人之间的唱和词成为了苏词中尤为闪耀的一大成就。在与友人交游唱和的过程中,苏轼对词的境界不断拓展,词的创作技巧渐渐成熟,其词学观念也不断得到修正,意识到词体承担的社交功能之重。不仅如此,在他的带动下,词人集会活动在整个宋代都屡盛不衰,唱和词也成为了文人社交集会上的一项重要内容。
于后世而言,六客之会是具有典范意义的一次文人社交活动,其留下的文人雅集和名贤胜迹都是值得他们纪念的经典。因此,宋代以降的文士追慕先贤,在吴兴大地上留下了诸多追摹感怀六客会的作品,其形式有诗有词,有新作、拟作和续作。
南宋时期,对六客追和的作品最多。王十朋的《梅溪集》中就存有多首追怀六客会的诗歌。在移知湖州期间,王十朋曾多次与好友会于六客堂,有三客、十客、十二客之会,并作《十一月十日会于六客堂者十人宋子飞、徐致云、章茂卿、邓叔厚、莫子登、俞仲明、许子齐、沈虞卿、郑寿淑酒三行予得诗》,诗云:“六客高风不可追,吾侪生恨百年迟。星光月满旧游处,簮盍蓂开盈数时。访古已仙图上鹤,得朋今遇易中龟。吾夫子道欲坠地,不是四科谁与持。”[17]“六客高风”“吾侪生恨”很明显表现了后辈对先贤的崇敬与追慕。除此之外,他还作有《晦日会于六客堂者十二人》《十月晦日会凌季文沈徳和二尚书刘汝一大谏于六客堂》。其《梅溪后集》卷十六专门记录了与六客会相关的诗,并命名为《六客堂》。王炎也作《六客堂》诗:“一樽相属更何人,六客当年事己陈。扁榜特书名尚在,篇章深刻字犹新。关心吏事方穷日,企踵前贤分绝尘。涉笔符移忧百谪,偷闲来此一嚬呻。”[18]29800袁说友作《六客堂》诗:“山水吴兴窟,风流一代雄。满城溪月里,六客笑谈中。玉骨埋黄陌,云书挂碧空。声名百年旧,无复二三公。”[18]29918这些诗作皆是南宋士大夫在基于六客之会的经典意义上,重登六客堂时所发之感触。
金元时期也是追慕六客的一个高峰,出现了仿拟东坡的拟作。元好问作《定风波·三乡光武庙,怀故人刘公景玄》:
熊耳东原汉故宫。登临犹记往年同。底事爱君诗句好。解道。河山浮动酒杯中。存没悠悠三十载。谁会。白头孤客坐书空。黄土英雄何处在。须待。醉寻萧寺哭春风。
又作《定风波·永宁范便君同亭,会汝南周车器汾》:
离合悲欢酒一壶。白头红颊醉相扶。见说德星今又聚。何处。范家亭上会周吴。造物有情留此老。人道。洛西清燕百年无。六客不争前与后。好□。龙眠老笔画新图。[19]113-114
词后,元好对词作背景记录道:“永宁范使君园亭,会汝南周国器,汾阳任亨甫、北燕吴子英、赵郡苏君显、淄川李德之、用东坡体,拟六客词。”[19]114可见,元词并不写于六客堂,但由于此次文人集会与六客会的相似性,词人对苏轼所作后六客词时的悲情感同身受,虽异地异时而处,仍使得词人回忆起先贤的经典之会以及经典之作,故而在跨越时空的共情中仿拟东坡原作,以记此情此景。不过,元代亦不乏再访湖州六客胜迹,在此处题诗题词以送别友人的作品。杨维桢曾作《六客亭分题送赵季文知事湖州》,诗曰:“秋水城下碧,秋山城上青。水晶出宫阙,云气到车軿。风流五马贵,六客联华星。美酒来东林,朱果取洞庭。奇画扫寒荡,妍辞约浮萍。焉知后不继,高堂葺残扃。送子河风道,宾鸿集修翎。官奴重秉烛,泚笔怀苏亭。”[20]239黄玠作《碧澜堂》:“碧澜堂下水,浪波何沄沄。远愧六客词,有感在斯文。回舟唱歌去,弄影前溪云。”[20]164
迄至明清,六客会的余波依旧荡漾在文人们的创作灵感中。明末清初的余怀继前六客词、后六客词之后,又作三六客词——《定风波》,其序曰:“李公择知湖州,集苏子瞻、刘孝叔、张子野、陈令举、杨元素为六客,子野作六客词;后二十五年,子瞻知湖州,集张仲谋、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六客,子瞻作后六客词。今吴园次来守湖州,又为六客之会,作三六客词。”[21]直接言明了此词是继承前人的传统。词曰:
春到江南花半开。官衙疑是小蓬莱。风月湖山谁作配,相对千年,六客共衔杯。雪似苕花霜似竹,何处玉人吹笛爱山台。却悟此身原是客,看取苏张,今日又重来。[21]
词中表现了词人对苏张等六客怀有极为深厚的仰慕之情,并幻想自己穿过千年时光,古今六客一同衔杯的景象。在前六客词和后六客词的影响下,清人吉梦熊又仿照六客集会作词的形式作前后六客诗,这代表着文人以诗词创作来记录集会的社交活动得到了较为广泛的认可。前后六客诗的诗序中就提到其创作是深受前后六客词的启发:
癸卯岁……张太史邀会于尔雅堂,前后六人,惟钱、卢两不相值,因忆张询六客堂诗序云……仆意碧澜堂惟东坡两次与会,今仆与舍人等共有五人,合之钱、卢,则前后皆六客,又皆同年,岂易得也?往时同年都门聚处最盛,率数十人,阅三十余年,风流云散,今惟翁覃溪宫洗暨告假之张晴溪学使在京耳。而钱、卢近多议论龃龉,覃溪以抱经为是,余无作调人解之者。昔人言正叔、子瞻一生树敌,然使章、蔡之徒欲分一人以去,必不从也。今世无章、蔡而吾同年意见偶殊,其志致固可信矣。抱经临别,曾约作诗,并限诗第一句云“六人三百七三岁”,仆效其语而效宋人前、后六客词,作诗二首,以纪一时聚会之幸。[22]5476
其诗则仿效六客词的内容,记录了以吉梦熊为中心的六客欢聚之景。《前六客诗》云:“六人三百七三岁,卢植传经暂驻骖。厨膳宴谈秦宓盛,莼鲈风味步兵躭。弹棋季重年差少,开径元卿迹可探。最是颓唐唐卫尉,香山高会兴偏酣。”[22]5476《后六客诗》云:“大历钱卢总擅名,云何垂老互相轻?文章别作山陵议,蘀石曾有尧陵之奏,抱经作尧陵前后二议。斋祀何庸洛蜀争。同学少年俱白发,一时交态各青睛。后先三日韩江路,稍喜朋侪共举觥。”[22]5476可见,苏轼所参与的两场六客之会已经美名远扬,在文人那里口传相颂,以至于他们只要参与类似的聚会,便会联想到历史上那场著名的名贤集会唱和之宴。继前后六客诗之后,由于“昔张子野、苏子瞻各有六客词。予同年吉渭厓学士主讲席于扬州,为前后六客诗,寄来京师,俾同人和之”[22]5462,因此又作《续六客诗》,诗中有“斯堂合继碧澜名,六扇屏山聚不轻。唐代逸人难例比,苏门君子更谁争”[22]5462的慨叹,进一步点出六客之会的典范性,将以词唱和的形式又以诗歌唱和的形式表现出来,使得这场聚会的历史意义再一次得到深化。
“文人集会是沟通哲学思想、政治理念和编织人际网络的方式,也是进行文学创作、游戏娱乐与交流情感的手段。”[23]历代文人,无论是亲历湖州,抑或是身处他地,凡集会唱和,总能以六客自比或是表达追慕之情。历史上诸如此类的文人集会数不胜数,但正因为此次集会开创了词体唱和的先风,铸就了一代文豪苏东坡,而后又发展为苏门一大词学脉系,使得此次集会成为了文学历史上经久唱而不衰的经典。六客与苏词,已在历代文人心中印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经典印象,文人们也将追忆六客堂、仿拟六客词视为一 种独属于士大夫的高雅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