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男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随着微时代的到来,各种以“微”字开头而命名的事物接连诞生,如微信、微小说、微评论、微电影等,成为微时代下重要的文化现象,即“微文化”。有学者界定说:“‘微文化’乃是一个含义更加宽泛的文化形态,尤其是指随着新技术和新媒体而来的愈加碎片化的文化新形态,是一个总体性日渐衰微而人们愈发迷恋小微事物的文化。”[1]在微终端构成的世界中,符合“微”这一特征的新媒体、新内容层出不穷,逐渐令大众文化形态产生了一些新的特质。技术不但打破了传统的文化审美界限,还使得现代艺术景观变得多元化,并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与重构了当下文化的组成。[2]从2016 年开始,以抖音为代表的音乐短视频类“微媒介”出现,使大众文化中的流行歌曲也在时代与文化的“微”架构中有了新的运作方式。
抖音,是一款主打“音乐+社交”的短视频类社交软件。用户可以在这寻找自己喜欢的背景音乐,加上各种简单易懂的视频特效,就能拍摄出属于自己的“动感”短视频作品。同时,若在浏览时看到喜欢的视频内容,用户也可以通过“拍同款”的选项,使用同款的视频特效及背景音乐进行创作。抖音官方平台会根据站内歌曲的总投稿量、投稿视频播放量、音乐浏览量等数据,推算每周内最“火热”的歌曲,打造专属的“抖音音乐榜”。这些通过视觉化传播登上“抖音音乐榜”的歌曲,又将迅速脱离短视频,出现在QQ 音乐、网易云音乐等主流音乐平台——这些平台都有着众多抖音音乐歌单。可以说,抖音音乐的出现,是当下大众娱乐文化中不可忽略的文化现象。这一持续输出的模式,也强有力地渗透、影响着当下流行音乐的发展态势。
虽说目前抖音视频的时长大概有15 秒、60 秒和3 分钟三种,但大部分注重“微”内容,抖音视频的时长都处于10-20 秒的范畴。碎微化的展现方式是当下最爱欢迎的创作模式,原因在于,对大众日常生活碎片化的展现方式简单易操作,极大降低了创作的难度。在短视频创作中,背景音乐是最不可或缺的元素。究其缘由,一方面在于短视频的创作十分强调背景音乐对视觉效果的渲染作用;另一方面,优秀的音乐素材也能迅速吸引音乐爱好类用户。借助这种“视频+音乐”的传播方式,碎片化的背景音乐借助短视频平台迅速被大众所熟悉。这种新型传播方式使得抖音歌曲有着强大的传播力,但遗憾的是,抖音视频15 秒“微”设定传播效果的成果,是以消解歌曲的完整性与审美性为代价的。特别是歌词文本的统一性、连贯性以及故事性,在此背景下遭到全面肢解。这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碎片化的歌词意味着接受者对一首歌曲复杂含义的片面化、简单化的理解;其次,视频图像中的情境展示也有可能误导接受者曲解歌词内涵。根据抖音数据中心提供的榜单,笔者选取了2021 年3 月19 日抖音音乐榜排名前三的歌曲进行分析,分别是:《爱就一个字(弹唱版)》《慢热》《察觉》。这三首歌在抖音背景音乐中歌词的节选情况如表1:
相对于《慢热》《察觉》这两首2021 年的新曲而言,《爱就一个字(弹唱版)》属于老歌翻唱,因而具有特殊性。翻唱者以吉他弹唱的方式再现经典,歌词含义相对来说表现得较为完整。这首歌看似是一首诉说衷肠的情歌,但其实原曲《爱就一个字》是为动画电影《宝莲灯》而创作的,因此歌词中的“爱”更多的是说母子之间的亲情和朋友之间的友情,而不是爱情。[3]30再具体看后两首:歌曲《慢热》节选的两句歌词借用“深情”与“冷漠”这一对意思相矛盾的词语,塑造出了一位明明很深情却又因为慢热的性格而假装自己十分冷漠的人物形象;《察觉》则表达了一位男生偷看自己的心仪对象时,小心翼翼、生怕对方察觉的忐忑心情。专就这两首歌曲的歌词片段来看,接受者无法完全感知整首歌曲里的情绪传递、故事表达。只有听过整首歌曲,接受者才能真正理解歌词复杂的内涵。其实,歌曲《慢热》是通过男生的视角道出对心仪的女孩“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的内心复杂感受,《察觉》里则表达了对爱不愿服输的执着态度。毫无疑问,浸泡在歌词完整语境中的主体形象自然与碎片化后形成的单一感觉有所不同。更有甚者,在一首失恋伤感情歌《后来遇见他》中,歌词句句唱的都是“现任”,但其实词作者“心里想的却是始终放不下的‘前任’,……引发全网共鸣”。[4]但是,由于抖音短视频中截取背景音乐的歌词片段,恰恰是副歌里女生想要通过幻想未来去宽慰自己中的一小段:“后来遇见他,陪我春秋冬夏,愈合我的伤疤,大概我会一直幸福吧”,因此在传播的过程中,很多接受者都对这首歌曲的情感表达产生了误解。大众对一首歌曲最初版本的理解和情绪的感知,都将极大程度上影响着接受主体对歌曲的认知与喜好程度。第一印象一旦建立,对后来获得信息的理解和组织,有着强烈的定向作用。[5]123若在首次接受、鉴赏歌曲时,就因为歌词的碎片化而对其背后所流露的感性情绪以及传达的文化内涵产生了一定的理解偏差,那么,这将会在极大程度上影响人们日后对此类歌曲的情感体验方式与审美心境。
“短视频+音乐”的传播方式不仅会造成歌词统一性、连贯性的消解,更重要的是,在视觉转向时代,音乐已沦为视频与图像的背景媒介。在大脑中,与处理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的区域相比,视觉区域的神经元数量最为庞大。人类天生容易记住意象,能够轻松地处理场景视觉信息。所以流行音乐借助视觉化的方式进行传播,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其实,视觉化的音乐传播方式并不是借由短视频的兴起而出现的。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音乐电视(Music Television)作为传播流行音乐的新媒介进入国内时,就引起了音乐界的巨大反响。音乐电视是最早采用“音乐视觉化”这一概念来传播流行音乐的一种形式——在一首独立的流行歌曲出现之后,相对应的图像部分由专业的编导进行构思、拍摄、制作。这时,音乐与画面两者是相辅相成的:“音乐生发出音乐电视的画面构思、情境、主题。电视画面深化、延伸、补充了音乐主题。”[6]画面的出现将主体对音乐欣赏中的想象进一步视觉化、具体化,这也有助于增强大众在接受过程中对歌曲的理解,以加深共鸣。在音乐短视频的年代,声音视觉化的概念延续了下来。抖音热歌的出现通常伴随着一些直观的视觉符号,但这些画面的出现不再与歌曲的主题相关。音乐与画面的关系天平逐渐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倾斜。在这里,画面与歌曲两者不再是融为一体的,歌曲的出现只是作为背景媒介,其本身的存在纯粹是为了加强大众对画面的注意而实现“音乐的消失”。视觉文化的主导使大众不再“听”一首流行歌曲,不再思考歌曲的内涵,而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看”上。根据抖音音乐榜2021 年3 月19 日更新的热歌榜前三首歌曲,可以查看使用此配乐的短视频。本研究选取每首歌中热度最高的前五位短视频内容来进行分析(详见表2)。
表2 抖音排名前三音乐的视频内容
除了使用《爱就一个字(弹唱版)》的短视频中展示“情侣日常”“家人日常”的温暖内容与歌曲所表达的情感有些许相合之外,《慢热》与《察觉》的配乐视频更多的是在展示创作者自己的美丽容貌(两首歌曲共10 条短视频中,展示美丽容貌的占据了8 条)。特别是《察觉》这首歌曲里,由于在背景音乐的歌词片段中有“侧脸”二字,排名前列的短视频创作者无一例外都在展示自己好看的侧脸。一首3-5 分钟的完整歌曲就这样缩减成短短十几秒的背景音乐素材,其相应的视频内容里只突出对其中一个词语的理解和展示。在音乐与短视频捆绑传播的过程里,经由视频图像再次阐释、建构和凸显出来的意义已经逐渐脱离了歌曲本身的初始意义。此时,形象的塑造主要依赖图像而非语言,视觉图像的意义,也不再仅仅满足于对语言进行补充,而是“试图要替代语言诠释、理解和验证显示的功能”[7]91。在遭到碎片化肢解后,歌词呈现出来的意义不仅与本意有所不同,还在视觉化的传播过程中,完成了意义的重建。这些短视频的创作内容令人们主动放弃了对歌词语言的思考,而沉溺于对视觉快感的满足之中。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就曾指出:“当代文化正在逐步变成一种视觉至上的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8]223可以说,图像在今天已经变成一种统治人的意识形态,不断地“询唤”和形塑着人的精神和灵魂。[9]250
麦克卢汉认为:“每一种文化、每一个时代都有它喜欢的感知模式和认识模式,所以它们都倾向于为每一个、每件事规定一些受宠的模式。”[10]23视觉转向时代的最大特点就是图像符号取代了文字符号。具象直接作用于视觉,消除了文字需要通过人们理解、想象才能在大脑中呈现的思维过程。在《娱乐至死》里,尼尔·波兹曼将美国印刷机时代与电视机时代公众之间的反应以及思维偏好做对比,借用长达7 小时的葛底斯堡演讲举例,指出印刷机时代下大众们具有超常的注意广度,但这样的演讲对于电视机时代的大众来说那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媒介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的思维,“人们越来越满足于不假思索地接受外来信息,越来越迷恋于直观的复制形象而不愿意进行个人阅读或思辨,越来越关注流动的现象而不是恒定的主体。”[11]10这也正是依附于短视频传播的流行歌曲之症结所在,当人们想起抖音热歌中的某一片段时,首先进入脑海的是短视频中所展示的炫酷图像,或不断重复、“洗脑式”的音乐旋律。至于歌词中表达的是什么,人们可能关注不够。也正因为人们的思维模式在不断发生变化,大众需要的是一种对于视觉和听觉来说都不断降低要求的“平白语言”。一首歌曲爆红的关键可能不在于歌词的优美、旋律的动听,更多在于传播过程中视觉图像对人们的即时性刺激。另一方面,由于所有歌曲都是根据点赞量、转发量以及参与量等来进行排名的,所以大众的好恶直接主导着歌曲的生产。一些商业化、娱乐性、通俗性的趋势会令歌词语言文本性的特征变得越来越浅薄。举入选2019 年度最受欢迎的三首背景音乐为例:
一想到你我就,空恨别梦久,烧去纸灰埋烟柳。于鲜活的枝丫,凋零下的无暇,是收获谜底的代价。(《芒种》)
长得丑,活得久。长得帅,老得快。(《我愿意平凡的陪在你身旁》)
说不痛苦那是假的,毕竟我的心也是肉做的。(《绿色》)
第一首《芒种》属于古风歌曲,这类歌曲创作对语言方面的要求是较高的,并不是一些所谓“古风古韵”的词藻就能堆砌完成。“芒种”一词来自于二十四节气,代表“有芒之谷类作物可种”的意思。根据歌曲的演唱者之一“音阙诗听”的表达可以猜测这首《芒种》所表达的含义——“人生的路上,你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12]这表述看似深奥,甚至有报道称这首歌曲是对佛家“放下执着”的诠释。但细看它歌词中上下连贯的语句,却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前一句“烧去纸灰埋烟柳”,描述一位伤心欲绝的女子将书信烧毁埋在柳树下。后一句就开始生硬地转折,没有铺排:“于鲜活的枝丫,凋零下的无暇”。这一句中“鲜活”与“凋零”两个词语看似形成一种张力,但是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没有前后情感的反差,也没有象征性意象的对比。“无暇”一词更是突兀,让人不明白其指称的究竟是什么,整体感觉在故弄玄虚。同样,在《我愿意平凡的陪在你身旁》和《绿色》这两首歌曲中,歌词的篇章、格式都十分对称,但用词与内容却令人啼笑皆非。
诚然,歌词文本由于有着音乐艺术的补充,相比诗歌语言自然要更加浅白易懂、流利自然。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浅薄的“大白话”都能进入歌词,也不是鼓励取消歌词语言的文学性。歌词口语化的标准应该在于深入浅出,让接受者于通俗易懂的语言文字之中能听出人生深意。优秀的歌词一定是对人们的理解有着一些要求的。但在音乐短视频的这条越来越娱乐化的传播道路中,歌词创作正在逐步陷入这条“失语”的沼泽里,无法自拔。
阿多诺在他的《论流行音乐》中通过流行音乐本体的角度和标准化的本质,深入地论证了流行音乐“伪个性化”的特点。虽然法兰克福学派整体的精英意识对大众文化的批判的确有失偏颇。但阿多诺在《论流行音乐》这篇文章里,其对比其实已经超越了传统对音乐的高雅与通俗这一音乐层次上的二分法,进入当代流行音乐的制作过程和发行技术层面。[13]可以说,这一论述对目前短视频一类的流行音乐现状很有指导意义。
阿多诺首先提出流行音乐的根本特征在于标准化,他认为每首流行歌曲的创作都在具体的标准形式之内。正因如此,不论一首流行音乐的细节安排多么复杂、精美,“从整体中抽走任何细节都不会影响音乐感。”并且,在整体和细节的关系之间,“听者对部分产生的反应比对整体产生的反应更强烈。”[14]47这一特点恰恰在抖音热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抖音视频的传播只有十几秒的时间,要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吸引大众的注意力,创作者就必须在节奏、曲调的细节上添加更多纷繁复杂、看似精彩的装饰音。但是音乐内容又必须满足“被未接受过音乐培训的听者称之为自然音乐的类别的要求”。[14]48因此整体的音乐走向必须处于大众所熟悉的、模式化的框架之内,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被人记住。抖音热歌的矛盾点就在于此:一方面,歌曲的处理要依靠大量细节的调整才能引起听者注意的刺激;但另一方面曲调的整体和弦走向和歌词质量依然粗制滥造。如《干饭人之歌》[15]最初在创作时只有15 秒的时长,而后由于大众关注度的逐渐增多,歌曲在原本旋律的基础上进行歌词扩充,最终完成了一首歌曲的创作。只需借助一些精彩的小细节,一首歌曲就能拼凑完成。这一模式正是如此运行的——借助十几秒的乐曲和歌词片段获得大众的认可,在有了广泛的关注度之后,歌曲便能顺利发行。
其次,阿多诺还在他的文章中分析了流行音乐标准化的原因在于竞争性。“当一首流行歌曲获得巨大成功,成百上千模仿它的其他歌曲就会出现。最成功的音乐类型,元素之间的比率会被模仿,标准具体化在这一过程达到高潮。”[14]48而不遵守规则的音乐创作就会被市场排斥在外。抖音音乐的传播核心也就在于此,颇具节奏感的曲调才能渲染气氛,追踪大众关注热点的词语或话题才会被更多人所关注、传播。一首歌曲的成功会引起成千上万的模仿,一时间所有的歌曲都将是相同的配方。但那些有着独立态度、不那么热门的音乐题材则会在传播热潮中淹没,没有爆红的可能。在这些千篇一律的歌曲里,一方面是固定化的捆绑,另一方面是视觉对大众注意力刺激的需求,这样的矛盾导致了抖音热歌的“伪个性化”。当流行音乐的生产完完全全沦为吸引人们眼球的商品工具时,竞争将使流行音乐深深陷入廉价的商业娱乐的泥沼中。同时,抖音短视频的碎片化也促使着创作者不得不加强对细节的掌控以及对整体的忽略。这种看似给音乐带来巨大自由的传播方式,却是以歌词语言的表达和乐曲的创作的重大制约为代价,深度化、审美化的内容将被无形地筛滤并最终流失。
正是因为抖音音乐“伪个性化”的特点,所以大量的歌曲在创作过程中既想要通过模仿成功的作品、吸取其中的风格特征使自己变得脱颖而出、免遭淘汰,但又会令自己沦落到平淡无奇、毫无艺术个性的地步。这种模式化将进一步导致流行歌曲歌词在与短视频结合的过程中逃避对现实的深度思考,趋向结构同一化、审美单一化。随着流行音乐卷入商品的浪潮越来越深,这种“媚俗”的势态只会变本加厉。社会热点是什么,创作者就去追踪什么;什么事情受关注度高,歌词就写什么。在歌词中表达的观点也是越犀利越好、越超出常规越好,只要能博人眼球就是好的、就是对的。这样,歌曲的教育与审美功能被大大抑制,轻松和快乐成为高于一切的准则。此时的接受者已不再需要自我意识和自我判断,听歌仅仅是一种可以关闭思维、宣泄个人情绪的娱乐行为。
人们欣赏音乐时,总要通过自己的想象来丰富作品的意义,但是当大众面对音乐短视频时,屏幕里净是一些与音乐关系不大的帅哥美女在展示自己。在促进歌曲传播的同时,这实际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破坏了歌曲的主题。“历史、现实统统被捣碎并转化为五颜六色的碎片和片段,进入一个瞬间的平面,转瞬即逝、无迹可求,……它的高强度的画面集锦的狂轰滥炸,是以刺激感官为主的类象来冲击人们心中的理性堡垒。”[16]407同时,由于按照预先设计好的程序来产出,歌曲只能借助形式上的千变万化来掩盖着实质上的千篇一律。长此以往,流行音乐越来越类型化、标准化,音乐题材也越来越一致,这将会导致接受者审美能力钝化、趋同。对于这样的音乐,听众只需要处于“无意识”状态就能完成欣赏。根据2019 年和2020 年《抖音大数据报告》中,这两年最受欢迎的10 首背景音乐,就有6 首是爱情题材的歌曲,即:《我和你》《旧梦一场》《你的答案》《芒种》《我愿意平凡的陪在你身边》《绿色》。[17]这一切还不仅是歌曲题材趋同这么简单,在当前流行音乐的审美格局中,还存在着快歌、情歌对其他类型歌曲挤压的现象。这类现象不仅反映在流行音乐的生产中,也鲜明地体现在音乐的流通和接受环节上。对于音乐创作者而言,吸引眼球、轻松快乐是曲调及歌词创作的基本目标,这个目标足以让无视音乐规律的一首流行歌曲受到人们的喜爱;于大众而言,流行音乐不过是供其消遣娱乐的一种工具,大众的音乐审美在这样的模式下逐渐趋同,而流行音乐的风格特征也一步一步呈现出毫无意义的一致性,导致严重的恶性循环。
毫无疑问,“微文化”的表征方式已经深入渗透到当前的文化之中。周宪先生曾将微文化的特征形容为“水滴”态的“碎微化”,认为这种碎微化“是现代性的碎片化发展的新阶段,其主要特征在于信息生产、传播和接受的高度‘碎微化’”。[18]事实上,无论我们是否认同这一类“小而美”的呈现方式,是否认同视觉化的传播途径,我们都无法否认当下文化转型与变迁的事实。而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在这样的时代变迁中,究竟应该如何合理利用这种传播效应,实现音乐文学的良性发展?
尽管碎片化与视觉化相结合的传播方式有可能让接受者误解歌词表达的意义,但是以炫酷的视觉效果、简单好听的曲调和十几秒不断重复循环的歌词片段直接刺激接受者,将使旋律与歌词不断下潜至人们的潜意识层面,最终在大脑中形成有关这首歌曲片段的强记忆点。学者陆正兰在分析现代歌词与诗的差异时,就注意到歌的声音拥有“下达潜意识”的能力——当一个人在做别的事、想别的事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哼出一首歌来,这实际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口误”[19],这一现象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用户在选择喜欢的歌曲进行“拍同款”的过程中,更将不知不觉把身体语言融入到背景音乐中,再度增强对歌曲的接受程度。应该承认,碎片化与视觉化的传播优势不可小觑。
首先,碎片化的传播应该注重“歌词金句”的锤炼。回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微终端类媒介产生前,流行歌曲主要还是通过唱片与小型激光盘(CD)进行传播。在这样的传播过程中,歌词并不会被人们全部记住。更常见的情况是,一首歌曲中只有那么一两句出彩的“金句”脱颖而出,构成了人们对这首歌的主要记忆点。如提起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人们哼出的必然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想到周华健的《朋友》,最先唱起的肯定是“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这些“歌词金句”由于颇具人生哲理而被人们记住,甚至在传唱过程中被大众逐渐“经典化”。也有不少充满人生智慧的歌词被单独提取,与经典的唐诗宋词一起出现在作家的文章表述中。可以说,中国传统的“诗教”已逐渐被“歌教”取代,优美的歌词成为了大众知识底色中的一部分。网友们如今在各自的社交平台上撷取一两句简单的歌词,借以抒发个人情感也不足为奇。这些出彩的歌词往往是整首歌曲中最凝练的部分,凭借着丰富的生命内涵与人生意蕴以及短小的碎片形式,在传唱过程中成为“歌词金句”。在抖音音乐中,许多老歌被用来翻唱,就完全利用了这一模式。将这些日渐经典化了的“歌词金句”放置于碎片性的传播当中,不仅满足了十几秒的传播时间需求,而且也获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如此逆向反思,若想更好地借助碎片传播方式,词作家们在对新歌进行创作时,“金句”的锤炼更是必不可少。这与为了追求社会热点、爆点而写成的碎片性歌词是不同的,前者是词作者将自我对生活中的感悟用心沉淀后自然而然形成的“金句”。这些“金句”的打磨要求词作者们摒弃“快、热、平”的歌词创作模式,以歌词内涵抓住听众的耳朵。只有借助生命底色的承托,凝练着人生智慧与哲理的歌词才会历经时代的洗礼依然栩栩如生。
其次,视觉性传播应该实现与听觉的同向结合,增进大众对歌曲的理解。正如同歌词文本与音乐曲调之间的协调统一,曲调的流动增加了歌词的情绪感染力度,歌词语言的具象给纯音乐带来更易于理解的钥匙。这两者之间表达的情绪必然是相辅相成的。一首曲调欢快的歌曲不可能配上伤感的歌词,反向亦是如此。只有两者相互配合、相互补充,好的歌曲才能产生。同理,视觉性的加入代表着综合性的音乐审美方式正在形成,流行音乐本身的外延在扩大。若能实现视听的高度结合,并形成两者之间情绪流动、含义表达的共振,这将在更大程度上加深人们对一首歌曲的理解与感知程度。
目前来看,以微信公众号、微博等为代表的“微媒介”的出现,为打破精英化、一元化的权威体系提供了机会,以其多样的审美魅力弥补了文化形式上的“千篇一律”,对人的自我情感与世界认知而言,作用不言而喻[20],从而使多元的价值观得以形成。面对这一急速的文化转型,当代不少精英、学者从最初对这类“微平台”的疏远到现在积极参与其中,如莫言开设的微信公众号吸引了75 万人关注。学院派的学者如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陶东风、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等,都在这些平台上发表他们对时事的见解。在短视频平台上,华中师范大学教授戴建业由于其幽默的古诗文讲解,在抖音上拥有591.1 万的粉丝,备受网友喜爱。在这一方面,音乐创作者、词作家和学者们却依然徘徊在“微文化”的边缘,并未对这一类平台寄予更多的关注。有鉴于此,新型音乐平台的完善、建设,更需要音乐类精英知识分子们的介入。他们不仅可以借用“微平台”发出学院派独立的声音,更能将优秀的歌曲片段、对歌词的批评赏析在平台中展现,进一步丰富平台的音乐层次,带动歌词传播的良性发展。
另一方面,歌词文本审美特质的变化象征着新的感性审美体验的崛起,音乐理论的重建与更新迫在眉睫。目前,如小型现场演出(livehouse)、音乐节、线上演唱会(疫情期间)等音乐文化的兴起,代表着综合性的感官狂欢正在逐步介入人们对音乐的审美。对流行音乐的欣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听觉感受,更多是沉浸包围式的身体感觉。这其中蕴含着一种“新感性”力量,可以说,这“同时是一场感觉的革命,它将伴随社会的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重建,创造出新的审美环境。”[21]当代纷繁复杂的新兴音乐现象亟待音乐研究理论的更新和研究者们的积极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