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
一
翻越大巴山,从巴中到汉中有一条古道,叫米仓道,自古就是出蜀的重要通道。在未通公路前,米仓道上的货物和旅客行李全靠人力运输,可能道路过于陡峭、险要,很少用畜力。这种以长途运输为业、靠出卖体力为生的人,叫作“背力”,也就是老家人所说的“背老二”,亲昵一点的称呼便是“背二哥”。太平年,他们或两人结对,或三五成群;若遇乱世,土匪横行,则会十数人、数十人为伍,共保平安。
自米仓道开通之日起,一代代背二哥就艰难地行进在这崎岖险要的山路上,爬坡上坎,翻山越岭。从荆棘丛生的地方踩出路,把土路踩成坑,把石梯路磨得铮亮。
平原地区的人擅长挑,山区的人则擅长背。最能背的,应是大巴山里的背二哥,每人负重一般都在200斤以上。
这个职业与“气力”有关,听起来是颇为强悍、艰苦的。但乐观的背二哥们轻易地将其化解了:“通江河啊南江河,好耍不过背二哥。”歌是那么唱的,辛酸和苦痛却被掩盖了,其实,把“好耍”改为“最苦”才最为适宜。
但他们总归又有巴人的旷达和浪漫:
背起太阳上长安,
捎个月亮回巴山。
莫问一天走多远,
二十四道脚不干。
他们的工具是背架和打杵。因为负重,一走路就会流汗,他们一年四季穿着草鞋,挽着裤子或干脆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即使冬天也是如此。因为穿着衣服,汗水湿透后,反而容易生病,所以背二哥都是真正要歇下来时,才会把衣服穿上。因为汗水多,抹汗的汗巾是必备的,还有就是水壶。背架上的背系磨肩,肩搭也是必须的。一套稍好的衣服会一直带着,直到把货物送到了目的地——比如南郑、汉中,交了货,去逛街时才会换上。有人路上有相好,去见面时,也会穿得体面些。
二
在交通闭塞的年代,大巴山的每条山路上,都有背二哥的身影。
山里面出生的人,所有的东西——柴火、牛草、粮食、修房子的砖瓦、走亲戚时送的礼物,要买要卖的家禽,甚至不会走路的孩子,生了病的老人——都要靠背。所以每个山里人都有做背二哥的潜力。我才十岁左右,就背着二三十斤东西,在山路上跋涉——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所负重量也逐渐加多——十三岁时三四十斤,十四岁时四五十斤,到十五六岁,就算劳力了,会增加到七八十斤,到了十八岁,就是成人,要背一百多斤了。由于从小就负重上下山,背东西也是每个人从小就有的一项生存能力。我十八岁时,背150多斤东西是很正常的。有些力气大的,背200来斤的重物,也是很平常的事。这些能背的人,有些就去做了背二哥。
我老家所在的大锣山村,原有四个生产队,右为一队,左为三队,这两个队的“疆域”都是上至山顶,下到河沿;中间部分上为二队,下为我住的四队。我家紧挨着二队和四队的交界处,位于半山腰的平坝边缘,临一道陡峭的山坡,直到伍家河岸边。住在河边的人要上到坝上来做活,坝上的人也要到河边去生产。肩挑背扛,一个单趟,就要爬五六里近乎笔直的山路,上下攀援,如同猿猴一般。但那时候,人们就在这块悬挂着的小天地里生存,觉得苦,觉得累,但最终都习惯了。
专业的背二哥背东西不用背篼,而是用二架子,也叫天平背架子。背架子配套的有一个用木头做的T型打杵。在背架的下端会横一根直木,刚好位于臀部之上,有些背架会从那里伸出两个寸余的木方,这是背二哥歇气时支打杵用的。需要歇气时,将背架置于其上,高度恰好是木方与地面的距离;行走时,他们会把打杵抱在怀里或提在手中,下坡上坎时可做手杖,当然,也可做打狗棒,还可在遇到危险时护身。
更多的二架子则是在靠部位的横木上剜一个直径不到一寸的圆窝,背这种背架的背二哥不用打杵,而是使用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棒,叫作“单鞭”,需要歇气时,杵在地上,将上端插进横档处的圆窝,两腿分开,与单鞭呈三角形,物体的重量就由单鞭支撑,人就能松肩歇气了。这样一根木棍叫作“单鞭”,上细下粗,底部用铁箍箍好,用土漆漆过,捏在手中,可以打狗,行走时还可以助力。
背二哥的二架子上都会斜插着一根细细的龙头竹——那是用一段木竹的竹鞭做成的,一端留一个岔开的枝节,削成龙头状,打磨光滑,用来搭汗巾用——随手便可取来揩脸上的汗水。
以我的体验,二架子的结构使其能贴紧肩背,货物绑在背架上,位置相对较高,着力点在肩上,省力,方便爬坡,不累腰。用背篼背东西,则会沉在腰间,要累人一些。
其实背架不仅是大巴山区,而是很多山区老百姓都在使用的生产工具,但因为巴山背二哥的原因,给人以背架为巴山背二哥所独有的印象。由于大巴山区山高坡陡,背架在这个地区是经常用到的。背东西时,将背架面朝下放在地上,把物品绑在背架上,再将其立起,然后背起来,就像牲口背上的鞍子一样,因此,当地人也戏称背架为“人鞍”。
老家没有通公路前,要交的公粮、给乡上的供销合作社及村上的代销点背运日杂百货,或将当地的中药材、土特产送到县上的药材公司、土产公司,都是靠人力。比如紧挨着巴中的白茅坪村,到区公所驻地下两场有三十多公里路,几乎都是羊肠小道,那里的人要把公粮背到下两粮站,鸡叫就出发,半夜、有时甚至第二天才能回家。背粮食和百货重,体积小,行走无碍;背草药、棕、牛羊皮等土特产时体积大,有时达一米多宽、一米多高。背着这样的“巨物”,在山间小道上行走,就需要很高的技巧。
在老家的每条路上,几乎每隔一里路左右——坡路的间隔距离要短一些,平路会长一点——就会有一个“歇气台”。人背着东西,靠在那里,稍微缓一口气,抹一把汗,积蓄体力,然后继续前行。没有歇气台的地方,就用打杵。负重行进的人弓着背,很少说话,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打杵击打路面的“叮哐”声。
我们队有个人叫木娃子,人瘦,力大,常年在乡供销社和下两场之间背东西。他一次最多能背200斤,最早是一公斤1毛钱,他来回一趟能挣二十块钱,那是很令人羡慕的。他抠门,修房子舍不得请人,地基石都是他一条一条背回去的,每一条都在400斤左右。他到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寡妇,结婚时,新娘面朝后坐在背架子上,还抱着和前夫生的两岁小娃,他把母子两人一起背回了家。有一次,他父亲阑尾炎发作,他把父亲绑在背架上,一路小跑,送到了下两医院去看病,原本要走四个小时的路,他两个多小时就跑到了。父亲出院后,他又用背架子将老人背了回来。
三
历代当背二哥的,也是苦难的感受者和吟唱者,老家的一首民歌就非常形象:
走了一湾又一湾,翻了一山又一山。
两个肩头都磨烂,一条背脊都磨穿,
难得吃饱饭,难交苛税捐。
哎!何日才有好走的路?何日才有好过的天啊?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苦,才会有那么多人去参加革命。
孩儿莫娘难养成,黑夜无月路难行。
大路不平就要铲,世道不平就要反。
上面的民歌也叫“背二歌”,就是背二哥在背运过程中打杵歇气时所唱的山歌,意思是“背老二唱的歌”。
当然,“背二歌”现在已成了巴山陆路交通习俗重要的遗存。
巴山背二歌至今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其语言诙谐、风趣,均为即兴创作,多用双关语来表达内心世界。表现形态多为一人领唱,众人和唱,除了上述劳苦艰辛的歌,大多是歌颂勤劳、勇敢的,当然,跟情感有关的背二歌更多。其唱词大都为二二三结构的七言格律诗,多用赋、比、兴的表现手法,生动、形象、传神,所表达意境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所谓妙不可言也。其衬词常用实词,调式为徵调式,曲式结构为上下两个乐句的单段体,没有构成起、承、转、合,属高腔山歌,旋律清新流畅,唱腔高亢,明亮悠扬,风格粗犷豪放,结束时为长吁短叹的一声甩腔,极具地域特色。
巴山背二歌是巴山人精神文化的一种体现,是研究巴人历史的依据,是承载巴山风土人情、生活习俗的载体,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
南江本土籍作家道今先生在《巴山背二哥》一文中,就收录有多首这类民歌,比如:
软打杵来慢爬坡,我是巴山背二哥。
太阳送我上巴山,月亮陪我过巴河。
前者一唱完,接着便有人接上:
天黑歇在幺店子,叫声幺妹来捂脚。
喝上三碗烧老二,人间只有我快活。
四
过去,巴山背二哥一年四季多穿草鞋,热天穿边耳子,冬天穿满窝子。所谓边耳子,跟今天的凉鞋类似,老家人把凉鞋至今还叫“凉草鞋”。热天穿边耳子,轻便、凉爽,走长路不烂脚,即使过河踩在青苔上也不打滑,爬坡上坎也很稳当;所谓满窝子,就是把鞋帮编满了,有些像现在的运动鞋。满窝子在冬天套上棕袜,就很保暖。
巴山多棕树,将棕皮剥下来,在冬天可以直接用来包脚取暖。棕袜子则是用棕缝制的,将棕皮蒙在木头做的脚模上,再将棕丝搓成细绳,绾在半尺长的铁针上,一针一线缝出来。有些人自己也能做,但更多是棕匠做的。一过中秋,背二哥出门就是一双满窝子,入冬后,再穿上棕袜子,即使翻越米仓山,趟着积雪走路,也不冻脚。按道今先生的说法:“他们喜欢边耳子满窝子跟喜欢幺妹子一样,幺妹子与他们是露水夫妻,草鞋(则)要裹一辈子。”
打草鞋是每个农村人要学会的手艺,不然,就没鞋穿。手艺好的人打的草鞋耐穿、耐看,手艺差的人打的草鞋穿在脚上就别扭。小时候,父亲教我打过草鞋,我打的草鞋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差。按父亲的说法,活路做得还行。父亲打的草鞋到场上一双可以卖一毛二分钱,我的只能卖一毛钱,很多人打的草鞋只能卖八分钱。用稻草打的草鞋最多,用山里收割的梭茅草打的草鞋比较讲究,把旧衣烂衫撕成布条打的草鞋最好。穿不起正儿八经的鞋子,就穿草鞋;草鞋穿不起的,就只能赤脚。在鞋里面,草鞋是最低档次了。但背二歌有个特点,就是什么都能起兴,哪怕是草鞋:
边耳子来满窝子,嘴里唱的山歌子。
背上背的二架子,心头想的幺妹子。
幺妹听到,就会回应:
太阳落坡四山阴,斑鸠落了刺笆林。
鱼儿爱的巴江水,幺妹喜欢有情人。
男的马上接唱:
青布帕儿丈二三,哥和幺妹换着拴。
昨天和你换帕子,今夜与你换心肝。
穿草鞋走那些山路,可以防止石子、树枝、荆棘扎脚。草鞋对于四川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在抗日战争中,全国各地都派出抗日部队,其中川军最多。三百万出川将士,最终活着回到家乡的不到五分之一,整个抗战中有九位上将殉国,川军就有三位。其中,饶国华将军所率第21军145师是第一批出川开赴前线的队伍。因为交通不便,部队当时就是穿着草鞋单衣步行月余,从四川抵达淞沪前线的。而红军也几乎是穿着草鞋,走完了长征路的。
火镰也是巴山背二哥不能离身的物件。火镰装在火镰袋里,挂在裤腰带上。他们长年在大巴山、米仓道里跋涉,一般会在幺店子里歇脚。但人在路上,总有不凑巧的时候——有时下雨了,有时河里涨水了,有时走晚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只能找个岩壳栖身。荒山野岭,烧一堆火,可以暖身,可以壮胆,也可以烧一壶热水喝,把自己带的干粮——比如说锅盔、饭团烤热吃;米仓山一直有黑熊出没,有了一堆火,黑熊自然是不敢近身的。在路上歇气的时候,卷一锅叶子烟,用火镰点烟,也是必不可少的。为了节约火镰石,如果有几个人同行,张三的烟快抽完了,李四赶紧去接上火,李四的烟快抽完了,王二麻子又赶紧去把火接上,如此循环,一路都可“吧嗒”着过烟瘾。
背二哥最有特色的是松肩歇憩的时候,发出的“喔——嚯——”一声长吼,前长后短,声音发自肺腑,回荡山野,缓解了肩上沉重的负担——人世不平,命运各异,有人骑马乘轿,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有人负重而行,吃糠咽菜,只能吼几句背二歌,那一声吼,把郁结在心肺里的闷气也吼出去了。
有一句话叫作“上七下八平十一,多走一步都吃力。”背二哥由于背负多,长路曲折,坎坷难行,上坡七步一歇,下坡八步一歇,平路十一步一歇。山路上很难找到一个可以放下背架歇气的地方,尽管打杵或单鞭能支撑背架,但背二哥仍得两腿直立,方能稳住所背货物,这种歇憩只能松一下肩,不能完全放松,这个叫“打一杵”。背二哥一般都会成群结队的走,一旦到了能够放下背子歇气的地方,那一声“喔——嚯——”的呐喊,的确解气。呐喊之后,大家或坐或卧,喝水、抽烟、吃干粮,是正儿八经的休息,这样的歇憩叫作“放哨”。也是因为这个说道,当年幺店子的门前都备有一排排长长的、厚实的高架木凳,那就是专供背二哥放背子的,那种木板凳被称为“哨凳”。
五
我们这一代山里人,其实都有当背二哥的潜质。小时候,父亲就跟我说过,做事不要惜力。力气那玩意怪得很,今天用了,睡一觉,明天又有了,力气越用越多,用得越多,力气越大。小时候听到的,很多都是背二哥走州过县,见多识广,听到的都是他们与幺妹子的浪漫风流,也曾动心,以后考不上学,也可以去当背二哥挣钱。但随着县与县之间公路的修通,要当背二哥的希望也就逐渐渺茫。背二哥的身影越来越难看到了。但从华溪口到我们乡的公路没有修通前,还是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有好几个背二哥专门给供销社运送货物,把一捆捆的山货药材背到下两,交给采购站,再从采购站把布匹、盐巴、煤油、糖酒等日杂百货背到供销社来。
但在米仓古道的石板路上,你稍加留意,还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洞眼,那是他们手中的打杵棒或单鞭的钢尖凿出来的。
在南江县城或巴中市,偶尔还有一些背着背篼、拿着打杵,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汉子。他们背篼不离身,有人喊他们“背篼哥”。他们白天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走,晚上找个僻静的街角,把用力压在背篼下面的被子扯出来,往身上一裹,上半个身子钻进背篼里,就入睡了。他们其实也算是背二哥——这个延续了上千年的职业的一丝余绪。他们的生活方式,跟当年的背二哥差不多,只是他们再也不会“喔——嚯——”吼一声,也不会唱情歌,更没有日思夜想的幺妹子的被窝了。
现在,大巴山的交通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高速公路四通八达,高铁穿梭往来,背二哥往日的生活,已成为本地文旅的演出项目,用来吸引游客和供人怀旧,这是过去背二哥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