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他十九岁,她二十九岁,然后,他们同居在了一起。
她租了房子,一卫一厨加一间小卧室,他搬了过来,就这样。
没什么人知道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再说,现在也没人会注意这种事,谁爱跟谁住就跟谁住吧。小区的人们经常看到他们两个出来进去的,住在他们楼上的那个年轻人天天出来遛狗,也跟他们熟了,碰了面会说几句话。养狗的这个年轻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他的姐姐或姨什么的,弄不好也许会是他的母亲。现在的人生活好,营养也不缺乏,六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像是四十多的也有。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对那个养狗的年轻人说,他可是我的男朋友。养狗的年轻人这才吃了一惊,但马上又感到这没什么可吃惊的,这种事几乎到处都有。爱情这种事很难说,岁数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是最难解释的事,你看着别扭或者是你想不通,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人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他们住楼上楼下,有几次,楼上养狗的年轻人有事,临时要出去几天,还托他帮着照看拉布拉多犬,一条小母狗。
夸克狗粮味道并不难闻。楼上的年轻人对他说。
我知道夸克是一种牌子。他说。
狗是我的一切,有了狗我就什么也不需要了。楼上的年轻人对他说。
楼上的年轻人对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听着。上周的雪还没化尽,但天气不冷。
养狗有许多好处。楼上的年轻人对他说。
什么意思?他说。
首先狗不乱说话,不啰里啰唆让你烦。楼上的年轻人说。
对。他说。
也不怎么挑吃的,给什么就吃什么。楼上的年轻人说。
对。他说。
也不让我给它买衣服。楼上的年轻人笑了一下,说,别看它是条小母狗。
太好了。他说,看了她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她马上说,我从来都没让你给我买过衣服,倒是我常给你买。
它也不要我给它买化妆品。楼上的他又说。
她马上笑了起来,看着楼上的他,对身边的他说,我可是经常给他买化妆品。
你化妆吗?楼上的他说。
看不出来吗?楼下的他说。
还真看不出来。楼上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有些事只要不说谁也看不出来。楼上的年轻人说,我和我的仙女有多么好你能看出来吗?
楼上的年轻人养的这只狗名叫仙女。
仙女?她在旁边笑了一下。
我觉得它就是仙女。楼上的他说。
是看不出来你跟它有多么好。楼下的他说,它又不会开口说话。
它的好处太多了,它能帮我解决许多事。楼上的他说。
你养狗,他化妆。她又说话了,你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爱好。
我化妆不为别的,他马上对她说,是为了你。
那你也不用一天到晚不卸妆啊。她小声说,特别小声。
这时候楼上的年轻人已经拉上狗往那边走了。那条狗好像不愿意他们站在那里不停地说话,他只好随着它走了。
我化妆是为了你。他又对她说。
她抬起手,像是要摸一下他的脸,他笑着,躲闪了一下。
他吸了一口电子烟,又凑过来对着她轻轻吐了一下。
我是为了你。他笑着说,香不香?味道确实很香。她说。
和我一样香吗?
我喜欢这种柑橘味。她说。
来。他又吸了一口,说。
你去毛红霞那里可不能抽烟。她说。
他整整比她小了十岁,但个子已经很高了,也很成熟。当然,他的其他一切也都很成熟,这件事在他俩最初认识的时候简直让她兴奋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一阵子,她总是买那种让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的衣服穿,比如那种很短的黑皮裙子,当然是仿皮的。那条裙子可太短了,不少人第一次看到她穿这样的裙子都有点吃惊。但她是为了他才这样的,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在乎他。
他说这样很好,他说他很喜欢。她对毛红霞说。
毛红霞是谁?毛红霞是她最好的闺蜜。
他太年轻了,你要小心点儿。毛红霞不止一次对她提醒说。
他挺爱我。她说。
我担心他是在利用你,不是真心爱你。毛红霞说,现在的人哪有真心。
毛红霞的话让她忽然像是有了什么心事。
此刻,他正在卫生间里。她知道他正在里边化妆,她等着他化完妆和她一起直播,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是他们直播的时间。她和他的直播目前还没有多少粉丝,这让她很担心。这得要有足够的时间才行。他对她说,这事不能急。粉丝们进到他们的直播间里什么都会问,问她和他的感情是不是很牢固,问她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有时候还会问她和他的私生活,比如说那个做的怎么样;比如说一星期可以有几次?最多几次?但更多的人是羡慕她的。他们直播的收入现在还很少,但她和他合计好了,要用直播挣来的钱租一套更好一点的房子,最好卫生间能大一点。毛红霞觉得她的这种想法不太可能。毛红霞和她认识都二十多年了,当年她们在同一家厂子里工作。
你挣的钱还不够他花的。毛红霞说。
他也在努力找事。她对毛红霞说。
谁不在找事?毛红霞说。声音沙沙的。
她坐在那里等着他化完妆。楼上,那条狗正在来回走动。楼上的年轻人不在的时候它就总是不停地走动,从这边走到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显得焦躁得很。她觉得自己有点困,她最近的睡眠时间总是不够。她白天在一家房产交易所上班,工资收入并不高。她没有车,原先她还攒了一些钱,准备买一辆二手车,但现在钱都被他花掉了。她现在天天都得赶地铁。她多多少少有点后悔几乎把钱都花在了他身上。他用她的钱大手大脚地买衣服,一件又一件,光皮衣各种长的短的就有五件。他还买了不少男人用的化妆品,还有男用的那种眉笔、唇脂和各种牌子的面膜。从她第一次和他见面,就没见过他不化妆的样子。说实话,她根本就不清楚他本来是什么模样。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上床,脱衣服,然后上来。接下来,化过妆的脸离她近一下远一下,近一下远一下,而且越来越快,然后,他翻身下来,马上就睡着了。
简直就像是某种程序。她对毛红霞说。
男人都那样。毛红霞说,都是这种程序。
她们俩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有一次,她趁他还没有睡着的时候对他说,你晚上睡觉怎么也不把脸洗洗?她这么说的时候还用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再摸摸看!他忽然就恼了。真恼了,这真让她想不到。
我不为别的,只是要求自己面对你时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的完美。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对她这么说,像是醒悟过来了。
那你也不必这样。她又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
你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她说,你想想。
我是太困了,反正明天总是要洗的。他说。
可往往是,第二天当他还在睡觉的时候她就已经轻手轻脚地起来了,接着是出门,接着是赶地铁,接着是吃早点。一碗豆腐脑和一根油条,有时候会加一个鸡蛋。她只吃蛋清,蛋黄照例会被扔掉。中午的时候她会给自己叫一份外卖,两个大包子和一碗粥再加一个蔬菜沙拉。她在外边忙了一天,再见到他的时候又是晚上了。当然,他又已经重新化过妆了。
我要让你每天都看到一个完美的我。他对她这么说。
哦。她说。她正在洗衣服,她一回来就忙着洗衣服。
你闻一闻我的耳后。他过来了。
其实男人用香水也是件好事,她说。又往他的一双袜子上打肥皂。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她的好闺蜜毛红霞,她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呢?毛红霞在电话里说,声音有些疲倦,沙沙的。
在准备直播。她说。
毛红霞又说了句什么,听不太清,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她把手机递给了他。
毛红霞还在里边不停地说话。其实毛红霞并不知道她的好闺蜜已经把电话给了他,是他在听她说话,她在继续说她的。
楼上的那条狗又在走动,从这边走到那边。楼上的脚步声也从这边跟到那边去了,拖拖拉拉的。鞋子的摩擦声,夹杂着狗的呜呜声。这时狗又朝另一个地方走,脚步声也跟着朝另一个方向走。 这时候是晚上十点多,楼上的年轻人在做什么?
那事也许有门儿。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她用湿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还有他的脖子,还有他的喉结。
不早了,你们该直播了。毛红霞在电话里说。
他把电话又还给了她。
我们马上就开始。她对毛红霞说,然后就把手机关掉了。
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和他就直播他们的节目。她和他现在已经有了经验。她和他现在都已经觉得自己是影视明星了,因为上街的时候有时她和他会被人认出来,那种感觉可真不错。
直播完差不多都半夜了,但这时候许多人还不准备睡。
咱们可真要睡了。她对他说,你去洗洗。不知为什么,她总想让他把脸洗洗,让他把妆给卸了,但她觉得她不能对一个男人说出“卸妆”这两个字,这有点别扭。一年多了,她从来都没见过他卸妆后的样子,因为他从来都不肯卸妆,这让她多少觉得有点别扭,但是他们的相处可以说是快乐的。
他比我小十岁,所以我觉得值了。她对毛红霞说。
问题是你的感觉好不好?毛红霞刚化过妆,皮肤亮亮的。
我感觉挺好。她说。
愿你幸福。毛红霞说。
有时候我都幸福得受不了啦。她对毛红霞说,他那个,啊呀!知道吗?啊呀。
他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的年纪,这可太好了。毛红霞笑着说。
她和毛红霞几乎是无所不谈,在塑料四厂工作的时候,她和毛红霞住一个宿舍,冬天那么冷,她俩总是挤在一床被子里睡觉。毛红霞现在自己经营着一家公司,那家公司本来是她父亲的,自从她父亲出了车祸,公司就成了她的了。
让他去你那里吧。她对毛红霞说过许多次了,他不能什么也不做。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考验考验他。毛红霞笑着说。
好啊。她说,你跟他去打保龄球。
那可是你的保龄球。毛红霞笑了。
我的就是你的。她也笑了。
确实是保龄球。毛红霞笑得更厉害了,经常打确实可以保龄。
你来了那个他是不是也会打?毛红霞想知道他是不是天天都要打一次。
也许。有时候,可真没办法。她说他这个岁数,这等于就是他每天的第四顿饭。她说着又趴在桌上笑了起来。毛红霞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四顿饭。毛红霞说。
笑死了,第四顿饭。毛红霞也说。
毛红霞比她大十岁,可看上去真年轻。
我怎么感觉你比我都小。她对毛红霞说。
我就这一点点优势。毛红霞照照镜子。
没过多久,他们三个就约好在一起吃饭了。毛红霞说想见见他,虽然她早就在她和他的直播节目里看到过他。她带着他来了,他的出现让毛红霞眼睛一亮。毛红霞让他点菜,说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客气。他把菜谱翻来翻去,哗啦哗啦,几乎每一页都要翻到。他不吃这,也不吃那,比如不吃牛肉,不吃羊肉,还不吃韭菜和芹菜。她知道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其实是星巴克,喝杯咖啡,顺便再来一两块蛋糕。这些她都会随他,也喜欢看着他把自己剩下的那一半蛋糕慢慢吃掉。
那我就全吃了啊。他说。
我动过了,你不嫌就行。她说。
我就喜欢你动过的。他说。
她还把蛋糕含在嘴里喂他,周围有人朝这边看。
这天他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毛红霞突然笑了起来,说,咱们这是不是在吃第四顿饭?
第四顿饭。她马上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他。
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
什么第四顿饭?他说,看着她们俩。
还有保龄球。毛红霞捂着嘴,笑得越来越厉害。
保龄球。她也说。
什么保龄球?他看着她俩。
我们的保龄球。毛红霞看着他说。
她们俩笑得更厉害了。
他也咧开嘴笑了笑,其实他不明白她们在讲什么。
从饭店里出来,毛红霞和他们分了手,毛红霞还有事。她问他对毛红霞有什么印象,她说毛红霞那件衣服一万多,还有那个包,七千多。
毛红霞那种嗓音,他想了想,还有她乱乱的头发,真不怎么样。他摇摇头。
毛红霞嗓子没什么问题吧?她说。
太沙哑了。他说。
要知道她差一岁就四十岁了。
不太像。他好像吃了一惊。
毛红霞差一岁就四十了。她又说。
毛红霞养了九只猫,最近,一只母猫下了六只小猫,毛红霞说要送她一只。毛红霞对她说养猫要比养一个人好玩多了,毛红霞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居然比你小十岁。毛红霞还说她不喜欢化妆的男人。他为什么化妆?这么年轻,还一天到晚都不卸妆,真够怪的。
这算不算有个性?她说。
我只是开个玩笑。毛红霞说,男人化妆其实真的没啥。
问题是他整天不卸妆,上床也不卸。她说。
这说明他更有个性。毛红霞说。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刚上完高中,还没上大学。上大学之前他休了一年学,打了一份工,在一家餐馆工作。工作相当辛苦,虽然戴着厨房的那种很高的白帽子,但他的头发永远是油腻的。她就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他对她说他还要上学,明年就去上。他要挣一笔钱当学费,然后继续去上学。她还知道了他的母亲是个小学教员,他的父亲在他十二岁时得了癌症离开了他。
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上学。结果,他只在那个学导游的学校待了半年,就不再去了。上学的时候,他还给她发了位置图,要她去看他。甚至,他把离学校最近的宾馆都看好了,打算她一旦来了,除了晚上不停地做爱之外,白天还可以去学校北边的湖里钓钓鱼,那个湖里有不少鱼。但她当时实在太忙了,没有去成。后来他说他不上学了,受不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说不去就真不去了,一开始,他还去到处转转找工作,想给自己找点事把自己养活起来。
我得自己把自己先养起来。他说。
你说得对。她说。
一个男人不能把自己养活起来就是个废物。他说。
她却对他说,你什么也不做我都养得起你。
是吗?他看着她,真是这样吗?
你说呢?
但到了后来她不敢再这么说了。不敢,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有点受不了,受不了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从一开始主动出去找事,变成了整天待在家里打游戏机,好像是除了这种事他再不会做别的。还有就是跟她要钱。他总是有要买的,衣服,吃的东西,还有电子烟芯,不同的电子烟芯。后来他们就开始搞直播了,他们也不清楚怎么会想到搞直播。
刚开始直播的时候,她也开始跟着他学抽电子烟。
她一边抽一边在心里讨厌自己。为什么要去学抽烟?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那天他忽然问她。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她说。
我在你心里重不重要?他说。
我想我是离不开你这第四顿饭了。她笑了起来。
什么第四顿饭?他看着她。
第四顿饭就是你可以不吃,但你吃了就会发胖。她笑了起来。
她把自己笑得呛了一下。她来了一口他杯子里的美式咖啡,很苦。
你想我不?面对面还问她这话,真是问得有点笨。
我再来一口。她说。
这次是他把咖啡喂给她,他把一口热咖啡含在嘴里,再嘴对嘴喂给她。
你应该知道什么是第四顿饭。她笑了起来,对他说。
他笑着,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来,一只手已经插在了那里。她知道他的想法,他随时都会,他的欲望永远饱满而强烈。
我也想过了,你总该做点什么事才好。她对他说。
她顿了一下,你要明白,你不能每天只做一件事。
她想笑,下边的话没有接着往下说,她怕他不高兴。他整个身子已经压了下来,你说什么?他说。她想对他说他每天确实只做一件事,但不是这种事,是另一件事,那就是给自己化妆。化妆无疑是他的头等大事,他把化妆的时间都选在了她不在家的时候,即使是她碰巧休息在家他也会找个她正在睡觉的时候,或她正在做别的什么事的时候。
有几次她去推洗手间的门,门从里边插上了。
你现在看上去吓人吗?她拍拍门。
如果你还是个小女孩儿的话。他在里边说。
超市里的鸡蛋已经卖五块钱了。她又说。
一颗吗?他在里边说。
她在外边笑了起来。
我会的,会出去找事,天暖和一点我就马上出去。他在里边又说。
多出去走走对身体好。她说。
我没鞋。他把门打开了,从里边出来,已经化好妆了。
没鞋,你脚上是什么?她说。
你陪我出去买鞋吧。他说。
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他。
他们出去了。外面可真够冷的,她喜欢被他用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他搂着她出了小区,再往外走,往东拐,走过了那家面包坊。这家的面包挺香的,老板是个山东小伙子,烫着头,很勤快,每天早早就来了。紧挨着小面包坊的是一家专门卖茶叶的小商店,有几个人正围着桌子喝茶。然后是家小镶牙馆,里边像是永远没有人。再过去是一家美容厅,再过去,是一所中学,校门口横七竖八都是自行车。
他紧紧地搂着她。太阳还算不错,她很喜欢他这样搂自己。他呢,也喜欢这样。他很乐意让人们都看到自己搂着一个女人,这说明他已经开始一个男人的生活了,这让他有点激动。其实这没什么可激动的,谁都会,而且每个人在这方面都有无数的花样和创新。
他转过脸从侧面看了一下她,小声叫了一声。
叫什么?她说。
其实我知道你这不是胡子。他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上唇,她上唇的汗毛很重。
她和他搞直播,这让他多少有些迷恋。从开始搞直播起他就很少出门了。他的时间也颠倒了,总是睡不够,到了晚上又总是不睡。他现在想要什么东西都靠网购。有时候他会上楼去看看,和上边那个养狗的年轻人坐坐,顺便逗逗那条狗。他们在楼上还会做些什么事情,她当然不会知道。他和楼上的年轻人很谈得来,他们说话的时候那条狗就在床上卧着,太阳从窗外射进来,光束中有狗毛在飞,那种很细小的狗毛。或者是一只苍蝇,冬天里的苍蝇。
狗比人要好多了。楼上的他说。
怎么好?他说。
不要衣服。楼上的他说。
哦。
不要首饰。楼上的他说。
哦。
不会啰里啰嗦。楼上的他说。
哦。
不要高级化妆品。楼上的他说。
哦。
出去散步还会保护你。楼上的他说。
哦。
总之狗比女人好。楼上的他说。
楼上的他还想说什么,但没再往下说。
他问楼上的他,要是想养一条狗的话,哪一种最好?
中型的。最好养拉布拉多,听话。
楼上的他还想对他说什么,但想想没说。
楼上的他和他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有时候他们会在一起看看足球,看到国足的时候他们两个就不停地骂,把小狗玩的球不停地往电视屏幕上扔。
他知道楼上的他结过婚 ,前妻后来去了新西兰,找了个老外,生了三个孩子。楼上的他说他现在已经对女人一点点兴趣都没有了。
没了。楼上的他说,女人已经唤不起我的任何欲望了。
不会吧。他说。
没意思,楼上的他说以后不会再结婚了,更不会要孩子。
他经常会和楼上的他在楼上坐坐,喝一杯茶,然后再下楼回到自己的屋子。她不在的时候他会坐在电脑前不停地看电脑,不看电脑就玩手机,或者上淘宝看各种衣服,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这一天,她对他说,毛红霞要见一下他。
这下成了,你可能就会有事做了。她对他说,她那个公司不错。
这天她特意买了鸡肉汉堡,还给他冲了一杯牛奶。她问他是不是又在家里待了一天?以后不会这样了,也许这回真能成了。她说。
我有点害怕工作。这是他的心里话。
毛红霞那边,看在我的面子上,工资不会低。她对他说。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谁?他看着她。
还能是谁?她说。
果然是毛红霞,嗓子沙沙的。
她对着他“嘘”了一声,把食指放在嘴唇那里,要他不要说话。她用手指抹了一下嘴唇,只要吃有油的东西,唇膏就会涂得到处都是。她看看自己的手指,他马上把一张纸巾递了过来。
他凑过去,想听毛红霞说什么。
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垂。
他是不是可以去了?她说。
我得跟他好好谈谈。毛红霞说。
让他去吧,他不能不做事。她看了一眼他,又摸摸他的喉结。
让他来打保龄球。毛红霞突然在电话里笑了。
好啊。打吧,跟谁打都是打。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摇摇,杯子里是咖啡。
你让他单独来见我,我和他谈谈。毛红霞不像是开玩笑。
好啊。她说,又摇摇杯子,咖啡晃出来了。
明天就让他来吧。毛红霞说。
她看了他一眼,还在不停地摇杯子,杯子里的咖啡早已经凉了。
紧接着毛红霞又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在看广场音乐会,怎么这么吵?她告诉毛红霞是电视的声音。电话只打了一小会儿,毛红霞那边就没了声音。她想毛红霞是不是又睡着了,她总是这样,打着打着就睡着了。她对他说毛红霞人显得年轻主要是靠能睡个好觉,躺倒就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着他,她叫毛红霞为老毛。
老毛问咱俩是不是在看广场音乐会。她说。
广场音乐会有什么看头?他说,她知不知道女人打架子鼓一点看头都没有?这个乐队可真完了,怎么就找不到个男鼓手,怎么让一个女人打架子鼓。
老毛喜欢广场音乐会的那种气氛,这我知道。她说。
我可不喜欢,太乱了。他说。
你好像有点不喜欢音乐?她说,音乐起码比化妆高级一点。
他马上过来了,在她旁边一下子坐下来,把一条胳膊抬起来,从后边把她搂住了。
你心里是不是有事?他说。
刚才毛红霞说要你单独去见她,她要和你谈谈。
单独什么意思?他侧过脸,看着她,我可不愿意这样。
收入肯定要比别的地方高。她说。
单独见面?他说,到时候你不去?
她还在摇杯子,杯子里的凉咖啡已经不能再喝了。
直播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和她要开始直播了。
现在想找点事做真难。她说。咱们先直播,你饿了可以先来个肉粽子。
我不爱吃有咸蛋黄的那种。他说。
她告诉他,她特意为他买的肉粽子,只有肉。
刚才她在煮粽子,用那个带把儿的小锅,同时还煮了三颗鸡蛋。
来吧,咱们开始吧。她说。
来吧!她大声说,清清嗓子。
到了说好要和毛红霞见面的日子,他没去成。他和楼上的年轻人去了果子湖。果子湖在他们居住的这个城市的东边,其实是个人工湖,只不过湖的北边靠着山。这个城市的人们都喜欢去这个湖边去野炊,或者在那里住一两夜。因为有朋友开房车过来,他对她说不希望自己失去这一次出去玩儿的机会。楼上的年轻人还要带着他的狗一起去。一开始,他还很想让她也一起去,但她说请不下假来,所以他只好和楼上的年轻人去了。他们不但带着那条狗,还带了帐篷和简单的炊具,比如烤炉和木炭。还有一些食品,比如面包和奶油蛋糕,还包括一些密封袋装的生肉,都是切好的。当然还有狗粮。更重要的是还有他的化妆品。走之前,他坚持他们每个人用一个简易帐篷,因为他们不能都睡在房车里,那是一辆小房车。他说各睡各的能睡个好觉,其实他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化妆,他每天化妆都会花去不少时间。几乎所有男人化妆都不希望让别人看到。这么一来,大家就各睡各的帐篷。
要是太冷,咱们就挤在一起睡。楼上的年轻人说。
肯定不会太冷。他说。
要是冷我就跟你一起睡。楼上的年轻人说。
好吧。他说。
说定了。楼上的年轻人说。
好吧。他又说。
他们备齐了东西就去了果子湖。那几天正在下雪,雪虽然不大,但果子湖一带的风景真是不错。他妈的,他们要的就是这样。
你不去老毛也许会不高兴。走的时候她对他说。
你不能让每个人都高兴。他说。
好吧。她说,你说的有道理。
因为说好了要去和毛红霞单独见面而他没去,这让她显得特别兴奋,好像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她要他好好玩儿,还特意给他的保温瓶里装了热咖啡。你到底想让他去毛红霞那里还是不想让他去?她在心里问自己。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他们在果子湖待了一天,两天。第三天他们上了北边的山,所以又多待了一天。他们拍了不少照片,现在的人们都喜欢拍照片,而且几乎人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摄影师。
从果子湖回来,他去洗了不少照片。他把这次出去拍的照片一张一张拿给她看,照片里的雪景可真不错,雪啊雪啊,山啊山啊。
我操,他对她说,这简直像是阿尔卑斯山了,看这雪。
你应该去和老毛见一面,这事不能再拖了。她对他说。
好的,应该去了。他说。
别拖了。她说。
好的,我这回可真要去了。
这天早上,他对她说,为了咱们两个。你知道的,咱们需要多挣点钱。
去吧。就是,我们需要更多的钱。她说。
说话的时候他正在卫生间里化妆,化的时间比往常都长。
不必吧,她对他说,见老毛也不必化这么长时间。
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他在里边说。
不必吧,这可不必。她说。
我要在你的面前保持二十四小时的完美,别人无所谓。他又在里边说。
可你这是要去见老毛。她在外边大声说。
马上就好了。他在里边说。
他十九岁,她二十九岁,然后,他们同居在了一起。她租了房子,一卫一厨加一间小卧室,他搬了过来,就这么回事。他和她还搞直播,就这么回事。他们已经在一起同居了一年多,现在却要分手了,就这么回事。
她对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他说。
你搬出去就行,咱们不能再在一起了。她说。
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这样?他说。
不为什么。她说。
可以挽回吗?他问,为什么突然让我搬走?
她刚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但她一口也没喝,她没胃口。
为什么?他又说,看着她,可以挽回吗?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
可以挽回吗?他又说。
停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也许可以,只要你把妆卸了让我看一眼。
你这样对我?他跳起来,看着她。
你不愿意就算了。她说。
你什么意思?他说。
什么意思也没有。她对他说,算了,你只要从我这里搬出去就可以了。你可以住到老毛那里去,我现在想一个人生活,我发现一个人的生活才是我要的生活。她这么说话的时候他像是有点犯傻,但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单独去见了毛红霞。他单独去了,单独见了毛红霞,不是在她的公司,而是去了一家叫法兰琳卡的宾馆,那里有钟点房。毛红霞说在那里谈话方便。
好的,不就是卸一下妆嘛,这没什么。他想了想,对她说。
然后,他就进卫生间里去了,去卸妆。说心里话,他不想离开她。昨天晚上的时候她还说她今天不去单位了,但她没说因为什么不去,所以她没有一大早起来去赶地铁。昨天晚上他和她还说好了早上一块去吃一次早餐,他们很少一起出去吃早餐。从他们这个小区出去往东走,走不了一会儿就是她最爱的那家包子铺。他和她每人来一笼包子,再来一碗豆腐脑,再加一颗鸡蛋和一杯奶,足够了。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早,他睡觉的时候毛红霞给她打来了电话,她们说了老半天的话,就这么回事。现在看来,她可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他想不到她会突然说出他必须从这里搬出去的话,而转机也许在于他把妆卸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就去卸妆。他一边卸妆一边看着镜子里真实的自己。
他把棉球一个一个扔在地下。他明白毛红霞一定是把什么都对她说了。
我马上就卸完了。他尽量好声好气地对着外边说。
外面没有一点动静,他能感觉到她在抽她的电子烟。空气中有什么在流动,他能感觉到那种东西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