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迹不明

娜 彧

一

四十一岁半，董婷婷在玫瑰街区买下了属于自己梦想中的家。她静静地站在那座别墅的门口，楼的上下三层属于她，内庭属于她，花园属于她，天井属于她，这个她一眼就喜欢的拱形门也是她的。她接下来的岁月将要在一个她一眼就看中的房子里度过，她要找最好的设计师，她要在院子里规划，前面种花、后面种瓜……

上午她还不知道这里，她跟着看房的中介，看了一座又一座的别墅，几乎将这周边的别墅都看完了，怎么都觉得差了一点点。直到进入这个小区，她念着小区门口的牌子：玫瑰街区。这么好听的名字，先有了好感；然后来到这座有着拱形门的房子前，她站着不肯走进去，她说，我怎么觉得这里好熟悉啊？中介陪着她站了一会儿说，那就说明有缘分吧！属于一见钟情，跟人一样。懂了。她笑了起来，四十多岁还不懂自己吗？走吧，董姐，进去看看，进去更好看。董婷婷跟着中介进入拱形门、穿过两边绿植的中庭，站到了已经剥了漆的大门前，这房子多少年了？董婷婷问。算起来应该有八年了。这卖家买了八年没住？是啊，据说当时房东是陪朋友看房的，他朋友没买，他说喜欢这个名字当即就付了全款，不过一直空着没住过。炒房？谁知道，有钱人总是更有钱，哪里像我们天天带人看房，看的都是自己喜欢却买不起的。董婷婷回头看了中介一眼，中介是个二十多一点的小伙子，他可以叫董婷婷阿姨了，但是他情商不错，叫董婷婷董姐。董姐一看也是一个成功人士。他接着说，很真诚的语调。你还年轻，别怕，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董婷婷没继续往下说，一笑而过。

中介自然也不是真的想听她的故事，便带着她参观了这栋上下三层，足足三百平米带有前后花园的毛坯别墅。我其实不需要这么大。她说。中介说，房东急卖，这个别墅刚刚出来，性价比超高，小区有的两百多平的房子，还没这么大院子，价格却跟它差不多。她微笑着点点头，站在天井里抬头往上，头上是一片蓝天两朵白云，几缕阳光正在墙壁上悄悄游走。弄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坐在这里倒是很惬意，可是人家会不会扔东西下来？董婷婷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啊，没有扔东西的人家，除非她站在楼上往下扔。这个天井从脚下的鹅卵石到头顶上的天空都是她的，如果她要的话。那就，要了吧？她还没参观完，心里就决定要了。然后，她又跟着中介去看了看地下室，并不是传统的只带狭窄天窗的地下室，是带大院子的全明的那种，整面的落地玻璃门，门外是杂草丛生的大院子，简直就是她梦中出现的地方。她坚定了立即买下来的决心。

她站在院子里想了半天，该怎么设计呢？靠墙弄一排高点的花坛养花：玫瑰、郁金香、绣球花、菊花、香水兰，总之，花要轮流地开一年；然后留多一点土和草坪？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买房了，她不会再换了，等再过十年，不该仅仅种花了，她该在这个院子里栽种蔬菜瓜果养老了吧？还是她一个人吗？她父母大概会不时地过来看看。就算是她一个人也不错哦。再说还有渐渐呢，渐渐学成万一回国，回到南京？不过她并不希望渐渐回国发展，毕竟天高任鸟飞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理想。如果从头来过，她想做渐渐。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但是买别墅这个行为显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真正的心态。

还不错，她转身对中介说，你跟房东打电话，我想谈谈。她站在院子里想着十年二十年之后的自己，几乎就没有半点犹豫了。当她走出拱形门的时候，发现门口那棵大树也很美。这棵香樟也是我家的吗？她问。对，您门前的任何东西都属于您，您看，还有这片花坛。她这才发现，大树的周边还有一大片花坛，她可以在花坛里栽种蔷薇或者郁金香，还是蔷薇吧，那属于一年能开四季的花，美丽却一点也不娇气，像她。右手边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她盯着看了很久，仿佛那棵树看了她很久。是谁在某个桂花飘香的秋天说她像蔷薇的？当然那是她年轻时候。可是现在，她已经想到养老了。残酷吗？除了胶原蛋白比较残酷，无情地离开了她，也不算残酷吧？她又不是失去了胶原蛋白就一无所有。

董婷婷跟着中介到了办公室，中介给她倒了一杯好茶，说是明前碧螺春，专门招待重要的客户。什么是重要客户？就是，就是在我们数次服务下，准备签约的客人。中介有点难为情，不知道这么解释对不对。董婷婷笑了笑。中介接了一个电话，说房东大概要迟到十分钟。董姐，要不你先喝茶刷会儿手机？董婷婷说没关系的，你不用陪我，你忙你的，等房东来了再说吧。

董姐跟一般女人不一样。中介男孩并没有离开。

哦，有什么不一样的呢？董婷婷居然也就当了真。

董姐不像别人，总是对我们存着戒心。怎么说呢，就是带您看房子我觉得您很信任我，所以我也没有压力。很开心很舒服。

是吗？她笑起来。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四十多岁了还有孩子的天真，容易相信别人，好像她一路踩着丝绒地毯走到了中年。可是，天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故事。咋就练不成一点世故？也是奇怪了。

董婷婷将外套脱下，用眼睛扫视了一圈，这个签约室，十七八个平米大小，墙上有几张照片，外面三个格子间里分别坐着三位中介，他们今天即将得到八万的中介费，这还是在路上董婷婷还下的价格，否则大概需要过十万。她没好意思还太多，觉得毕竟人家也带她看了好几次，也不容易呢。董婷婷一直是一个站在别人角度着想的女人，这好像是一个美德，但也常常让她上当受骗。那种不过是损失一些金钱的骗局倒也罢了，怕的是自以为是的善良被别人糊里糊涂地利用，几乎毁了她的一生。不过现在都过去了。董婷婷这半生，尽管有些坎坷，痛过恨过爱过，就这样一不小心已经年至不惑，却依然没有丧失对美好的期待。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董婷婷迅速转过身来，愣住了。是他，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巧？但，就是他啊，虽然岁月流转，但是她熟悉的那张脸的轮廓并没有改变，他没有发福，看起来俊朗、干净，除了比从前更加成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董婷婷，他居然脱口而出。正在董婷婷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中介进来了，接着，又进来一个女人，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至少看起来要比董婷婷年轻。

大家都来了，来来来，我们坐下来谈谈，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看看能不能协商一下，最好来个双赢。中介热情地招呼双方。

中介没有注意到房间里气氛的变化，他的心思都在今天这个大单上面，也许不久就要成功了，那么他将有不菲的提成。董婷婷是他从接手就知道会成功的客户，她是附近医学院的老师，真诚随和而且显然不仅仅是看看。她确实是中介喜欢的客户，那种潜在的优质客户。她好像对单门独户的别墅更有兴趣，中介带着她看了一个又一个别墅，她没有完全满意的也没有放弃，一直到站在玫瑰街区那个拱形门的前面。

后面进来的年轻女人发现了气氛的异常，她先是看到了董婷婷，大概是看出了诧异，又扭头看了看男人，直接就问，罗秋实，你们认识？

果然是他！董婷婷在心里轻笑。

哦，是，认识。罗秋实本来坐下来又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罗秋实。董婷婷也笑着站起来，得体地率先伸出了手。罗秋实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又将手伸给了边上的女人，说，是——罗夫人吧？真年轻漂亮。她握着女人的手，眼睛看着罗秋实，微笑着。

没想到这么巧，十几年不见了吧？罗秋实好像平静下来了，他跟边上的女人介绍董婷婷，我一个老——朋友，董婷婷。又转向董婷婷说，这是——艾文。

那真是太巧了，不过没听你提起过啊，一个城市的老朋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罗夫人倒是聪明的，问得很巧妙。

哦，后来你和你先生好像出国了是吧？罗秋实居然知道，董婷婷有点意外。

是啊，去了回来，回来又去，折腾了很多年。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董婷婷笑了笑，问。然后并没有等罗秋实回答问题，又转移了话题，刚才去看了你们的别墅，我很喜欢呢。

房子您看过了吧？买了七八年了，也没空装修。如果不是秋实太忙，我们可能就装修好住进去了。我自己可喜欢那座房子了，尤其喜欢院子和天井，要不是今年秋实生意不是很景气，我们也不会这么贱就卖了。罗夫人开始像所有的卖房房东那样列数房子的好处以及不舍之情。

既然你们都互相认识，那么就不要我说啥了吧，董姐的意思是，能不能再便宜两万，弄个吉利数字成交。中介此刻已经知道基本上成交没有问题了，所以直奔主题。

罗夫人没有立即接口，董婷婷脸红了一下。她想说，反正熟人，其实不用再便宜了。

可以可以，没事。罗秋实打断了董婷婷，哪有不还价的交易？你是看在老朋友份上，才这么客气吧？上次那个买家，一开口就是少二十万。你还可以多还一点。

看你这人。罗夫人在边上微笑着打了一下像是在开玩笑的罗秋实。

我看了不少别墅了，觉得你这个价格其实蛮靠谱的，我就是凑个我喜欢的数字。董婷婷有点难为情。

实际上我的心理价位……罗秋实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他大概确实有个数字存在备忘录里。

好吧，秋实，既然都是老朋友了，咱们也不计较这么点了。罗夫人打断了他的话，表示这个价格可以成交。

签约的时候，董婷婷看了一眼房产证，看到的是罗秋实一个人的名字。她愣了一下，看了看边上的女人，问，夫人不签字吗？罗秋实说，不用，这个跟她没关系。董婷婷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中介说的话，这个房子买了八年。罗秋实结婚至少有两个八年了吧？

罗秋实签过字，问董婷婷今天就签约吗？董婷婷说，是啊，我看中了，不会后悔的。罗秋实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你先生，不需要看看？董婷婷笑着说，哦，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们分开好几年了。

从中介那里出来，罗秋实将一把钥匙给了董婷婷。董婷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贷款下来吧。罗秋实说，没事，我还不放心你吗？这房子已经是你的了。董婷婷接下了钥匙，说，谢谢啊，我确实还想再去看看，我太喜欢了。艾文在罗秋实边上，她扭头看着罗秋实，没有插嘴。

董婷婷回到现在的家，有点迷惑，今天一天经历了什么？她居然遇到了罗秋实，关键是她看中的买下来的房子是罗秋实的。交易倒是一切顺利，但是，她怎么就买了罗秋实的房子呢？不过还好，是他并没有住过的毛坯房。她和罗秋实，是天注定的不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男女，于是她就买了他的房子？董婷婷想想自己都笑了。

罗秋实是董婷婷的初恋，董婷婷也是罗秋实的初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秋实，人到中年的董婷婷至今依旧相信爱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罗秋实。

大约在黄昏的时候，董婷婷开车再次来到了玫瑰街区，她在院子外面站立良久，罗秋实说这房子现在是她的了？她从口袋里掏出罗秋实塞给她的那把钥匙，顺利地打开了大门。

这时候，电话响了。

二

董婷婷是一个善于站在别人角度去考虑问题的女人。董婷婷的妈妈从小教育董婷婷要做一个懂事的乖孩子。所以，董婷婷一直都很乖，一两岁，董婷婷就知道见人要主动打招呼，人家才高兴。有了弟弟之后，知道一切都是以弟弟为主，母亲才高兴。在幼儿园的时候，知道学习好、多为集体做事，老师才高兴。她一直是老师的小助手，小学开始就是少先队员小干部，从中队长当到大队委，加上天生的可爱脸蛋，董婷婷小时候简直是整个镇上最可爱的小姑娘，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任何活动她都是主角：主持一个乡的文艺晚会，将西乡说成四项，没人说她发音不准；给乡里的领导戴红领巾，领导们伸出了脑袋，她还会扎反了，扎得跟个围兜似的，领导们也就是笑笑。总之，乖女孩眼里的世界在没有长大之前都是简单而美好的。后来，十六岁出去上学，董婷婷依然是团支部书记、文娱委员。同学们都记得她最初的样子，白白净净，扎着马尾辫，一件粉色的衬衫下面是白色短裙，像个新鲜的马蹄莲似的。就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姑娘，这种姑娘傻白甜，不会惹事生非，也很愿意配合老师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在走进社会之前都是。如果说她曾经也任性甚至残忍地对待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对待罗秋实。这也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董婷婷想起罗秋实，就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董婷婷十六岁离家去上学，哦不，实际上十五岁，初中毕业嘛。中考本来是全校第四名，但是董婷婷的父母让她上卫校，也就是中专。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中专确实是好学生才能上的，比重点高中吃香。护士、老师这样的中专不但不要学费，每个月还有生活费，如果是农村的，还可以转户口。毕业肯定是包分配的，而且都是有编制的。所以，农村最好的学生第一选择是中专，然后才是重点高中。董婷婷不是农村的，家庭条件不差，如果她父母看得比较远，应该让她上高中，然后考大学。

董婷婷的母亲说，女孩子考个中专不错，以后在医院工作干干净净，挺好的。

董婷婷的母亲小学没毕业，但她能干、好看，嫁给了董婷婷的父亲，一个正正经经的大学生，下放的时候结的连理。那时候还被人取笑，挑来挑去挑一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男人。董婷婷的外公是乡里一个没落的秀才，不能治国平天下，但治家颇严。所以董婷婷的母亲虽然没上多少学，但守妇道知礼仪，人也聪明，嫁到董家接过了长媳的担子和责任，董婷婷的叔叔姑姑一个个体体面面地结婚过后，自己省吃俭用盖了三间青砖碧瓦的房子。随后不久，又跟着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的丈夫带着一双儿女来到了城里，并被顺利地安置在丈夫的单位做后勤。她接人待物谦和礼貌，做事却十分周全，工作从无闪失，所以在那个满是知识分子的涉外单位，小学尚未毕业的董母却比大学生丈夫更得同事的尊重和喜欢。在董婷婷的母亲身上，你可以看到贤妻良母的样子，也可以看到柔中有刚的自信。她吃苦耐劳、也喜欢说知足常乐，她用她接受到的中庸的传统方式教育自己的孩子：善良的品性、低调的处事、知足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错。母亲一直是董婷婷的榜样。女孩子要听话、不可打扮妖艳、举止轻浮。女孩子最终的归宿就是清清白白地出嫁，此后能够相夫教子、夫妻和睦才是真正的幸福。董婷婷一步步懵懂地走着她母亲指给她的路。

董婷婷在十五岁到十七岁这段时间，行走于校园三点一线：教学楼、宿舍、食堂。有时候和同桌王咏梅一起逛街，买四五元钱一件的T恤，胸前贴着一个大大的猫咪头像；吃三毛五一袋的华夫饼干。王咏梅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来自一个江边的小镇，长得虽然不大漂亮，但是董婷婷不会做的事情她都会，比如修拉链、比如打毛线手套，而且王咏梅说话搞笑，常常逗得董婷婷笑得肚子疼。还有一点，有一次董婷婷问王咏梅中考多少分，王咏梅说了一个数字，董婷婷吓了一大跳，整整比董婷婷高出三十分，几乎是满分。王咏梅说她数理化比较好，几乎没扣分。王咏梅说她只是想早点离开家，越远越好，然后早点工作早点赚钱。否则她肯定去县城的重点高中，她其实很想考大学。

你为啥一定要离开家？

因为我不喜欢我爸。

那你妈呢？

我妈还好吧。我妈是我们那个小学的老师，数理化语文体育都教，我妈对学生很好。

你妈好就行了啊。

我爸妈总是吵架，有时候打架，有一次我爸把我妈的头发揪下来一大把。

啊？你妈好可怜啊，她哭吗？

她不哭，我没见她哭过。是我妈让我考卫校的，她说可以转户口，她说我可以做城里人，那以后就不会找我爸这样的男人了。我觉得卫校也不错啊。

我爸挺好的，他说我眼睛不好，不能上高中。董婷婷说。

眼睛不好怎么不能上高中？又不是参军。

眼睛不好再上高中，高中很辛苦，以后会更加不好吧？

那你爸很疼你呢。王咏梅羡慕地说。

是啊，我爸最担心我健康和安全，我爸写给我的信，你看。董婷婷从书包里掏出刚才收到的家里的信，里面居然只有两句话：注意安全，过马路两边看看；好好吃饭，不要挑食，保证营养。

王咏梅咯咯地笑起来，说你爸太浪费邮票了。董婷婷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两个小姑娘，每天就这样东拉西扯，即便是在晚自习上也是啰啰嗦嗦地说话。她们并不大看书，也没有任何的理想。那时候，没有人告诉她们理想是什么。

她们俩不住一个宿舍，但是会一起上下课，上午抱着一摞书，从宿舍出来，中午抱着一摞书，回宿舍，然后再拿着饭盆一起冲进食堂。下午抱着一摞书出来，黄昏时候还是抱着一摞书，回宿舍，但不一定去食堂吃晚饭，两个人有时候去学校后面的小吃店吃一碗馄饨。晚自习的时候还是抱着一摞书，并且，这一摞书抱到教室肯定大部分时候是原封不动地下了晚自习就抱回来的。

董婷婷敬佩王咏梅比自己聪明、能干，王咏梅则觉得董婷婷就是她母亲说的城里人：细白的皮肤、好看的衣服、笑起来声音都很好听的那种。还有，董婷婷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虽然董婷婷因为不用功学习考试成绩并不大好，但不妨碍老师们喜欢她。这让王咏梅有点嫉妒，但是不妨碍她喜欢董婷婷。

董婷婷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一个傻白甜；而王咏梅，是有理想的，至少她不想回家，不想做她父亲的女儿，她想干什么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董婷婷就是她的理想，做一个充满自信的城里女孩。而董婷婷呢，董婷婷真的什么理想都没有。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也是学校团委的文艺委员，将老师分配的任务完成就是她的全部，最多就是上课的时候偷偷看琼瑶的小说和三毛的散文。还有，偶尔和王咏梅出去买衣服、看电影。

她们俩愉快而懵懂地度过了两年，成了一对好闺蜜。

第三年实习，实习护士是跟着带自己的老师，也就是医院一些优秀的临床护士上三班：白班是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中班是晚上五点到凌晨十二点；夜班是从凌晨十二点到早上八点。董婷婷和王咏梅因为班次不同而在一起玩的时间少了很多，董婷婷觉得有些孤单，不久，便遇到了罗秋实。

那年罗秋实刚刚大学毕业，因为渴望独自飞翔来到了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罗秋实的父母亲都是西部某大学的老师，他们只有罗秋实一个男孩子，便千方百计地留罗秋实在自己的学校读了大学，答应他毕业以后可以选择去外地工作。毕业那年，罗秋实表示要出去走走，他不想留在同一个地方上学工作，太没意思了。罗教授用了很多办法想要说服儿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没用，再说上大学的时候答应过儿子毕业后随他选择工作的地方。罗秋实选择了千里之外甚至连语言都不大通的江南城市，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至今董婷婷还记得罗秋实是射手座，长不大的大男孩。大男孩是董婷婷对罗秋实的第一印象。

那天，她跟着中班护士接班查房的时候看到了抢救室的罗秋实。她们推门的时候，罗秋实正俯身认真地注视着床上的人，他闻声抬头。董婷婷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睛里还有孩子气的好奇。

病床上是一个被人打昏迷的男人，罗秋实是当地公安局刑警队的，当然他不是刑警，他是指纹电脑分析室的，因为刚刚工作，所以被抓来看护病人。

董婷婷那天是中班，也就是从五点到夜里十二点。因为是昏迷病人，需要隔半小时测一次血压，那时候还没现在先进的医疗器械，董婷婷一个晚上至少要给危重病人测十次以上的血压。她每次测血压的时候罗秋实都在边上跟她说话：你姓什么？董。董什么？董婷婷白了他一眼，叫我小董就好了。小董，他情况还好吗？有救吗？能活多久？血压多少是正常的？这瓶水挂完还有吗？水里面加的什么药？这一个晚上董婷婷真的耳根就没清净过，即便是不去病房测血压，罗秋实也会到护士办公室窗口，站在窗外跟董婷婷或者她的老师说话。婷婷的老师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护士，她本来有点烦夜班的繁忙，不过那天她心情看起来很好。罗秋实年轻英俊，虽然个子不高，但是长得很帅气，整一个阳光男孩，大概因此董婷婷的老师不烦他。董婷婷甚至觉得，老师有点喜欢这个说个不停的小伙子。

交班之后，董婷婷脱掉工作服准备回宿舍，在病区楼梯口又看到了罗秋实。很久很久之后，有那么一个机会，罗秋实对董婷婷说，我是那天深夜在楼梯口，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活要来这个地方了。

董婷婷说，罗秋实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是的，当罗秋实爱上董婷婷的时候，董婷婷18岁不足，她晚熟，情窦未开。她对着罗秋实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下班了，明天见。

明天你还是这个时候上班？罗秋实追着董婷婷问。

是啊，明天这时候上班。董婷婷回头挥挥手，下楼梯了。

其实董婷婷第二天是上夜班，她说得没错，是这时候开始上班。罗秋实弄错了，本来第二天中班是轮到别人看护病人的，他休息，但他主动跟人家说他可以代人家的班。谁知中班不是董婷婷，恰好是王咏梅。他忍到了夜里八九点，还是忍不住委婉地问了王咏梅，你们实习护士天天换吗？王咏梅说两天换一个班，怎么啦？罗秋实灵机一动说，昨天那个董护士答应给我一粒安眠药的，今天她怎么没来？王咏梅说董婷婷啊？她是夜班，夜里十二点才开始上班。她可能是答应夜里给你吧？董婷婷。罗秋实心中狂喜，连忙去走廊上打了一个电话给要来替换他的同事说，你不用来了，我替你值班，你安心睡觉吧。

王咏梅交班的时候对董婷婷说，抢救室那个人问起了你。

董婷婷说，问我啥？

王咏梅说，他问你要安眠药。

董婷婷说，好的，我一会儿送过去。

董婷婷真的给罗秋实送了一粒安眠药，她说，你晚上失眠？是不是怕病人有事？你吃了药安心睡，别担心，病人我们会经常来看的。

罗秋实说，你啥时候睡觉？

董婷婷说，我？我不能睡觉啊，我夜班。

一晚上都不睡？

是啊，我们睡着了病人怎么办？

那不困啊？

有时候困的，但是困也不能睡。

有人说话就不会困，要不我也不睡了，陪你说说话？罗秋实说。

董婷婷正在给病人测血压，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一脸真诚，像董婷婷小时候隔壁家的大哥哥。董婷婷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要上班的，我可没空陪你说话，你还是吃了药赶紧睡吧。病人有事我叫你。

那一年董婷婷不到十八岁，罗秋实二十一岁半。

三

罗秋实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病区的排班表，只要董婷婷上班，他必定也是正好看护那个病人。可是，后来病人的生命体征渐渐平稳了，清醒了，能自理了，转到了普通病房，并不需要看护了。罗秋实还来，没有任务，只是来转转而已。反正这个江南的小城不是很大，公安局离医院也不算太远，他骑个车，十几分钟差不多就到了。要不白天，要不晚上，总之一定是董婷婷在班的时候。也就是他几乎天天都要来看一下董婷婷，跟董婷婷说几句话。董婷婷只是一个实习生，她每天遵循老师的命令，推着发药车或者输液车穿梭在每个病房。她本来就有点懵懂，她觉得这个男孩和带她的那个老师关系比较好，确实罗秋实也不仅仅跟她说话，有时候会去找董婷婷的老师聊一会儿，尤其是在病房的时候。董婷婷的老师仿佛也很喜欢跟罗秋实聊天，哪怕刚刚心情不好，只要看到罗秋实，也总是笑眯眯地说话。董婷婷一直觉得这个公安局的男孩是来找她老师的，一直到罗秋实约她去吃饭。

你哪天休息？我请你吃饭感谢你。罗秋实有一天跟着下班后的董婷婷，边走边说。

感谢我？为什么？董婷婷一脸茫然。

我本来以为看护病人很无聊，结果跟你聊天啥的还挺有意思。

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老师。

哦，你老师？我问过她了，她好像很忙。你们实习生会不会好一点？

我们也挺忙的呢，除了我们老师，还有我同学，不是我一个人吧？董婷婷很犟地不接受自己一个人的功劳。

那你叫你同学一起啊，一起吃饭啊。罗秋实落落大方。

董婷婷带上了王咏梅，王咏梅自然也认识罗秋实，他们一起吃了第一次饭，三个人又去逛了学校后门的自由市场。两个女孩在服装摊位、头饰摊位一站就是半小时，各种挑拣，最后还是不买。罗秋实也很有耐心，好像还很有兴趣，有时候附和董婷婷，有时候附和王咏梅。董婷婷回来和王咏梅取笑罗秋实的傻样，却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想和董婷婷多待一会儿。

罗秋实第二次约董婷婷出来玩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就董婷婷一个人。

怎么就你一个？你同学呢？

本来一起来的，她临时给另外一个同学代个班，我给你办公室打电话他们说你下班了，我怕你等我们，所以来告诉你一下。董婷婷说完了转身就想走的样子。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连BB机都很稀罕，除了电话就是写信。

罗秋实连忙说，那就我们俩吃饭好了，我来都来了。那边新开了一个空中茶座，听说有好吃的点心，走，我带你去尝尝新。

董婷婷犹豫了一下，这个男孩是要和她谈恋爱吗？因为她觉得一男一女不就是谈恋爱吗？谈恋爱这种事似乎离董婷婷很远很远，所以觉得不大好。但是看到罗秋实眼中的天真无邪和期待，他显然也不是谈恋爱的意思对不对？他大概闲着无聊喜欢找人玩玩吧？所以，董婷婷就跟着罗秋实去空中茶座了。那个晚上，罗秋实告诉董婷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很得意他父亲被他打败了。

我才不高兴一天到晚被他们看着，哈哈哈。

董婷婷说了啥？现在她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是那确实是一个快乐的晚上，罗秋实很会玩，教会了乖乖女董婷婷很多好玩的，他确实不是来谈恋爱的，他没有说出任何暧昧的语言，也没有表达出喜欢或者爱，他只是跟董婷婷讲了一个又一个让董婷婷觉得很有趣的事，于是董婷婷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后来，董婷婷又单独和罗秋实出去玩过几次，每次都很开心。初秋的每一个假日，罗秋实骑着自行车，载着董婷婷，将这个城市该玩的地方都玩过了。

董婷婷后来没有什么顾虑了，因为她觉得罗秋实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朋友，不过是寂寞想找个人聊聊天，逛东逛西罢了。

你哪天休息？我们去镇江玩，我听舍友说镇江很好玩哦。有一天，罗秋实送董婷婷回学校的路上，突然像是无意中说出来的样子。

那得坐火车啊，估计得三四个小时呢。来回七八个小时，怕来不及玩。董婷婷说。

我们早点出发，晚点回来，我还没去过呢。罗秋实说。

我想想，我周三休息，但是你是周末休息啊。

没事，我请假好了。那就说好了啊，周三一大早出发，我先去买票。

去的时候因为是一大早，倒还好，两个人都有座位，说说笑笑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其实那也是董婷婷第一次去镇江，他们俩谁也不认识景点。她看着罗秋实认真地在地图上找目的地，然后抬起头四处分辨东南西北，突然觉得罗秋实很酷。她跟着罗秋实，在两个人都陌生的城市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游。她记得当时天气很好，自己心情很好。她还记得长江中间的那座山，需要坐一艘大船十几分钟后抵达。

董婷婷记得最清楚的是回来的绿皮车。

回来的那趟车人特别多，两个人站在站台上，罗秋实在前董婷婷在后，罗秋实让她一直看着他的背，跟着上，别挤丢了。她笑着说，你才丢了呢。

火车来的时候，大家突然间都往上挤，婷婷立即被人流抛到了后面，罗秋实毕竟是一个男人，他没有被挤下来，可是当他快要上车的时候，回头看董婷婷，却看不到后面的董婷婷了。于是，他费劲地从蜂拥而上的人群中挤了出来，看到队伍最后的董婷婷一脸惊恐地看着火车。

这时候哨子响了，也就是快要关门了。罗秋实拉起董婷婷的胳膊就往前冲，到了车门前罗秋实先跳上去然后拉着董婷婷的手将她拖了上来，他们在关门前一秒终于上了车。董婷婷记得这个细节，是因为那是罗秋实第一次和董婷婷有肢体接触，那也是董婷婷第一次被一个男孩拉着胳膊拉着手，而且是一个手心滚烫的男孩。

不过上了火车罗秋实立即松了手，本来中秋也不是很热了，但是因为车厢里人太多，所以热气腾腾。罗秋实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很自然地给董婷婷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也给自己擦了擦。董婷婷还没从异样中回过神来，这时候他们站立的车门口又挤过来两个男人，罗秋实用胳膊隔开了那两个人，抱着动不了的董婷婷转了一个方向，将董婷婷贴在了门上，然后用两个手臂撑住了门，这样董婷婷就在罗秋实的手臂里，一个港湾一样。罗秋实尽量撑直胳膊，让自己不要太贴着董婷婷，但是人实在太多了，董婷婷在罗秋实的两个胳膊里，很像被罗秋实拥抱着。你别动，等会儿人都往里面走就好了。罗秋实踮着脚、仰着头说，他不敢低头，一低头就能触到董婷婷的脸。董婷婷第一次感觉到被一个男人保护是在罗秋实这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嗅到一个男人的味道是在罗秋实的怀里，第一次觉得身体有些许异样的感觉是被罗秋实转过来的那一刻。

董婷婷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说她早恋，而学校不允许早恋。毕竟中专的女孩最大也就是十七八岁。

我没有早恋啊，和谁早恋？董婷婷一脸懵懂的样子。

我们听人说是公安局的一个小伙子。

哦，罗秋实啊？我们是好朋友啊，经常一起玩的朋友。

一男一女经常一起玩还不是恋爱？

不是，有时候王咏梅也在的啊，再说他也没跟我说过喜欢我什么的，我真的没早恋。

董婷婷信誓旦旦地跟班主任说自己和罗秋实并不是早恋，这并不是董婷婷撒谎，而是她确实觉得恋爱肯定不是她和罗秋实这样的，至少是她在琼瑶小说里看到的那样，各种死去活来。而她和罗秋实，只是单纯地在一起说说笑笑，即便是罗秋实在拥挤的火车上半拥着她，也没有说一声喜欢她，那怎么是谈恋爱呢？

听说你们还一起去镇江玩了？班主任以为董婷婷会因此而承认这是恋爱，但是董婷婷很大方地点头，说，是啊，上周三我休息的时候去玩了一天，镇江挺好玩的，就是火车上人太多了。

班主任跟教务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对董婷婷说，你可能觉得不是谈恋爱，但人家也许就是在跟你谈恋爱。

真没有，老师，我们俩像兄妹一样，有时候王咏梅也一起玩。董婷婷一脸认真地说。

董婷婷回到宿舍，找王咏梅倾诉，真是笑死人，我和罗秋实怎么可能是谈恋爱？

王咏梅说，你真的觉得不是谈恋爱？

董婷婷一脸正气，当然不是谈恋爱，罗秋实一个人在这里没多少人玩，找我玩嘛。我也挺喜欢跟他玩的，他知道哪里好玩，然后，也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反正我们俩一起玩挺开心的。不是也叫你了吗？你总是不凑巧。哦对了，我告诉你啊，他还说他自己会烧菜呢，让我去尝尝。你哪天休息，我们一起去。

他可能确实喜欢你呢，我也觉得他喜欢你。

不不不，你不懂，他喜欢我老师还差不多，就是带我的那个老师，你知道吧？周梅梅。我有一次上夜班的时候还听他说要送周老师回去呢。

周梅梅是有老公的，我看到她老公了。王咏梅说。

就是啊，那他跟周老师关系那么好，你们都不说他们谈恋爱。怎么就说我呢？他只是喜欢跟女孩子一起玩吧？我们周老师有老公，他不也是总喜欢找她聊天，你们都想多了。董婷婷分析得头头是道，连王咏梅都觉得也许他们确实只是好朋友吧。

后天你有空吗？我们去他宿舍吃他自己做的菜，他说他会做川菜呢。后天不行大后天？

于是王咏梅和董婷婷一起去了罗秋实的宿舍，罗秋实的宿舍两张床，一个桌子，一个置物架上放了锅碗和几本书。

罗秋实说他的舍友回去结婚了，所以他可以自己烧饭吃了。

罗秋实并没有介意王咏梅，但是王咏梅这一次用了心，看出来了罗秋实确实是喜欢董婷婷，只是董婷婷情窦未开。第二次董婷婷叫王咏梅去罗秋实宿舍吃饭的时候，王咏梅想了想说有事去不了。董婷婷打电话给罗秋实，意思是今天王咏梅有事，她一个人就不去他宿舍吃饭了。可是罗秋实跟没听懂一样说，我来接你，半小时后在你们学校门外啊。董婷婷很喜欢吃罗秋实烧的麻婆豆腐，但想起班主任说她早恋，赶紧拒绝说，不不，你不要来，我……罗秋实已经挂了电话了。

半小时后，董婷婷踩着点到校门口的时候，罗秋实已经单腿撑地等在那里了，像以往一样拍拍后座让董婷婷上来。董婷婷低着头，想着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老师说他们早恋吧？

怎么啦？董婷婷，你是不是有心事？啥事？罗秋实从自行车上下来，靠董婷婷近了一点。

董婷婷往后退了两步，又扭过头往身后学校里看了一下。

我，我今天作业有点多。王咏梅有事情，那今天我也就不去了吧？她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你撒谎，你都不看我说话，肯定撒谎。到底啥事啊？

王咏梅今天有事，我也不想去。

为啥？以前王咏梅有事的时候也很多啊。

董婷婷抬起头，鼓足勇气说了实话，我们老师说我——早恋，和，你。

罗秋实也愣住了，不过就一会儿，他就笑了，都什么啊，我们，我们是好朋友啊。什么早恋啊？你们老师也想得出来。

董婷婷突然一下子就轻松下来了，她翻了个白眼说，就是啊，我也这么说的，可王咏梅也说是，所以我就有点……算了，好烦的，走走走，去你那儿吃点好吃的。她一边抱怨一边主动地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

他们俩在路上的时候，罗秋实没怎么说话，因为董婷婷一直在说，我们老师咋想的？还叫我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教导主任还在，都挺严肃的，我想，我也没做啥坏事，难道前天和王咏梅晚自习去看电影迟到被她们知道了？哎哎哎，停停停。

罗秋实吓了一跳，嘎地一下停了下来。

快走，快走，那边有人，快，你快走……快，往那边。董婷婷跳了下来，推着罗秋实让他快跑。

罗秋实大概还没从董婷婷刚才的情绪里反应过来，果然一个人骑着车顺着董婷婷指的方向走了。他骑出去才反应过来，停下来回头看到不远处的董婷婷面前站着一个警察，罗秋实立刻调转车头滑了过去。

你不知道自行车不能带人吗？你以为那个男的跑了，我就可以放过你吗？警察正在教育董婷婷。

董婷婷一声不吭，她确实以为只要罗秋实骑车走了，警察就拿她没办法。

同志，对不起啊，我们以后注意。罗秋实突然出现了，把董婷婷拉到了身后，主动承认错误。

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哦，那以后注意啊。警察看了一下罗秋实掏出来的工作证，出乎董婷婷意料，警察竟然就放他们走了。

哇，你给他看啥他就放我们走了？我看看。董婷婷好奇得不得了。

工作证，我们同一系统的。你可真勇敢啊，看到警察叫我走。罗秋实推着自行车和董婷婷一边走一边笑。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证这么管用，我怕警察找你们单位，你被单位领导批评不好吧。

那他找你们学校呢？你们老师不得又批评你了。

我又没骑车，最多教育一下吧，我还怕他没收了你的车。

哈哈哈，嗯，不过我挺感动的。

感动？为啥？

我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孩掩护逃走。嗯，确实，哈哈哈。

你这是笑话我吧？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就是想别让他们抓住你。

你让我畏罪潜逃？那好像我们确实是有罪的？要不，再犯一次？你上来不？罗秋实跨上自行车，拍拍后座逗董婷婷说。

谁怕谁啊，上！董婷婷先是惊讶地看着罗秋实，立刻装作勇敢的样子，然而仍旧拿眼睛前后左右看了一下，跳上了罗秋实自行车的后座。她看不到，罗秋实在前面咧着嘴笑。

四

罗秋实开车的时候，副驾驶上的艾文问他，刚才那个，是不是前女友？

罗秋实嗯了一声。

还真是？说说你们的罗曼史。艾文来劲了。

罗秋实扭头看了一眼艾文，不是你以为的那种。

你们上过床吗？

罗秋实没吱声，看着前面很认真地开车。

上过是吧？难怪觉得你们俩眼神不对。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罗秋实重复了刚才的话。

那到底有没有上过床吗？说来听听啊。艾文看样子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这个不重要，我跟她这个不重要。罗秋实想了想说。

切，男女之间上床不重要什么重要？那时候年轻。罗秋实说。

年轻才冲动嘛，有啥不好意思的。

没有，我们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你没想过和她上床？

想过，觉得自己很流氓，就不想了。罗秋实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想来根烟抽。

哈哈哈，你跟我怎么不觉得流氓？艾文笑得很挑逗，也很得意。

不说这个了，都过去多久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罗秋实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房子卖给了董婷婷，董婷婷啊，是那个他曾经想把自己都给她的女孩。是他这辈子最小心呵护的然而终究还是丢了的宝贝，是让他患得患失到不敢开口说喜欢的女孩，现在就是刚才站在他面前要买他房子的女人。

如今，他还心动吗？

罗秋实本来想和艾文去吃饭，但是他的电话响了，于是他在停车场掉了头。

我儿子。林麦说他今天想让爸爸带他去动物园。林麦是罗秋实的前妻。

林麦自己不能带儿子去？不知道又想玩什么花招！

我先送你回去吧？晚上吃完饭去你那儿，大概七八点钟吧。

这么迟？玩一个下午还不够？艾文显然不高兴。

说不定得和他们吃个晚饭，我已经快两个星期没和儿子吃饭了。罗秋实扭头看了一眼女人，又扭头看了一眼，然后伸出右手放在了艾文的大腿上。

太迟了我有权利不伺候。艾文虽然嘴上不大高兴，但把头靠在了正在开车的罗秋实身上。

别闹，我开车，乖。罗秋实收回了手，耸耸肩膀。总算安抚好了艾文的情绪。

艾文是罗秋实现在的女友，也是罗秋实离婚的原因之一。他迷恋这个女人的身体，如同当初迷恋董婷婷的天真无邪。

罗秋实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先下海的那一拨人，以当时还没有开始流行的计算机技术为资本，从电脑到手机，赚得确实不少。他那段时间，恰好是失去了董婷婷的时候，几乎将所有的情感都扑在了赚钱上，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有钱了。他还曾经想过，我现在可以带婷婷周游世界了，那时候董婷婷是别人的女朋友，他甚至想过，我为什么不能争取过来呢？

当然终究没有能够，尽管他确实争取过。他也不知道，董婷婷后来又来过这个城市找他。

一切如同董婷婷所说，他不是太早就是太迟，确实是缘分不够。尽管他曾经傻瓜一样追过董婷婷，傻就傻在他开始行动之前已经亲耳听到董婷婷说，不！

那时候董婷婷已经毕业了，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在一个特别繁忙的医院，从小一点苦也没吃过的董婷婷在工作的时候，常常忙得走路都是一溜小跑。仅仅工作了半年，她已经将自己搞得满身伤痕：在大雨的黄昏，骑车撞上了停在路边的卡车，额头缝了好几针；痛经也不能休息片刻的早班，她昏倒在了操作台上；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骑着自行车独自去上夜班，遇到过图谋不轨她的流氓……她发现自己太软弱，这个职业不适合自己，但似乎也没有办法。

而在另外一个城市，罗秋实在没有了董婷婷的日子里越来越想念她。他单位并不忙，想念董婷婷的时间比上班的时间还多。他给董婷婷写信，说下雪了，如果她在的话该多好，可以一起堆雪人；他还说自己犯了一次胃炎，住进了董婷婷实习的医院。

董婷婷太忙了，忙得没空回信，甚至没空想到回信，于是，罗秋实开始给董婷婷打电话。那时候董婷婷家里并没有电话，所以都是白天打到单位，他并不知道董婷婷忙得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他小心地倾诉着自己的思念。董婷婷常常在病房里被叫回护士办公室接电话，这让和她合作的其他护士很不满意。一个刚上班的护士，没有背景，那就活该干最累的活、背最黑的锅。而董婷婷给人的感觉则是过于娇气，这种印象无论你怎么努力，可能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就前功尽弃。比如不管和谁合作，她总是积极地想要多做点事情来取得老护士的好感，但是只要罗秋实打电话过来，她们便会说她接电话是逃避工作。于是护士长找董婷婷谈话，说上班时间不能接电话。董婷婷说我也没让他打，我下次跟他说一下吧。话刚说完，罗秋实的电话来了，护士长脸色很不好地将电话递给董婷婷，自己站在她后面并不离开。董婷婷在电话里说，我很忙，以后可能不能接电话了。罗秋实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董婷婷，我们做朋友吧？董婷婷不知道罗秋实为了这句话付出多大的勇气。她皱着眉头轻声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我说的不是普通朋友。罗秋实一字一句地说，他怕吓着董婷婷。董婷婷听懂了，她不吱声，但很烦躁，因为比罗秋实这件事让她更不安的是护士长在她身后，正等着她挂电话。哦，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罗秋实等了一会儿，突然醒悟到了什么，连忙说。董婷婷说，不，算了，我们就这样吧。你不要再打电话了。她挂了电话看了护士长一眼，护士长叫住她又批评了五分钟。

罗秋实至今依旧记得自己当时有多后悔，后悔自己终究说出了不该说出的话。他难道不知道董婷婷还不到时候吗？他已经呵护了她那么久，就算他一直不说又有什么呢？至少他们还是朋友。而现在，他失去了她吗？

罗秋实并不知道当时董婷婷的难处，他不知道他的电话给董婷婷带来的麻烦，只是觉得董婷婷可能还不懂爱情，但不知道董婷婷根本没办法没有能量接受爱情。

罗秋实并没有气馁，他决定找个机会见一见董婷婷，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他原本不是一个放不下的男人啊，他放下了生养他的城市，也放下了至亲的父母，他怎么当时就放不下董婷婷呢？

他回忆第一次见到董婷婷，回忆董婷婷穿着白色人造棉的连衣裙站在楼梯口说再见，回忆和董婷婷那些年一起走过的大街小巷，回忆两个人唯一的一次一起出游，他情急之下抓住了董婷婷的胳膊，以及在狭窄的车门口抱着董婷婷的腰转身，将她置于自己的双臂之中，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心跳的速度和心跳的声音。在高铁遍布大江南北的今天，如果出差不是很着急，有时候他会特地去坐绿皮车，他一直以为是怀旧，现在想来是有具体缘由的。

有一天，他和董婷婷走在一条路边有野花的路上，他问董婷婷最喜欢什么花，董婷婷说栀子花，她喜欢那种香味。他说他喜欢玫瑰，好看也香。董婷婷很不服气，说，玫瑰嘛，当然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的，但是贵啊。他心里想，我可以送你。但是没说出口。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克制着自己，是怕吓着董婷婷呢？还是其他原因呢？

最无厘头的一次是董婷婷在他宿舍吃完饭，他收拾好了想叫董婷婷出去走走，看到董婷婷站在书架前认真看里面的书。侧面有一小缕头发搭在面颊上，他突然很想伸手去帮她捋一捋头发，但此刻不是在绿皮车上的时候，会不会显得鲁莽？他换了一个角度，更加清楚地看到董婷婷的侧脸以及修长的脖子，他看到她湿润的嘴唇抿了抿，看到她皱了皱淡若远山的眉头，然后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不，我想要拥抱她，我想要那两片湿润的唇，我想要……罗秋实作为一个正当青春的青年，在他那样一个只有他们俩的房间，他的任何想法都是正常的，但是他不敢。他在一分钟以内脑子里有千万头小鹿奔过，他闭上了眼，让自己镇定，然后他鼓足勇气拉上了窗帘。董婷婷居然没有觉得奇怪，居然没有抬头，居然没有动。房间里有灯光，仿佛并不妨碍她看书。罗秋实就那样一个人在挣扎，最终，他在快要崩溃的前一秒，拉开了窗帘。走吧，我们出去走走。窗帘一拉开，罗秋实突然就神清气爽了，他若无其事地对仿佛认真看书的董婷婷说。

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让沉浸在回忆中的罗秋实幸福很久，他觉得他为董婷婷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很多年之后，尤其是罗秋实在认识艾文之后，他偶尔想起宿舍里的那一幕，竟觉得自己有点幼稚。男女之间不就那一层纸吗？他到底怕什么呢？

遇到艾文的时候，他已经历了五次恋爱，一次婚姻，他早已不是曾经在校门口等董婷婷的罗秋实了。他举手投足散发着成功者的气息，他完全不需要再为一个女人各种纠结了，即便是他多看两眼的女人，也是凭眼神就知道结果了。对于扑面而来的暧昧和直接，不管是化解还是接受，都得心应手。也就是说，自董婷婷之后，他再也没有品尝过因为感情而带来的不知所措。

一切都很好，他没有想到过再遇董婷婷，并且是用这样的方式。那天在中介所，他见到董婷婷也是吃了一惊，几天来内心都是在翻腾。那天，中介说董婷婷还价两万，别说两万，如果董婷婷说再降两百万，他也会毫无犹豫地答应的。最多就是他贴钱给前妻。这房子虽然是他买的，但协议离婚后和他们住的房子一起归了前妻，他是帮前妻卖的。这事他没有告诉艾文，艾文并不知道。他当初买下玫瑰街区，难道不是因为曾经想送给董婷婷一大捧玫瑰的缘由吗？他确实是因为这个心愿而买下了这个小区的别墅，但他那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董婷婷买房这事，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缘份，他愿这房子是襁褓，代替自己呵护曾经爱过的人。

我遇到了董婷婷。在他曾经的家里，罗秋实不知道为什么跟前妻林麦说起了。

哦，是那个，你忘不了的初恋？前妻本来无所谓的表情突然有了兴趣。

她买了玫瑰街区的别墅，我没想到是她。罗秋实一边整理儿子的书包，一边说。

那你多少钱卖的？

她没还价，回头我先将首付打给你，等她贷款下来再全部给你。

我不着急用钱。你和艾文快要结婚了吧？

还没，董婷婷离婚了。

前妻惊讶地看着他。

罗秋实自己也很惊讶他将这两件事情放在一句话里完成，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艾文确实准备结婚了。

前妻是知道董婷婷的，那时候前妻还不是前妻，她是罗秋实完全失去了董婷婷之后第一个正式意义上的女人，是他爱过的，是他愿意娶的。只不过，后来走着走着好像又不爱了，前妻说厌倦了常年缺席晚餐的他，他说身不由己但确实那时候更喜欢酒桌上的气氛，恰好又遇到了艾文。前妻没有闹，就散了。他们有一个儿子，前妻带着，但是还是姓罗。他们不是夫妻了，但还是往来着，因为儿子。艾文原本很生气，可是有一次跟着罗秋实一起过来，目睹了旧夫妻的现状，那是完全不会再起激情的模样，便放下了心。但是仍旧对罗秋实经常过来看儿子不爽，有时候忍着，有时候就会说出口。她有个想法，自己也尽快和罗秋实生一个，怕是那时候才会完全召回罗秋实的魂吧？但她无论在床上怎么翻云覆雨，就是一直都没怀孕。她私下里去看过专家门诊，检查好像也都是正常的。医生说你不要有压力，怀孕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艾文想，我有什么压力呢，罗秋实又不是逼着我要孩子，我连上班都没压力，怎么会有压力呢？

罗秋实是在酒桌上认识艾文的，也算是一个文化人的聚会，罗秋实并不是文化人，但他是文化人喜欢靠近的有钱人，况且他看起来儒雅干净，见多识广，说话幽默，没有暴发户的粗俗，所以他经常会被邀请到一些有美女作家美女艺术家的酒宴上而且特别受欢迎。艾文写诗，现代诗歌，爱情诗居多，也写生活，比如田园之乐、乡野之趣，其实是偶尔出去踏个青、去民宿住一宿的感慨。后来遇到罗秋实，便不大写这些了，写的全是情诗，那种全心全意的爱的咏叹，还有不被理解的恨。罗秋实并不懂文学，但是读着也挺美。还有最重要的，艾文在床上无与伦比的放荡，她就是有办法让渐渐疲倦的罗秋实重燃力比多。

五

艾文是不大相信罗秋实和董婷婷啥事没有，她看出来了罗秋实的异常。尽管现在的董婷婷不管年龄还是胶原蛋白都不是她的对手，大概最终不会有太多的麻烦，但是罗秋实的异样让她有点不安。罗秋实一向是不动声色的，尤其在公众场合，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那种镇定。艾文就喜欢罗秋实这种酷，让她觉得他所有的情感和真实都属于她一个人。但是刚才，罗秋实不镇定了。关于董婷婷，艾文知之甚少，罗秋实基本没有提过，到了年龄了，可能已经渐渐忘却了那些曾经的刻骨铭心。但是他对林麦说过很多有关董婷婷的事情。林麦并没有生气，因为确实什么也没发生。并且林麦认为，罗秋实能够说给她听，说明心中已经没有什么了。林麦是对的，那段时间，罗秋实在林麦那里得到了在董婷婷那里得不到的一切。说实话，林麦不管哪方面一点也不比董婷婷差。曾经如漆似胶的时候，林麦问过罗秋实，董婷婷比我好看？罗秋实很认真地盯着林麦看了半天，说，差不多。林麦说，那说明她好看。罗秋实将林麦拉进怀里，傻瓜，当然你好看。

罗秋实并没有撒谎，林麦将他从失去董婷婷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都没有想起过董婷婷。

林麦是本地人，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罗秋实便至少也是岳父母的半颗珠子了。罗秋实这样的男人，人比较单纯，没有不良嗜好，又是公务员，而且工作之余赚钱不少，所以林麦的父母基本上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很快，两个人就谈婚论嫁了。那段时间，罗秋实只是兼职做公司，其实很忙，但是一下班，罗秋实就踩着点去接林麦下班，然后两个人回到林麦的家。

罗秋实并不知道，董婷婷在那段时间，来找过他。董婷婷打了个电话到他单位，董婷婷耳朵贴着话筒，听到接电话的人嚷着，罗秋实，电话。电话，罗秋实。然后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说，罗秋实刚走。董婷婷接着问，那我能找到他吗？有他联系方式吗？那边回答，他去接他女朋友了，你认识他女朋友吗？可以打电话去他女朋友家里。董婷婷愣了一下，说，好的好的，谢谢。

董婷婷当然不可能打电话给他女朋友，不过，董婷婷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董婷婷站在电话亭愣了至少五分钟。罗秋实有女朋友了？在这个董婷婷待了三年，曾经和罗秋实走遍了大街小巷的中等城市，董婷婷突然失去了方向。

你若有啥事就打电话给我，我最多半小时内一定到。多年前，罗秋实跟董婷婷说过的话，此刻突然响在了董婷婷的耳边，但是，她根本找不到罗秋实了。

那时候，离罗秋实打电话给董婷婷表白已经过了两年。这两年里董婷婷上班很累很不舒服，所以下班玩得很嗨，和女朋友跳舞，和男朋友谈恋爱，然后觉得累了，觉得男朋友不是她真正喜欢的，她想起了罗秋实。

但是，就这两年，她已经将罗秋实弄得遍体鳞伤。

罗秋实给她写信不回，打电话不接。罗秋实决定来她的城市。

罗秋实来了三次，第一次他一个人来的，在医院门口站了两个小时，平时不抽烟的他抽掉了一包烟，医院下班的时候他紧盯着走出来的人，他知道只要董婷婷出现，他会一眼就能看到。没有。然后他进了医院，找到了董婷婷的病区，问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女医生，请问董婷婷在吗？她今天不是中班。女医生看了他一眼，又嘟囔了一句，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罗秋实自然不知道，那位就是怎么看董婷婷怎么不顺眼的护士长。他在病区转了一圈，又问一个年轻一点的男医生，男医生说，董婷婷夜班休息，明天也不上班。罗秋实打电话给王咏梅，王咏梅宿舍里的人说她休假。罗秋实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找一个心爱的女孩，怎么也找不到。

第二次是董婷婷二十岁生日，罗秋实向王咏梅打听到了详细的日程安排，董婷婷是和另外一个女孩一起开一个party。王咏梅告诉他了时间地址，他盼了很久，准备了很久。那天大雨倾盆，董婷婷并不知道他要来，她蓦然地看到静静坐在墙角边的他，他居然胡子拉碴，让处于颜控年龄的董婷婷没有惊喜，而是一脸奇怪。她并不知道他会来，她当然也不知道罗秋实准备了很久，才这副模样出现，他不过是想显得成熟和稳重一点，而不是之前那个胆小的大男孩。董婷婷的眼睛在罗秋实的身上只停留了一会儿，便被一个人拉去拍照了。

实际上，那时候董婷婷还没有开始恋爱，她还没有遇到比罗秋实对她更好的男孩。她还是在卫校上学时候的那个她，懵懂、青涩、情窦未开，但是有了一些烦恼，所以更喜欢快乐；她没有理想、也没有脑子。罗秋实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董婷婷，他看着那两个男孩围着董婷婷，看着他们和她一起拍照，看着董婷婷笑得开心的样子。罗秋实除了她，谁都不认识，但是她好像也不认识罗秋实。罗秋实自己在大雨倾盆中找了个旅社住了一晚，第二天他就回去了。

第三次已经又过了两年，董婷婷恋爱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罗秋实，她开始跟王咏梅谈起罗秋实的好。王咏梅问她是不是男朋友不好，她说不是，但没有当初和罗秋实在一起的快乐。她开始反思自己对罗秋实的伤害，王咏梅说你终于意识到了？你怎么现在才意识到呢？就是这个时候，罗秋实来这个城市出差，他先是联系了王咏梅，然后王咏梅告诉了董婷婷。董婷婷说，太好了，你陪他来我家吃个饭吧，我应该对他好一点。那时候董婷婷是有男朋友的，王咏梅问她是不是男朋友也在，董婷婷说不，我不会让他来的。

罗秋实第三次来到董婷婷的城市，终于等到了开始意识到他价值的董婷婷。王咏梅带着罗秋实来到董婷婷的家，三个人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的时候，董婷婷的男朋友来了。董婷婷之前跟他说过，一个以前对她很好的朋友来出差，会和王咏梅一起来家里看她。他本来答应董婷婷说不来的，他还开玩笑说不妨碍你们老情人见面。但是，饭吃了一半，他还是来了。他对董婷婷的妈妈说他吃过了，路过来看一下，果然是看了一下就走了。

那天晚上罗秋实走后，她那看起来客客气气对待罗秋实的母亲，旁敲侧击地警告她不要心猿意马，好女孩应该从一而终。

这之后不久，罗秋实遇到了林麦。董婷婷不满意自己的状况，但并不知道怎么改变。她开始在家长的催促下张罗结婚的事情。同时，她越来越想念罗秋实。她觉得，罗秋实一定对她失望透了，就算是最后一次，所以她来找罗秋实，但是，罗秋实去接林麦了，罗秋实已经开始忘记她了。

六

董婷婷的母亲每当说起女儿失败的婚姻，总是觉得董婷婷将责任推给她，我逼你了吗？人也是你找的，你们是自由恋爱啊。

那时候的董婷婷曾经想过逃婚。她在王咏梅的八层宿舍，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问王咏梅，我如果现在消失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结婚了？

王咏梅说，你不想结婚就别结婚啊。

董婷婷说，不行啊，帖子什么的都发给亲戚了，我如果反悔了，我爸妈会很麻烦的。除非我不见了，他们找不到我了。

王咏梅说，如果结婚那天你不见了，你爸妈不是更麻烦。

董婷婷想想也是，那就只能结婚了？

但是只要她来王咏梅这里，就一定会嘀嘀咕咕地说，如果我不结婚的话……

王咏梅后来说，要不你跟你妈说说看，就说你不想结婚。

董婷婷跟她妈说起过，董婷婷的妈妈说，人家有过错吗？

没有大过错，但是我真的不喜欢他。

你就是孩子气，时间长了总有矛盾，一有矛盾就不喜欢，那你以后找不到婆家了。

我觉得结了婚可能也不会幸福。

那再生个孩子啊，有责任感了，两个人都不会作了，就安稳了。

董婷婷觉得哪儿不对，但是她一直都是个乖乖女，她从小就不会给人增添麻烦。所以她认为她妈妈说的也许是对的。

后来董婷婷真的结婚了，她在没有找到罗秋实之后不久就结婚了；董婷婷结婚的时候罗秋实已经结婚了。不一样的是结婚后的罗秋实渐渐地忘记了董婷婷，而结婚后的董婷婷开始越来越想起罗秋实，或者说惦记着罗秋实所给予的那种全心全意的付出。而罗秋实，真的不是她的了，林麦让他拥有了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俩都以为不会再见了，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再见了，以这样的方式。

罗秋实陪儿子玩了一下午，儿子一个人去玩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从前，想起董婷婷。董婷婷显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一脸懵懂的女孩了。她离婚了，那么她经历了什么呢？

他将儿子送回到了林麦那里，以为林麦会提出要一起吃晚饭，但是，林麦说，你走吧，他外婆今天给他做了好吃的等他去吃呢。

儿子说，那爸爸也一起去啊。

罗秋实当然不会去，林麦可以理解他，但是曾经的岳父母是无法理解他的，他们都认为他因为有钱了，所以才变坏。不管林麦怎么解释，但是没办法将他遇到艾文这件事情解释清楚啊。林麦只好说，没有艾文我们也会离婚的，我不喜欢一个一年最多只有六十五天在家的丈夫，不如没有。前岳父母至此才不叫他陈世美，他们开始托老朋友为女儿物色稳重顾家的丈夫，但林麦一个也没去看。林麦说，我四十岁了，又不是十四岁，也不算太老，放心吧，不会沦落到想要男人而不得的地步。

林麦潇洒地放走了罗秋实，罗秋实曾经有些失落，他偶尔会回忆曾经和林麦一起的快乐时光，林麦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呢？他觉得她至少应该挽留一下，如果她挽留，是不是他会让自己思考一下呢？

爸爸很忙，他有事，外婆等你一下午啦，我们赶紧走。对了，你给外婆的礼物呢？林麦把儿子支到房间，转身对罗秋实说，赶紧走吧，艾文还等你吃晚饭吧？

罗秋实嗯了一声，说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问林麦，林麦，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林麦问。

我和艾文。罗秋实低声地说。

林麦掉头看了看房间，儿子还没出来，然后她靠近罗秋实说，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这茬？你没有离开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啊，我儿子以前还没现在见他爸爸的机会多呢。

如果我在家的时间多一点，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是不是？罗秋实问。

我本来一直以为董婷婷是你过不去的坎。

我和董婷婷没有任何男女关系。

哦，我知道啊。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儿子，你磨蹭啥呢？林麦扔下罗秋实，去儿子的房间了。

罗秋实走出自己曾经的家，上了车，拿出手机，他摁了十一个数字，那是董婷婷的电话号码，他刚才签约的时候记下的，根本没怎么记，他看了一眼就记下了。他拿着手机，坐在车里想了一会儿，又一个一个删除了号码，然后打开通话记录，在艾文这个名字上面摁了下去，几乎是刚刚响起“哔”的声音，艾文就接了起来。

你在哪里？

我在等你啊。

我要请董婷婷吃个晚饭。

艾文那边没有了声音，他想挂电话的时候，传来了艾文略带柠檬味的声音。

初恋情结啊，哈哈。在哪儿呢？到了给我一个定位，我一会儿自己过去。

你又不认识她，你过来干嘛？

我老公和他初恋情人吃饭，我不过去？

我还不是你老公。

你……

再说我只是想跟她聊聊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艾文可能生气了，电话戛然而止。

罗秋实回到办公室，让秘书立即订今晚三个人的晚餐。又给林麦打了个电话。

你到了你妈家了？

还没，快到了，咋啦？

你能不能把孩子交给姥姥姥爷，过来一下。

啥事？

我想请董婷婷吃个饭，请你作陪。

你没事吧？罗秋实。你不是说和艾文去吃饭了吗？

没事，我和艾文说过了。这么久了，就是想聊聊，我只是想知道她后来经历了什么，现在过得怎么样。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我想歪了就不会找你陪了？

那你难道不是应该找艾文一起去？

很多事情，她不能理解。

林麦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定下来发个定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