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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一萍的名字给我以温柔之感,但其文字却细腻与酷烈兼具,西部风味十足。按照东部人到西部去的行走顺序,我先从散文《巴山背二哥》说起。
《巴山背二哥》是写大巴山米仓古道上背夫生活的。作家虽未着意写人物,但整个背夫——背二哥的形象,依然栩栩如生。他们一代一代干这种艰苦的营生,直到最近交通便利了才日渐衰落。背二哥唱那既心酸又浪漫的背二歌,穿越时间的长河,将希望背向了长安,背向外面的世界,同时,也将生活的希望背给了自己。这是一群能够扛得起生活重担,也能够苦中作乐的人——一个令我肃然起敬的族群。
《巴山背二哥》对背二哥生活中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有一种技术性的痴迷。从这篇散文里可以看到,卢一萍对背二哥的生活及其辛苦的记忆,不但熟悉,而且很有研究,观察,体会。他写背二哥用的天平架子和穿的衣服、鞋子,写背二哥从事背夫工作的年龄等,都体现着他的悲悯情怀和对生活的精确理解。他把背二哥的生活细节写得很到位,甚至对民歌的歌词、曲调的韵律都有很专业的分析。能够把技艺(包括制作天平架子、编写歌谣、编织边耳子)解析得如此细致,精准,又很在行的,恐怕非背二哥莫属。我想,他一定是这个行当里的行家里手,可能是个巧夺天工的木匠,也可能是民谣的词作者,或者是专门的边耳子编织匠人吧。只有身兼了背二哥和作家的双重身份,才能写出这些生活气息浓郁又充满技术性的文字。由此,我想起了张恨水在重庆对打梭哈的细节和神情的叙述。那令人惊叹的精到,在卢一萍的这篇散文里重现了。尽管卢一萍这篇散文中所写的背二哥的生活是艰辛的,但这些文字所透露出的背二哥的性格和情感却是敦厚的,那些背二哥们对生活的态度是忍耐的,甚至是享受的。曾经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卢一萍,在许多年后复述他们的生活时,没有背离背二哥的生活方式,而是对那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消失了的营生和技艺,萌生了几丝的失落、伤感和忧愁,当然也不乏崇敬。一种生活技艺的消失,简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回忆和感念是人之常情,因为那就是我们自己和祖祖辈辈曾经历过的生命形态。这是卢一萍所写出的西部的一面,敦厚的生活,敦厚的文风,虽有几丝苦涩却安宁恬适。
而卢一萍的中篇小说《无名之地》则写出了西部的另外一面——险恶。卢一萍在《无名之地》中,将故事发生的地点由川渝,迁移到了西部的边缘红柳滩。这里完全是另一种景象,恶劣的气候、高原反应和道路的艰险,都超越了人们的正常认知,两个“假警察”以为那是国道,季节又是盛夏,肯定容易通过,这些认知的假象,将他们导向了束手就擒的境地。作者在充分渲染了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之后,却又给红柳滩营构了一些热闹的景象。有一座边防兵站,兵站对面有一对汉族夫妻卖四川炒菜,一个甘肃嘉峪关的中年汉子卖兰州拉面,一个和田的小伙子卖馕和烤肉。规模最大的是靠北那家“天堂酒吧”,它搭了四顶白色的帐篷——一顶大帐,三顶围绕着大帐的小帐,老板黄毛金牙经营着酒水生意。红柳滩充满了热热乎乎的欲望气息,它与雪山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给人一种不真实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感觉。20世纪90年代背景下的这种狂野,有力地烘托出了比美国西部电影中的西部更为典型的,具有中国西部自然地貌特征。
但这篇小说的绝活,并不在于渲染极为恶劣的自然环境,包括在此环境中坚韧生存的人类。而是写了一个中国式的凶杀案。而最终的落笔处,则是表达正义战胜邪恶。首先出现在黄毛金牙眼中的是一辆那个时代里特别扎眼的走私尼桑轿车,以及两个杀人逃亡到红柳滩的窃车惯犯。显然,这是一个被掩盖了真相的“奇点”,一是这种高级轿车不应该出现在艰险的线路上,因为它不适合在这种路况下行驶;二是这两个人并不像个警察的样子。但这只是一个开头,接下来,作家使用了层层加码的艺术手法。在好坏二分时代的古典主义时期,为了将好人写好将坏人写坏,最常见的手段就是将表现好人美德的好事一件接一件地写,将表现坏人恶劣品德的坏事也这样写出来,以渲染好人之好与坏人之坏。所以,当黄毛金牙回到他的天堂酒吧后,其中的一个“坏警察”就到了天堂酒吧,喝酒吃饭拒绝付钱还持枪威胁同样拿着猎枪的黄毛金牙,留在天堂酒吧享受而不顾留在几十公里以外看车的同伙的死活,总之,其表现越来越恶劣,越来越露出了假警察的面目。在这些文字里,作家利用自己的叙述能力,将可能的疑点掩盖着,让两个坏人尽情地表演,直到小说结尾,才让他们露出真实面目。这是一种引而不发的叙事技巧,当然也是为了让这两个“坏警察”将戏做足,为他们真实身份的暴露做好充分的铺垫。
整个故事的转折点,来自于救了人却被拒付车费的卡车司机陈国富,对两个“坏警察”的报复。他在回返的路上,经过达坂,将那辆尼桑轿车的车窗砸破后,发现了地毯下的血迹以及车座底下沾血的菜刀。陈师傅的发现,暴露了两个“坏警察”的真实身份,原来他们都是假的,两人都是杀人嫌犯。作家在兵站忙着以“军事演习”为名堵截杀人犯的间隙,插叙了两个杀人犯之所以走上杀人之路的来龙去脉。显然,作家运用了《西游记》中的真假美猴王的桥段,走了一段危险的而又能够顺利解脱的叙述游戏。之后,对于两个杀人犯的捉拿,虽然充满了风险,比如他们手中有枪,比如是杀人不眨眼的惯犯等,但最终捉拿水到渠成。虽然后段捉拿惯犯的手段看似寻常,但却另有深意,两个逃犯在逃跑的时候,没有跑出多远,就因为高原反应双双昏迷倒地,同时,也实现了作家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正义战胜邪恶——故事也由此被推向高潮。
当作家将故事讲完的时候,一个处处埋伏着凶险的西部形象就浮现了出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杀人故事,但是,当它被放在孤绝的雪域高原上发生,自然就显得非常的奇特,使得寻常的人迹罕至之地,平添了传奇色彩。
当我们回望散文《巴山背二哥》的敦厚朴实的时候,小说《无名之地》中的人和事的色彩无疑过于斑斓,从那个偏远之极的、欲望涌动的“无名之地”,我们得以一窥一个生活的样貌。当杀人犯来到红柳滩被叙述为他们因慌不择路误入歧途而穷凶极恶的时候,作家呈现了生活的另一面:天堂酒吧老板黄毛金牙、卖羊肉串的艾孜拜、卖拉面的马德、拉蔬菜的卡车司机陈国富、兵站的军人们都被叙述为不惧生活艰苦的,非常野性、勇敢、重情、守信和讲义气的“荒芜英雄”,这也是作家卢一萍在这部小说中最希望表达的一面。由此,也使得小说《无名之地》与散文《巴山背二哥》在道德倾向和情感倾向上,连成了一条线,成就了充满道德感的艺术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