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阮籍(210—263),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思想家。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之子。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为“竹林七贤”之首,与嵇康齐名。崇奉老庄之学,政治上则采谨慎避祸的态度。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著有《阮步兵集》,代表作有五言诗《咏怀》82首、散文《大人先生传》等。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①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②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③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④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⑤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⑥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
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⑦遗落世事,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⑧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⑨籍沈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⑩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清壮,为时所重。
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1 1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1 2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唁毕便去。1 3或问楷:“凡吊者,主哭,客乃为礼。籍既不哭,君何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礼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轨仪自居。”1 4时人叹为两得。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1 5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1 6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1 7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1 8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1 9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2 0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2 1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2 2
籍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著《达庄论》,叙无为之贵。文多不录。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2 3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其略曰:“世人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2 4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
(节选自《晋书·列传十九》)
1瑀(yǔ):本义是像玉的白石。文中指阮籍的父亲阮瑀。魏丞相掾(yuàn):魏国丞相府属官。丞相府分曹办公,每曹长官为掾。掾,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副职官员或官署属员的通称。
2得意:领会旨趣。形骸:指外在的躯体、形貌。
3属(zhǔ):恰好遇到。多故:多變故。全:指保全性命。
4文帝:晋文帝司马昭。武帝:晋武帝司马炎。
5钟会:字士季,魏国名将、书法家。曾谋害名士嵇康,后死于兵变。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想要根据他对时事的不当言论而治他的罪。可否,这里偏指“否”,指言论不当。
6坏府舍屏鄣(zhànɡ):拆毁官府的围墙。屏鄣,即屏障。
7步兵厨营人:步兵军营中的厨师。后人以“步兵厨”“兵厨”代称储存好酒的地方。斛(hú):量器名,也是容量单位,一斛为十斗。
8遗落:抛开,遗弃。去佐职:离开辅佐的职位,指不再担任大将军从事中郎。府内:指晋文帝府中。朝宴:朝廷的宴会。与(yù):参与,参加。
9会帝让九锡(cì):正遇上晋文帝推辞不受九锡之礼。九锡,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的九种器物,是一种最高礼遇。这里指司马昭仿效王莽篡位,被曹奂封为相国,册封晋王。266年其子司马炎逼迫魏元帝曹奂禅让,即位为帝,是为晋武帝(晋文帝是追封的)。锡,通“赐”。辞:这里指众公卿劝司马昭接受九锡的文书(劝进书)。
1 0沈醉:即沉醉,大醉。据案:伏在文案上。
1 1玄远:旨趣深远。臧否(zānɡpǐ):褒贬,评论。
1 2蒸肫(zhūn):似应为蒸豚,蒸制的小猪。肫,禽类的胃。毁瘠骨立:因过度悲伤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殆致灭性:几乎危及自身生命。
1 3裴楷:字叔则,三国曹魏及西晋时期大臣、名士。箕踞:两脚张开,两膝微屈地坐着,形状像箕。这是一种不拘礼节、傲慢不敬的坐法。
1 4方外之士:言行超脱于世俗礼教之外的人。方外,世外。崇:推崇,注重。轨仪:法则,规范。这里指礼法,礼仪。
1 5嵇喜:“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的兄长,“有当世才”,热衷仕途,不为清流所重。不怿:不悦,不高兴。
1 6赍(jī)酒:带着酒。赍,怀抱着,带着。造焉:访问他。青眼:以眼珠正视对方,是对人喜爱或重视的一种表情(跟“白眼”相对)。后以“青眼”表示喜爱或看重。青,黑色。
1 7归宁:已婚妇女回娘家看望父母。
1 8当垆沽酒:守店卖酒。垆,酒店里放酒瓮的土墩。
1 9率意:随意。恸(tòng)哭:悲伤大哭。反:通“返”。
2 0广武:地名。秦末,楚项羽与汉刘邦曾在此交战。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
2 1京邑:指洛阳。
2 2景元四年:魏国陈留王曹奂景元四年,即263年。
2 3苏门山:在今河南省新乡市辉县市境内。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博才多识,精通老庄,善长啸,长年隐居苏门山。商略:商谈,讨论。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长生和栖神导气的修炼方法。终古,久远,指长生之术。栖神导气,道家的一种修炼方法。栖神,凝聚心神,使其不乱。导气,导引气息全身流转以修炼身心。
2 4惟法是修,惟礼是克:遵循、恪守礼法。克,自律,约束自己。惟……是……,宾语前置的一种结构,起强调作用。圭璧: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或朝聘时所用的一种玉器。足履绳墨:指一举一动合乎规矩。绳墨,比喻规矩、法度。检:范式,模范。则:法则,榜样。三公:人臣中最高的三个官位,泛指朝廷高官。九州牧:古时分九州,州牧为每州的最高长官。这里指地方长官。虱:虱子,跳蚤。裈(kūn):裤子。炎丘火流:大火烧山。炎丘,酷热的山地。焦邑灭都 :大火烧毁城池。
阮籍,字嗣宗,是陈留尉氏人。父亲阮瑀,是魏国丞相府属官,闻名于世。阮籍相貌俊美奇伟,志气远大,傲然不群,率性而为,不受约束,但是喜怒都不表现在脸色上。(他)有时关起门来读书,几个月不出来;有时登临山水,整日不记得回来。(他)博览群书,尤其喜爱《庄子》《老子》。(他)嗜好喝酒,善于长啸,擅长弹琴。当他领会事物真谛的时候,就忽然之间超然物外,好像忘了自己。当时人们大多认为他痴呆,只有族兄阮文业总是赞叹佩服他,认為胜过自己。因此,大家都说阮籍异于常人。
阮籍本来有匡济天下的志向,但当时正处于魏、晋交替的时候,天下多变乱,名士很少有能保全自身的,阮籍因此不参与世事,便经常痛饮醉酒。晋文帝(司马昭)起初想为晋武帝(司马炎)向阮籍请求联结姻亲,阮籍连续醉了六十日,晋文帝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好作罢。钟会几次拿时政问他的看法,想趁机找出他的不当言论而治他的罪,他都因为大醉而得以免除灾祸。到晋文帝辅助皇帝统治的时候,阮籍曾经自然随意地对晋文帝说:“我以前曾经到过东平,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晋文帝很高兴,立即封他做东平相。阮籍骑驴来到东平郡,拆了郡府的围墙,使郡府内外能互相看见;法令清正简单,十天就回来了。晋文帝任命阮籍担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关部门说有儿子杀母亲的案件,阮籍说:“唉!杀父亲还说得过去,竟至于杀母亲吗!”在座的人怪他出言失当。晋文帝说:“杀父,是天下罪大恶极的,你却认为可以吗?”阮籍说:“禽兽知道母亲,却不知道父亲。杀父亲,是禽兽之类。杀母亲,禽兽不如!”大家于是心悦诚服。
阮籍听说步兵校尉的厨师擅长酿酒,储藏有三百坛好酒,于是请求做步兵校尉。他抛开世事,虽然不再担任从事中郎,却经常到晋文帝府中去,有宴会一定参加。有次正遇上晋文帝推辞不受九锡之礼,公卿大臣准备劝晋文帝接受,让阮籍写劝进书。阮籍喝醉忘记写了,公卿大臣派人到阮籍府上去拿劝进书,看到阮籍正趴在几案上醉眠。来人告知来意,阮籍就写在几案上,让来者抄下来,没有什么改动。文辞清新豪壮,为时人所推重。
阮籍虽然不拘于礼教,可是言论旨趣高远,不评论人物好坏。(他)生性十分孝顺,母亲去世时,正好与人下围棋,对弈的人要求停下来,阮籍留他决出胜负。然后饮酒二斗,号哭一声,吐出几升鲜血。等到母亲要安葬的时候,(他)吃了一个蒸小猪,喝了二斗酒,然后到遗体前做最后的告别,只说“完了”,号哭一声,于是又吐出几升鲜血,因悲伤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几乎危及自身生命。裴楷去吊丧,阮籍披头散发,两腿张开坐着,醉醺醺地直瞪着他。裴楷吊唁完毕就走了。有人问裴楷:“凡是吊丧,主家哭后,客人才去行礼。阮籍既然不哭,您为什么要哭?”裴楷说:“阮籍是超脱于世俗礼教之外的人,所以不讲究礼法。我是一个世俗之人,所以按礼制行事。”当时的人赞叹这样的做法是两全其美。阮籍又会做青眼和白眼,见到循礼世俗之人,就用白眼相待。等到嵇喜来吊丧的时候,阮籍就对他翻白眼,嵇喜不高兴地走了。嵇喜的弟弟嵇康听说了这事,就带着酒携着琴来,阮籍非常高兴,于是对他正眼相看。因此,那些谨守礼法的人痛恨他像仇人一样,可是晋文帝总是保护他。
阮籍的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探亲,阮籍和她见面送别。有人讥笑他,阮籍说:“礼法难道是为我设立的吗?”邻居少妇长得漂亮,守着店铺卖酒。阮籍常到少妇那买酒喝,醉了就躺在少妇身边。阮籍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要避嫌的,少妇的丈夫看见了,也不怀疑什么。有个军人的女儿,才貌双全,没出嫁就早逝了。阮籍不认识她父亲、兄长,却径直跑到她家,为之哭泣,竭尽哀思才回去。他为人外在表现坦坦荡荡,内在品性淳朴真诚,所作所为都是这个样子。(他)有时随意独自驾车,不顺着大路走,走到车没法走了,便痛哭返回。曾经登上广武,眺望项羽和刘邦争战的地方,叹息说:“当时没有英雄,让小子成名了。”又曾登上武牢山,望着京城洛阳叹息,于是写下《豪杰诗》。景元四年(263)冬天,(他)去世了,时年五十四岁。
阮籍会写文章,起初不是很用心。创作了《咏怀诗》八十多首,为世人所重视。著有《达庄论》,阐述无为的可贵。文章大多没有记录下来。
阮籍曾经在苏门山遇到孙登,和孙登探讨长生不老和栖神、导气的方法,孙登都不答话。阮籍于是长声呼啸着走了。到了半山腰,听到有像鸾凤一样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原来是孙登的啸声。阮籍于是回去写了《大人先生传》,大致意思是说:“世人所说的君子,谨小慎微,恪守礼法。手拿圭璧这样的礼器,一举一动循规蹈矩。行为想成为当下人们的榜样,言论想成为永久的示范。从小就在乡间博取声誉,长大了在邻国也知名。向上则想做朝廷三公,向下则至少也要做一州之长。唯独看不到一群虱子待在裤衩里,钻到深深的布缝中,藏到烂棉絮里,自认为是平安的住处。一举一动都不敢离开夹缝和裤裆,自认为中规中矩。可是当山上烧起大火,城池被烧成焦土而毁灭,这群虱子在裤衩中也出不来。这样的君子处身在世上,和虱子在裤衩中有什么不同呢?”这也是阮籍的真实思想。
饮酒放歌,谈玄长啸,纵情山水,他们似乎活得一派诗意;潇洒不羁,才华横溢,个性鲜明,他们的人生似乎充满自由。
翻看中国文学史或是思想史,来到魏晋时期,以“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等为代表的那帮名士,总是那么令人好奇、称赏。他们的行为做派、生活方式被看作“魏晋风度”的典型写照。
魏晋风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生风格?果真那么自由烂漫、率性惬意、幸福感十足吗?当你走进那个时代,走进他们的人生,你会发现那个时代并不那么美好,他们的人生并不那么迷人。他们活得并不轻松自在,相反,他们承受着生命中难以承受的重压,心情沉重而苦闷。但是重压下的人生,却能呼出一口长气,透着几许轻盈,泛着几丝亮光,又不禁让人着迷和惊奇了。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历史进入一个长期动乱、政权更替频繁的时代。汉末,经过黄巾起义,董卓专权,地方州牧实力大增,导致群雄割据。一代枭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渐控制了朝政以及北方地区。公元220年曹操病逝,其子曹丕逼迫汉献帝禅让,立国号为魏,史称曹魏,至此东汉灭亡,正式进入三国鼎立时期。而曹魏朝廷渐渐被司马氏一手掌控,司马昭在其父司马懿、兄司马师之后掌握了曹魏的军政大权。263年,司马昭发动魏灭蜀之战,蜀汉亡。虽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然司马昭两次接受九锡之礼,封晋王,位极人臣,但最终没有迈出称帝的那一步。265年,司马昭病逝,他的儿子司马炎接掌魏国大权,不久废魏元帝曹奂自立,建立西晋,是为晋武帝,他追封司马昭为文帝。280年,西晋灭孙吴而得以短暂统一天下。
初期的魏晋名士多为北方人,生活在魏晋之际。社会动荡,政治黑暗,统治高压,文士们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名士孔融、祢衡、何晏、嵇康都因恃才放旷而死于非命。在这种局面之下,很多人收敛锋芒,纷纷采取躲避祸患的态度,拒绝官府征召,装作不过问世事,以求自保。
其方式五花八门:弹琴作诗、纵歌长啸、修道养生、游山玩水……还有许多稀奇怪诞的方式,比如清谈之风盛行,士大夫不务实际,空谈哲理,进而谈玄论道,发展为玄学。又由何晏等人带头吃一种叫“五石散”的药,吃得浑身发热,于是穿宽衣大袍,吃冷食,暴走“行散”。酣饮大醉更是常态了,最著名的要数刘伶,嗜酒如命,常常坐着鹿车,带一壶酒,使人扛着锹跟着,说:“如果我醉死了就把我埋了。”他们蔑视礼法,放浪形骸,任性放诞,“扪虱而谈”竟成为高雅之举。在名士们的带领下,人们纷纷效仿,成为一时风气。在审美上,从“建安风骨”的刚健苍凉转变为欣赏阴柔、纤弱的病态美。无疑,这些都带着消极颓废的色彩。然而,如此种种又何尝不是排遣苦闷和对抗、释放消解外在压力的方法呢?
这些行为举止,来源于道家清虚无为思想的深刻影响。汉代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一直占據绝对权威地位,魏晋也宣扬以孝治天下。但汉末大乱,已然给它巨大的冲击,另外正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到的,从曹操开始,尚刑名,尚通脱,影响到文坛,文章就写得简约严明,且“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更重要的是,“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孔教以外的思想主要就是道家和佛教。因此之故,这些名士们,不拘礼法,思想活跃,敢想敢言,反而使魏晋成了一个思想自由、观念嬗变的时代。
正如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所描述的,那些世人眼中的君子,他们“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循规蹈矩,死守教条,已经落伍,成了人们嘲讽的对象。而离经叛道、放诞越俗的种种奇奇怪怪的“魏晋风度”,反倒成为他们显露个性、张扬人生的机会。审美观、价值观在发生重大的变化,人们对人物的品评由道德风范转向人物外貌,进而发展到人物的精神气质。
鲁迅说,魏晋时期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李泽厚进一步认为,魏晋时期还是“人的觉醒的时代”。确实,自我意识的觉醒,对自我的发现和肯定,对人生的热爱,不都生动体现在那魏晋风度之中吗?
生活在这样一个历史文化背景之下,阮籍的人生无疑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同时又具有独特之处。这自然与他的身世经历、思想源流和个性气质密切相关。
阮籍家族名人辈出,他父亲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他本人和侄子阮咸同列“竹林七贤”之中,都是当时名望极高、很有社会影响的人物。阮氏一门爱好音乐,修养很高,阮籍、阮咸分别以善于弹琴和琵琶著称,阮籍还著有《乐论》。阮籍容貌出众,颇有文才,能文能诗,在文学史上尤以五言诗的贡献为大。早年的阮籍受家风熏陶,喜欢儒学,深研诗书,是孔子信徒。儒家积极入世、经世济民的思想奠定了他思想的底色,但黑暗的时代却没给他施展抱负的舞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统治阶层对名士的态度很微妙。魏晋之间的政坛上的司马懿和其子司马师、司马昭都是野心极大的人,需要人才,更需要笼络人才。名士们才学高,影响大,当然是他们关切拉拢的对象,这样至少可以装点门面,显示自己得人心。可是名士们脾气也大,又好议论天下之事,常常不识时务,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让他们很是忌惮。相互作用之下,于是政治成为一条红线,名士们纷纷避谈时政,不涉官场,远离是非,而统治阶层只要你不碰红线,就采取容忍放任态度:“他们完全可以清谈,可以玄言,谈风花雪月,谈天文地理,谈那些无关宏旨的人,谈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然而绝不准他们对本集团进行非议,进行诋毁,进行任何刺激性的评说。”(许天一、郭长秀《魏晋风度与竹林七贤》)嵇康桀骜不驯,胡言乱语,拒绝合作,司马昭拉拢不成,便把他杀了。
阮籍是“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自然要被司马氏父子看上。而如何应对他们的拉拢,则成了一门生存技巧。阮籍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虚与委蛇,表现得小心翼翼。此前朝廷征召,他都尽力推辞不就。到了司马氏父子当权时,他不敢不去。
司马懿召他去任从事中郎,他去了,但他并不干事,挂个虚名而已。后来也许是看到他很给面子,司马师升任他为大司马从事中郎。司马昭专权时,他被封为关内侯,任职散骑常侍。
阮籍本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兴致来了,话说得又有理又有趣。比如有个儿子弑母的案件,他突发奇谈,说:“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人们乍一听,以为他又说胡话,大逆不道了,谁知他接着说:“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顿时又合“以孝治天下”的治国方针,让大家心悦诚服。
有这样一个人物在身边,司马昭很高兴,也很信任,就由着他去,甚至“每保护之”。阮籍说东平这地方好,司马昭就拜他为东平相;阮籍看中了步兵校尉府的美酒,司马昭就顺着他的意,让他做了步兵校尉。司马昭的府邸,阮籍可以自由出入,随时参加宴会,尽情地喝酒。因为这些都无伤政局,还能为他帶来好名声。
而事实上,阮籍极为谨慎,“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甚至“喜怒不形于色”。要说就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或者玄虚奥妙、不着边际的道家哲理。总而言之,不谈时事,不论人过,所以钟会想抓他的把柄陷害他,“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但“皆以酣醉获免”。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醉酒装糊涂,因为有些事实在不好回避。比如司马昭想进一步巩固关系,扩大影响,就想跟他结亲家。阮籍居然大醉六十日,让司马昭无从说起而只好作罢。连司马昭也感叹说:“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慎乎!”(《世说新语·德行》)
醉酒,不仅是阮籍躲避无妄之灾的招数,更是他排遣苦闷的途径。闭门读书,登山临水,弹琴长啸,谈玄纵酒,让他成功缓解了现实的压力,消解了性命之虞,表面上倒也活得轻松自在,可他毕竟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有抱负的人,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隐忧沉痛无人理解,无处抒发,悲凉寂寞。“他本有济世志”,儒家兼济天下的本色始终并未消磨泯灭。
于是我们见他,“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叹的是英雄时势。于是见他“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叹的是豪杰情怀。
《咏怀》写道:“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这是《咏怀》组诗中罕见的主旨鲜明、壮怀激烈的篇章,他的心迹可见一斑。压抑的环境,壮志难酬的苦闷,更多地表现为深沉的忧思和深深的孤寂。
《咏怀》其一写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借酒浇愁愁更愁,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最是疯疯癫癫,莫名其妙的举动,恰是最愤懑、痛苦的表现。
魏晋玄学兴起,谈玄主要就是谈道家的无为之贵、养生之道之类。《晋书·阮籍传》说他“博览群籍,尤好《庄》《老》”,究其实,庄子对他影响更大,专门著有《达庄论》。但他对庄子的喜好,主要不在探其理,而是重其用,更不是以道家排斥、取代儒家思想,而是一种调和与补充。
思想史家认为,魏晋风度是儒道互补的士大夫精神的开端,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基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那么,阮籍身上比较明显地体现了儒道互补的人格特色。南怀瑾有个著名的比喻,说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佛家是百货店。中国人的精神中,儒家是主体,好比一日三餐,天天要吃,而道家是治病的药,只在有精神疾病时才必不可少。
魏晋时期险恶的政治社会环境,使得许多知识分子都感到恐惧、焦虑、压抑、迷惘、失望、苦闷,陷入精神危机。庄子的自然观、生死观、齐物论等思想,那超然达观、洒脱率性的人生态度,有如暗屋里打开了一扇天窗,给了他们活泼自由的空气,稀释了现实中的黑云压城,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调整心态,转而啸傲山林,放浪形骸,蔑视礼教,鄙弃功名利禄,对抗现实的压力,走出精神困境,聊以保持了心态的平衡,也保持了自身的清高朴质,避免了与世俗君子的同流合污。从这个角度,他们种种怪诞荒唐之举,就可以得到恰切解释。
就阮籍而言,他虽“身在曹营”,但对那些“惟法是修,惟礼是克”的“世人所谓君子”打心底里鄙视、厌恶,把他们比作裤裆里的虱子:“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辛辣讽刺了他们的利欲熏心、钻营取巧、自以为是、沾沾自喜,殊不知大火一来,无处可逃,下场可悲。
他也并非完全“喜怒不形于色”。他的母亲去世,朝中重臣、名士裴楷来吊丧,阮籍却非常不礼貌地披头散发,张开双腿对着他坐着,醉眼蒙眬地直眼瞪着他。
阮籍还以他的“青白眼”著称于世,“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嵇康的哥哥嵇喜醉心仕途,热衷功名,是个礼俗之士,他也来吊丧,阮籍很是厌恶,于是对着他直翻白眼,弄得他悻悻而去。嵇康才是同道中人,“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所谓青眼,就是露出黑眼珠正眼看人,表示喜爱和看重。他这样还是很招人记恨的,“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好在这无关政事,司马昭护着他,别人也无可奈何。
由此,他能不拘形迹,打破教条束缚,超越世俗,超越礼法,放任而不做作,坦然自在地显露着真实的自我、迷人的个性。这里有对自然对生命的热爱,有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有对世间美好的欣赏与珍视。
他并非无父无母,不近人情,相反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他“性至孝”,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以致“毁瘠骨立,殆致灭性”。居丧期间,他围棋决赌、饮酒吃肉,礼俗之士只看到他外在的形式,他却表露着真情,不在乎这些虚伪的礼法规矩。
嫂子要回娘家省亲,小叔子出来相见送别,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如果礼法规定连这都不允许,那这样的礼法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就是禁锢人性的枷锁了吗?“礼岂为我设邪!”多么坦荡、自信、率真!小人长戚戚,只有那些“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规行矩步,自以为道德标杆的人才会死抓着不放。
邻居家开着小酒馆,漂亮的小媳妇当街卖酒,他去喝酒,醉了就躺在她旁边,不觉得有什么要避嫌的。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件简单自然的事情,只是有人想多了,看复杂了。
有个军人的女儿,正值青春韶华,才貌双全,不幸未嫁而死。阮籍与她非亲非故,却“径往哭之,尽哀而还”。一个是大名士,一个是小家碧玉,素昧平生,阮籍为何而哀哭?也许在他看来,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是弥足珍贵,值得珍惜的?;年轻的生命,可爱的姿容,出众的才华,都是美的,他爱美,迷恋美,珍惜美。他痛惜青春的过早凋零,他痛惜美丽的脆弱易逝。“其外坦荡而内淳至”,《晋书》的这一句评述,可谓知人之论。
在险象环生的环境之中,却能拥有如此超尘脱俗、高洁纯真的精神境界,魏晋风度得益于道家的养料甚多。儒道互补的精神,在阮籍身上表现明显。儒家教人积极进取,激励人建功立业,当现实社会把人逼入穷途末路时,道家又给人以退路,给人以心灵休憩之地。“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其三十三)阮籍由儒而道,以道为用,在荆棘丛中躲避伤害,乱世自存,并努力追求精神的超越与自由。在很大程度上,他是成功的,也为后世文人探寻了一条为人处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