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 年来美国内战环境史研究趋向

2022-04-05 02:20朱守政
鄱阳湖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内战战争环境

⊙朱守政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战争史研究出现了环境史维度分析的转向,①参见Ferenc M.Szasz,“The Impact of World War II on the Land: Gruinard Island,Scotland,and Trinity Site,New Moxico as Case Studies,” 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 vol.19,no.4,Winter,1995,pp.15-30;Edmund Russell, War and Nature:Fighting Humans and Insects with Chemicals from World War I to Silent Spring,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Richard P.Tucker and Edmund Russell, Natural Enemy,Natural Ally: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War,Corvallis: Oregon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4;Charles E.Closmann,ed., War And the Environment: Military Destruction in the Modern Age, College Station:Texas A&M University Press,2009.环境史学者纷纷利用战争留下的生态遗产来分析军事冲突之下人类与环境之间发生的互动。随着环境史与新军事史相互交叉影响,西方史学界对传统美国内战史以人物和事件为中心的历史书写理念进行反思。学者们不再局限于对政治、经济和军事领袖的研究,而是选择更广泛的参与者和战争构成因素进行研究,并把非人类生物纳入探讨的范畴。如一些学者所说,美国内战是“一个不仅影响了人类,而且改变了自然系统、重塑了原本复杂的人类、他者生物和物理环境间相互作用关系的生态事件”。②参见Judkin Browning and Timothy Silver,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20,p.4.这场持续了4 年的南北战争,不但让奴隶制度走向瓦解,更重要的是让人们重新认识了自然荒野。环境史视角的引入,为内战史书写增添了更多的分析角度和结构层次,为进一步认识美国环境思想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窗口,在解构以往内战是二元因素(经济和道德层面)所激化的奴隶解放冲突论之后,赋予了第三重生态的历史解释。特别是在杰克·坦普尔·柯比(Jack T.Kirby)发出对内战史研究的呼吁之后,①Jack T.Kirby, Mockingbird Song: Ecological Landscapes of the South,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8.(该书荣获2008 年班克罗夫特奖)关于南北战争的环境史讨论逐渐受到内战史和环境史学界的重视。②2001 年11 月5 日,联合国大会宣布每年11 月6 日为防止战争和武装冲突破坏环境国际日,也鼓励了内战史研究的环境转向。

当前国内对美国内战环境史的研究尚属一个新领域,甚至因为一直以来内战史研究被传统方法所垄断而被称为“老战场中的新战斗”,研究成果主要是对一些作品的介绍或对其作为一个新领域出现意义的简单评价。如贾珺在《为什么要研究军事环境史》中提出环境史是内战史研究的新兴影响力,罗超在《美国史学界关于内战记忆研究述评》中注意到内战记忆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③贾珺:《为什么要研究军事环境史》,《学术研究》2017 年第12 期;罗超、高春常:《美国史学界关于内战记忆研究述评》,《世界历史》2020 年第2 期。王光伟在分析内战中的传染病问题时,对造成传染病传播的历史环境也表示了关注,参见王光伟:《美国内战中的传染病及其对战争进程的影响》,《世界历史》2019 年第3 期。虽然作者并未就相关问题展开叙述,但却为包括本文在内的后续研究进一步梳理美国内战环境史提供了启示。

一、内战环境史研究的兴起及发展

2001 年,内战史研究和环境史研究联盟的支持者、班克罗夫特奖获得者杰克·柯比(Jack T.Kirby)著文呼吁人们要关注内战环境史。他认为,此前关于内战史的研究已经很多,但是生态维度的内战史分析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还没有出现,④Jack T.Kirby,“ The American Civil War:An Environmental View,”National Humanities Center,July,2001,http://nationalhumanitiescenter.org/tserve/nattrans/ntuseland/essays/amcwar.htm,August 10,2022.美国内战“是第一场现代战争,因此在类别和规模上极大地不同于以往的美国军事冲突”。⑤Lisa M.Brady, War upon the Land: Military Strateg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Southern Landscapes during the American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2,p.1.炮弹有效射程的提升意味着战争毁灭能力的升级,火车为前线输送源源不断的兵力和军需物资在客观上又为长时间战争创造了可能。历时4 年的南北战争让内战的足迹深入到美国整个景观之中,乃至改变了国家机器。如保罗·萨特(Pual S.Sutter)所说,美国自然保护现代史上最重要的立法是内战的产物;随着美国农业部的成立以及《宅地法》(Homestead Act of 1862)、《莫里尔土地法》(Morrill Act)的通过,美国国家农田环境发生了重大历史变革,促生了诸多环境管理部门;⑥Pual S.Sutter,“Waving the Muddy Shirt”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p.233-234.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内战史大部分是发生在户外的”,⑦Kenneth W.Noe,“ Fateful Lightning: The Significance of Weather and Climate to Civil War History,” 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16.为什么内战史和环境史两个既有趣且具有挑战性的研究领域是彼此区分开来,而不是相互合作?⑧Jack T.Kirby,“The American Civil War: An Environmental View,”National Humanities Center,July,2001,http://nationalhumanitiescenter.org/tserve/nattrans/ntuseland/essays/amcwar.htm,August 10,2022.《美国内战:一个环境视角》可谓第一篇严格意义上以人与环境关系来考察内战(或者任何战争)的文章,尽管柯比撰文的目的不是明确提供这场战争的历史,而是为各种研究提供急需的主题建议,①Lisa M.Brady,“The Wilderness of War:Nature and Strategy: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Environmental History, vol.10,no.3,Jul.,2005,pp.21-47.但作者的疑问却凸显了其中存在的问题。

首先,传统军事史专业性较强,且该领域的学者多为军人身份,他们更倾向于对战争整体情况进行叙述,写史的目的比较清晰,大概可分为两种:一为军事理论研究提供素材,二为颂扬战争军事英雄和高超的战术。②许二斌:《“新军事史”在西方史学界的兴起》,《国外社会科学》2008 年第4 期。他们可能考虑到战争中的环境因素,但并不会选择环境史视角来分析战争。其次,就地域空间而言,“内战史属于东部地区讨论话题,而环境史出身于西部,两者有空间上的阻隔”,③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1.史家的学术背景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彼此间的结合。再次,与传统史学相比,环境史是一门新学科,它提倡用人与环境的关系来解释历史变化,强调生物的历史能动性,这在“以人为中心”的历史书写传统中显然是一种另类的存在,就史学的学科地位来看尚处边缘。这也解释了为何内战环境史如此姗姗来迟。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随着环境史学科的壮大和新军事史的发展出现转变。柯比的呼吁在2002 年的美国环境史学会年会的小组会议上得到了回应。④Richard P.Tucker and Edmund Russell, Natural Enemy,Natural Ally: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War, Corvallis:Oregon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4,p.vi.此后,学者们纷纷对内战爆发的原因、过程及战后影响开始了环境史维度的论述。内战这片曾经的杀戮战场,很快成为环境史耕耘的“沃土”。泰德·斯坦伯格(Ted Steinberg)直接在他的作品中指出,“内战是一场争夺粮食的大作战”,⑤Ted Steinberg, Down to Earth: Nature's Role in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89-98.南北方不同耕作模式在战争的进程中发挥了基础性作用。马克·费格(Mark Fiege)也提出了几乎同样的看法:“他们为各自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而战,对自然和土地的不同利用方式造成了那些分歧。”⑥Mark Fiege,The Republic of Nature: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d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2,p.201.而这一分歧“根源于南北方对于美国西部的未来规划”。⑦Mark Fiege,“Gettysburg and the Organic Natur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in Richard P.Tucker and Edmund Russell,Natural Enemy,Natural Ally: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War, Corvallis: Oregon State Univerity Press,2004,p.94.对于战争进程中南北双方物资供给方面的矛盾,“约翰·马耶夫斯基(John Majewski)认为,南方的酸性和营养不良的土壤抑制了其战前的经济现代化,而北方拥有惊人的产量,能够连续种植,生产优质的牲畜饲料,并为稳定多样的大型经济提供了坚实的生态基础”。⑧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40.关于内战的生态思想影响,学者们开始反思将荒野保护和国家公园概念的诞生归因于工业主义的反应,浪漫主义和超验主义的影响,以及交通与旅游的刺激的做法。威廉·德弗雷尔(William Deverell)还发出了“根据内战重新审视国家公园运动的启动”的呼吁,认为饱受战争蹂躏的共和国当下急需来自自然的那种古老的心理慰藉和精神鼓舞。⑨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44.当美国内战趋近于解决奴隶制这一道德问题时,面对人类对环境造成的破坏性影响,有些人开始了另外一种思考:“人们如何协调他们对大自然的滥用与他们保护大自然的需要(和义务)?”“人忘了,上帝把对地球的用益权赐予他,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的消费需要,更不是为了满足他恣意挥霍的需要”。①罗德里克·纳什:《大自然的权力:环境伦理学史》,杨通进译,青岛:青岛出版社,1999 年,第44—45 页。这场美国历史上伤亡极大、牵扯到整个国家,甚至影响世界未来格局的南北战争,不但在战后对国家统一、奴隶的解放和南方种植制度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且对南北方的土地景观造成了空前的影响。其影响不仅体现在农业景观方面,而且体现在包括文化、军事和社会景观方面,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开启了美国的生态理念。

2011 年10 月,第三届“非内战”年会进行了以“蓝色、灰色和绿色”为主题的内战史讨论,这是第一次专门讨论内战环境史的学术会议,《蓝色、灰色和绿色:一部内战环境史》这部代表性著作即为此次会议的结晶。②该书收录的文章皆来源于第三届“非内战”年会。Brian A.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vii.2012 年,内战史权威杂志《内战史》(Civil War History)开辟了有关内战史与环境史相结合的专栏,并特邀梅根·凯特·尼尔森(Megan Kate Nelson)担任客座编辑,由丽萨·布莱迪(Lisa Brady)等学者执笔对内战环境史的发展历程、理论范式、实证研究及未来预想进行了论述。同年,专业期刊《内战时期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Civil War Era)也专门由斯蒂芬·百瑞(Stephen Berry)组织了一期“内战时期研究的未来”的专题讨论,同样作出了把人与生态关系列为内战史未来研究重点的论述。③Megan Kate Nelson,“Guest Editor's Note,” Civil War History, vol.58,no.3,Sep.,2012.这意味着内战环境史研究队伍、成果已经初具规模和关注热度。据统计,2006—2017 年间,美国环境史学会(ASEH)年会共设军事主题的讨论组或圆桌会议56 个,文章或发言192 篇,其中关于内战主题的讨论量排在第三,仅次于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主题的讨论量。④贾珺:《为什么要研究军事环境史》,《学术研究》2017 年第12 期。如约翰·麦克尼尔(John R.Mc-Neill)所指出的,未来极具潜力的环境史研究领域应该包括内战环境史。⑤John R.McNeill,“Future Research Needs in Environmental History: Regions,Eras,and Themes,”RCC Perspectives, no.3,2011,pp.13-15.在这样的背景条件下,本文的撰写才成为可能。当然,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书写目的并不是为了使非人类生物能动性取代人类的历史能动作用,而是为了展现在那种不对等和不可预测的军事环境背景下两种不同的能动性是如何进行相互影响和对抗的。⑥参见Chris Pearson, Mobilizing Nature:The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War and Militarization in Modern France, Manchester:Mancheter University Press,2012,p.6.

今天,距美国内战爆发已有一个半世纪之久,以环境视角重新对19 世纪60 年代的美国南北战争进行解读,除了对战争引发的自然生态的破坏进行论述之外,同样意在对生态环境在战争中所起到的能动作用展开讨论,改变传统以“人类为中心”的内战史研究范式,扩大内战史研究的领域和主题,为人们认知美国历史上环境主义运动的发源增添新的视角。

二、内战环境史研究的主要议题

如丽萨·布莱迪(Lisa M.Brady)所说:“内战可以被视作美国人对于自然的理解和互动。”⑦Lisa M.Brady, War upon the Land: Military Strateg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Southern Landscapes during the American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2,p.2.新世纪以来,随着研究方法和研究材料的丰富,内战环境史研究在南方森林与农业景观变迁、内战时期的动物及美国生态思想形成等多个议题上有了更深入的推进。战争与环境如何相互影响,自然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塑造了内战?内战环境史家为了证明环境在内战过程中绝非偶然或短暂地作用于战争,自然环境和自然力量影响着战争的整个进程,他们从多个维度对内战的历史进行了新的叙述。

(一)内战与农业景观

南北战争虽然没有彻底解放黑人并解决美国存在已久的种族问题,但是北军奉行的“焦土政策”和“向海洋进军”战略深刻地改变了美国的自然环境和南方的农业景观。如莫尔丁(Erin Stewart Mauldin)所言:“内战并不是单纯的军事或政治事件,而是一次深刻的环境事件。”①Erin Stewart Mauldin, Unredeemed Lan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ivil War and Emancipation in the Cotton South,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4.有着现代军事院校背景的内战主要将领[如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威廉·谢尔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罗伯特·李(Robert Edward Lee)等,他们皆毕业于西点军校]深知“掌握自然的军队,即掌握了战争的主动”,②Mark Fiege,“Gettysburg and the organic Natur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in Richard P.Tucker and Edmund Russell,Natural Enemy,Natural Ally: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War, Corvallis: Oregon State Univerity Press,2004,p.100.他们充分考虑并借助了自然的力量,极大地加深了美国人与北美自然的互动。例如,在1863年5 月的昌塞勒斯维尔战役中(Chancellorsville),李将军利用了茂密丛林提供的掩护场所击败了拥有两倍军力的约瑟夫·胡克(Joseph Hooker)将军,成就了著名的以少胜多的弗吉尼亚南部战役;③John R.McNeill,“Woods and Warfare in World History,” Environmental History, vol.9,no.3,Jul.,2004,pp.389-340.为了拖延敌军的行军速度,少将托马斯·新德曼(Thomas Hindman)甚至敦促阿肯色州的老百姓砍倒道路两旁的所有树木,并在必要时刻“烧掉所有东西”。④Joan E.Cashin, War Stuff:The Struggle for Human and Environmental Resources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106.内战不但直接破坏了自然景观,而且间接地影响了农业景观结构。黑人奴隶解放、牲畜的大量死亡和日益退化的土地让南方原有的自给自足经济走向瓦解,高额的棉花价格诱发的种植热潮进一步抢占了粮食作物的土地空间,最后就如丽萨·布莱迪(Lisa Brady)所言,“南方单一的棉花种植依赖降低了南方联军的供给能力,也促成了其后期战争的失败”,⑤Lisa Brady,“Environmental Histories,” in the Forum of “The Future of Civil War Era Studies,” The Journal of the Civil War Era, vol.2,no.1,Mar.,2012,p.8.安德鲁·史密斯(Andrew F.Smith)甚至认为“饥饿是造成南方投降的主要原因”。⑥Andrew F.Smith, Starving the South:How the North Won the Civil War, New York,Ny: St.Martin's Press,2011,p.203.

当然,战争并未使所有南方地区的种植业衰败。密西西比河封锁阻隔了北方的烟草流入,南北军队在弗吉尼亚地区和北卡罗来纳地区的长期战事,客观上为地区的烟草消费提供了市场。皮埃蒙特南部的香烟高品质声誉和战争带来的近乎垄断的市场优势,让亮叶烟迅速在该地区崛起。亮叶烟的发展是内战农业景观衰败普遍论中的例外,而其更巨大的影响是致使那里延续了两个世纪之久的南方农村种植模式一去不返。如保罗·萨特(Pual S.Sutter)所言:“如果我们不仔细审视19 世纪的美国农业历史,我们将无法真正了解内战;同样,如果我们缺乏对于内战遗产的认知,我们就不会理解美国历史上的农业发展轨迹。”⑦Pual S.Sutter,“Waving the Muddy Shirt,”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231.长期无节制的砍伐与耕种耗尽了贫瘠土地中仅有的肥力,亮叶烟虽曾一度让这里富裕,但最后也让这里成为“新南方的声名狼藉之地”。①Drew A.Swanson,“War Is Hell,So Have a Chew: The Persistence of Agroenvironmental Ideas in the Civil War Piedmont,”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ey,and the Green: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181.

(二)战争“参与者”和能量来源

内战对非人类动物的影响与其对自然景观的破坏一样深刻。如贾珺所言:“无论是作为战友、战争吉祥物、军火库中的弹药,还是战场本身的一部分,动物的命运都不可避免地与人类事务联系在一起。”②贾珺:《英国信鸽在“一战”中角色的转换与形象变迁》,《世界历史》2021 年第1 期。近年来内战环境史视域下的动物研究,对内战的进程和影响因素方面又增加了新的解释维度。安德鲁·贝尔(Andrew Mcllwaine Bell)呼吁历史学者重视战争中的蚊子:在战争还未打响时,“一群整装待发的蚊子军队就开始等候身着蓝色军服的北方士兵了,它们的每一次叮咬都如同战场上直面与身着灰色军服的南方士兵交锋一般致命”。③Andrew Mcllwaine Bell, Mosquito Soldiers:Yellow Fever,Malaria,and Cours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0,p.19.在北军攻克南方驻守在密西西比河重要的驻点维克斯堡时,潮湿、温暖的气候,以及威廉姆斯(Thomas Williams)部队试图挖掘新的水道绕过维克斯堡而对土地和森林采取的破坏行动,都为蚊子的繁殖提供了良好条件,致使短短数日之内3200 人的部队中有75%的士兵丧命。即便他后来的接替者戴维斯(Charles Davis)也遭遇了40%的部队伤亡,最后海军指挥官不得不宣布“推迟维克斯堡的一切行动,等待发烧(黄热病、疟疾)季节结束”。④Andrew Mcllwaine Bell, Mosquito Soldiers:Yellow Fever,Malaria,and Cours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0,pp.58-60.在南方战场上,士兵和蚊子的关系就是整个内战中人与环境互动的直接体现。南方人为了打退没有流行病学经验的北方联军,他们甚至“把感染黄热病的人的衣物邮寄到北方,试图在那里引发疾病”。⑤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41.由此可见,当时在战场上人们对这些“自然武器”的能动作用已有相当意识。

同样,牲畜在战争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贾德金·布朗宁(Judkin Browning)和蒂莫西·西尔弗(Timothy Silver)认为,“军队依靠马匹和骡子行进,士兵需食用牛和猪战斗”,⑥Matthew Stith,“Review: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Civil War Book Review, vol.23,Iss.1,2021,pp.1-4.“马匹、骡子和牛搬动了所有在葛底斯堡雇佣的补给车、火炮和救护车。马背上的军队对双方都是不可或缺的”。⑦Judkin Browning and Timothy Silver,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20,p.103.牲畜在战争中充当着交通工具和能量来源,但大量牲畜的聚集也为动物传染病的滋生提供了理想的温床,一种在18 世纪末首次在北美发现的马疽病在内战的物质流动助推下迅速传播。在1864 年1 月到1865 年4月之间,仅华盛顿旁的吉斯伯勒(Giesboro)的一个军需库即损失了17000 匹战马。⑧Erin Stewart Mauldin, Unredeemed Lan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ivil War and Emancipation in the Cotton South,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90.而战前零散现于美国东北部的猪瘟,也因战争巨大的物质流通而大面积传播开来。“1863 年11 月,总物资供应处的怀特少校报告说,由于猪瘟的肆虐,南方邦联的培根供应即将耗尽,未来将无法补充”,进而酿成了如琼·卡辛(Joan E.Cashin)在她的作品《战争原料:美国内战中对人力和环境资源的争夺》①Joan E.Cashin, War Stuff: The Struggle for Human and Environmental Resources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中所说的,士兵们把资源的获得渠道转向普通民众。据统计,战争期间南方地区牲畜数量总体大幅度减少,平均损失近马匹数量的20%、牛群数量的20%、猪的数量的30%。②Erin Stewart Mauldin, Unredeemed Lan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ivil War and Emancipation in the Cotton South,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p.84-98.作为肉类蛋白质、交通和生产工具,马、牛、猪的大幅度减少不但影响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而且造成了以牲畜粪便改善土壤丰度的传统农业方式走向终结。就内战发生的故事而言,南北战争爆发让美国人既成为自然毁灭的始作俑者,也成为自己的“生态难民”。这也促使美国人注意和反思动物与人这种始终相伴的时空关系。如苏珊·南斯(Susan Nance)所说:“动物一直都在,世界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纯粹的人类时刻。”③Susan Nance,ed., The Historical Animal, Syracuse: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2015,p.5.

(三)内战与美国人的生态观

长期以来,战争除了对物质景观的变迁和动物群体造成影响之外,对人类的生态思想也产生了极大作用。凯瑟琳·梅耶(Kathryn S.Meier)认为,美国内战是“美国环境思想发展的形成时刻”。④Kathryn S.Meier, Nature's Civil War: Common Soldiers and the Environment in 1862 Virginia,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the North Carolina Press,2013,p.9.战争不但对士兵造成身体上的影响,而且会对士兵的心理和精神造成影响。野外战争让人们对环境与士兵健康之间的关系建立了新的认识,面对战火焚烧和枪炮轰炸的毁灭景象,原本的“征服荒野”进步理论似乎也开始被打上问号。满目的荒野残垣让士兵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渴望令人愉悦的环境,为了让自己的营地变得更有家园的味道,无论是联邦军还是南方叛军都积极进入森林,并把自然元素带回来。⑤Megan Kate Nelson, Ruin Nation: Destruction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2,p.130.这时士兵们开始通过种植鲜花和树木,重新将自然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或者选择“掉队”⑥Kathryn S.Meier, Nature's Civil War: Common Soldiers and the Environment in 1862 Virginia,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the North Carolina Press,2013,p.2.梅耶将私自偷偷短时间离开部队、在自然中暂时寻找宽慰以缓解心理上的紧张的行为称为“掉队”。来完成自我的照顾。这些或许也揭示了为何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的公园建设提议在战后获得如此多的美国人支持的原因。美丽景观极大地作用于人们的思想,“几乎没有人不会因身临其境于如此美好的景色而深深触动”。⑦L.W.Greene, Yosemite: The Park and Its Resources, vol.1,Washington: US 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National Park Service,1987,p.56.在那里,“新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支持者看到了救赎;保存下来的自然可以治愈战争的创伤,并展示共和政府的持续活力”。⑧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42.

战后的环境废墟对人类的影响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它也改变了人们对荒野的定义。就像布莱恩·德雷克(Brian Allen Drake)所说:“战争引发的前所未有的破坏确保了这个时代关于自然文化观念也与战火密切联系着。”⑨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42.战争带来的环境毁灭让美国人不再把森林砍伐视作一种进步,而是把景观的破坏与人身体的损伤建立联系,进而引导到环境保护和资源保护主义运动上来。以国家公园运动的发起为例:1864 年联邦政府关于约塞米蒂国家公园(Yosemite National Park)和1872 年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的运动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战后的这种需求,它们与“美国由战争引起的医疗和心理需要上升相吻合”。①William Deverell,“Redemptive California?Re-thinking the post-Civil War,” Rethinking History, vol.11,no.1,Mar.,2007,pp.61-78;Adam W.Dean,“Nature Glory in the Midst of War: The Establishment of Yosemite State Park,” Civil War History, vol.56,Dec.,2010,pp.386-419.内战这一影响美国环境思想和环境政治发展历史的关键事件,不但促生了新的国家机器,也加速了美国环保意识的平民化、大众化,让人们认识到荒野(自然)并不是文明的对立面,带有血腥和欲望的野蛮才是。一次思想上的洗礼,让人们认识到荒野与人类历史发展之间的关系,认识到“保护荒野的最终意义是保留文明”。②罗德里克·纳什:《荒野与美国思想》,侯文蕙、侯钧译,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2 年,第94 页。

总体来说,“战争不仅代表着人类社会和政治关系的崩溃,而且也代表着现有环境秩序的解体”。③Andrew Mcllwaine Bell, Mosquito Soldiers:Yellow Fever,Malaria,and Cours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0,p.7.经过二十来年的发展,内战环境史研究主题涉及内战影响范畴的诸多方面,让人们对近代美国乃至当下美国人的生态思想和史学界的荒野认知都有了新的理解,同时也认识到了内战引发生态破坏及其影响的严重性。但正如保罗·萨特批评“在战争环境史的研究中常有将战争的环境研究集中在传统的军事历史主题上”④Pual S.Sutter,“Waving the Muddy Shirt,” 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226.的现象,当下的内战环境史研究出现了一些新趋势,诸如对战场局部微小事件进行环境视角的解读,追踪内战的长期性影响,以及对内战进行大尺度的空间探讨等。

三、内战环境史研究的新趋向及其问题

近年来,内战环境史研究在空间、时间和研究路径方面都有了新的发展。它一方面既在空间上走出原来囿于南北之间的叙述模式,开展“大内战环境史”研究,把战争引发的环境变迁联系到战争后方、西部乃至全球范围,又在时间上把研究拓展到战后长期的环境恢复问题,深入分析内战留给现代美国人的历史遗产;另一方面在研究路径上倾向于从微观切入,通过梳理细小的景观变迁来论证内战给整个环境带来的影响。

(一)转向“大内战环境史”研究

受到环境史研究特有的宏大关怀,近年来内战环境史研究不仅在国家、世界层面开展了探讨,而且对内战产生的环境影响进行了长时段分析。如2019 年德雷克(Brian A.Drake)在《战争的分水岭:环境史与“大内战”》中谈到,这场19 世纪发生在美国的重大事件产生的影响像冲击波一样蔓延至战场之外,不仅塑造了一个世纪或者更久的种族关系、经济和选举政治,而且对美国和更大尺度的空间产生了环境影响。⑤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 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p.238-239.那种对战场、士兵经历以及1861—1865 年区间的叙述显然不符合当下全面研究内战环境史的要求,特别是其研究风格,早在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的著作《自然的大都市》中就作出了示范。克罗农在回顾芝加哥的发展史时,曾谈及这场战争造成的景观和资源变迁与这座西部大都市崛起之间的密接关联:“为保证150万加入战争中的士兵超过5 亿吨的腌制猪肉和培根消耗”,①威廉·克罗农:《自然的大都市:芝加哥与大西部》,黄焰结、程香、王家银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330 页。芝加哥迅速成长为“猪肉的王国”。丽萨·布莱迪在分析内战与环境的关系时也同样肯定这种跨州际的联系。她直言:“事实上,联邦政府的胜利既取决于它对西部土地和资源的控制,也取决于它在战场上的大战略或实力。”②Lisa M.Brady,“Environmental War,” in Aaron Sheehan Dean,ed.,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Civil War,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pp.249-267.中西部的大草地和平原提供充足的谷物和牛肉,明尼苏达州和威斯康星州的充沛的森林资源补给,爱达荷州和加利福尼亚州山区的丰富黄金、铜和白银资源储备,让北方实现了对南方资源实力方面的绝对优势。显然,这场由南北之间的对抗产生的生态影响,已经辐射到更远的美国西海岸地区。

正如斯文·贝克特(Sven Beuckert)所言:“弗吉尼亚农村地区的一场战斗的余波震及贝拉尔和下埃及的小村庄,巴西农民对农作物的选择取决于他对利物浦市场的判断,而联邦攻陷里士满的消息传到印度海岸后,孟买的房地产价格立刻崩溃。”③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徐轶杰、杨燕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 年,第239 页。谢尔曼将军(William T.Sherman)的“向海洋进军”(March to the Sea)的封锁政策极大地促进了内战的全球生态影响转向。莫尔丁形容其如同章鱼张开了爪子一般,将一切卷入怀中,包括牲畜、作物、资源等,只留下了一个南方废墟。受到内战的影响,占据全球市场巨大份额的美国南部棉花产量锐减,极大地影响了全球纺织市场。英法为了维持其纺织业的持续发展,很快把目光投向了印度、埃及。而由此产生的影响是:短短数年之间,一个曾经的粮食出口国变成依靠粮食作物进口的国度。在“1863 年夏天,埃及几乎所有的牛都死于疾病,一场粮食危机爆发,成千上万的埃及农民丧生”。④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徐轶杰、杨燕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 年,第286 页。这无不印证了这场发生在北美大陆的国家内部战争的全球性影响。就如麦克尼尔(J.R.McNeill)所言:“在1789—2003 年之间,美国的军事行动有着全球性的生态足迹。”⑤J.R.McNeill and David S.Painter,“The Global Environmental Footprint of the U.S.Military,1789-2003,” in Charles E.Closmann,ed., War And the Environment:Military Destruction in the Modern Age, College Station: Texas A&M University Press,2009,pp.10-31.

关于内战环境史研究的时间维度,一直以来学者们往往把重点放在战前和战中。就如伍德(Michael E.Woods)所揭示的那样,内战环境史研究对战前备战和战中战事都有深入的关注,但是对战后重建问题的关注稍有缺失。⑥Michael E.Woods,“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f the Civil War Era: Recent Trends and Future Prospects,”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vol.51,no.2,May,2017,pp.349-383.黑人奴隶解放、劳动力缺乏和牲畜的大幅度减少,造成了南方原有的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的匮乏,国际市场上高涨的棉花价格引发了棉花种植又一轮扩张,继而进一步加深了战后南方种植结构的变迁。如莫尔丁(Erin Stewart Mauldin)所说,“棉花帝国在开拓边疆的道路上一往直前,而等待它的是环境带来的终极束缚”,⑦Erin Stewart Mauldin, Unredeemed Lan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ivil War and Emancipation in the Cotton South,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40.当土地无力提供帝国膨胀亟需的营养之时,亦是棉花产业转衰之时。内战的生态遗产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逐渐显露,并以人与环境矛盾的进一步激化体现出来。一般来讲,战后生态的持续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在新农业模式方面,战后南方的密集型农业取代了传统农业方式,农民原来的自给自足条件消失,南方的生态景观进一步恶化;其二,棉花的大面积种植使内陆地区的农民进入到处于较低温度状态和较短生长季节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南部;其三,肥料适用于在较高海拔地区施用,如果向北流向棉花种植的传统边界,就会使土壤退化加剧,以致佐治亚州中部土壤因受棉花种植的侵蚀将需要长达一万年才能恢复。①相关内容可参见Timothy Johnson,“Reconstruction the Soil:Emancipation and the Roots of Chemical-Dependent Agriculture in America,” 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p.204-205.也因为如此,“种植园主们赢得了‘农田杀手’的名声”。②Donald E.Davis,Craig E.Colten,Megan Kate Nelson,Barbara L.Allen and Mikko Saikku, Southern United State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Santa Barbara: ABC-CLIO,2016,p.127.所以,就像德雷克(Brian A.Drake)所说的,局限在“战时”研究的内战环境史并不合理,“它应该超越战争时代,包括重建、‘镀金时代’、‘进步时代’等甚至更远的历史”。③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39.

(二)开展微观研究

“内战好比一碗被大幅度搅动的生物汤汁。”④Brian Allen Drake,“Introduction: New Fields of Battle:Nature,Environmental History,and the Civil War,” 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8.环境史学者受后现代及微观史学的影响,开始观察除主要是“食材”和“汤水”之外的其他辅料,着手在大画卷的环境史研究中微观取景、深挖细研。约翰·苏拉瑞(John Soluri)和约翰·麦克尼尔(John R.Mc-Neill)对美国、洪都拉斯的香蕉叶病问题和大加勒比地区的蚊子传染病问题的研究和探讨就是这方面的成功范例。⑤John Soluri, Banana Cultures:Agriculture,Consumption,and Environmental Change in Honduras and the United States,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5;John R.McNeill, Mosquito Empires: Ecology and War in the Greater Carbbean,1620-1914,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他们通过这些代表过去的个体化历史,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确认它们各自所属的历史结构与范畴。⑥邓京力:《微观史学的理论视野》,《天津社会科学》2016 年第1 期。这种微观的环境史研究范式,无疑对内战环境史研究也产生了影响,并常常以两种方式呈现:一是微观个案研究,即通过小地区小事件小人物小生境的特点来反映内战中人与环境之间的密切联系,如皮埃蒙特南部地区因战争而迅速崛起的亮叶烟草及其引发的地区景观变迁;二是以微观有机体为线索,将其贯穿在宏大的时空背景中,来验证微小有机体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历史能动性,如安德鲁·贝尔(Andrew M.Bell)利用蚊子的线索讲述了在南北战争期间“那些由蚊子组成的南部沿海地区保护城墙,证明了有时要比南方叛军的军火防御屏障抵御北方联邦更加有效”。⑦Andrew Mcllwaine Bell, Mosquito Soldiers:Yellow Fever,Malaria,and Cours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0,p.39.微观视角的引入发现了总体性研究和普遍化之外的异元,亮叶烟草产业的兴起就是内战普遍性毁灭的例外,而由蚊子参与的战争更是形象地证明了微小有机体的历史能动性。正如埃默里·托马斯(Emory M.Thomas)在《奇怪的战争:内战边缘的故事》一书中所说的:“‘怪异’真是太棒了!处于战争的边缘话题,往往确实是‘尖锐’的——是我们的研究似乎正在走向的前沿。”⑧Emory M.Thomas,“Foreword,” in Stephen Berry,ed., Weirding the War: Stories from the Civil War's Ragged Edges,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1,p.xi.内战史的微观研究实则深化了历史的整体解释,以看似碎片化的具体研究还原战争的全景,进而帮助人们正确地认识内战的整个过程。

当然,环境史视角的引入让老树开新花,促生了“老战场中的新战斗”,让人们从人与环境间的关系角度重新认识了内战,但这一过程也存在一些问题。第一,内战环境史研究过于关注和夸大环境及其作用,在论述中淡去了历史中的人,即主要强调自然因素对内战的决定性影响,如:认为极端的天气造成了南方的物资短缺,进而影响到人力、动物和土地占有方面的损失,却未考虑其组织和运输方面的弱点;①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40.突出战争带来的生态环境的灾难,过于强调战争带来的毁灭,进而忽视了南北战争所带来的奴隶解放和国家进一步统一的进步意义。这种情形也容易造成萨特(Pual S.Sutter)所指出的困扰:环境史家过于坚持“自然重要”(以生态为中心的思考)的逻辑,或因为明显的学派偏见,阻碍与内战历史学家的融合,不利于环境史学走进历史研究主流。②Pual S.Sutter,“Waving the Muddy Shirt”in Brian Allen Drake,ed., The Blue,the Gray,and the Green: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5,p.227.第二,在历史横纵的跨域空间比较研究上有待突破。在南北战争爆发的同时,太平洋的彼岸太平天国运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对于同样历时多年、对国内政治经济文化和生态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南北战争”而言,自然环境所扮演的历史角色的异同有着非凡的比较意义。从时间纵向来说,内战前不久结束的美墨战争对于南方军队如何与自然相处并如何对其展开利用方面无疑会有着影响。麦克尼尔就提出,内战期间士兵在荒野中的自我照顾应该考虑美墨战争的历史经验。③J.R.McNeill,“Review: Nature’s Civil War: Common Soldiers and the Environment in 1862 Virginia,” The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vol.81,no.1,Feb.,2015,pp.201-202.内战中环境利用问题存在多少继承,这种对战争环境的研究也值得挖掘。第三,战后废墟的文化解读弱化了战争物质影响的长期性。如凯瑟琳·梅耶(Kathryn Shively Meier)所言,在《废墟的国度:破坏与美国内战》中作者尼尔森高估了内战废墟的短暂性。④Kathryn Shively Meier,“Review: Ruin Nation: Destruction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 Environmental History, vol.18,no.1,Jan.,2013,pp.213-215.内战给南方土地景观、动物和所有美国人带来的物质和思想文化上的伤害与震动是深刻久远的,尽管毁灭的森林再次长出茂密的松树,但是原有的生态结构已经改变。

综合上述问题,未来的内战环境史研究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深入挖掘:一是在研究空间上从陆地拓展到海洋。例如,为了维持土地的肥力,尽快恢复棉花生产,战后美国在太平洋和大加勒比海地区鸟粪岛发掘上表现出了极大的积极性。据统计,美国根据《鸟粪岛法案》(Guano Islands Act)前后对全球66 个岛屿宣称拥有主权,其中9 个岛屿至今拥有主权。⑤如贝克岛(Baker Island)、中途岛(Midway Island)和纳弗沙岛(Navassa Island)等岛屿。这些岛屿的开发不但满足了南方种棉区复兴的需要,也成为美国生态足迹进一步全球化的标志,为其日后控制太平洋政治提供了中转地。尽管这一过程充满着领土争端问题,⑥石晓文:《“鸟粪热”与美国新生态帝国主义的崛起》,《历史教学》2021 年第6 期。但正是这种“新生态帝国主义”让美国得以迅速在全球范围内实现了资源掠夺。二是在研究方法和路径上注意多学科交叉,如与城市史相结合。尼尔森(Megan Kate Nelson)就曾注意到“联邦军队在1861—1865 年间的主要战役主要集中在攻占和取得南部的城市中心”,⑦Megan Kate Nelson, Ruin Nation: Destruction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2,p.10.军事指挥者为了清除敌方的一切潜在供给,“故意摧毁自己的城市,防止它落入敌人手中”。①Megan Kate Nelson, Ruin Nation: Destruction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2,pp.13-14.南方叛军放火烧毁了弗吉尼亚州的汉普顿镇,产生了战争中的第一个废墟城市。南北双方对物资资源控制之慎重由此可见一斑。因此,这种对内战环境史中城市景观与资源的分析也不失为一种新思路。

四、结语

美国南北战争是发生在北美大陆的最大规模战争,它不但对美国政治、经济、文化和民族问题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美国大陆的土地景观也产生了长久性影响,甚至改变了一个国家的民族叙事。正如布莱恩·艾伦·德雷克(Brian A.Drake)所言:“内战是美国环境史的一个分水岭。”②Brian A.Drake,“The Watershed of War: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Big Civil War’,” in Mark Hersey and Ted Steinberg,eds., A Field on Fir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9,p.239.战争的废墟改变了人们过往对自然荒野的认知,也让史家重新思考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生物能动性。环境史的视角让人们更加清楚地看到,即便是微小的生物有机体也会在战争的进程和结局中发挥作用。受到后现代主义、后人类主义的影响,内战环境史研究更加重视非人类因素的历史作用,从而丰富了历史书写的可能途径,也让人们看清了内战背后的人与生态之间的交织。但环境史家在坚持“自然作用于历史”的同时,也应该注意从生态角度解释战争、环境与人之间关系的评价尺度。通过发现战争普遍破坏性中的特殊性,并不是对战争环境毁灭的叙述的消解,而是还原人类活动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另一个方面。北美大陆的景观不只是人或自然在某一方的单独作用下产生的,而是诸多合力之下的杂糅,且内战所造成的这种深刻影响,在通过长时段分析后才能更清晰地发现它的历史遗产价值。

环境的分析方法不仅为传统的内战史叙事增添了一丝“绿色”,更让我们重新思考战争的本质及其与存在的物质现实和自然之间的变动关系。南部邦联和联邦政府所需要的庞大军队加速了人类与自然及其他非人类生物之间的互动,战争在对自然进行毁灭性利用的同时也遭受到了生态环境的反噬,自然的能动性反过来又直接影响了这些部队执行他们从军事指挥官那里得到的指示的能力。从环境史维度建构新的内战史,为人们了解内战的起因、过程和结果增添了一系列的跨学科方法,特别是如生物学、地质学、气象学、有机化学和流行病学等学科视角的引入,不但增强了历史解释力、深化了历史解释深度,而且有助于弥合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的鸿沟,对于近年来内战史研究中的“黑暗转向”③即突出内战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和荒凉感,淡化内战产生的某些进步意义。参见Michael E.Woods,“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f the Civil War Era:Recent Trends and Future Prospects,”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vol.51,no.2,May,2017,pp.349-383.也是一种有效的反思途径。随着未来内战环境史研究的深入,或许更有助于我们揭开美国民众现代环境保护意识出现的另一个源头,为认识更真实的美国提供又一个新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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