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亚情结的理论内涵及其生态批评效应

2022-04-05 02:20胡艳秋
鄱阳湖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盖亚威廉斯情结

⊙胡艳秋

以美国生态心理学家西奥多·罗斯扎克(Theodore Roszak)《地球的呐喊》(The Voice of the Earth,1992)一书的出版为标志,传统心理学理论和精神分析理论发生了生态转向,由此,关注生态危机、关注人与自然之心理联系的生态心理学和生态精神分析应运而生。①“生态精神分析”是传统精神分析理论发生生态转向的结果,“生态精神分析”这一概念的提出至少可以追溯到2008 年生态心理学学者沃尔夫冈·利(Wolfgang Ley)在《精神分析的生态维度和内在的可持续观》(“The Ecological Dimension of Psychoanalysis and the Concept of Inner Sustainability”)一文中,倡导以“生态兼精神分析”(“ecological-cum-psychoanalytic”)的视角去分析人类自我与自然的深层生态心理关系。同年,约翰·斯卡尔(John Scull)在《2009 年生态心理学在心理学中的位置为何?》(“Ecopsychology: Where Does It Fit in Psychology in 2009?”)一文中正式提出了“生态精神分析”(ecophychoanalysis)这一术语,并用它重新命名罗斯扎克的生态心理学。斯卡尔认为生态精神分析其实在1992 年罗斯扎克出版《地球的呐喊》一书时就已经诞生,此书虽未明确提出“生态精神分析”这一概念,但实际上已经开始围绕生态无意识展开生态精神分析的理论实践了。2011 年,生态心理学学者约瑟夫·多兹(Joseph Dodds)在《混沌边缘的精神分析与生态学:气候危机下的复杂理论、德勒兹/加塔利与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 and Ecology at the Edge of Chaos: Complexity Theory,Deleuze|Guattari,and Psychoanalysis for a Climate in Crisis)一书中将自己的研究称为“非线性的生态精神分析”(nonlinear ecopsychoanalysis),并从三个方面论述了生态精神分析的具体内涵:第一个层面是“生态学的精神分析”(ecological psychoanalysis);第二个层面是“精神分析的生态学”(psychoanalytic ecology);第三个层面是“幻觉生态学”(the ecology of fantasy)。本文对“生态情结”“盖亚情结”的探讨借鉴了生态心理学的理论成果,属于大的生态心理学的理论范畴,更具体地说则属于生态精神分析的范畴。其中,生态精神分析是传统精神分析发生生态转向的结果,这一转向使“无意识”“本能”“情结”“原型”等概念纷纷进入生态场域,转化为“生态无意识”、“生态本能”、“生态情结和生态原型”等,成为生态精神分析观照的对象。对生态情结和盖亚情结的探讨就是在上述理论背景下展开的。

“情结”属于传统精神分析的范畴,是个体或集体的心理能量被压抑而形成的 “心理内容簇”,“是无意识活动的心理单元,只有通过这些单元,我们才能推出无意识心理的存在和构成”。①参见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荣格文集: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第4 卷,关群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年,第9、71 页。生态情结属于生态精神分析的范畴,是人类个体或集体与生态之间的心理联系被压抑而形成的“心理内容簇”,是人类深层心理中与生态有关的诸多心理情结的总称。生态情结是生态无意识的心理单元,通过这些单元,我们能了解生态无意识的存在与构成。生态情结的种类有很多,②目前探讨较多的生态情结有盖亚情结和荒野情结,前者观照人类对大地母亲的深层心理依恋,后者观照人类对荒野的深层心理依恋。盖亚情结则是其中的一种。它是个体或群体与大地母亲之间的心理联系被压抑的结果,是在生态无意识中聚集而成的“心理能量”或“心理内容簇”。那么,盖亚情结的理论缘起为何?盖亚情结内涵的复杂性体现在哪些方面?盖亚情结作为一种理论工具,在生态批评实践中又具有怎样的批评效应?本文将依次对这些问题展开论述。

一、盖亚情结的理论缘起

从传统精神分析中的“恋母情结”或“母亲情结”到生态精神分析中的“盖亚情结”,这一理论命名的转变总体来说源于大地与母亲、自然与女性,以及人类母亲与大地母亲(自然母亲)之间存在的特殊隐喻关系。③本文在论述“人类母亲”“大地母亲”“自然母亲”这几个概念时易产生歧义,需特别说明的是,“人类母亲”指以“人”的形象存在的人类的“生身母亲”;“大地母亲”或“自然母亲”不是指“大地的母亲”或“自然的母亲”,而是指以“非人”的形象存在的,像人类的生身母亲一样养育人类,也养育万物的大地或自然。这种隐喻关系在古希腊的盖亚神话、传统精神分析理论、生态心理学理论和生态批评理论中都能找到。在古希腊神话中,“盖亚”(Gaia或Gaea)是指“地母”,④晏立农:《古希腊罗马神话鉴赏词典》,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04 页。是“大地的化身……盖亚还是丰收之神,各地都信奉盖亚”。⑤鲁刚、郑述谱编译:《希腊罗马神话词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年,第113—114 页。此处的“大地”不是狭义的人类耕种的土地,而是代指广义的地球、自然世界或整个宇宙。与盖亚神话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神话故事还有很多,比如中国有女娲抟土造人、化生万物,古埃及有伊西斯主管婚姻和生育。不同地域和国度的创世神话都包蕴了相似的内涵,即大地为母,人类依赖大地母亲而存在。神话想象是原始人类与大地建立心理联系的桥梁,是原始的、充满神秘性的思维方式,正是这种思维方式的“神秘性”使人类在认知自我与大地间的关系时充满好奇和敬畏之心。原始人类通过“盖亚”这一形象建立起大地与母亲(或女性)之间特殊的对应关系,赋予整个大地以生命。这种对应关系揭示的不仅是人类肉身的起源,更是人类内心深处对大地母亲依恋之情的起源,且这种依恋之情在人类的原始文明时期就逐渐积淀下来,成为人类共有的生态无意识。因此,盖亚神话是盖亚情结在神话阶段的起源或根基。

盖亚情结的提出也与传统精神分析理论对自然与女性的研究有关,是对其中恋母情结(俄狄浦斯情结)理论的扩展。弗洛依德(Sigmund Freud)将人类对自己生身母亲的依恋称为“恋母情结”,即以俄狄浦斯王的传说和索福克勒斯所写的同名剧本为基础提出的假说,认为儿童有一种“对母亲的温情冲动”和对“父亲的攻击冲动”。①参见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年,第259 页。这一假说带有明显的泛性论色彩,尚未直接观照人与大地母亲之间的依恋关系。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相比,荣格(Carl Gustav Jung)提出的“母亲情结”则规避了弗洛伊德情结理论的泛性论,②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情结与阴影》,李北容等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 年,第46 页。并开始观照自然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他指出:“一般来说,女人由于她生物的任务,与男人相比,保持着一种原始自然的生命。”③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原型意象》,李北容等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 年,第163 页。荣格对自然与女性关系的探讨是基于女性生物性的特质,因为女性和自然都能孕育生命。弗洛姆(Erich Fromm)则从孩子与生身母亲的“分离”与“合一”出发,审视人与自然母亲的“分离”与“合一”。他说:“孩子降生的时候,便离开了子宫的安全状态,在子宫里他通过母亲的身体而生活,在那里,他依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的诞生,使他产生了存在的分裂,他必须在自己之内重建合一,并且重建与自然界、与人类世界的合一,否则他没有办法忍受存在的分裂。”④埃里希·弗洛姆:《人类的破坏性剖析》,李穆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4 年,第210,211 页。在他来看,人类在尚未与母体分离时,其自然属性较为显明,因而与自然是“合一”的,此时人类主体处于完整且安全的状态;人类与母体分离后,其自然属性逐渐淡化,人与自然开始“分离”,人类主体陷入分裂且不安的状态。因此,人类与生身母亲的分离本质上也暗含人类与自然母亲的分离:前者带来的安全感的缺失和主体的分裂,成为人类潜在的恋母情结的深层心理动因;后者带来的安全感的缺失和主体的分裂,成为人类潜在的盖亚情结的深层心理动因。恋母情结在人与人、人与社会合一的基础上,补偿了人类与生身母亲因分离而缺失的安全感;盖亚情结则在人与自然合一的基础上,补偿了人与自然母亲因分离而缺失的安全感。因而,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恋母情结是盖亚情结最直接的理论源头。

盖亚情结的提出还与生态心理学理论对“世界灵魂”(anima mundi)的探讨有关。⑤“世界灵魂”是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提及的概念,新柏拉图主义进一步确立了它的内涵,指世界上所有事物间的相互关系,整个世界是包容万物的容器;荣格依据这一传统试图把现代人孤立的心灵联结为世界灵魂;布鲁诺则认为世界灵魂是永恒的精神实体,是形式的本源。罗斯扎克说:“世界灵魂是一种嵌入物质实体的心态,她赋予那些原本混乱的事物以理性的形象。她可能会被视为宇宙的女管家,在最广阔的范围中执行着女人传统的家务——清洁、整理与统筹安排。”⑥Theodore Roszak,The Voice of the Earth, New York: Simon &Schuster Building Rockefeller Center,1992,p.139.此处的“世界灵魂”就是地球的灵魂,也是带有女性色彩的灵魂。因为“anima mundi”中的“anima”在荣格心理学中,就是指与“animus”(男性意向)相对应的“女性意向”,所以“世界灵魂”作为一种抽象的存在被比拟为整个宇宙的“女管家”。罗斯扎克用拟人的手法将“世界灵魂”与女性形象结合,这种比拟方式至少可追溯至柏拉图的《蒂迈欧篇》。柏拉图认为“世界灵魂”犹如一个杯子,盛装着各种不同的生命元素并加以调和,这个拥有灵魂的大地可视为“我们的保姆”。⑦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3 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293,291 页。罗斯扎克所说的统筹宇宙万物的“女管家”和柏拉图所说的盛装不同生命元素的“保姆”,本质上就是创生万物的女神盖亚。罗斯扎克进一步强调说:“从柏拉图的信念中可发现,整个宇宙是一个伟大的有机体,她和所有的有机体一样,必须由一个灵魂——一个充满母爱的女性式灵魂——来激活。”⑧Theodore Roszak,The Voice of the Earth, New York: Simon &Schuster Building Rockefeller Center,1992,p.139.“充满母爱的女性式灵魂”(all-mothering female soul)①将“an all-mothering female soul”译为“一个充满母爱的女性式灵魂”而非“一个充满母爱的女性灵魂”,是为了防止将这种“灵魂”简单地对应为“女性的灵魂”。因为从性别视角出发,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可能会有“女性式灵魂”,这与荣格探讨阿尼玛(anima,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意向或女性气质)和阿尼姆斯(animus,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意向或男性气质)一样,不是以生理性别作区分标准,而是以内在的精神气质或灵魂属性作区分标准。就是能将分散的、多样的生命联系、整合、协调起来的大地女神盖亚的灵魂。当人类在内心深处感知到地球“充满母爱的女性式灵魂”时,盖亚情结就会被激活。因此,生态心理学对“世界灵魂”的追索成为探索盖亚情结的重要理论基础。

盖亚情结的提出还与生态批评的女性主义转向有关。生态批评理论认为,要解决生态危机、维持生态平衡就必须关注大地母亲。正如鲁枢元所说:“女人,大地母亲盖亚,文艺女神缪斯,神圣的女性三位一体,这是我们生存天地中至为重要的另一极,忽略了这一极的存在,任何‘生态平衡’都无从谈起。”②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95 页。生态批评对女性与大地之间关系的关注,本质上是将女性主义理论与生态批评结合,将女性的权利与生态的权利结合。从人类文化的权力结构来看,女性与大地都处于被忽视、甚至被压迫的状态:前者受男权中心的影响,后者受人类中心的影响,都带着顽固的二元对立思想,即女性与男性的对立、人类与非人类的对立、自然与文明的对立,所以,男权中心和人类中心有着相同的思维方式。③韦清琦:《绿袖子舞起来:对生态批评的阐发研究》,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74 页。因此,女性命运与大地母亲盖亚的命运紧密相关,在文化领域解放女性也有利于推动在生态领域解放大地。因而生态批评的女性主义视角既是盖亚情结的理论源头之一,也是盖亚情结与生态批评实践融合的具体表现。

总之,盖亚情结起源于神话故事,蕴藏在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中,是生态心理学关注的重要概念,是精神分析理论中恋母情结在生态语境下的衍生物,也是生态批评与女性主义融合的产物。盖亚情结理论的提出,推动着研究者更全面、深入地探讨人类与大地母亲之间的深层心理关系。

二、盖亚情结内涵的两面性

盖亚情结内涵之两面性的理论分析主要是借鉴和发展了传统精神分析学对恋母情结或母亲情结之两面性的理论分析。恋母情结是在人类社会文化场域下探讨人与生身母亲间的深层心理关系,既有其积极的一面——对母亲的爱与依恋,也有其消极的一面——对母亲的恐惧与反叛。生态精神分析理论中的盖亚情结是探讨人类与大地母亲——盖亚之间的深层心理关系,它也具有两面性:积极的一面是人类深层心理中对大地母亲(或自然母亲)的爱与依恋,消极的一面是人类深层心理中对大地母亲的畏惧与反叛。

弗洛伊德在提出恋母情结或俄狄浦斯情结的同时,也提出与之相对立的恋父情结或俄瑞斯忒斯情结。恋母情结是借助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故事,来说明儿童(主要指男童)“恋母弑父”的心理情结;恋父情结则借助阿伽门农之子杀死母亲为父报仇的故事,来说明儿童(主要指女童)“恋父仇母”的心理情结。恋母情结和恋父情结共同构成“恋亲丛”(parental constellation)或者叫“双亲情结”(parental complex),即:“以母亲或众亲为核心的爱恋性的心理情感,亦即子女对异性父母的性恋。”④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达·芬奇的童年回忆》,杨韶刚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年,第168 页。将恋母情结和恋父情结综合考察,可知子女在无意识深处对母亲情感的矛盾性:母亲既可能是他们依恋的对象(俄狄浦斯之母),又可能是他们仇视的对象(俄瑞斯忒斯之母),前者的母亲形象遵循的是母性世界的女性原则;后者的母亲形象遵循的是父性世界的男性原则。

弗洛姆以个体发展的自由为切入点,探讨人类母亲情结的两面性。他指出,儿童在脱离母体实现个体化的过程中,会有难以克服的孤独与无能为力之感,此时人和自然的自发联系会“把个人与世界联系起来,但并没有毁灭其个性……它根植于全部人格的完整与力量中”。也就是说,人与自然间的联系是天然的、自发的,这种联系能帮助人类摆脱自我内心的焦虑和孤独,并在自然之中寻求与母亲合一的感觉,从而找到生命的根基并确立完整的人格。在寻求与自然母亲合一的欲望之外,人类同样也有逃离自然母亲的欲望,因为人类在追寻个体自由发展和创建文明的过程中,“改变了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从完全被动的消极适应变为积极的主动适应,他开始生产;他发明了工具,并在支配自然的过程中,离它越来越远。他开始朦胧地意识到自我或者群类与自然不同;他逐渐明白了自己的悲剧命运:他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要超越自然”。①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年,第19、21 页。弗洛姆进一步分析了人类与自然母亲之间的矛盾关系,认为这种关系呈现出合与分、融入与超越的双重走向,其根源在于现代社会人类个体的自由、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自然是对立的,要获得个体的自由、要发展人类文明就要超越原始的自然属性,同样,荣格在探讨母亲情结时也关注到其两面性。他指出无论男女都有母亲情结,就其对孩子的心理影响来看,有积极的母亲情结和消极的母亲情结,前者表现为孩子对母亲的爱与依恋,后者表现为孩子对母亲的抗拒与逃离。②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情结与阴影》,关群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年,第53、59 页。其中“积极的母亲情结”原文为“母亲情结的积极面”,此处为了与后文“消极的母亲情结”对举,在语言上作了适当的调整。

将传统精神分析学对母亲情结之两面性的考察融入生态语境中,有助于探察生态语境中盖亚情结的两面性,其关注重点已从父母与孩子的心理关系中脱离出来,不再关注母亲情结中的男女性别因素,而是关注人类与自然母亲复杂的深层心理联系。如此,弗洛伊德对恋母情结和恋父情结的探讨,弗洛姆对人类与自然母亲之间既寻求合一又试图分离的矛盾态度的探讨,荣格对积极的母亲情结和消极的母亲情结的探讨都是盖亚情结的一体两面:当自然母亲以俄狄浦斯之母的形象出现时,母性原则中的爱与包容在人与自然之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人类趋向于与自然母亲合一,呈现出积极的盖亚情结;当自然母亲以俄瑞斯忒斯之母的形象出现时,父性原则中的占有与侵犯在人与自然之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人类趋向于与自然母亲分离,呈现出消极的盖亚情结。

盖亚情结的两面性还有两个最重要的原因:一是生态视域下人类的自然观念具有两面性;二是自然现象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决定了“自然母亲”这一形象本身具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这两个原因是相互作用、相互联系的。人类早期的自然观念是一种有机论的自然观,自然被视为活的有机体。这种观念在古希腊哲学体系中已有体现,并在16 世纪的欧洲流行起来,形成一种“有机隐喻”。盖亚情结中自然与母亲间的隐喻关系归根结底就是一种有机隐喻,即认为:“从我们这个物种的朦胧时代开始,人类为了生存,就一直生活在与自然秩序的日常的、直接的有机关联中……16 世纪的欧洲人会用有机体作为联系自我、社会和宇宙的基本隐喻。”③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妇女、生态和科学革命》,吴国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1 页。在有机论的自然观下,整个自然或整个宇宙成为一个相互依存、充满生命活力的有机整体。在此种自然观下,地球盖亚作为人类的母亲以“仁慈的养育者”形象出现。对此,卡洛琳·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说:“有机理论的核心是将自然,尤其是地球与一位养育众生的母亲相等同:她是一位仁慈、善良的女性,在一个设计好了的有序宇宙中提供人类所需的一切。”①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妇女、生态和科学革命》,吴国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 页。有机论的自然观和自然母亲“仁慈的养育者”形象使人类的盖亚情结呈现积极的一面,即人类对自然母亲的爱与依恋,而非对自然母亲的敌视与疏离。

自然作为“仁慈的养育者”形象出现的同时,也可能以“暴力的施虐者”形象出现,即: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工具理性占据绝对的领导地位之后,有机论的自然观被机械论的自然观替代,其结果是自然在人类眼中成为野性、暴力、不可控的存在,“地球作为养育者母亲的隐喻逐渐消失……两种新的观念,即机械论、对自然的征服和统治,成了现代世界的核心观念。女性原则唱主角的有机论精神被破坏了,代之以一种消除了女性原则,或以剥削姿态运用女性原则的机械论精神”。②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妇女、生态和科学革命》,吴国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 页。机械论自然观之下的自然母亲形象完全颠覆了有机论自然观之下的自然母亲形象,自然母亲由“仁慈的养育者”转变成变幻无常的“暴力的施虐者”,这个“暴力的施虐者”是人类需要用工具理性驾驭、征服的对象。

自然母亲作为“暴力的施虐者”形象还有两种典型的情况需重点关注:第一种情况是自然的“暴虐”是客观存在的现象,并未超出自然规律正常的运演范畴,这种“暴虐”是维持自然的整体平衡、推动物种进化所必须的。但在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自然规律并不在人类考量的范围内,所以即便是正常的自然现象也会引发人类的恐惧心理。此时,自然“暴虐者”的形象源于人类非理性恐惧心理的投射,因而容易将自然母亲妖魔化。第二种情况是自然界原本没有的现象,却因为人类先对自然施暴,改变了她正常的运演规律,使之被迫由“仁慈的养育者”变为“暴力的施虐者”。这种情形在现代社会中变得极为普遍,即人类对生态的破坏造成自然功能失调,进而引发一系列自然灾害,这种自然灾害看似是自然所为,实际是人类自食其果。此时,自然表面上是施暴者,实际上是受难者,其“暴力的行为”(自然灾害)也只是受难者的反抗。但自然母亲“受难者”的形象却时常被忽略,因为人类“拒绝承认眼前这位慷慨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位疲惫不堪、精疲力尽或心灰意冷的母亲”。③Joseph Dodds,Psychoanalysis and Ecology at the Edge of Chaos: Complexity Theory,Deleuze/ Guattari and Psychoanalysis for a Climate in Crisis, New York: Routledge,2011.p.88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疲惫的自然母亲再也无力维持那种慷慨、仁慈、情绪稳定的状态,此时,“暴力的自然母亲”是人类自己导致的。

从目前的现状来看,人类与自然母亲之间的深层心理关系逐渐趋于消极,即从依恋自然母亲的积极的盖亚情结走向惧斥、反叛自然母亲的消极的盖亚情结。从理论层面来看,积极的盖亚情结和消极的盖亚情结不是截然分明的,而是在一个“光谱”之中不断滑动,相互影响:当前者占据主导地位时,人与自然的关系会滑向和谐的一端,有利于生态平衡;当后者占据主导地位时,人类就会滑向对自然控制与剥削的一端,造成生态失衡。探索盖亚情结的目的是为了充分发挥积极的盖亚情结的作用,重塑人类有机论的自然观,提请人类看到自然母亲仁慈的一面和受难的一面;同时,规避消极的盖亚情结,淡化人类将自然母亲视为施暴者的观念,化解人类对自然母亲极端的、非理性的恐惧,让女性原则中的爱与包容主导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三、盖亚情结的生态批评效应

盖亚情结也是展开生态批评实践的理论工具,它既能解释作家展开生态书写的深层心理动机,又能作为理论视点,对生态文学文本进行再阐释。反过来,生态文学文本则是作家的盖亚情结得以从生态无意识中浮出表面的文字媒介。为了更好地呈现盖亚情结的生态批评效应,揭示其与生态作家和生态文学文本间的关系,下文以美国生态作家特丽·威廉斯(Terry Williams)的《心灵的慰藉:一部非同寻常的家族和地域史》(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为例展开具体分析。

《心灵的慰藉》是一部较为典型的蕴含盖亚情结的作品,该书文体上属于叙事散文(story essays),语言上采用抒情式的语言(lyrical language),①程虹:《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 年,第325 页。叙事和抒情的结合使威廉斯能更好地揭示自己与生身母亲和自然母亲之间的深层心理关系。从盖亚情结的视角来看,这种深层心理关系是通过两组隐喻关系来显现的:首先是人类母亲养育孩子与自然母亲养育万物之间的隐喻关系——人类母亲和自然母亲作为养育者具有内在的相似性;其次是“我”罹患癌症的生身母亲与面临生态危机的自然母亲之间的隐喻关系——“我”的生身母亲和自然母亲作为受难者也具有内在的相似性。威廉斯笔下的母亲具有养育者与受难者的双重形象,这种内在的隐喻结构使威廉斯将自己对生身母亲的母亲情结(人类小家庭中的亲情之爱)转化为对自然母亲的盖亚情结(自然大家庭中的天地之爱),并最终在自然母亲的怀抱获得“心灵的慰藉”。

(一)作为“养育者”的母亲

作为养育者的母亲(人类母亲或自然母亲)既是客观的、实体性的存在,养育生命实体(对人类肉身的孕育或对自然万物的孕育);又是抽象的、精神性的存在,养育精神生命(对人类心灵的慰藉或对“世界灵魂”的塑造)。威廉斯在描述作为养育者的母亲形象时也从这两个方面入手,试图塑造更加完善的母亲形象。

首先,威廉斯将子宫视为母亲的象征,把母亲作为仁慈的养育者形象描述出来,突出母体对生命实体的养育,此时母亲的形象被赋予具体的存在形态。她说:

母亲与我们之间的联系究竟如何?母亲的作用是呵护我们还是伤害我们?她的子宫是我们最初的栖身之所。正是在这里我们学会了行动和倾听,也是在这里我们被孕育并逐渐成长。在母体内尾巴消失、腮变为肺,我们才得以进化为人。我们在母体内的生存环境是绝对安全的——黑暗、温暖且湿润。这是女性②原文“Feminine”的首字母大写,故此处将“女性”二字加粗。为生命营造的内在的栖居之家。③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50.

“子宫”是母亲与孩子情感关系最初的维系者,新生命在子宫中孕育,子宫是作为“养育者”的母亲最好的象征,它是生命的起点,代表母亲的温暖、细腻与包容,也喻示着母亲的勇敢、坚定与无私。与孕育生命实体的人类母亲形成类比的是孕育万物的自然母亲,人类母亲和自然母亲构成一组相互指涉的关系。为此,作为鸟类专家的威廉斯还将目光转向大盐湖的候鸟,试图用候鸟繁衍生息的过程更具体地揭示人类母亲与自然母亲内在的指涉关系。

威廉斯首先揭示了鸟蛋和人类母体的子宫间相互指涉的关系,即在鸟类的世界中,鸟蛋就是鸟类得以孕育的“子宫”。遗憾的是,随着大盐湖水位的上涨,熊河的候鸟保护基地岌岌可危,许多鸟蛋都变为空空如也、无法再孕育新生命的蛋壳。“空空的鸟蛋壳意味着空空的子宫。大地病了,我们也不再健康。地球的状态与我们人类的身体状态是休戚相关的。”④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p.262-263.这句话将鸟类的状态、大地的状态、人类的身体状态联系起来,凸显出人与非人类物种、人类母亲与大地母亲共生共荣的关系。

威廉斯还揭示了鸟巢与人类母体的子宫间相互指涉的关系:在鸟类世界中,鸟巢也与人类孕育生命的子宫相似。威廉斯说,母亲的遗愿就是希望死后变为一个鸟巢。她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将梳子上残留的母亲的头发放到白杨树上,以此来完成母亲的遗愿。她写道:

我悄悄地打开玻璃门,穿过雪地,将母亲的那团头发铺在小白杨树的枝头——

为了鸟儿——

为了它们的巢穴——

当春天来临时。①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233.

母亲的头发、鸟儿的巢穴、归巢的鸟儿在此处都具有了深刻的象征意义:首先,母亲的头发象征着母爱,这种母爱脱离母亲的肉身后被放置在自然空间、投诸自然万物,人类母亲之爱与自然母亲之爱便融为一体。其次,用母亲的头发建筑的巢穴也具有象征意味,即当母亲的头发变为鸟巢的时刻,便是人类母亲与自然母亲“合体”的时刻,她们共同完成孕育生命、保护生命的任务。此外,这一时刻也是离世的母亲被重新“赋形”的时刻,是肉身陨落的母亲在自然母亲的怀抱中“重生”的时刻。最后,归巢的鸟儿也具有象征性意义,它们不仅指自然界的鸟,也指失去生身母亲后渴望归巢的“我”。“倦鸟归巢”的自然现象喻指“我”既渴望回归生身母亲的怀抱,又渴望回归自然母亲的怀抱。上述三重象征最终向我们展示了两条不同的回归之路:一条是母亲的回归之路,即肉身消陨的母亲回归自然,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与自然母亲融为一体;另一条是“我”的回归之路,即“我”仿佛化身为鸟,回到自然母亲的怀抱,也在精神层面间接地回到生身母亲的怀抱。将母亲的头发铺在白杨树枝头的过程转化为让母爱与生命复苏的仪式,“我”不再执着于在尘世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而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体验另一种更阔大的母爱;“我”在人间失落的母爱化为自然母亲对自然万物的大爱,这是一个从小爱到大爱的循环,也是从人类亲情之爱走向自然之爱的循环。

象征人类母亲的子宫、象征自然母亲的鸟蛋、象征自然母亲的鸟巢三者彼此呼应,使人类母亲与自然母亲的养育者形象得以凸显。选择子宫、鸟蛋、鸟巢作为母亲的象征,是因为三者具有相似的形态,且这种形态指涉女性最基本的特征:“女性作为大圆(the Great Round)、大容器(the Great Container)的形态,它倾向于包容万物,万物产生于它并围绕着它,就像一笔永恒的财富……这些基本特征几乎永远具有一种‘母性’的决定因素。”②埃利希·诺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李以洪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年,第24 页。所以,当母亲的头发变为鸟巢时,母亲则变为更具包容性的“大容器”或“大圆”,变为万物的养育者,与自然母亲“同形同性”。

其次,威廉斯认为人类母亲与自然母亲作为精神性的存在,也具有相互指涉的关系。母亲作为抽象的、精神性的存在,孕育着抽象的、精神性的灵魂——母亲对不以实体而存在的灵魂的养育,是威廉斯“心灵的慰藉”之深意所在。当生身母亲的肉身消陨后,母亲精神性的作用便融于自然。正因如此,威廉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一次次地走进自然空间,试图在广阔的自然中触及生身母亲的灵魂,也触及自然母亲的灵魂,进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她写道:

有人提醒我说,我崇敬的东西和从母亲(Mother)那里汲取的东西都藏于大地之中。我只需将手放在山脉那黑色的腐殖土上或沙漠那贫瘠的沙地上,就能唤回母亲(mother)的灵魂。她的爱,她的温暖,她的呼吸,甚至她拥抱我的双臂——就是浪花、微风、阳光和湖水。①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214.

威廉斯此处有意识地使用了大写的“Mother”和小写的“mother”:前者指肉身消陨后的母亲已将自己的精神融于大地,此时生身母亲与自然母亲合一,故用大写的“Mohter”;后者指“我”的生身母亲,故用小写的“mother”。“我”的生身母亲身归天地后,“我”将自己对母亲的心理依恋放置到了阔大的自然空间中,变为对自然母亲的心理依恋。母亲的肉体腐蚀之后是否早已融于山脉那黑色的腐殖土之中?母亲的灵魂是否早已贯注进大地的灵魂?“我”用手抚摸大地、感受大地的温度时,是否就在感受母亲灵魂的温度?威廉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的,飞溅的浪花是母亲的心跳,温暖的阳光是母亲的体温,微风是母亲轻柔的呼吸,“我”漂浮在大盐湖之上是母亲用双臂在拥抱“我”。威廉斯的文字充满文学想象,使人类的母亲情结在文学想象中得以升华为深层心理中对自然母亲的依恋情结。情感升华后的威廉斯意识到“我肉身性的母亲(physical mother)已经走了。我精神性的母亲(spiritual mother)依然存在”。②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241.这个精神性的母亲存于广阔的天地之间,是天地大爱的象征。

人类母亲与自然母亲不仅具有生理上的相似性,更具有精神上的相似性,二者都扮演着养育者的角色,孕育人类的肉身,也孕育人类的心灵。过去由“生身母亲——我”构成的人类家谱,现在成了由“生身母亲——我——自然母亲”构成的自然家谱,“我”则成了一个重修家谱——将人类家谱和自然家谱融合的人。在重修家谱的时刻,“我”依恋生身母亲的恋母情结也转变为依恋自然母亲的盖亚情结。

(二)作为“受难者”的母亲

威廉斯将自己的家族称为“单乳女性家族”。她的祖母、外祖母、母亲和6 位姑姑都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她本人也在34 岁时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威廉斯家族的女性都是以“受难者”的形象出现,女性受难也是整个家族在受难,引发家族苦难的根源是他们生活的犹他州地处美国核试验基地的下风口,核试验带来的污染成为威廉斯童年的阴影,也成为她整个家族甚至是整个犹他州的阴影。威廉斯写道:

我分享了一个难以忘却的梦。我对父亲说,从我记事起,这么多年以来我总会想起从沙漠的夜空划过的一道光——这种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我只要去犹他州的南部,就怕再见到它,那道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山丘和台地。

“你的确见过。”他说。

“见过什么?”

“炸弹。烟雾。那时我们正从加州的里弗赛德市开车回家。你坐在黛安娜的腿上。她当时已怀有身孕。”

……

我注视着父亲。

“我以为你知道,” 他说,“在五十年代,这是极寻常的事儿”。

就在此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生活在欺骗之中。美国西南部的孩子都喝着从被污染的牛身上挤出的奶,甚至喝着自己母亲被污染的母乳长大。多年后,我的母亲——和家族中的其他女性成员,构成了我们这个单乳女性家族。③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p.282-283.

威廉斯没有直接诉说苦难,也没有剑拔弩张地批判现实,而是以“梦”为开端,从虚处落笔,通过与父亲的对话逐步推进,最终化虚为实,直至触及人类心灵的根基:原来那不是梦,而是童年就埋下的阴影,那个阴影在“我”的心里根深蒂固且有超现实的魔幻色彩,以致于“我”一直视其为梦境,甚至深信它只能是梦境,殊不知现实比梦境更魔幻。这是从虚处落笔的好处,在虚与实交错相生的过程中实现对现实强有力的批判。随后,威廉斯又讲述母亲和整个家族的阴影,即那时的母亲正怀着身孕,她的癌症也许在那时就已潜伏在身上;也讲述美国西部所有孩子、所有母亲的阴影,即他们都在遭受欺骗,都受到核污染的威胁,核爆炸于他们而言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是司空见惯的日常,也是一切悲剧的起点。当然,对人类灾难的叙述只是威廉斯整个抒情叙事文本的起点,其终点是要由人类母亲和人类孩子的受难推及自然母亲和自然万物的受难。

首先,威廉斯用身体隐喻和疾病隐喻塑造母亲的受难者形象,将人类母亲的受难与自然母亲的受难关联起来。她说:

每当新一轮核试验进行时,乌鸦都会注视着此起彼伏的沙漠。成片的妊娠纹出现了。大地的肌肉在萎缩。

妇女们再也无法隐忍。她们是母亲……人类与大地之间的契约在订立之后,又被撕毁。妇女们正在起草一份新的契约,因为与她们深谙自己的命运一样,她们也深谙大地的命运。①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288.

“妊娠纹”(stretch marks)、“肌肉”(muscle) 本是形容人类身体的词汇,现在用于形容“大地母亲”,②此处的“大地母亲”与前文的“自然母亲”在内涵上是一致的,此处用“大地母亲”是为了与引文中威廉斯对沙漠或大地的叙述保持一致。以此凸显核试验对沙漠地表形态的破坏,目的是以身体隐喻和疾病隐喻的方式,将人类母亲身体上遭受的痛苦与大地母亲“身体上”遭受核弹重创的痛苦、人类母亲罹患的癌症与大地母亲罹患的“癌症”(核污染)并列,提升人类母亲对受难的大地母亲“感同身受”的能力。人类母亲与大地母亲在身体创伤上的相似性,使二者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人类母亲尝试起草新的契约,调和人类与大地母亲之间的关系。“契约”同样具有象征性:既象征着大地母亲具有独立的主体性,人类母亲与大地母亲需要缔结象征平等与和谐的契约;也象征着人类母亲与大地母亲在精神层面的契合,这种契合不仅基于二者同为养育者的志同道合,而且基于二者同为受难者的惺惺相惜。

其次,人类母亲和大地母亲在受难以后,已无法再隐忍退让,于是二者作为受难者又同时转变为反抗者。威廉斯仍采用记梦的方式记述受难者的反抗。在梦里,世界各地的妇女来到沙漠中的核试验禁区,她们此行的目的是为子孙后代和大地索回沙漠:

在黑暗的掩护之下,10 位妇女小心翼翼地从铁丝网下溜过,进入那片被污染的土地。她们是擅自进入的。在月光下,她们根据郊狼、沙狐、羚羊、地松鼠及鹌鹑提供的线索,朝水银城走去。她们悄无声息、谨慎小心地穿越迷宫似的约书亚树丛。当天空出现一丝曙光时,她们便停下来喝茶、分享有限的食物。她们闭上双眼,是时候发自内心地去抗议了,因为一个人若否认自己与大地的血缘关系,就是对自己内心的背叛。③Terry Tempest Williams, 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2018,p.288.

梦中的10 位妇女既是人类母亲的代表也是大地母亲的代表,她们能与郊狼、沙狐、羚羊、地松鼠、鹌鹑等自然动物为伴,读懂它们留下的线索——此刻人类母亲、大地母亲、大地上的万物生灵已结为同盟。这一同盟达成的深层原因是妇女们发现自己与大地血脉相连的关系,此种关系是她们心灵的根基,是不可背叛的。所以,即便她们被士兵逮捕,仍旧大声歌唱并宣告:反抗不会停止,思考不会停止,悲伤的泪水不会停止,追寻希望的脚步也不会停止!

与上述梦境相对应的现实是,威廉斯与9 位犹他州人也因进入军事禁地被捕,但她对自己的亲身经历着墨颇少,对梦境中妇女们的故事却详加描述。或许她是有意淡化现实,以便用虚实相生、如梦似幻的方式间接呈现人类在生态拯救之路上不断努力却又略显迷惘的状态:人类到目前为止尚未在现实世界中寻得拯救生身母亲和自然母亲的可靠之法,大多数人也尚未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与自然之间的联系,缺乏正视自己内心的自觉与勇气,更不具备釜底抽薪、解决现实危机的决心。梦中那些敢于正视自己内心的妇女与对生态危机尚无深层心理关怀的当代人形成鲜明对照。在梦境与现实的交错叙事中,威廉斯揭示了自己(对生身母亲和自然母亲)深层的母亲情结,也暗示人类应该更多地关注人与自然之间潜在的心理关系。威廉斯笔下的自然母亲成了无辜的受难者和有着强烈责任感的反抗者。

威廉斯将自然母亲视为养育者、受难者,甚至反抗者,唯独没有将其视为“暴力的施虐者”。她对自然母亲的态度体现了其独特的归因方式:普通大众在面对与自然有关的困境或灾难时,会把一切都归罪于自然,将自然视为一个“暴力的施虐者”和令人恐惧的、妖魔化的存在;而与前者完全相反的是,她在深层根源的追问中发现真正的“施暴者”其实是人类自己,母亲罹患的癌症、自己整个家族女性遭受的苦难,甚至整个美国西部女性与孩童遭受的苦难,都源于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和不加节制的欲望。在很多灾难,尤其是自然灾难面前,自然看似是直接的施暴者,但从本源上来看,她其实也是受害者之一。如此,在威廉斯的文字之中,自然作为“暴力的施虐者”的形象被隐去。

以上是从盖亚情结出发,对威廉斯的《心灵的慰藉》一书进行的再阐释,由此发掘该文本中的深层生态心理内涵。同时,在对该文本再阐释的过程中,也验证了盖亚情结的生态批评效应。

四、结语

上述探讨一方面是从理论层面出发,对盖亚情结的理论源起和多重内涵展开探讨,将传统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恋母情结推至生态精神分析中的盖亚情结,扩宽了“情结”一词的使用场域,使之从社会文化场域走向生态场域。因而盖亚情结理论的提出丰富了传统的精神分析理论。另一方面是从理论运用层面出发,将盖亚情结作为生态批评实践的理论工具,运用到具体的生态文学文本批评中,证实其对生态文学文本的阐释能力。反过来,以生态文学文本为媒介,人类生态无意识中的盖亚情结也能得到文学性的再现,让人类重新找到“回到自然母亲怀抱”的心理路径。当人类在心理层面或灵魂层面觉知自我与自然母亲之间的情感时,才有可能在现实层面展开切实的生态行动,弥合人与自然的分裂。所以,盖亚情结理论的提出也为生态批评找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猜你喜欢
盖亚威廉斯情结
祝你生日快乐
盖亚太空望远镜——太空探索故事(7)
渐渐淡出那儿时的情结
告别“GDP情结”
雷蒙·威廉斯“文化革命”观发微
难舍难分的情结
渐渐淡出那儿时的情结
白墨黑鸽(十六)
白墨黑鸽(八)
妈妈的红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