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在何处:哈丽特·瑞特沃的新动物史研究

2022-04-05 02:20⊙陈
鄱阳湖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史学人类动物

⊙陈 权

2022 年8 月,第23 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在波兰波兹南召开,动物与人类历史是本次会议的三大主题之一。动物史成为国际史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与哈丽特·瑞特沃(Harriet Ritvo)的杰出贡献是分不开的。瑞特沃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被誉为动物史研究领域的国际权威、动物研究领域的带头人。①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自1980 年代以来,瑞特沃撰写并出版了大量动物史领域的研究论著,其“开创性的工作启发了无数关于动物史的书籍”,②Charlotte Sleigh,“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Special Issue: Transnational History of Science,vol.45,iss.3,2012,p.468.使动物史研究渐成气候。史家约书亚·斯佩克特(Joshua Specht)指出,纵然瑞特沃不是第一位动物史家,但其学术生涯却反映了动物史研究从边缘到主流的发展过程,而且她本身也是这一过程的关键人物。③Joshua Specht,“Animal History after Its Triumph: Unexpected Animals,Evolutionary Approaches,and the Animal Lens,”History Compass, vol.14,iss.7,Jul.,2016,p.326.

瑞特沃的学术生涯几乎都是在其家乡剑桥市度过的。1946 年,瑞特沃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的剑桥市。该市拥有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两所高校,瑞特沃分别在这里求学与任教。瑞特沃的本科和博士就读于哈佛大学。1975 年,瑞特沃取得博士学位后,曾在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工作过4 年。1979 年,瑞特沃获得麻省理工学院教职,之后便一直在学院工作,直至退休。工作期间,她成果迭出,还获得了怀丁作家奖(Whiting Writers' Award,1990)与古根海姆奖(Guggenheim Fellowship,1990)。瑞特沃于1995 年被擢为麻省理工学院阿瑟·康纳历史讲席教授(Arthur J.Conner Professor of History,MIT),2005 年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2007—2009年担任美国环境史学会副主席 候任主席,2009—2011 年担任美国环境史学会主席,2020 年获得美国环境史学会颁发的杰出学者奖(Distinguished Scholar Award)。

瑞特沃的研究领域主要为动物史、环境史、英国近代史等既有重叠又有区别的史学分支,但其学术焦点主要在动物史领域。在瑞特沃的研究成果中,《动物庄园》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一书的影响较大,这也是瑞特沃出版的第一本专著,国内有学者称之为“动物史领域的奠基性著作”。②陈怀宇:《历史学的“动物转向”与“后人类史学”》,《史学集刊》2019 年第1 期。该书不仅帮助瑞特沃获得怀丁作家奖,还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创建百年之际,入选该社100 部最重要的出版物。继而,瑞特沃还出版了《鸭嘴兽和美人鱼:分类想象的臆造》③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与《高贵母牛和混血斑马:关于动物和历史的杂文》④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两部书:前者于1997 年出版,第二年便获得英国文化协会人文奖(British Council Prize in the HumanitiesHonorable Mention)提名;后者则是一本论文集,汇集了瑞特沃有关动物史研究的重要论文。瑞特沃有关动物史的论文,不仅细致回答了动物史的学术来源、实践难题等理论性质的问题,而且开始尝试动物史的实证研究。⑤“Harriet Ritvo,”May 16,2022,https://history.mit.edu/people/harriet-ritvo/,June 16,2022.此外,在2012 年荷兰乌特勒支召开的关怀动物大会(Minding Animals conference)上,该会议的主题发言人一共有13 位,瑞特沃是唯一一位以历史学家身份作主题发言的与会学者,由此可见其在动物史领域的学术地位。⑥Harriet Ritvo,“Among Animals,” Environment and History, vol.20,no.4,November 2014,pp.494-495.对于这样一位动物史领域的开创性史家,目前国内史学界对其的引介与研究还较为缺乏。

国内史学界对西方新动物史(new animal history)⑦新动物史的兴起,是西方史学界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结果,旨在消解历史叙事中的人类中心主义,试图呈现动物的历史主体性。而在传统史学中,史家常常将动物作为农业史、经济史的配角,动物处于史学研究的主流之外。的关注与探讨颇为深入,并呈现焕发之势。较早关注该领域的学者是陈怀宇,所著《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一书在导论部分对西方动物史研究作了学术史梳理。⑧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2018 年“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引发热议,《史学集刊》杂志以此为现实背景组织了主题为“‘后人类史学’的探索和展望”的笔谈,其中就涉及动物史研究。此后《史学月刊》杂志在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栏目刊发了两篇有关动物史研究的文章。2020 年,台湾《成大历史学报》也集中刊发了关于动物史的论文。⑨涉及的文章主要集中于《史学集刊》2019 年第1 期、《史学月刊》2019 年第3 期、《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世界历史评论》2021 年秋季号。2021 年,《世界历史评论》秋季号也以“欧亚历史上的动物与人类”为主题刊发专辑。上述文章对西方新动物史的概念界定、现实背景、内在理路、研究方法等作了细致的引介与学术史梳理,但理论引介较多、人物分析较少。瑞特沃作为西方新动物史研究领域的执牛耳者,可以为我们了解西方新动物史提供一个切入点。有鉴于此,笔者通过梳理史家瑞特沃的相关论著,拟从瑞特沃的史学实践入手,探讨其动物史的研究对象、研究史料的选择与使用以及研究方法的独特之处,希冀以此考察新动物史与传统动物史之间的区别。本文不揣浅陋,疏漏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史家可能需要一个新玩具”

传统动物史强调以人类为中心,动物或为史学研究的点缀和背景,或为人类消费和利用的对象,“动物作为一种经济商品或食材,是过去史学中常出现的主题”,①郑丽榕:《台湾动物史书写的回顾与展望:以近二十年来为主的探讨》,《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这也反映了动物在人类社会中常常处于被控制、被使用的局面,它们“借由许多方式,贡献于工业与经济成长”。②希尔妲·基恩:《动物史学》,卢耕尧译,《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中国台湾学者李鉴慧指出,动物史研究一般夹藏在我们所熟知的领域中,其源流“一般或许会更倾向归于其他各类史学领域如贸易史、经济史、宗教史、生态史、物质文明史等”。③李鉴慧:《由边缘迈向中央:浅谈动物史学之发展与挑战》,《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第253 页。动物只是农业史、经济史等研究的配角,人类的历史才是主角。此外,历史地理中也多以非人类动物为研究主题,研究动物的分布规律、迁徙路径等,并以此补证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

新动物史以非人类动物为书写中心,强调非人类动物的主体性、能动性。史家将宠物作为史学研究的新主题,曾被认为是“史家可能需要一个新玩具”(historians may need a new toy)。④Charles Phineas,“ Household Pets and Urban Alienation,”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vol.7,no.3,Spring,1974,p.339.虽然其中暗含揶揄,但也不乏创见,即一些史家开始关注“底层中的底层”的非人类动物。史家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tbugh)曾颇有远见地指出:“如果我们把人类的偏见暂时放在一边,那么,就有可能论证,在若干个世纪里人类在历史上起的作用,并没有其他一些动物,例如虱子或老鼠所起的作用那么显著。”⑤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年,第328 页。李鉴慧指出,动物史研究的目标就是挑战“人类中心主义”。动物研究者高度重视对知识论与本体论的反思,他们在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下,开始反思知识传统中相互缠绕的二元对立框架,如“文化vs.自然”“社会性vs.生物性”“人类vs.动物”等,并检讨人类如何建构一个独尊人类的历史观。⑥李鉴慧:《由边缘迈向中央:浅谈动物史学之发展与挑战》,《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反思人类中心主义是新动物史的研究指向。

瑞特沃笔下的动物史研究对象并非只是非人类动物,还有与动物联系密切的动物园,人类与非人类动物之间相互传播的人兽共患疾病,以及作为人类情感寄托的宠物,呈现多样性。但瑞特沃的研究并非巨细无遗,而是主要以哺乳动物为主。瑞特沃明确指出:“按照惯例,我用‘动物’来指代除人类以外的哺乳动物。”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391.由此可见,瑞特沃的动物史研究偏向哺乳动物。在哺乳动物中,家畜是瑞特沃的重要考察内容。家畜是指被人类驯化的哺乳动物,主要包括牛、猪、狗等常见动物。瑞特沃认为,家畜既可以体现哺乳动物的特点,还可以缩小其范围,便于开展研究。⑧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40.家畜经常出现在瑞特沃的笔下,不仅在于其所具有的经济效益能够满足人类需求而被人类社会普遍饲养,而且在于其相对容易被人类观察及与人类互动,人类历史文献对其也有较多记载,此外还带有被人类赋予的价值色彩。瑞特沃指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学者对个别动物的描述通常是以人类利益为出发点的,最好的动物是温顺且愿意为人类服务的,最坏的动物则反之,不仅拒绝为人类服务,而且还挑战人类的优越性。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7.

动物的圈养与驯养也可以证明人类的优越地位。动物的驯化被视为人类战胜自然的重要象征,被视为人类实践活动中的进步行为。例如,对狗的驯化被视为文明进步的一个标志。②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0.动物得以驯化是由于人类的目的与行为所致,而这也正是人类文明的实践产物,因而驯化的动物和野生的动物经常被用以区分文明社会与野蛮社会。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6.驯化动物不仅可以表现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还可以区分社会内部的不同阶层。瑞特沃发现,多数动物普及读物往往选择家畜,原因就在于家畜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人类与动物主仆之间若隐若现的关系。④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41.人类与家畜的关系,即人类对家畜的控制,甚至可以象征一个有序的社会等级制度。同时,瑞特沃也指出,在早期的儿童自然史文献中,底层民众与低等动物的等式隐喻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隐含的假设,即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比家畜更美好、更文明。⑤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46.这无疑是人类中心论的体现。

未被驯化的哺乳动物同样也是瑞特沃的关注对象。瑞特沃发现,英国近代流行的动物史书籍一般选择忽视野生动物,即便注意到野生动物,也是倾向于将其描述为“既危险又堕落的动物,就像外来族群以及被社会排斥的人群一样”,多数野兽的食肉行为及其具有的攻击性,使其敢于挑战人类,而非像驯化动物那样服务人类,野兽是拒绝接受人类统治地位的叛逆者。⑥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23-25.野生动物象征着无序与混乱,是对有序的社会等级制度的威胁,是对人类与动物之间的上下级关系的破坏。普及读物忽视野生动物的原因就在于此。然而,瑞特沃发现,这一情况在维多利亚时期却发生了变化,高度有序的美学被重视不规则性和缺乏约束的美学所取代,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3.这反而导致野生动物引起了大众的注意与同情。

人兽共患病简单来说就是指在部分动物与人类之间传播且在流行病学上存在关联的疾病,如鼠疫、狂犬病、禽流感等感染性疾病。人兽共患病既是动物史研究的重要切入点,同时也体现了动物史家的现实关怀。瑞特沃在《动物庄园》一书中,专题分析了狂犬病对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人类社会的影响及其背后的隐喻意义。

狂犬病是通过动物传播狂犬病毒给人所致的传染病,其中又多以狗的传播最为常见。瑞特沃发现,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狂犬病致人死亡数量其实是远少于诸如牛瘟、口蹄疫以及胸膜肺炎等人兽共患病,但狂犬病所引发社会担忧的规模和强度却远大于其他传染病。而产生这一矛盾现象的原因在于处理牛瘟等疾病的团队相对较小,其波及的范围也仅限于农民和商人,同时“对致病原因和影响的担忧通常是短暂的”,疫情一旦结束,“在公众意识中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167-168.与此相反的是,狂犬病却保持了较高的公众知名度,原因在于报纸经常报道、议会专题讨论、政府组织主题调查等形式提高了公众对狂犬病的了解程度。公众对狂犬病的强烈反应可能是由于处理狂犬病的医生倾向于选择“具有恐吓能力的实际解释”,加之有关狂犬病爆发的信息主要由媒体机构刊发,其措辞往往激发并加剧了恐惧。甚至直到19 世纪末,大多数官方发布的狂犬病控制措施都不是由医学科学的术语构成的。②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168-188.这些都使得狂犬病成为路人皆知且咸有所惧的传染病。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狂犬病在一定程度上是话语建构的结果。受狂犬病感染动物的数量相对较少,经济价值极低,但与之相矛盾的是,狂犬病爆发的象征意义却不断增强。瑞特沃认为,狂犬病“所引起的关注可能是其复杂且有时相互矛盾的修辞功能的结果,而不是其对公共健康的潜在影响”,加之“与主流的人道运动和科学机构有重叠关系的公共卫生官僚机构,将狂犬病理解为令人不安的社会力量的另类表现形式”,这些都使得“狂犬病作为一种隐喻疾病可能比作为一种实际疾病更具威胁性”。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70.此外,农村精英在举行狩猎活动时,猎犬也是重要参与者。瑞特沃指出,如果说猎犬象征着绅士和贵族对维多利亚时代农村社会的轻易控制,那么猎犬中狂犬病的流行是在暗示这种控制的危险。④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82.官僚机构与上层贵族都将狂犬病与底层社会及其不安因素相联系,这也揭示了维多利亚时期狂犬病的隐喻所在。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狂犬病的病源调查与预防政策也具有象征意义。狂犬病的传播途径不明确,增加了维多利亚时期人们的恐慌。当时人们认为,没有接触过狂犬病动物的人也会患上狂犬病,其迷惑性完全不受经验影响。⑤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73.瑞特沃指出,官方通过对底层社会污名化和限制危险人群来落实其防疫政策,这主要是基于这一人群与处于特殊风险的动物存在转喻联系。例如,犬类许可证是由主人携带的,而非动物携带,证件甚至也可以直接证明主人身份。⑥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88.佩戴口罩是狂犬病的防治措施之一。瑞特沃指出,“口罩的魅力在于它发出危险信号的能力,而不是防止感染的传播”。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90.要求犬只佩戴口罩,显示了政府干预普通人生活的权力。为了压制违禁行为,政府也会采取暴力手段。例如,警察通常当场将未戴口罩的狗直接打死。⑧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191-1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关于狂犬病的病源调查与防治措施带有明显的符号色彩,而非单纯的医学治疗问题。

就狭义而言,宠物是人类为精神需要而饲养的动物。作为宠物的动物不仅是驯化的结果,而且还是人类的情感寄托。在《动物庄园》一书中,瑞特沃曾辟专章论述动物宠物。瑞特沃以朱迪思·内维尔·里昂顿(Judith Neville Lytton)及其著作《玩具狗及其祖先》(Toy Dogs and Their Ancestors)为研究的切入点,里昂顿在书中批判了养狗业对狗“一系列精细的等级区分”的做法。瑞特沃认为,这种精心设计的分类系统以动物的生理属性为基础,并且在宠物手册与动物巡演中被无限重复,这些都体现了动物商人存在区分等级的需要以及对等级地位的重视。在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由于大多数养狗人属于城市商业和专家阶层,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爱狗的形象变得更加重要,这一形象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稳定的等级社会愿景。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4.宠物在很大程度上被赋予了等级色彩。

人与宠物的关系间接表达了一种等级关系。宠物最早出现在中世纪,主要是朝臣和教会特权人士的玩物。在圣公会中,教会还曾试图压制低级僧侣和修女饲养宠物。②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5.在文艺复兴时期,饲养犬只是上层阶级的特权,饲养者多以贵族妇女为主。继而在维多利亚时期,中产阶级也开始流行饲养宠物,毕竟“选择上流社会的业余爱好是巩固自己社会地位的一种方式”。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84-85.瑞特沃认为,中产阶级饲养闲置动物是一种从社会上层借来的习俗,其行为背后构成了一种希望同化的隐喻性尝试。④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7.中产阶级借此学习或模仿贵族的生活方式。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宠物多以狗为主。饲养宠物狗既不需要巨大的财富,也不需要广阔的土地。⑤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5.中产阶级很容易满足这些条件,因而饲养宠物狗成了中产阶级模仿上层社会的最优选择。这也使得商人发现“一系列新的商业机会”,宠物交易、项圈售卖、犬舍产品、出版业等皆是致富之路。⑥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6.瑞特沃根据一份宠物狗买卖记录发现,饲养支出“最终是指向主人的地位而不是狗的地位”。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7.宠物的背后是主人,即是此意。

人们给宠物划分等级,原因在于人类社会本身就存在阶级壁垒。与其他食用或役用的畜禽相比,宠物几乎没有任何经济价值,情感寄托与修辞目的是其存在的重要意义。⑧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21.宠物的等级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血统来划定的,而血统通常又是人为选择的结果。血统纯正意味着宠物的某一方面特性得到了强化,不会因为杂交而被削弱。如果饲养一只良种狗是其主人进入上流社会的转喻形式,那么良种狗的血统世系与展览位次则在隐喻上与贵族世系及其等级等同。瑞特沃认为,人们划分狗的品种和等级,恰恰反映了人类社会的等级制度。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93-105.此外,对猫科动物的精心分类也是一种投射,因为大多数猫科动物的品种是语言建构的结果,而非生理上的不同所致。②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20.此即宠物的修辞价值所在。

动物园是动物史研究的重要内容。在人类社会迈向城市化进程之后,动物园成了普罗大众了解动物的重要窗口,同时也是动物史家观察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的重要媒介。在《动物庄园》一书中,瑞特沃援例斯坦福德·莱佛士爵士(Sir Stamford Raffles,1781—1826)的生平事迹,以此论证动物园对英帝国的重要作用。莱佛士不仅是一位专研动物学与植物学的博物学家,还是英国在东南亚殖民地的重要官员,至今在新加坡还有其在殖民时留下的符号痕迹。莱佛士回到英国后,开始兴办有关东南亚自然史的藏品展览,还协助建立了伦敦动物园,并担任第一任园长。瑞特沃认为,“莱佛士作为博物学家的活动与其作为殖民管理者的关注是相契合的”,因为“对捕获的野生动物的驯养与研究,不仅象征着人类对自然世界的掌握,同时也象征着英国对偏远地区的统治。此外,他也提供了一种生动形象的修辞来重演并扩展帝国工作”。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05.这种生动的修辞就是动物园。

回到英国的权力中心之后,莱佛士以建立动物园的隐喻形式继续帝国的殖民诉求,但当时建立动物园并非如现今这般轻松,向英国国内运送东南亚野生动物困难重重,长时间海路运输使得野生动物大量死亡。莱佛士认为,当时的伦敦动物园与动物展览只是“为了激起大众的好奇心,而不是为了庆祝少数人的成就”。④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06.于是莱佛士创建了伦敦动物协会,并开始豢养野生动物,将其作为“人类统治的通俗象征,也作为英帝国事业的更精确、更精致的比喻”。⑤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06.瑞特沃认为,莱佛士的上述做法可能把取悦人群的动物展览和动物园的隐喻意义解释得过于狭窄,因为野生动物作为政治权力象征的标志由来已久。在19 世纪的英国,从单一的动物展览向动物园的转变,更有力地展示了征服的象征意义,因为“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动物被关在铁栅栏里,比一两只动物更能呈现出引人注目的统治景象”。⑥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07.这种转变不仅是人类征服大自然的再现,而且是英帝国扩张事业的形象展示。

伦敦动物园是英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的重要标志。瑞特沃指出,如果皇室将伦敦动物园作为其私人领地的隐喻性延伸,那么在一定意义上在摄政公园的游客也是如此,因为动物园是全民共享的公共机构。19 世纪英帝国版图的扩大不仅体现在地图上,而且也体现在动物园里。动物园在实际意义上也说明了英国的经济实力。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30.动物来自世界各地,需要长途运输,而且在运输的过程中还要避免动物大量死亡的错误。“将它们安全地运送到英国,想办法让它们活着”,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32.这就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进行维持。19 世纪英国动物园的建立隐喻了英国殖民扩张的过程,而且动物园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英国帝国殖民话语建构的重要工具。

二、“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材料”

史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接受采访时曾说道:“新的主题带来了对新的史料的关注,文学作品、视觉形象等被发掘为史料;即使是传统的史料,如官方文件等,也以新的方式来阅读,人们力求寻找它们的措辞方式和表达偏见。”②杨豫、李霞、舒小昀:《新文化史学的兴起——与剑桥大学彼得·伯克教授座谈侧记》,《史学理论研究》2000 年第1 期。无论是发掘新史料,还是对旧史料的再解读,都意味着史料在史学研究中的重要性,毕竟在档案馆枯坐一段时间是史学的入门仪式。③玛丽亚·露西娅·帕拉蕾丝-伯克:《新史学:自白与对话》,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169 页。动物史研究也不例外。例如约翰·华莱士(John H.Wallace)所著《美国的马》一书,在今天看来似乎是一本普及读物,但是这本书却填补了美国史学中有关马的研究空白。华莱士在著作中多使用杂志、书信等文字资料来探寻马的历史。④John H.Wallace, The Horse of America, New York:Published by the author,1897.此外,国内研究也有例证。张博发现,国内较多关注动物的农业史及历史地理等学者,其研究多“主要依托于历史文献”。⑤张博:《从近20 年〈历史地理学杂志〉的相关文章看西方历史动物地理研究的新动向与启示》,《史学理论研究》2020 年第1 期。但传统动物史过度依赖人类文献也有其弊端。例如,有学者认为,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在《人与自然世界》一书中“压倒性地使用文学资料与档案,导致书中的动物多是虚拟的”。⑥Hilda Kean and Philip Howell,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nimal-Human History, Routledge,2018,p.4.

为了弥补上述缺憾,新动物史在依靠人类文献的同时,积极扩大史料的来源范围。皮埃尔·塞尔纳(Pierre Serna)教授认为,动物史研究史料并不丰富,“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材料”。⑦皮埃尔·塞尔纳:《法国动物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塞尔纳教授访谈录》,黄浩、李惟一译,《世界历史评论》2021 年第4 期。考古资料、视觉资料等史料开始进入史家的视野。学者桑德拉·布莱克(Sandra Swart)指出,动物的遗骸,其表现形式无论是实物的还是图片的,都为没有书面资料的学界提供了来源。⑧Sandra Swart,“ ‘ But Where’s the Bloody Horse’ : Textuality and Corporeality in the ‘Animal Turn’,”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vol.23,iss.3,p.273.史家琳达·卡洛夫(Linda Kalof)尝试并行使用视觉资料与叙事文本的方式来考察动物,其中视觉资料包括岩画、壁画、书中插画等影像资料,以及雕刻、青铜器等可供观察的实物资料。⑨Linda Kalof, Looking at Animals in Human History, London: Reaktion Books,2007.新动物史为了凸显动物在人类历史中的主体性与能动性,消解史学研究中隐含的人类中心主义,常常寄希望于史料的多样性、丰富性。史料选择的多样性,正是瑞特沃新动物史研究的重要特色。

瑞特沃不仅重视人类文献的运用,而且强调对实物证据的使用。前者不必多说,后者是主要包括动物遗骸、动物标本、动物考古遗存等。瑞特沃指出:“在许多情况下,动物遗骸已经(并将继续)被解释为无法挽回的人类证据的替代物。”⑩Harriet Ritvo,“Among Animals,” Environment and History, vol.20,no.4,November 2014,p.495.在《鸭嘴兽与美人鱼》一书中,瑞特沃就多次提及鸭嘴兽标本,以及当时人们对标本所作出的惊讶反应,以致有人甚至对鸭嘴兽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认为这是一种骗术。①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4.同时,瑞特沃使用考古资料来论证传染病对游牧群体与定居社区的影响,认为传染病对游牧群体影响较小,对定居社区影响较大,原因就在于固定水源以及人口流动性大。②Harriet Ritvo : “Animal Planet,” Environmental History, vol.9,no.2,Apr.,2004.动物史家对实物证据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没有文本史料的缺憾。

瑞特沃对广告资料关注较多。广告作为社会生活的重要反映,独具史料价值。瑞特沃使用的广告多是一些文本资料,例如报纸、杂志等媒介。近代英国以动物为主题的展览,广告宣传就是其重要的营销手段。18—19 世纪的英国人对畸形动物的关注就颇具典型。畸形动物包括人类,如巨人、侏儒等。瑞特沃发现,广告对巨人的描述一般都很简单,因为巨人除了身高之外,特点单一,并不引人注目,③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148.但对雌雄同体人的宣传则十分细致,并粗略表达了如下意图:普通观众有权饱览第二性征,但若要查看第一性征则需要付费。瑞特沃认为,社会大众对性异常的共同关注跨越了阶级;同时,广告中反复提及儿童、仆人和劳动者以及地位较高的赞助者,也表明了观众的多样性。④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1.

瑞特沃重视文艺作品。与新史学的倡导者类似,瑞特沃在其新动物史研究中也参考文学作品,至少是不排斥文学作品。瑞特沃指出:“经典艺术和文学只提供了偶尔的佐证。”⑤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例如,瑞特沃在谈及19世纪英国人对狂犬病的认识时,引征了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的小说《雪莉》(Shirley),并以此论证狂犬病对当时社会的带来的恐慌。⑥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69.在考察18 世纪末英国奇林厄姆野牛时,对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所搜集的《苏格兰边境民谣》(The Minstrelsy of the Scottish Border)中的民谣大篇幅引用。⑦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p.133-134.但瑞特沃同时又指出:“大量的动物寓言和幻想文学,与真实生物几乎没有联系,甚至根本没有。”⑧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瑞特沃对动物寓言类作品十分排斥,毕竟这一类的文学体裁完全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然而矛盾的是,瑞特沃的史学研究却也在使用动物寓言来解释的相关隐喻。例如对动物王国的解释,瑞特沃认为其是等级森严的人类社会秩序的隐喻。⑨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37.这一矛盾之处的原因可能在于寓言虽不真实,但却是当时知识分子对社会的隐喻所在。

循名而责实,动物史研究重视与动物相关的文本记录。诸如博物学家、兽医、动物驯养师等与动物关系密切的行业记录,都是瑞特沃搜集史料的重点。在《动物庄园》一书的导言中,瑞特沃指出,“其提供的解释主要是基于处理真实动物的人创作的文本——与动物育种、兽医、农业、自然史等有关组织的记录”,此外还包括“与动物产业相关的活动的个人论文,以及为专家读者制作的书籍、小册子以及期刊”。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瑞特沃在研究19 世纪英国文化中的动物象征时就曾大量使用上述文献。

瑞特沃重视博物学家的研究成果。对动物的分类、分布与特征的记载与研究是博物学家的重要工作。例如对鸭嘴兽的描述,18 世纪末的博物学家尝试将新发现的鸭嘴兽描述为鸟类、爬行动物与哺乳动物的混合体。瑞特沃认为,这种尝试不过是延续文艺复兴时期的传统,习惯将新发现的物种解释为熟悉物种的畸形组合。②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133.此外,瑞特沃发现,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自然史作为人类统治自然界的一种表达方式,也可以表达为一种霸权关系。对一些博物学家来说,其工作的宗教意义大于科学意义,而宗教见解总是与人类的优越性与支配权相联系。发现的异国动物越多,博物学家就越不会怀疑人类的统治地位是神的旨意。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4.博物学家建立的自然秩序不仅隐含人类中心论,而且也适应当时英国扩张的需要。对新发现物种的命名就构成了一种强有力的甚至是隐喻性的占有。④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61.英国不仅要在领土上扩张,更要在科学期刊上扩张。

图像史料是史学研究的重要证据。“一幅画所说的话何止千言万语”,⑤彼得·伯克:《图像证史》,杨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2 页。库尔特·塔科尔斯基(Kurt Tucholsky)的这句话完美诠释了图像的重要意义。伯克指出,在史学研究中,“使用摄影档案的历史学家人数相当少”,就算使用图像,也仅仅是将其“视为插图,不加说明地复制于书中”。⑥彼得·伯克:《图像证史》,杨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4—9 页。尽管现实情况如此,但伯克仍认为图像如同文本和口述资料,同样是历史证据的一种形式。瑞特沃不仅热衷于引征图像史料,而且也善于对图像进行诠释。以《动物庄园》一书为例,瑞特沃在该书中引用的图像多达55幅,其中包括版画、素描、漫画、广告绘画、新闻画报以及照片等。瑞特沃使用图像史料并非简单用作书中插图,而是将其作为证据来使用,亦或作为其论证观点的形象化解释。瑞特沃对画像《一只巨大的牛》(A massive ox)的分析就颇具典型。瑞特沃认为,艺术家为了缓解牛所表现的野蛮效果,因而在作画时赋予了动物以沉稳的姿态与温和的表情,同时以牛的侧面来表达其坚实的身躯,画得纤细的腿以及较小的头更显牛身躯的坚实,与之相对应的是画中人物,高大的牛使其相形见绌。这一做法的原因在于饲养者鼓励艺术家突出宏伟,这种强调也提高了其主人的地位。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59.为人类服务是饲养动物的最终目的,实际上也是人类优势的最高隐喻展示。⑧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34.

瑞特沃善于揭示图像史料所隐含的社会观念。在《鸭嘴兽与美人鱼》一书中,瑞特沃开篇便引用一幅绘于1869 年的漫画,画中铁路搬运工向带有宠物的老妇讲解:“猫就是‘狗’、兔子是‘狗’、鹦鹉也是‘狗’,但‘乌龟是昆虫’,所以不收费。”漫画看似滑稽,但瑞特沃认为这是由于当时英国动物分类存在模糊性,而且该漫画也只是人与动物二分法原则的冰山一角。①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2.维多利亚中期的一幅石版画,内容为一位有着下垂的腹部和喙状鼻子的绅士注视着一只企鹅。②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67.瑞特沃认为,画中的镜像传统不过是由于物种之间的相似性造成的,③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183.这也正是生物学的研究成果在绘画上的体现。

三、“彻底跨学科”

虽然动物史研究学者重视扩展史料范围,并积极挖掘新史料,但是仍无改变动物史研究较多依赖人类历史文献的这一现状。这种情况也使得动物史学者不得不面对史学界对其研究所具有的客观性、真实性的质疑。李鉴慧指出,在动物史领域,“研究者最常被质疑处,不外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问题”。④李鉴慧:《由边缘迈向中央:浅谈动物史学之发展与挑战》,《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针对这些质疑,学者汉娜·梅泽(Hanna Mamzer)认为,跨学科对话对于动物研究是非常必要的。⑤Hanna Mamzer,“Animal turn as a meta-turn?” Society Register, vol.3,no.3,2019,p.10.希尔达·基恩(Hilda Kean)也指出:“富有想象力的历史学家经常将不同学科的方法纳入他们的工作中,其中包含文学、人类学、心理学或哲学,也可以借鉴动物学家或兽医的研究成果。”⑥Hilda Kean,“ Challenges for Historians Writing Animal-Human History: What Is Really Enough?” AnthrozoOǖs: A Multidisciplinary Journal of the Interactions of People and Animals, vol.25,Aug.,2015,p.68.跨学科研究是新动物史研究的重要取径,但新动物史的跨学科实践已然不同于传统史学的跨学科实践。传统史学的跨学科实践一般局限于人文学科内部,这些学科之间存在一定的互通性,在便于操作的同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因此,新动物史所要求的跨学科提出了更高要求:学者们不仅要掌握人文学科知识,还要熟悉理工科、医学等自然科学知识。有些学者甚至号召动物史研究“彻底跨学科”,⑦郑丽榕:《台湾动物史书写的回顾与展望:以近二十年来为主的探讨》,《成大历史学报》2020 年第58 号。正是此意。

跨学科方法是动物史研究的重要取径,同时也是解决研究资料匮乏难题的不二选择。瑞特沃也注意到跨学科的重要作用,甚至认为“跨学科”(interdisciplinary)的定义可能过于狭隘,只是将传统上属于其他学科的材料编入其中,而非经过拣选与鉴别。⑧Harriet Ritvo,“Among Animals,” Environment and History, vol.20,no.4,November 2014,p.494.虽然瑞特沃没有提出可替代的术语,但是其提出的观点可能是想实现学科之间的有机结合,而非刻板地使用材料,毕竟动物“不善言辞”。动物史学家如果全盘使用人类历史文献,这一做法势必与新动物史的研究主旨相悖,动物的主体性、能动性也无法得到较为客观的诠释。动物史学家运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的原因,或是出于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或是学科整合的必然趋势所致。瑞特沃提到,许多学科及其分支学科的学术团体在其举办的年会上都有专门讨论动物主题的小组,而且对动物的研究并不是走马观花,专题文章在《环境史》等期刊上出现的频率逐年增加。⑨Harriet Ritvo,“Among Animals,” Environment and History, vol.20,no.4,November 2014,p.493.其他学科的“动物转向”趋势及其相关研究,无疑有助于深化动物史研究。

瑞特沃不仅注意到跨学科研究方法的重要意义,更在其史学写作中进行实践。瑞特沃认为,动物主题在实践中的研究不如理论上广泛。①Harriet Ritvo,“Among Animals,” Environment and History, vol.20,no.4,November 2014,p.493.瑞特沃有意弥补上述不足,她在论著中多次引用《柳叶刀》等医学期刊刊发的研究论文就是其使用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尝试。分类学是动物史研究的第一课,如何区分人与非人类动物是动物史家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瑞特沃十分重视分类学的重要作用,她在《鸭嘴兽与美人鱼》一书中指出,正如人类学家反复指出的那样,对动物的分类,就像对任何一组重要物体的分类一样,很容易说明分类者和被分类者的情况。②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3.通过对18 世纪与19 世纪自然史发展情况的研究,瑞特沃发现当时英国对分类学知识存在隐喻性统治,对植物以及动物的分类与命名不过是维护英国殖民统治与帝国霸权的体现。③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18.

新文化史是瑞特沃新动物史研究的主要凭借。新文化史主张考察历史中的文化因素和文化层面,④张广智主著:《西方史学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362 页。同时使用文化的观念来解释历史,在方法论上多依赖人类学、语言学等其他学科的理论与方法。⑤张广智主编,周兵、张广智、张广勇著:《西方史学通史》第6 卷“现当代时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299 页。首先是强调文化建构。动物在人类社会中的角色和定义带有浓厚的文化建构和语言制造色彩。新动物史主张从文化与象征层面探寻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动物的作用。在《动物庄园》一书中,瑞特沃指出,成立伦敦动物园以及建构驯化的动物和野生的动物之间的二分法,⑥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5.是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维护其殖民统治的体现,是文化建构的结果。在政治领域,狮子作为百兽之王的威望,因其作为英国权力象征的当代功能而得到加强,并象征着睿智的君主。而与之相反,老虎则被建构成“邪恶的、僭越的暴君”。⑦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43.动物成了展现权力的一种符号。瑞特沃认为,动物不仅为人类等级秩序提供象征凭借,同时也是人类控制的受害者。⑧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1.此外,近代早期的欧洲人有时也会把非欧洲人种视为畸形物,将其身体特征作为畸形的证据,而非简单的差异。瑞特沃认为这也是社会文化建构的结果,结果导致继续巩固了欧洲中心主义。⑨Harriet Ritvo, The Platypus and the Mermaid: And Other Figments of the Classifying Imagin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133.

其次是重视对话语的分析。新文化史受语言学的影响,史家开始分析话语的语义结构与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瑞特沃援例动物王国这一寓言,发现“动物王国”这一词汇本身就具有隐喻性,对个别动物的描述通常是以征服方式来表达从属关系的。⑩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7.瑞特沃通过对18 世纪与19 世纪的通俗动物学文献进行分析发现,当时文献对“动物王国”的解释为读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并借以确认人类的统治地位,同时也是为了确保既定社会秩序的稳定。而且,调整这些特殊话语与修辞结构的群体,主要是由上层畜产业者、资产阶级宠物主人、改革派公职人员和帝国行政人员等部分组成。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1.这套话语不仅意味着人对动物的支配,还同时暗含着上层社会对下层社会的操纵,以及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控制。

对狩猎与动物园的话语建构,其目的在于证明英帝国事业的合理性。瑞特沃发现,“动物”一词在隐喻意义上可以作为自然界的同义词,当人类征服了自然界,动物也不再具有威胁性。②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3.人类对动物的征服,狩猎是手段,动物园是呈现形式。猎人是帝国建设者的理想类型,同时也与帝国扩张相关联,因为在瑞特沃看来,猎人在殖民地狩猎是帝国殖民“隐喻性的征服重演”。③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254-257.而19 世纪英国的动物园是帝国战利品的高度结构化的展示,象征着英国对广大领土以及自然界的统治。④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43.瑞特沃通过对狩猎与动物园等话语的分析,揭示了英帝国的殖民话语霸权。

提名法是微观史学在方法论上的基本范式,也是瑞特沃新动物史研究的重要方法。“所谓提名法,是指缩小历史考察的规模,考察精确的具体身份的个人或小规模的群体。”⑤张广智主编,周兵、张广智、张广勇著:《西方史学通史》第6 卷“现当代时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296 页。提名法本是研究具体身份的历史人物,而瑞特沃却将其运用到新动物史研究中,以便考察可以详细到个体的动物。在传统史学中,动物虽然是史家经常书写的主题,但大多采取量化的形式。在历史地理中,动物通常被数字化。在经济史中,动物通常被商品化。动物作为人类历史的配角而存在,往往被抽象化。瑞特沃认为,人文学科受“动物转向”的影响,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即使在以动物为主题的传统领域,例如农业史中,农田里的动物也经常以个体或者群体的身份出现。⑥Harriet Ritvo,“Animal Planet,” Environmental History, vol.9,no.2,Apr.,2004,p.205.瑞特沃的笔下有很多可以精确到个体的动物,例如英国巡回动物园中可以与人亲密互动名叫“尼禄”的狮子,⑦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19.摄政公园名叫“珍妮”的黑猩猩⑧Harriet Ritvo, Noble Cows and Hybrid Zebras: Essays on Animals and Histor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p.66.等等。瑞特沃详细叙述野生大象楚尼(Chunee)的驯化故事,就是提名法在新动物史研究中的范例。楚尼是一只印度象,1810 年被运往英国,先是作为表演象,而后成为埃克塞特动物园的明星动物。楚尼被认为是非常温顺的动物,但是随着楚尼年岁增长,体型增大,力量变强,动物园需要越来越大而且更加坚固的笼子来禁锢楚尼。为了以防万一,动物园还使用泻药,使楚尼变得虚弱。但楚尼也因此变得异常暴躁,还能识别并拒绝药物。动物园担心其造成其他不必要的危险,例如挣脱铁笼并释放狮子与老虎以及破坏商店等等,因此将它视为公共安全的威胁。1826 年,楚尼被处决。①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225-226.楚尼作为明星动物,受到社会大众的喜爱,能够为动物园创造巨大价值,而且楚尼并没有造成实际的破坏,处决楚尼仅是由于“野生动物在文明的英国被释放的想法所引起的不安”以及“对它们的伤害能力的审慎反应”。处决楚尼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应,甚至被编成戏剧演出。瑞特沃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楚尼已经被情感化而成为公众的宠物。②Harriet Ritvo, The Animal Estate: The English and Other Creatures in the Victorian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226-228.瑞特沃讲述楚尼的故事,其目的在于论证人类在动物界的支配地位,毕竟人类为了自身的安全可以处决楚尼。

瑞特沃研究的具象化还体现为考察具体时空中的动物群体。自然界中有一些群居动物,例如狼、狮子、蚂蚁以及多数海洋哺乳动物等。瑞特沃更多是对陆地群居哺乳动物的考察,如对英国18、19 世纪奇灵厄姆野牛的考察。奇灵厄姆野牛是英国的本土特色品种,由于近亲繁殖而导致数量急剧下降,成为英国特有的濒危物种。瑞特沃从游吟诗和民谣入手,回顾了奇灵厄姆野牛的品系起源。瑞特沃认为,过去学者在研究奇灵厄姆野牛的品种、血统以及谱系的同时,也在塑造英国人自身的身份观念。③Harriet Ritvo,“ Race,Breed,and Myths of Origin: Chillingham Cattle as Ancient Britons,” Representations, no.39,Summer,1992.因此,奇灵厄姆野牛在英国历史上极具象征意义。

四、结论

瑞特沃的动物史研究已然成为一种新的范式,具体表现为注重研究对象的丰富性、强调研究史料的多样性、主张研究方法的跨学科融合等等,表明其研究路径已经不同于传统动物史,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传统动物史研究的缺陷。但瑞特沃的不足之处在于其研究仍是在反映人类的宏大叙事,仍含有人类中心论色彩。新动物史旨在消解历史叙事中的人类中心主义,但其研究所依据的史料却几乎全部出自人类之手,就此陷入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境地。因此,如何扩大研究史料的范围?如何最大程度上降低人对史料的影响?这些都是新动物史研究亟待解决的问题。总的来说,瑞特沃超越了西方传统动物史的研究路径,致力于新动物史的发展,并确立了自身在这一领域的领先地位,其研究范式对中国史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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