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资本积累模式的自然:资本主义与地球金融化

2022-04-05 02:20约翰贝拉米福斯特杜先颖刘歆胡春雷
鄱阳湖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马克思资本概念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 文 杜先颖 刘歆 译 胡春雷 校

对公地的征用及其简化、分割、暴力夺取,并将其转变为私有财产,构成了工业资本主义历史起源的基本前提。卡尔·马克思指出,在英国和世界大部分地区,对公地的原始征用(通常包括各种形式的奴役和强迫劳动来征用劳动者本身)产生了财富和权力的集中,推动了18 世纪末19 世纪初的工业革命。①这里使用“原始征用”一词来代替原始积累,因为后者通常与卡尔·马克思的原始积累概念相混淆。Karl Marx,Capital,vol.1 London: Penguin,1976,p.871.马克思仔细界定了这一概念与古典自由政治经济学中“所谓的原始积累”的区别。由此,马克思坚称这与其说是资本的积累,毋宁说是对财富的征收。更何况,原始积累中的所谓“原始”本身也存在误译。马克思追随古典政治经济学。这里的所谓原始,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意指最初的、初始的(original or primary)。英国工业革命以前,资本主义需要这样的初始征收以垄断各种生产途径,集聚初始资本,产生无产阶级劳动力。然而,正如马克思本人所指出的那样,对土地/自然的征用以及因此对工人的生产资料的没收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在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历史中不断复制,现在在21 世纪焕然一新。有关更详细的讨论参见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Hannah Holleman,“Capitalism and Robbery,”Monthly Review,vol.71,no.7,December 2019,pp.1-23.关于英国公地征收研究,参见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Hannah Holleman,“Marx and the Commons,”Social Research,vol.88,no.1,2021,pp.1-30;Ian Angus,“Against Enclosure: The Commoners Fight Back,” Climate and Capitalism,January 15,2022.在这个过程中,整个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都被异化和颠覆了。正如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在《大转型》(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中所写的:“我们所称的‘土地’是自然界的一种基本要素,它与人类的制度难解难分地交织在一起。把土地独立出来并形成一个土地市场,或许是我们祖先所有事业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①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Boston: Beacon,1944,p.178.

在这一背景下,同时期的激进派和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者在其研究中,第一次提到“自然资本”和“土地资本存量”也就不足为奇,他们试图保护自然和公地免受市场侵扰。在这里,“自然资本”的概念被视为构成真实财富的有形财产和自然资源使用价值的存量,并被视为与日益增长的“资本主义意识”相对立的纯价值交换或现金纽带体系。②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The Newcomes, London: Penguin,1996,p.488.

19 世纪的“自然资本”概念是从物质形态和使用价值的角度进行定义的,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作为新兴生态批评的一部分被重新提起。然而,近几十年来,主流新古典经济学(有时在生态经济学家的帮助下)与企业金融学一起,将自然资本概念与最初基于使用价值的批评完全分开。这种批评早已被遗忘,而是完全以术语交换价值来取代自然资本,使之成为金融化资本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然后,利用这一概念来强化这一观点,即解决当前地球生态危机的办法是让其成为一个市场。

2021 年9 月至11 月,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在格拉斯哥举行。谈判期间,对地球金融掠夺问题的讨论出现了转折点。此时出现了三个重大且相互关联的事态发展:(1)创建了囊括全球大部分资本主义金融的格拉斯哥净零金融联盟;(2)对于《巴黎协定》第6 条中的关键内容达成共识,为全球范围内的碳交易市场建立统一的金融规则;(3)纽约证券交易所宣布与内在交易集团(IEG)——其投资者包括美洲开发银行和洛克菲勒基金会——一起推出一种与自然资产公司(NACS)相关的新的证券类别。正如IEG 对其投资者所述,虽然世界经济的资产价值为512 万亿美元,但地球自然资本的资产价值估计为4000 万亿美元,这些潜在资产均可获取。③“The Solution,”Intrinsic Exchange Group,accessed January 13,2022.

所有事态的发展代表着自然资本化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所有涉及生态系统服务于经济的自然过程,都以保护环境和气候变化的名义,在市场上进行交易以获取利润。这代表着主导经济范式的理论转变达到了高潮,该范式旨在无限积累总资本,“自然资本”亦被囊括其中。其结果是加强了本世纪以来针对查尔斯·达尔文的地球“复杂关系网”④Charles Darwin,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London: John Murray,1859,p.73.“生态系统服务”一词源于Paul Ehrlich and Ann Ehrlich,Extinction: 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Disappearance of Species,New York: Random House,1981.的横征暴敛。

为了批判当前资本主义对全球生态的掠夺,有必要探讨以马克思和其他早期激进批评家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著作中的自然资本概念,这样就有可能与新古典经济学的现行方法进行对比。后者完全从交换价值的角度看待自然资本,并将其作为环境问题的解决方案。如果说按照马克思的研究,人类经济存在于他所说的“自然的普遍新陈代谢”之中,那么在今天占主导地位的新古典经济学中——根据英国自然资本委员会主席迪特尔·赫尔姆(Dieter Helm)的说法:“环境是经济的一部分,需要适当融入其中,这样才不会错过增长机会。但由于几乎完全没有对自然资产进行适当的核算,将环境纳入经济的工作受到了阻碍。”①The State of Natural Capital: Restoring Our Natural Assets,London: Natural Capital Committee,2014.——整个地球系统被设想为资本主义经济的一个基本未被纳入的“部分”。在赫尔姆的构想中,资本主义经济没有外部边界,但能够吞并所有自然界,然后自然就成为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一部分。

一、古典政治经济学与作为使用价值的自然资本

关于“自然资本”一词的起源,大多数说法都是追溯到经济学家舒马赫(E.F.Schumacher)在1973年出版的《小即是美》(Small Is Beautiful)一书。②参见Erik Go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3.他们写道:这是一个旨在树立权威的研究,“舒马赫(在《小即是美》中)可能是第一位使用自然资本概念的作者” 。然而,事实上,自然资本的概念和土地资本存量的相关概念在19 世纪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中得到了广泛的使用,特别是出现在激进派和社会主义批评家以及各种思想家的作品中,如维克多·孔西得朗(Victor P.Considerant)、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埃比尼泽·琼斯(Ebenezer Jones)、乔治·瓦林(George Waring)、亨利·凯里(Henry Carey)和尤斯图斯·冯·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③此处的名称按时间顺序列出,以与使用“自然资本”或“地球资本存量”这些术语出现的时间相吻合。在《作为经济概念,历史和当代问题的自然资本》一文中,安托万·米塞默尔(Antoine Missemer)对该术语的起源进行了良好的初步处梳理。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143,2018,pp.90-96.但是在这方面,米塞默尔未能扮演马克思、恩格斯、瓦林,凯里和李比希的角色。他仍然倾向于采用新古典学派中的自然资本概念,即与交换价值有关,认为早期有关自然资本的讨论意义不大,仅仅是因为无济于当世。因此,尽管19 世纪有无数思想家采用了自然资本的说法,米塞默尔仍狡称自然资本的概念始于20 世纪初,从而使新古典主义的自然资本概念成为唯一有效的概念。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143,2018,pp.93-94.除此之外,一批其他学者早在19 世纪60 年代之前就采用了自然资本的概念。让·巴蒂斯特·萨伊就运用这一术语来解释自然人力资本,详见Pierre-Joseph Proudhon, What Is Proper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09.

孔西得朗是一位空想社会主义者、查尔斯·傅立叶(Charles Fourier)的首席大弟子,他为建立传统傅立叶主义作出了很大贡献。在他的《所有权与劳动权理论》(Theory of the Right to Property and the Right to Work,1840)中,孔西得朗坚持资本有两种形式:(1)土地,④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土地代表的是自然生产要素,包括地球及生态条件。下文中的“土地金融”与“地球金融”、“土地物质”和“地球物质”、“土地资本”和“地球资本”均为同一概念。——校者注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代表一切形式的自然,他称之为自然资本;(2)创造资本,由人类劳动(利用自然资本)产生。⑤孔西德朗和其他人所谈到的“自然资本”不仅是与商品资本有关的隐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典主义对资本的认知,即资本本身是出于对自然使用价值的考虑而产生的,并且仅将资本的主要含义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而成为累积的交换价值。因此,“资本”一词源自人均,意思是头,指的是牛头,整个牛群被视为种群。所有这些都是用物理或使用价值的术语。Herman Daly,“The Use and Abuse of the ‘Natural Capital’ Concept,”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November 13,2014.根据孔西得朗的观点,对自然和自然资源的所有权仅仅是用益物权或对属于人类世代相传的物品的临时使用权。因此,自然资本应在平等的基础上重新分配给每一代人。然而,在资产阶级文明下,自然资本被少数私人土地所有者侵占,他们建立了土地垄断,违反了适用于全人类的用益物权原则。①Rondel Van Davidson,“Victor Considerant: Fourierist Legislator,and Humanitarian,”PhD dissertation,Texas Tech University,December 1970,pp.68-69;John Cunliffe and Erreygers Guido,“The Enigmatic Legacy of Charles Fourier,” 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vol.33,no.3,2001,p.467;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143,2018,pp.91-92.

在稍晚一些时候,英国诗人和激进的政治经济学家埃比尼泽·琼斯(Ebenezer Jones)在《土地垄断》(The Land Monopoly)中提出了与孔西得朗类似的论点。在琼斯看来,影响英格兰和爱尔兰人民福利的首恶是地主实行的土地垄断,他们侵占了“自然资本,上帝赐予所有人的礼物”。琼斯表示,在下个世纪(20 世纪),这片土地上的居民可能难以理解“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及其自然资本),怎么会这样就被卖掉,不仅在他们头上(画了一个大叹号),而且实际上在他们还在摇篮中时,甚至在他们出生之前就被卖掉”。在此情况下,自然资本被视为每年的“土地产品”(自然),或者用今天的话说,叫生态系统服务。琼斯根据土地能支撑的人口数量对土地产出进行了估计。②Ebenezer Jones, The Land Monopoly,the Suffering and Demoralization Caused by It,and the Justice and Expediency of Its Abolition, London: Charles Fox,1849,p.6,pp.18-21,p.27.他强调补充了他关于土地垄断的论点,指出在几年前的大饥荒时期,英国殖民者对外出售的爱尔兰土地收益,足以养活一半的爱尔兰人。③Ebenezer Jones, The Land Monopoly,the Suffering and Demoralization Caused by It,and the Justice and Expediency of Its Abolition, London: Charles Fox,1849,p.10.他敏锐地问道:“假设有一群人认为伦敦的空气需要净化,擅自在大都市周围建立一个空气净化圈——并因此将自己视为空气的主人,把伦敦的空气视为他们的私有财产,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不让他人使用,那么人们对他们的思想又该作何感想呢?”④Ebenezer Jones, The Land Monopoly,the Suffering and Demoralization Caused by It,and the Justice and Expediency of Its Abolition, London: Charles Fox,1849,p.19.琼斯的复杂研究将自然资本视为自然收益,这无视米塞默尔的主张,即琼斯仅将自然资本的概念用作 “土地的同义词”,尤其是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土地是自然的一类。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143,2018,p.91.

1842 年10 月,马克思研究了孔西得朗的政治经济学著作。⑤Hal Draper, The Marx-Engels Chronicle,New York: Schocken,1985,p.12.在1845 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用“自然资本”一词指代资本,因为它出现在中世纪的城镇中,然后出现在重商主义的生产体系中,与财产和自然资源联系在一起,例如用于纺织生产的棉花和羊毛纤维。他们写道:纺织生产的增长需要“通过加速流通来调动自然资本”。他们将与土地、地产和具有具体使用价值有关的“自然资本”,与“货币交易、银行、国债、纸币、股票和股票投机、各种商品的股票买卖和整个金融的发展”相联系的“可动资本”相对比,结果发现自然资本已失去“其大部分自然属性,尽管自然资本依然依附于自然而存在”。⑥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5,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p.66-73.

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使用的自然资本概念与经济中自然资源的使用价值结构以及土地资本和房产资本有关,与具有更大流动性和替代性的纯交换价值或作为金融的资本则相反,后者是在重商主义下发展起来的,并在工业资本主义中占据主导地位。如果资本最初主要以实物形式来衡量,那么现在它越来越多地以交换价值的形式来衡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总体强调的重点与古典政治经济学概念相吻合,即真正的财富由自然资源的使用价值组成,而私人财富却建立在交换价值的基础上,即对财富的货币所有权。然而,由于“自然资本”的说法似乎有“自然化的资本”之嫌,因此,马克思在他后来的著作中不再直接提及这一术语。①马克思关于资本的自然化以及将自然从劳动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价值来源的批评研究,参见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953-957.然而,这一基本区别反映在他对商品的“自然形式”(与自然资源使用价值有关)和“价值形式”(与交换价值有关)的对比中,以及他对土地物质(earth matter)和土地资本(earth capital)的区分,这一点我们将在随后的论述中探讨。②Karl Marx,“The Value-Form,” Capital &Class,vol.4,1978,p.134;Karl Marx,“The Commodity,” chap.1 in Capital, vol.1,libcom.org;Karl Marx, Texts on Method, Oxford: Blackwell,1975,p.198,p.200,p.207.

对于亚当·斯密(Adam Smith)、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和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等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来说,自然不同于劳动,不创造任何价值,被视为送给资本的“免费礼物”——这一观点早在马克思指出生态矛盾与资本主义经济如影随行之前就提出了。③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0,pp.53-64;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5,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p.732-733.正如李嘉图学派的成员约翰·雷姆赛·麦克库洛赫(John Ramsay McCulloch)所说:“在其自然状态下,物质总是缺乏(交换)价值。”④转引自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29,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224.或者,正如马克思所说:“价值是劳动,因此,剩余价值不可能是土地创造的。”⑤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954.

然而,即便自然资源使用价值的概念不再被称为自然资本,但仍然是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及其生态基础概念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包括对自然的征收和将自然过程转变成资本的概念。在这方面,上述决定性的转变在1846 年的《哲学的贫困》(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中已经很明显了。在同年早些时候,马克思在《资本论》(Capital)第3 卷对皮埃尔-约瑟夫·普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经济矛盾的体系:或贫困的哲学》(System of Economic Contradictions: Or the Philosophy of Misery)一书的批判中,他提出了“土地物质(terre matiere)与土地资本(terre capital)之间的区别”:⑥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756.

只要土地不被用作生产资料,它就不是资本。正如所有其他生产工具一样,土地作为资本(土地资本)是可以增多的。我们不能在它的物质成分上(用蒲鲁东先生的说法)添加任何东西,但是我们可以增加作为生产工具的土地。人们只要对已经变成生产资料的土地进行新的投资,也就是在不增加土地的物质(土地物质)即土地面积的情况下增加土地资本。蒲鲁东先生所理解的土地的物质,就是有空间界限的土地。至于他所说的土地的永恒性,我们并不反对土地作为一种物质具有这种性质。但是土地资本也同其他任何资本一样不是永恒的。⑦Karl Marx, 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63,p.164.Terre-Matière 和Tere-Capital 已插入此处的括号中,以更好地表达马克思的原义,如下所示。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756.

在这段话中,马克思对土地和土地资本进行了区分:一方面将土地视为永恒的物质(terre-matière,或单纯的物质),另一方面将其视为与一定历史相关而产生的土地资本(terre-capital)。他已经指出资本主义与其自然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将主导他不断发展其生态批评,最终导致其新陈代谢断裂理论的形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资本能够固定在土地上,即投入土地,其中有的是比较短期的,如化学性质的改良、施肥等等,有的是比较长期的,如修排水渠、建设灌溉工程、平整土地、建造经营建筑物等等。”①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788-756.在这句话中,马克思使用“Valorization”一词来指代房东垄断租金的交易价值。应当指出的是,马克思在两种意义上使用了valorization(Verwetung)的概念,意指:(1)整个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生产过程;(2)(通常)在流通过程结束时实现剩余价值。传统上,“Verwetung”被译为“实现”,与后者相对应,含义更为有限。但是,1976 年的《资本企鹅》(Penguin Edition of Capital)引入了“valorization”一词(当时在英语中还不存在)来表达更广泛的含义。在这里,我们今天在更常见的意义上(比马克思的第二含义更宽松)使用它来赋予商品和服务的价值或价格,并非表明土地本身就是商品价值的来源,商品价值是社会必要劳动力和生产的产物,而是由土地所有者以租金形式收取的交换价值。因此,这里仅在将所有权和交换价值授予土地和资源的意义上使用,这些土地和资源产生了租金,并与金融市场联系在一起。最终,这取决于劳动力和生产系统。Ernest Mandel,introduction to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36;Karl Marx,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252.这部分资本与“为耕地、建筑地段、矿山、渔场、森林等等而支付的地租”密切相关,“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经济实现及价值形式”。马克思解释说,通过将资本纳入土地,资本家 “使土地由单纯的物质变为土地资本”。②Karl Marx, Das Kapital,Hamburg: Verlag von Otto Meissner,1894(Verwandlung von Surplusprofit in Gundrente),p.158.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756-757.翻译时略有变动,将“原始资料”(raw material)译作“纯物”(mere matter)。校定版与1894 年的德文版相一致,将“blosser materie”译作“mere matter”,而不是“raw material”。在法文版中,与《哲学的贫困》中最早阐发的区分一致,这一术语指“la terre-matière une terre-capital”。Karl Marx,chap.37 in Capital, French translation available at marxists.org.In 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3,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p.613-614.然而这一术语在该版中被不负责任地划掉了。欧内斯特·乌恩特曼(Ernest Untermann)翻译时兼容了这一术语,将该术语翻译为“物质土地”和“土地资本”(参见Karl Marx, Capital, vol.3,Chicago:Charles H.Kerr,1909,pp.725-726),但这样一来忽视了地球/土地作为mere matter 与earth-capital 形成之间的全部意义。正如马克思在同一段落中对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和亨利·凯里(Henry Carey)所阐明的那样,他关注物质的生态循环问题,尤其是土壤养分的问题。由此概念,作为物质(terre-matière)的土地仍然是所有生命和生产的基础,而将部分土地作为价值化的土地资本则代表了自然的永恒法则和资本主义的价值法则之间的根本矛盾。

马克思指出,在某些情况下,对“自然力”的垄断可能会带来巨大的利润,例如对瀑布的所有权,为工业提供了水力。在这里,“这种自然力是一种可以垄断的自然力,如像瀑布那样,只有那些支配着特殊地段及其附属物的人能够支配它”,就产生了剩余利润的潜力。这样一来,那些拥有瀑布或其他自然力的人就可以向其使用者索取租金。租金不是瀑布本身的产物,也就是说,不是来自其“自然价值”,也不是直接来自劳动,而是来自所有者对有限自然力的私人垄断(租金最终来自总剩余价值)。③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637-640;Andreas Malm, Fossil Capital,London: Verso,2016,pp.309-314.马克思认为,只有拥有对特定自然资源的所有权才允许实行垄断租金,尽管所有者认为他们只要购买土地或自然资源就有权出租,特别是在土地价格中已经包含这种资本化的贡金④租金。——校者注的情况下。但是,创造租金的不是所有权的购买或转让,而是所有权本身,它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创造了垄断地位和制定租金的权力——不管是对瀑布、煤炭储量还是对其他自然资源、全人类共同遗产的所有权。他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这种租金的征收力度会“越来越大”。⑤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910-911.

值得注意的是,总体而言,古典政治经济学著作,特别是马克思的生产研究,已渗透到环境服务的处置当中,也就是生态社会主义理论中所谓的生态调控,生态调控取代了人类劳动。这种观点是马克思关于“自然的普遍新陈代谢”概念所固有的,它是劳动和生产过程的“社会新陈代谢”的基础。因此,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无数关于土壤新陈代谢和其他“物理、化学和生理过程”以及与自然再生产相关的“有机规律”的讨论,这些过程与人类生产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上运作。他写道:“经济的再生产过程,不管它的特殊的社会性质如何,在这个部门(农业)内,总是与自然的再生产过程交织在一起……。”①Karl Marx, Capital, vol.2,London: Penguin,1978,p.435;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213-214;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30,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63;Paul Burkett,Marx and Nature,Chicago: Haymarket,2014,pp.141-147;Erik Gó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1.

乔治·瓦林(George Waring)是公认的美国著名农业学家,后来因其在与城市垃圾和疾病等方面的斗争作出的突出贡献而被视为美国历史上伟大的生态学人物之一。1855 年,22 岁的乔治·瓦林在纽约举行的地理学会的一次会议上发表了题为《1850年美国人口普查的农业特征》(“Agricultural Features of the Census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1850”)的长篇演讲,该演讲随后发表在1857 年的《美国地理学会公报》(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上。瓦林和其他进步农业学家一样,受到德国化学家尤斯图斯·冯·李比希的《有机化学在农业和生理学中的应用》(Organic Chemistry in its Application to Agriculture and Physiology,1840,更为人所知的是《农业化学》)一书的影响,他利用农业普查数据来估算美国经济中因化肥制剂而造成的土壤养分损失。当时,在美国经济中投资于农业的资本是投资于制造业、采矿业、机械工艺和渔业的7 倍。在描述土壤养分的巨大流失时,他写道:

随着我们对土地的屠戮、掠夺和挥霍,我们正在失去生命力的精华……经济问题不应该是我们每年生产多少,而是我们每年的产品有多少保存在土壤中。雇佣劳动力掠夺肥沃的土地资本比抛弃农业劳动力更糟糕。就后者而言,它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损失;就前者而言,它将为我们的后代留下贫瘠的遗产。人不过是土地的一个佃户,如果他降低了土地对其他租户的价值,那就是犯罪。②George E.Waring Jr.,“The Agricultural Features of the Census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1850,”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Geological Association,vol.2,no.1857,pp.189-202.

当时最著名的美国经济学家亨利·凯里(Henry Carey)引用了瓦林的这一观点,之前他曾给马克思寄过 《国内外的奴隶贸易》(The Slave Trade,Domestic and Foreign)一书,这本书一度将人类描述为“仅仅是地球的租借者”。③H.C.Carey, The Slave Trade,Domestic and Foreign,Philadelphia: A.Hart,1853,p.199;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Selected Correspondence,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1955,p.78.凯里在他的《致总统的信:论联邦的外交和国内政策》(Letters to the President: On the Foreign and Domestic Policy of the U nion,1858)和《社会科学原理》(Principles of Social Science,1858)中大量引用了瓦林关于“掠夺地球资本”的观点。这反过来又影响了李比希,他在自己的《关于现代农业的信》(Letters on Modern Agriculture,1859)中通过凯里借鉴了瓦林的观点,这标志着他对工业化资本主义农业的主要攻击的开始,认为这是一种“抢劫制度”。李比希在这方面的批判在其著名的1862 年版《农业化学》(Agricultural Chemistry)引言中达到了顶峰,该引言启发了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断裂理论。值得注意的是,在《资本论》第3卷中,马克思在同一段落中对土地作为土地物质质和作为土地资本进行了关键的区分,他还提到了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和凯里对土壤退化的经典批判,指出了资本的生态矛盾。①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756-757;John Bellamy Foster, Marx’s Ecology,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0,pp.144-154.

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马克思最充分地阐述了这方面的逻辑,即:自然和劳动(本身是一种自然力)是作为使用价值的真实财富的来源,而资本主义生产下被剥削的劳动力是(商品)价值的来源。②Karl Marx, 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me,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38,p.1.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关于自然界在形成交易价值中所扮演的角色的乏味而冗长的争议。由于交换价值是一种表达对事物赋予的劳动的确定的社会方式,因此它没有比交换速率更自然的内容(与劳动分离)。”但是,这并不能阻止马克思坚持所有真正的财富都源于自然,而不是价值。Karl Marx,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134,p.176.正是这种自然资源使用价值(被视为资本征用的免费礼物)与交换价值制度之间的冲突,产生了与掠夺自然相关的资本主义生产的根本生态矛盾。③参见John Bellamy Foster and Brett Clark, The Robbery of Nature,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12-34.正如劳德代尔伯爵八世詹姆士·梅特兰(James Maitland)在《关于公共财富的性质和起源以及增加公共财富的手段和原因的调查》(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Origin of Public Wealth and into the Means and Causes of Its Increase,1804)中宣称的那样,商品生产制度破坏了公共财富(自然资源使用价值),产生了稀缺性和垄断,从而增加了私人财富(交换价值),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了负面后果。④James Maitland, Earl of Lauderdale,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Origin of Public Wealth and into the Means and Causes of Its Increase,Edinburgh: Archibald Constable and Co.,1819,pp.37-59;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0,pp.54-58.

二、新古典主义环境经济学和自然资本的价值化

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始于19世纪末20 世纪初的新古典经济学试图将自然和使用价值完全排除在其研究之外,将一切归结为交换价值,并否认自然界(以及人类劳动)的独特性。它用非社会、跨历史的术语将资本定义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收入流的任何类型的资产,这一定义导致了一系列无休止的矛盾,源于它将资本视为一种“社会盲盒”。⑤Irving Fisher, The Nature of Capital and Income,New York: Macmillan,1919,p.76;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112;Alejandro Nadal,“The Natural Capital Metaphor and Economic Theory,”Real-World Economics Review,vol.74,2016,pp.64-84.因此,自然和土地与其他形式的“资本”被混为一谈,实际上被排除在研究之外,新古典主义的生产函数被简化为两个抽象的生产要素:资本和劳动。这种观点所固有的假设,是完全可复制或可由人力资本替代的。代表新古典主义主流观点的“弱可持续性”假设认为,所有自然资源在经济上都可以被人为或可再生资源所替代;也就是说,不存在必须维持的不可替代的自然资源或过程。与此相对应的是,与生态经济学相关的“强可持续性”假设认为,某些“关键自然资本” 是不可替代的,不能被人类制造的资本所取代。⑥Joshua Farley,“Natural Capital,” in Berkshire Encyclopedia of Sustainability, vol.5,Great Barrington,MA: Berkshire,2012,pp.264-267;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95-101.

主流弱可持续性的概念在经济增长理论家罗伯特·索洛(Robert Solow)那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如果其他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替代自然资源的话,那么原则上就真的‘没有什么问题’了。世界就可以不需要自然资源,资源枯竭也只不过是一个事件,而不是什么灾难……。在某种有限的成本下,生产可以完全摆脱对可消耗资源的依赖。”⑦Robert M.Solow,“The Economics of Resources or the Resources of Economics,”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64,no.2,1974,pp.146-149.基于这样的假设,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清算自然资产并不是“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因为这种自然资源和过程只是被人类经济所替代,总体上资本的净损失为零。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自然资本的概念被重新引入到经济学的讨论中,从舒马赫的《小即是美》开始,强调“自然资本”存量的“可清算”是现代经济体系的头号败笔,代表了生态经济学的观点。①E.F.Schumacher,Small Is Beautiful:Economics as if People Mattered,Harper Perennial,1989,pp.15-16.因此,整个20 世纪80 年代,这一概念主要作为维系自然资本生态物理常量的指导思想而使用。正是在这个时候,弱可持续性假设概念被一些持有相同观点的人物正式引入,如英国经济学家大卫·皮尔斯(David W.Pearce),他头一个主张保持自然资本的生态物理常量,但随后根据新古典经济学的一般观点认为,这种自然资本在人类经济中可以很容易被替代,因此不存在对现存经济的严格自然约束。根据弱可持续性的假设,自然资本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与一般的新古典主义的资本概念没有显著差别,因此可以被视为能带来收入流的生产性资产的组成部分。②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95-101,pp.108-109.

为了回应新古典弱可持续性的论点,生态经济学家最初受到尼古拉斯·乔治斯库-罗根(Nicholas Georgescu-Roegen)的 《熵定律和经济过程》(The Entropy Law and the Economic Process,1971)的启发,该书强调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任何现实经济学中的重要性——将自然资本作为一个关键概念,同时将其与符合强可持续性假设的“关键自然资本”的概念相结合。③Nicholas Georgescu-Roegen, The Entropy Law and the Economic Process,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赫尔曼·戴利(Herman Daly)提出的可持续发展的三个原则对于可持续发展概念至关重要:(1)“所有可再生资源(土壤,水源,森林,渔业)的开采利用水平应当小于等于种群生长率,即利用水平不应超过再生能力”;(2)“不可再生资源(化石燃料、富矿石、原生地下水)的可持续使用率不能高于可再生资源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替代率;(3)“对污染物的可持续使用率不能高于污染物环保回收率、吸收率和无害化处理的速度”。④Herman Daly,“Toward Some Operational Principles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Ecological Economics,vol.2,1990,pp.1-6.这种方法确定了对增长的限制,并从生态物理学和使用价值的角度,而不是从交换价值的角度来决定发展的可持续性。因此,从强可持续性假设的角度来看,自然资本的全部问题变成了保持自然资本净零减少的问题;从生态物理学的角度来看,以不可再生形式存在的自然资本的减少,如化石燃料,可以被可再生自然资本的相应增加所抵消,如对太阳能和生物质能的利用。⑤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95-101,pp.108-109.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与国际生态经济学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Ecological Economics)和《生态经济学》(Ecological Economics)杂志有关的经济学家为将自然资本的内涵扩大到货币化的经济学分类下做了极大的努力。尽管生态经济学家们为强可持续性概念辩护,一些人如戴利,继续坚持仅从使用价值的角度来对待自然资本,但大多数人还是屈服于为全球生态系统服务定价的诱惑——即使只是出于教学目的,其目的则是为了从经济的角度确立其重要性。实际上从那以后,世界生态问题就迅速滑向金融化。此外,关键自然资本的概念往往被淡化,而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开始适用于人造产品对自然产品的可替代性。因此,弱可持续性和强可持续性方法上的区别趋于消失。

生态经济学内部出现普遍下滑。在此情况下,许多传统观念被带回到占主导地位的新古典主义中,自然资本/生态系统服务越来越多地被简化为严格的经济或将之归纳于“商品”价值基础上,以至于出现了马克思主义生态经济学家保罗·伯克特(Paul Burkett)所说的生态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传统霸权之间的“虚伪的普世教会主义”。①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113除了少数坚持尼古拉斯·乔治斯库-罗根以热力学为基础的分析,或与马克思主义传统有关的人之外,生态经济学家发现很难抗拒新古典主义传统和企业界紧密结合、几乎完全占主导地位的局面。②尼古拉斯·乔治斯库-罗根(Nicholas Georgescu-Roegen)对新古典经济学的热力学批判的基本要素从一开始就被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所接受,并且被认为与古典马克思主义传统相吻合,尽管缺乏社会批评。参见Paul M.Sweezy,“Ecology and Revolution: A Letter to Nicholas Georgescu-Roegen,July 31,1974,” Monthly Review,vol.68,no.9,February 2017,pp.55-57;Elmar Altvater, The Future of the Market,London: Verso,1993;John Bellamy Foster and Paul Burkett, Marx and the Earth,Chicago: Haymarket,2016,pp.137-164.

一旦自然资本概念普遍附着于新古典经济学之上——通过某种方式承认弱/强可持续性为其研究基础,将关键自然资本视为一个可以随技术变化而变化的例外——那么就很有可能完全弱化对环境的整体研究,以至于关键自然资本对对资本主义积累的潜在威胁可能被弱化。在实践中,这意味着强可持续性的概念将被降低到仅仅是弱可持续性概念的一个注脚的程度。在这里,对自然资本的处置不再被看作是对经济社会系统扩张的实际限制。因此,正如世界银行在其2003 年《世界发展报告》(World Development Report)中所说的:

增长极限论关注的是强可持续性,而无限增长论关注的是弱可持续性。到目前为止,前者的论点不是很有说服力,因为对于小规模的生产中使用的大多数投入来说,资产之间的可替代性很高。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不同的阈值适用于从局部到全球的不同规模。可以预计,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将继续提高资产之间的潜在可替代性,但对许多关键环境服务,特别是对全球生命系统的支撑服务,到现在还没有可替代方案,也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技术终究可以解决这些问题。③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2003: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a Dynamic World,Washington DC/New York:World Ban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14-15;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100.

世界银行的声明巧妙地暗示,所有自然资源投入的可替代性都很高,除非存在较高的生产门槛,特别是在对“全球生命支撑系统”存在重大影响的领域(而这恰恰是在有限的地球环境中实现经济全球化的重大问题,却被轻描淡写),而针对这些规模效应的技术解决方案,如果现在实现不了,则未来有可能实现。因此,经济与自然资源的关系应该是促进“支持改善人类福利的资产组合”,并期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从而不会对“无限增长”构成明确的限制。因此,关键自然资本的概念也就是强可持续发展的论点被完全忽略,对支配资本主义生产的特定社会经济条件以及这些条件本身对地球系统新陈代谢造成的矛盾的关切也完全被忽略。

1992 年,国际生态经济学会在斯德哥尔摩召开了一次会议,致力于将自然资本作为生态经济学的一个概念进行充分运作。2003 年,《生态经济学》在一期特刊上发表了一篇导言,指出“自然资本是生态经济学的一个关键概念”。④参见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101-102.这一转变恰好与该杂志内部的斗争不谋而合。在这场斗争中,首席编辑、新古典主义/生态经济学混合概念的主要倡导者罗伯特·科斯坦萨(Robert Costanza)设法将领先的系统生态学家霍华德·奥德姆(Howard Odum)和其他一些与该杂志有关的自然科学家从编辑委员会中剔除。为了反对自然资本的概念及资本主义语境下对自然进行估值的企图,奥德姆提倡使用与古典经济学的使用价值范畴直接相关的能值(emergy)的概念来核算自然经济中体现的能源投入,以挑战那些企图弱化资本主义经济和自然系统之间对立冲突的说法,并提供一种全面的生态帝国主义理论。在奥德姆被赶出杂志后,能值的概念实际上禁止在出版物中出现。①参见John Bellamy Foster and Hannah Holleman,“The Theory of Unequal Ecological Exchange: A Marx-Odum Dialectic,”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vol.41,no.1-2,2014,pp.223-228.

生态经济学的这些转变为衡量自然资本存量以生态系统商品和服务(为方便起见简称为服务)形式流向人类经济的“自然收入”或“福利”开辟了道路,从而为自然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提供了假定的市场价值。②Robert Costanza and Herman E.Daly,“Natural Capital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onservation Biology,vol.6,no.1,1992,p.38.实际上,自然资本在市场上被重新定义为向人类经济提供生态系统服务的自然资源存量。生态系统服务并不是指整个生态系统过程,而只是指那些可以被视为补贴人类经济的服务,因此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区分开。③Erik Gó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3.其隐含目标是在推算消费者偏好的基础上,核算并最终在某种程度上“内化”为给予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可识别的免费礼物。但是,在没有给资本主义经济带来这种好处的情况下,自然界实际上仍然缺乏所估算的经济价值,而且远离这种更广泛的自然资本概念之外,就好像它是可以被随意切割的经济资产一样。在这方面,生态系统服务在分类上作为一种自然收入取代了自然资本本身。④科斯坦萨和他的合著者认为,“就人类福利而言,了解自然资本的总价值以及大规模的特定的自然资本的价值没有多大意义。了解大气对人类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或者岩石和土壤基础设施作为支持系统的价值是什么,它们的总价值是无限的。但有意义的是,各种类型的自然资本和生态系统服务的数量和质量的变化如何对人类福利产生影响”。因此,实际上他们的研究几乎完全转移到了生态系统服务上,而不是自然资本上。Robert Costanza,et al.,“The Value of the World’s Ecosystem Services and Natural Capital,” Nature, vol.387,1987,p.255.

科斯坦萨在扩大生态系统服务的概念方面做得最多,他接着领导了一项题为“世界生态系统服务和自然资本的价值”的研究,该研究于1997 年在《自然》(Nature)杂志上发表,根据“简单利益转移(或价值转移)法”,对16 个生物群落的17 种生态系统服务进行了估计。该研究假设每公顷给定生态系统类型的单位美元价值不变,然后乘以每种类型的总面积以获得总价值,⑤Robert Costanza,et al.,“Changes in the Global Value of Ecosystem Services,”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vol.26,2014,p.154;Robert Costanza,et al.,“The Value of the World’s Ecosystem Services and Natural Capital,” Nature,vol.387,1987,pp.253-260.通过将人类经济中创造的价值与由生态系统服务提供的类似价值相对比以估算其创造的价值。⑥Herman Daly,“Integrating Ecology and Economics,”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June 5,2014.这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影子价格”系统,其理论基础是经济学家针对某一函数或事物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定价的最优估算,并建立在个人偏好假设之上。自然的、异质的、质量不同的过程被“分解成离散的、同质的价值单位”,⑦无论是直接基于对自然资源的开发,还是通过将价值归因于生态系统服务,商品化生态系统服务都需要“极端分裂(简化)自然”以与生态系统相对立。John Bellamy Foster, 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2,p.33.将广泛的不可比的实体和过程——也就是达尔文所谓的“复杂关系网”——还原成货币术语,将它们聚集起来使之成为一个整体,以代表全球生态系统服务,同时为资本主义商品关系确定价值或定价。①Enrique Leff,“Marxism and the Environmental Question,” in The Greening of Marxism,ed.,Ted Benton,New York: Guilford,1996,p.146.

科斯坦萨1997 年的研究在环保人士中广受好评,这仅仅是因为该研究给世界经济依赖于世界生态的概念提供了看似确凿的数字——现在从生态系统服务到美元来说,世界经济本身已经减少了。在该研究中,科斯坦萨和他的合著者估算1995 年全球生态系统服务的年度价值为33 万亿美元(按当前美元价值计算),略低于世界国内生产总值18万亿美元的2 倍。②Robert Costanza,et al.,“The Value of the World’s Ecosystem Services and Natural Capital,” Nature,vol.387,1987,pp.253-260.2005 年的《千年经济评估》(the Millennium Economic Assessment)进一步提出了自然资本估值的概念,该评估的主要信息是全球“自然资本资产枯竭”和忽视环境服务的危险性。联合国将利用自然资本/生态系统服务办法,启动环境经济核算体系。③“Methodology: Ecosystem Accounting,” UN System of Environmental and Economic Accounting,accessed January 17,2022.2014 年,在一份题为《全球生态系统价值的变化》(“Changes in the Value of Global Ecosystem Values”)的最新分析报告中,科斯坦萨和他的同事估计,2011 年全球生态系统服务相当于每年145 万亿美元(按2007 年美元价值计算),而世界国内生产总值约为73.6 万亿美元。④Robert Costanza,et al.,“Changes in the Global Value of Ecosystem Services,”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vol.26,2014,pp.152-158.

然而,尽管目前为自然界赋予价值的尝试可以起到有效的示范作用,并有助于加强战略规划,但它们正越来越多地与资本积累的目标相结合。正如地球之友在《自然的金融化》(The Financialization of Nature)中指出的那样,“促进生态系统市场发展,设计同样的定价和交易方法及制度以完善经济评估”。⑤Jutta Kill, The Financialization of Nature, Amsterdam: Friends of the Earth International,2015,p.3.因此,在过去30 年里,“生态系统服务研究的历史”伴随着“生态系统功能商品化的平行历史”,通过大学、政府和企业运作,使用相同的生态系统服务核算的语言和方法,但相关研究将进一步扩展到现实自然资本市场的创建中。这将通过三个步骤实现:(1)将生态过程指定为对人类经济的生态系统服务;(2)赋予其单一的“交换价值”;(3)确立所有权和经营权,以便在市场交换中将服务的使用者和提供者联系起来,允许进行金融投资和积累。⑥Erik Gó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4.

对于IEG(现在与纽约证券交易所合作,后者是前者的少数股东)来说,2014 年科斯坦萨领导的全球生态系统价值研究的意义在于,它表明生态系统服务的价值远远超过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价值——在环境问题方面,可以通过生态系统功能的商品化来进行积累和金融开发。⑦自然本身并不是一种商品,因为它不是由人类劳动产生的。但是,它变成了一种经济资产,并提供了一种交换价值,由房东通过租金来增值或实现,构成了总剩余价值分配的一种形式。这样,它成为一般商品交换过程的一部分。“自然经济比我们目前的工业经济规模更大,我们可以在自然资产和将其转化为金融资产的机制”的基础上,开发这个财富库,从而将经济转变为“更公平、更具弹性和更可持续的经济”。从这一角度出发,“内在价值”被用作自然环境的潜在经济价值的总称,这些价值“尚未被识别或量化” 的自然环境潜在经济价值的总称,“内在价值”成为“尚未确定或量化”的自然环境潜在经济价值的总称,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和无价自然之间的界限被侵蚀,内在价值代表了金融投资和财富面临的巨大的新机遇。①“An Inclusive Economy,” Intrinsic Exchange Group,accessed January 26,2022.

三、自然资本积累和自然金融化

在过去的10 年中,有关自然资本的新方案激增,旨在通过自然积累和金融化为解决环境制约问题提供一种新手段。2011 年,致力于自然金融化的私营机构英国环境银行从壳牌基金会获得175000英镑,以帮助其发展生态系统服务市场。②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17.自2012年以来,英国政府自然资本委员会和英国环境、食品和农村事务部一直在推动基于自然资本按经济价值计算的净零损失概念的自然资本“总则”。这涉及建立相关机制,以使得自然的各种要素不仅彼此相对应,而且与商品市场相对应。其中引入了一种管理自然资本的方法,对生物多样性或气候的破坏将通过在其他地方以同等价值增加(或保护)自然资产的抵消来平衡。这需要将自然/自然资本还原为货币单位,然后将其纳入综合国民账户,其中包括英国自然资本的变化,据此估算,2015 年英国的自然资本估值为1.6 万亿英镑。在国际上,许多致力于自然资本核算的机构促进了这一进程,包括世界自然资本论坛(the World Forum for Natural Capital)、《自然资本宣言》(the Natural Capital Declaration)以及欧洲投资银行自然资本金融部(the Natural Capital Financing Facility of the European Investment Bank)和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③Sian Sullivan,“Noting Some Effects of Fabricating ‘Nature’ as ‘Natural Capital,’” Ecological Citizen,vol.1,no.1,2017,pp.65-67.

虽然碳交易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这一进程,但与生物多样性和保护有关的倡议几乎同样重要。2016 年9 月,国际自然保护联盟世界保护大会提出了其《自然资本宪章》(“natural capital charter”)(第63 号),作为将所有生物多样性视为自然资本价值的框架。在此之前,自然资本联盟(现更名为资本联盟)于2016 年7 月发起了跨国公司业务的自然资本议定书。④Sian Sullivan,“Nature Is Being Renamed ‘Natural Capital’——But Is It Really the Planet That Will Profit?” Conversation,September 13,2016;Sian Sullivan, Natural Capital Coalition,Natural Capital Protocol, The Hague: Natural Capital Protocol,2016.在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和欧盟委员会的支持下,2010 年和2011 年自然资本联盟出版了《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经济学》(The Economics of Ecosystems and Biodiversity)一书,它将大力推动自然资本的估值。⑤“Natural Capital Accounting: In a Nutshell,” Economics of Ecosystems and Biodiversity,accessed January 19,2022.

总部位于瑞士的全球投资银行瑞士信贷发起了一项关于自然积累的具有分水岭性质的倡议,该银行在2016 年推出了一份名为《保护金融:超越捐助者资助,转向投资者驱动的方法》(Conservation Finance: Moving Beyond Donor Funding to an Investor-Driven Approach)的报告,随后同年又发布了一份关于《杠杆生态系统:商业视角下如何利用借贷支持生态系统服务投资》(Levering Ecosystems:A Business-Focused Perspective on How Debt Supports Investment in Ecosystems Services)的报告。瑞士信贷的计划是超越以往保护领域的资本捐助方式,构建一个“保护融资空间”。这里的关键是重组保护资金,在每个案例中创建一个明确的“金融工具”或公司,控制自然资本/生态系统服务,这将为投资者带来重大的财务回报。其目标是将生态系统服务变成“主流投资市场珍视的资产”。①Sian Sullivan,“Nature Is Being Renamed ‘Natural Capital’——But Is It Really the Planet That Will Profit?” Conversation,September 13,2016,pp.69-71;Tanja Havemann,et al., Levering Ecosystems,Zürich: Credit Suisse,2016,p.3,p.24.这是自然资产公司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基础,它使用了同样的方法,即创建“金融工具”或“自然资产公司”,作为将“自然资产”转换为“金融资本”的中介,并通过启动自然资产公司的首次公开募股(IPO)来实现。②Chart on “Creating Natural Asset Companies,” in “The Solution,” Intrinsic Exchange Group.

为此,相关组织将围绕生态系统服务付费和自然资本交易开发设计各种方案,此举涉及非金融公司、银行、政府和非政府组织。政府拥有的自然资本资产,通常是从原住民和自给自足的农民那里征用的,可以以债务换自然掉期或债务杠杆的形式通过国际金融资本出售。然而,更重要的是IEG 所设想的角色。在这种角色中,管理生态系统服务的自然资产公司将本质上像获得“采矿权”的企业那样运作。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是以维持自然的名义,但还是允许它们开发资源并积累货币化资产。③“The Solution,” Intrinsic Exchange Group尽管某个国家通常会继续拥有土地的主权所有权,但管理和处置生态系统服务的金融工具将直接从与这些“可交易”资产相关的收入流中获利。根据瑞士信贷保护金融报告,为了让企业通过投资自然资本获利,有必要将“不同种类的”自然资产组合在一起,“将它们捆绑成一种具有定制风险和回报分担工具的单一产品”。这样,就有可能“提供市场利率的回报,并利用多种融资来源来降低风险”,从而为投资者带来最大的价值。④Fabian Huwyler,Jürg Kaǖppeli and John Tobin, Conservation Finance: From Niche to Mainstream,Zürich/New York: Credit Suisse/McKinsey Center for Business and Environment,2016,p.16,p.22.

通过2021 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第6 条,碳交易现在正被完全全球化,其目的是促进世界碳抵消市场的建立,允许公司通过为涉及碳封存的抵消(通常在全球南方)提供资金(并经常利用)来避免实际的碳排放减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承诺为南方世界提供的1000 亿美元的气候融资,被认为是受到跨国垄断金融资本债务杠杆的影响。这就是2021 年全球金融的“格拉斯哥净零金融联盟”倡议背后的原因。该倡议一开始就宣布,向发展中国家提供碳缓解融资将取决于它们是否向全球资本完全开放其经济。瑞士信贷认为,“生态足迹”正朝着更接近被公司认定为资产和负债的方向发展,允许借贷为自然资本投资提供资金,并在全球南方创造具有“净正财务收益”的新盈利市场。⑤Sian Sullivan,“Noting Some Effects of Fabricating ‘Nature’ as ‘Natural Capital,’” Ecological Citizen,vol.1,no.1,2017,pp.69-70;Tanja Havemann,et al., Levering Ecosystems,Zürich: Credit Suisse,2016,p.3.总体而言,自然的积累和金融化涉及创造各种环境服务的所有权,以前这些公地所有权是属于全人类的遗产,之后这些所有权可以交易或作为债务杠杆加以利用。

就自然资本定价而言,在政府的合作下,可以通过建立自然资产公司(NAC)来设立对环境服务的垄断权,然后在这种服务的“管理”的基础上自由积累,包括各种补偿交易。正如纽约证券交易所指出的那样,自然资产公司将“拥有在一块既定产生生态系统服务的土地上的(经济)权利”。⑥Whitney Webb,“New Asset-Class Launch Advances Wall Street’s Nature Takeover,”River Cities’Reader,December 6,2021.就资本和金融而言,其逻辑与采掘业本身的发展过程相差不大,但在这种情况下,它被认为是通过保持净零损失来维持自然资产。⑦Sian Sullivan,“Nature Is Being Renamed ‘Natural Capital’——But Is It Really the Planet That Will Profit,” Conversation,September 13,2016.与林业的立木概念相类似,这些资产现在被称为永久自然资本。然而,既想推销服务又想保持整体资产,从环境服务中获利与可持续林业的概念已混为一谈,因此,它也遇到了同样的矛盾。①关于资本主义林业矛盾研究,参见John Bellamy Foster, 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2,pp.104-36.

各国政府、政府间组织、金融机构、非金融企业和非政府组织在其各种报告中介绍自然资本的概念时,往往一开始就从广义的物质使用价值角度提及自然资本是由自然界的资源存量组成的——这是一种可以追溯到19 世纪的自然资本观。然而,其后的细枝末节很快就表明,目前自然资本的概念主要基于交换价值而非使用价值。全球自愿碳市场就是这样一个市场,预计到本世纪末将达到1800 亿美元。根据彭博社2022 年1 月的报道,这些碳抵消中只有“极小部分”真正从空气中清除了碳,而一项调查发现,90%采用碳补偿认证的公司夸大了他们的碳减排主张。与此相应的是,“碳中和”一词现在正被用作一种营销工具,没有净零碳核算的基础,就像缺乏任何明确指定的“天然”一词在营销中被用来代替“有机”以愚弄不明真相的消费者一样。②“Crazy Carbon Offsets Market Prompts Calls for Regulation,” Bloomberg,January 6,2022.在这种情况下,减少毁林和森林退化所致排放量市场(REDD)已成为自愿碳抵消的主要工具。然而,这类项目与征用土著土地和驱赶土著人民有关。③Martin Crook,“Conservation as a Genocide: REDD versus Indigenous Rights in Kenya,” Climate and Capitalism,March 15,2018.在这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特拉全球资本企业(Terra Global Capital)的特拉贝拉基金(Terra Bella Fund)是一个专门从事环境资产投资的私人投资基金,专门针对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的“法规不确定或不存在的自愿市场”,并专注于购买“价值低估的环境资产衍生工具”。④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17.

根据非洲原住民协调委员会主任坎因克·塞纳(Kanyinke Sena)的说法,原住民占世界人口的不到5%,但却保护着世界80%的生物多样性。⑤Kanyinke Sena,“Recognizing Indigenous Peoples’ Land Interests Is Critical for People and Nature,” World Wildlife Fund,October 22,2020.全球农民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生态系统作用,他们采用了传统的做法。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生态学的名义下,在抗拒与资本主义对人类和无数其他物种安全的地球家园的破坏时,我们却看到了马克思所说的土地资本(earth capital)的巨大扩张。这是针对原住民和农民人口的大征收,同时也是对人类自然遗产的大征收,包括对后代的征收,造成了公地商品化的巨大悲剧,这是一场新的大征收,指向了对地球的大破坏,涉及对大片土地(和海洋)的掠夺,特别是对南方世界的掠夺。⑥Stefano B.Longo,Rebecca Clausen and Brett Clark, The Tragedy of the Commodity: Oceans,Fisheries and Aquaculture,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15.

19 世纪初,由劳德戴尔伯爵提出的著名的劳德代尔悖论,即为了创造私人财富而破坏公共财富(主要是公地)的悖论仍然可以直接适用于我们的这个时代。对生态公地的掠夺及其退化使创造交换价值、私有财产垄断和垄断租金所需的关键性稀缺条件迅速形成。因此,跨国资本在这场破坏和积累自然的游戏中双管齐下也就不足为奇了。根据组合地球(Portfolio Earth)的数据,2019 年,世界50 家最大的银行向与砍伐森林和破坏生物多样性有关的公司提供了2.6 万亿美元,特别是在东南亚和亚马逊地区。违规最严重的三家银行是美国银行、花旗集团和摩根大通。⑦Declan Foraise,“Banks Bankrolling Extinction to Tune of $2.6 Trillion,” Ecosystem Marketplace,October 29,2020.2021 年10 月,英国《金融时报》(The Financial Times)的一份报告显示,自2016 年以来,全球银行和资产管理公司向参与砍伐森林的农业综合企业提供了1190 亿美元。①“Global Finance Industry Sinks $119bn into Companies Linked to Deforestation,” Financial Times,October 20,2021.全球超过70%的碳排放可以追溯到仅100 家公司(不包括军事排放)。②“Just 100 Companies Responsible for 71% of Global Emissions,Study Says,” Guardian,July 10,2017.那些正在破坏作为人类家园的地球系统的同一家资本主义公司,现在正在支持世界自然资本/生态系统服务金融化,其目的是在不断破坏地球生态的同时通过保护地球不受破坏而获利。在这一思维下,一方面作为资本积累的一部分,通过对自然进行创造性的破坏获利,另一方面通过有利可图的生态投资,以确保人力和自然资产总额为零的净损失,这样就可以两头获利、旱涝保收。即便将这场行星级的保护骗局抬升到整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级别,那也不过是轻描淡写、避重就轻。③关于自然衍生物在这方面的潜在负面作用研究,参见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p.21-23.

四、反对自然积累

在19 世纪的政治经济学和环境讨论中,主要是在社会主义和传统激进主义中,引入了自然资本的概念,包括将地球视为资本存量的概念,强调真正的财富由自然-物质的使用价值构成,而不是资本主义经济交换价值商品化的一种方式。古典政治经济学中的那些人物,他们最初把保护和共同拥有物质使用价值作为真正的财富,反对土地垄断和为了资本积累而没收、商品化和破坏自然。关于自然资本的这种论点已经可以在孔西得朗、琼斯、马克思、瓦林、凯里和李比希等人的著作中看到。

当舒马赫于1973 年在《小即是美》一书中重新提出自然资本的概念时,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基本上同样是按照传统来应用这一概念的:将自然资本视为使用价值的组合或无法量化的自然资源,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却代表着可变现的实际财富的存量。正如他在书中所写的:“衡量不可估量的东西是荒谬的,并且成为(经济学家的一部分)只不过是一种从先入为主的概念到既定结论的精心设计的方法:为了获得想要的结果,人们要做的就是为自然不可估量的成本和效益赋予适当的价值。这种努力的唯一真正的结果是延续了这样一个神话:‘一切事物都是有价格的,换句话说,金钱是所有价值中最高的。’”④E.F.Schumacher,Small Is Beautiful:Economics as if People Mattered,Harper Perennial,1989,p.46.

正如我们所指出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The German Ideology)中最初使用自然资本的概念,指的是与使用价值相关的商品的“自然形式”及其具体的物理形态。他们认为,就其最初发展而言,自然资本这一概念源于中世纪,资本往往与具体的物理空间捆绑在一起,包含确切的物质投入,从土地/空间的角度来看,资本可以被视为一种“自然资本”。这与后来基于交换价值的“流动资本”的发展以及对财富金融债权的流通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出于对资本主义自然化的批判,马克思在一年后创作的《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放弃了自然资本这一术语。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土地物质(即作为自然物质实体而存在的土地)和土地资本进行了生态学上的区分。土地物质,后者代表自然(例如土壤或瀑布)变成资本。⑤Karl Marx, 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63,p.164;Karl Marx,Capital, vol.3,London:Penguin,1981,pp.756-757.在马克思看来,土地资本积累固然为资本积累不可或缺,但却通过破坏自然界普遍的新陈代谢,以利于资本主义异化的社会新陈代谢,从而在自然与社会的新陈代谢中形成了一条“不可弥补的鸿沟”(或者说新陈代谢断裂)。①John Bellamy Foster, The Ecological Revolution,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9,pp.161-200.

在这里,马克思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瓦林、凯里和李比希作品的影响,他们写到了人类对土地资本存量的掠夺,马克思将掠夺作为新陈代谢断裂概念的核心。用马克思自己的话说,通过“土地资本”的积累而被“掠夺”的是物质代谢和生殖赖以存续的土地自身,资本主义被认为是一种创造性的破坏形式,在这种形式下,制度的破坏性将压倒其创造性的一面。正如他所观察到的:“资本……在自己的实际活动中不理会人类将退化并将不免终于灭种的前途,就像它不理会地球可能和太阳相撞一样。”②Karl Marx,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381.在资本制度下,不可能存在理性的、可持续的人与地球的关系,因为它要么将地球视为资本积累的免费礼物,要么将其转变为地球资本。在任何一种情况下,生态系统都会遭到掠夺。以自然资本化为基础而存在的“土地资本”(terre-capital)中没有任何永恒的东西;只有构成自然物质存在领域的“土地物质”(terre-matière),即自然的普遍新陈代谢,才是永恒的。

戴利坚称,“自然资本”应该从使用价值的角度来看待,“基于实物存量和流向的关系,而不是价格和货币估值”。③Herman Daly,“The Use and Abuse of the ‘Natural Capital’ Concept,”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November 13,2014.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然资本的概念完全被看作是一个危险的概念。它没有像马克思研究的那样体现出土地物质和土地资本之间的区别,而是很容易被纳入一个包罗万象的、非历史性的资本概念中,它被视为同质的,要用交换价值的单一尺度来衡量。在这方面,至关重要的是,资本主义是一个以指数扩张为目标的积累体系,因此会导致自然资源的枯竭。它代表与自然保护截然相反的观点。因此,它不能接受物质约束或边界,因为它们被简单地视为需要克服的障碍。④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0,pp.284-287.因此,面对环境约束,主流的经济方法是将生态系统服务纳入经济,对其进行资本价值评估,并有选择地将其与资本积累本身结合起来——由于资本通过破坏自然使其变得更加稀缺并更有市场,这一过程变得更加容易。仅仅通过其对资本主义经济的生态系统服务来评估自然,不可避免地会对自然本身造成破坏,而生态系统服务的概念会招致资本主义对自然的极端分割,因为它最初的基础就是将自然“切割”成离散的碎片进行估价。⑤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18.

在世界经济整体金融化、大量盈余“游资”充斥市场、金融泡沫加剧、南方世界债务负担加剧的背景下,自然金融化很可能加剧资本主义经济本身的波动。⑥关于垄断金融资本和当前金融危机趋势研究,参见John Bellamy Foster,R.Jamil Jonna and Brett Clark,“The Contagion of Capital,” Monthly Review,vol 72,no.8,January 2021,pp.1-19.然而,最危险的是自然金融化所产生的环境泡沫。⑦Herman Daly,“Capital,Debt,and Alchemy,”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April 8,2012.

每当人们谈到是什么导致了弱可持续性下的生态胜利时,人们经常会解释说,是因为资本积累过程中对自然造成的不断破坏可以通过自然定价及其在资本逻辑下的内部化所抵消,因此,从经济价值的角度来看,自然资本没有净损失,而资本积累在有限环境中允许进行指数增长。新的金融化生态系统可以帮助支持整个系统。这种观点认为,如果自然本身就是资本,那就没有问题了。一个物种或整个生态系统的破坏可以由为其他地方的经济提供生态系统服务的自然资本来补偿。用新古典可持续发展观点的代表人物索洛(Robert Solow)的话说:

历史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商品和服务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如果你不吃一种鱼,你可以吃另一种鱼。用经济学家最喜欢的一个词来说,资源在某种意义上是可替代的。它们可以相互替代。这一点极为重要,因为它表明我们不欠未来任何特定的东西。可持续发展的目标,可持续发展的义务,并没有要求我们不触及任何特定的对象……可持续发展并不要求保护任何特定的鱼种或任何特定的森林。①Robert Solow,“Sustainability: An Economist’s Perspective,” in Robert Dorfman and Nancy S.Dorfman,ed., Economics of the Environment, New York: Norton,1993,p.181.

像大多数资本主义经济学家一样,索洛没有认识到每个物种和每个生态系统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灭绝是不可逆转的,并影响整个地球系统的复杂演变。对于瑞士信贷来说,所谓保护金融就是要把自然变成索洛所说的“可替代的”现金流和产品。②Fabian Huwyler,Jürg Kppeli and John Tobin, Conservation Finance: From Niche to Mainstream,Zürich/New York: Credit Suisse/McKinsey Center for Business and Environment,2016,p.17.在资本主义经济的价值术语中,物种和生态系统被视为可通约的和可替代的,但实际上,它们是不可通约、不可替代的,它们各自的消亡代表着真正的生态后果。如果不这样想,就会成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说的“经济理性的疯狂”的牺牲品。在这种情况下,资本定价和金融化就会毫无限制,人们会认为是资本在其运动中吸收了各种现实存在包括自然本身而创造了价值。③David Harvey, Marx,Capital,and the Madness of Economic Reas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92.

正如生态经济学家约翰·高迪(John Gowdy)所宣称的那样,目前采用的自然资本概念“包含两个矛盾的概念:‘自然’表示受生物物理法则支配的世界,‘资本’表示受市场资本主义规律支配的世界”。④John M.Gowdy,“The Social Context of Natural Capital,”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Economics,vol.21,no.8,1994,p.43.试图通过将物质自然归入资本来克服这一矛盾,会遇到马克思所表达的作为自然物质的地球和作为资本的地球之间的矛盾。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生产和人类以外的自然界必须被看作是互补和共同演化的,应根据物质流动和复杂关系网的要求维护自然生态系统,为整个人类世代的链条和地球上的生命本身保存好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当好一家之主。⑤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911.关于人类经济与自然的互补性研究,参见Herman Daly,“The Return of the Lauderdale Paradox,”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25,1988,p.23.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观点中,正如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希望的原理》(The Principle of Hope)中所强调的那样,自然和人类是“共同生产的”;也就是说,“沉睡在自然界子宫中的创造物”是所有人类生产力的物质基础。⑥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vol.2,Cambridge,MA: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1995,p.686,p.695.

这意味着,这一更广泛的生态学原则更适用于自然和人类系统,应取代目前解决资本主义产生的地球危机的尝试:将地球本身简单地吸收到资本系统的逻辑中,将商品拜物教延伸到自然领域本身。⑦Nicolás Kosoy and Esteve Cobera,“Payments for Ecosystem Services as Commodity Fetishism,”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69,2010,pp.1228-1236.这一生态学为促进人类可持续发展、战胜经济和生态帝国主义创造了新的基础。①在任何理性的人类发展道路中,都需要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理解生态系统的全部复杂性,特别是在其更具辩证的形式中,详见Richard Levins and Richard Lewontin, The Dialectical Biologist,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这种理性的道路需要从资本主义商品市场转向社会控制。以自然科学和政治经济批判为基础的综合方法,详见Fred Magdoff and Chris Williams, Creating an Ecological Society,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7.物质流研究和综合能源方法为理解人类与自然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提供了自然资本/生态系统分析的卓越替代方案,特别是霍华德·奥杜姆(Howard Odum)的分析,为生态帝国主义的深刻批评提供了基础。详见Friedrich Hinterberg,Fred Luks and Friedrich Schmidt-Bleek,“Material Flows vs.‘Natural Capital’: What Makes an Economy Sustainable,”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23,1997,pp.1-14;Howard Odum, Environment,Power,and Socie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p.276-278,pp.303-305.在马克思主义内部,自然辩证法有着悠久的传统,即便尚存争议。它强烈反对对自然及其进化的还原主义做法,揭露了所有将自然商品化企图的危险性,并坚持认为人类“属于自然,存在于自然之中,……我们对自然的所有掌握都在于我们比所有其他生物更有优势,能够学习其规律并正确应用它们”。②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25,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461.

这种批判的、辩证的和唯物主义的观点要求我们摒弃资本自然化和自然资本化,并承认其与资本主义的社会特性及其特定的历史制度息息相关,资本主义难逃其责。只有进行生态和社会革命,让全人类以及相关生产者,按照更广阔的科学理解,以促进真正的、自由的人类发展为目的,采用合理和可持续的方式,调节人类与地球的社会新陈代谢,才能找到摆脱当前全球危机的办法。③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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