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是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骏马奖长篇小说奖获得者、瑶族作家红日发表在《作家》杂志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秉承了作家幽默的叙事风格、缜密的谋篇布局,以严谨的现实观照以及生活的艺术化处理手法,将读者步步带入且百读不厌。《暗香》读罢,不禁感叹:生长于乡村的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感知到乡村的脉搏、进入实时的乡村生活现场?远离故土多年,我常常想写故乡,却神游万仞,不得而终。
事实上,具有浓郁地域色彩的乡村叙事非常考验作家的生活积淀和文学触觉,所以真正能够进入乡村、让乡村伦理真实地成为乡村叙事灵魂的作品实属难得。从《暗香》的叙述中,我们获得了这种亲临“现场”的体验——这是由一把具有乡村农耕特征与地域风俗符号的“镰刀”穿针引线,以“冲突(渴望+障碍)行动+情感+展示+结局”的叙事格局形成的一环扣一环的短篇小说,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全方位、立体、景深式的具有鲜明地域特点的乡村,小说的整个叙事是面向内心的、轻盈而有力的。较之先前看过的作家红日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叙事作品,如《码头》《驻村笔记》“文联三部曲”等,《暗香》在语言及人物关系和艺术处理上独具匠心,作者给予留守妇女尤其是达香和达訇的笔墨,彰显日臻醇熟自然的人文关怀。简言之,故事开头引人入胜,情节层层推进,读者轻易就被作者牵着“鼻子”一直走到故事的结局。
《暗香》讲述的是村主任芭蕉去世后,按照当地的风俗将在第四十九天举行“剃头”仪式。(“剃头”也叫“脱孝”,是亲人去世第四十九天要举行的一项仪式,仪式过后,“家属成员可以洗脸洗澡可以刮胡须可以剪头发,可以恢复包括夫妻生活在内的各种娱乐活动,含有解脱的性质。”在这里,作家以特写的形式呈现一个大的乡土、民族文化背景。)而在这之前,但凡与芭蕉有关系的女人,就要在剃头仪式前将一把镰刀扔到他的坟上。村里的留守妇女达香因为丈夫山薯做完“三早”后迟迟不返城务工而陷入持续的苦恼和挣扎,经过四十八天的纠结与多番周折,终于如愿将一截刀柄扔到了芭蕉的坟上。走进《暗香》的小说世界,你会发现,作家字斟句酌的笔墨里,乡土血脉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这是一片有着属于自己的民俗文化渊源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人们遵循着固有的生活习惯和风俗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耕种养,循序渐进,形成了我们所认知的乡村世界的原点和精神世界的底色。与此同时,这片土地的现状是“村里的壮年男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小孩”,村民响应政策在责任田上种植甘蔗,进行如火如荼的危房改造——时代在变迁,乡村在变迁,人们的思想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叙述过程中,作家没有冗杂的铺陈,仅仅通过极具地域代表性的一把镰刀、一个剃头仪式、一个农村留守妇女内心的挣扎重构纵深的“乡土”,形象地展现中国城镇化进程这个大时代背景下的乡村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变化。
首先,小说并没有特别为故事发生地起一个特定的地名,这就为构建乡土血脉创造了无限可能,也为读者的阅读空间和精神疆域留出多重可能,它可以是某一个村庄,也可以是某一地域许多村庄的典型呈现——当然,人物才是《暗香》所要构筑的乡土血脉的核心组成。作家采用“锁链式”的呈现形式,聚焦达香、山薯、芭蕉、达訇、达美等人的精神世界,这些人物的变化与村庄的变迁融合在一起,构成《暗香》世界里的乡土血脉:芭蕉是务实的、热心的、“积了功德”的,他生前事事尽心尽力,“为村里争到危改指标,把危房、木瓦房都改成了钢混结构的砖房”。下雨天,他手擎着一张芭蕉叶从这家赶到那家,给留守在村里的人弄来十几面锅盖接收电视,丰富了大家的精神生活,还有猪陷入粪井、种地没耕牛都多亏有他——这些乡村物事,这些实时的乡土场景将芭蕉烘托得确确实实“像一棵芭蕉树一样高大”。不难看出,芭蕉这一人物形象是广大乡村的典型代表,他是作家构筑的整个乡土世界在历史变迁过程中一种鲜明的印记。而作为留守妇女群体代表的达香、达訇、达美等人,她们淳朴善良,同时也充满困惑,作家费了很大笔墨从心理描写、语言描写等方面来呈现她们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困境。同时,还有以山薯和达訇的男人这样的人物形象为代表的农村外出务工者,他们健壮、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他们背靠广大乡村世界,在城市里沉浮——这些人物都是鲜活的,是有现实观照的。在反映乡土世界在时代变迁过程中的痛点与困境时,作家自觉地摒弃了挽歌式的迂折和时代赞歌式的匠气,从时代进程的大环境和小细节进行反思、糅合,从而引领读者真正进入实时的乡村生活场景,思維自觉融入作者构建的乡土血脉中。
其次,镰刀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它不仅承载着春耕秋收的乡村生活秩序,它更是以一种特有的文化符号贯穿于作家构筑的乡土血脉中,服务于揭示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心理状况。我始终认为,一个好的文学作品,无论它如何淡化社会文化的重现,如何与政治保持距离,终究能在深水不响、沧浪其文的创作过程中巧妙地将人情风俗、精神世界根植于作品,并且打上鲜明的文化烙印和时代特征。《暗香》就是这样一个作品。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作家没有对“镰刀”这一地域文化符号进行过多的渲染和赘述,而是在小说情节的层层推进中,让“镰刀”像锁链一样紧扣乡村的每一寸脉搏。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灵动的、自然的,它以一个农人的标配出现在山薯别在腰间的刀鞘里,并且一抖一抖地擂着山薯的屁股。同时,它开始与达香的精神世界有了交汇(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个巧妙的安排,作家从这里开始构建乡土与人的精神世界的联系)。它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是在达訇家,一把沾染了乡土色彩的镰刀开始呈现两个女人的秘密,开始构筑纠葛,开始让人物在风俗的纠结中走向精神世界幽暗的一面。在这里,不得不承认,作家的语言有“毒性”,它远离了规整、媚俗的写法,保持了固有风度与智慧,在呈现镰刀的象征意义同时,引导读者确立准确的阅读导向。镰刀第三次出现是在为芭蕉做法事的八叔的语言描写中,这一次,它是“正式”以它的风俗文化功能出现的,它的作用是承上启下的,接下来的出场,这把“镰刀”则将小说里女性的精神困境向自我觉醒一层层推进,从而使以镰刀为抽象代表的乡土变迁更加生动深刻。
在《暗香》的小说语境中,作家对底层人物的世俗关怀和客观刻画,还原了特定群体的生存状态和内心世界,在较为理想的创作纬度里探究人物的困境和人性,在不懈的探求中实现自己的审美追求及人文关怀。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作家自觉跳出了讴歌人性、土地、自然及文化的窠臼,用地域符号确立、强调并反思人与乡土的关系,从而关注留守妇女这一群体的精神世界。为了达成人与乡土关系的理想呈现形式,作家从达香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困境着笔,描述是客观冷静的:“她的眼神在屋子里逡巡,定格在不远处的墙角那里。墙角那里堆放一捆红薯藤,若不细心观察,难以发现搁在红薯藤上的那把镰刀。那是一把长柄镰刀,因为长年割草割藤蔓,沾着草汁藤液,寒来暑往,天长日久,刀面和刀柄已和枯萎的草叶藤蔓颜色融为一体。达訇觑了达香一眼,嘴里吐出瓜子皮,她知道达香所要刺探的秘密,这是她们的秘密,也是全村女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其实就是村里的一个风俗或者规矩,即村里的女人如果跟死去的男人生前有过瓜葛,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自觉将家里的镰刀扔到他的坟上……达香很失望,真的很失望。当然,最大的失望是达訇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怎么能这样呢,啊!怎么能这样呢?达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讯问,是反问,也是扪心自问。”在这里,作家关注的是现实矛盾与女性的局限,把对女性留守群体的人文关怀融入大量的细节描写中,形成对生命个体的人文关怀。
《暗香》里的人文关怀还体现在达香对个人困境的自我反思和寻求精神出口的自我觉醒上。小说中,达香从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如何从山薯身上得到那把镰刀开始,到后来对镰刀别在山薯身上的适应,再转为被时限倒逼不得不想方设法拿到镰刀,最后被山薯点破后一起扔刀柄、换新的刀柄。镰刀是與留守妇女达香的精神世界紧密相连的纽带,它象征着留守妇女的生活境遇和精神困境,达香对扔镰刀一事的反思和重新认识,正是她走出困境实现自我觉醒的过程。
此外,小说的人文关怀还体现在生活细节的描写上。
“达香坐起身子,主动脱去内衣……连同他的酒味汗味身上所有的气味一股脑儿塞进达香的身体……”
可能会有读者认为作家在描述达香与山薯发生正面冲突之前的铺垫式细节描写流于庸俗,而我恰恰认为是这个小说的高明之处,或者不说是高明,这恰恰彰显了作品结构的严谨成熟。通篇读下来,不难看出小说是经过严谨的排兵布阵的,当然,这是细节的东西,展现的就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自觉地将这个细节安排进来,烘托女性的个体感受,形成后边达香与山薯正面冲突时的天然铺设,是一个心理疏解的内在过程。为什么说是铺设?插一句题外话,很多成熟作家的作品尤其是外国文学作品,都是遵循心理学及自然规律的内核。就作品里的两性关系的描写来说,如果山薯在这个地方没有完成“一股脑儿塞进她的身体”这一个细节,接下来的正面冲突如何顺其自然地最终达成和解?尤其是达香的那一句“你用你的狗鼻子去闻闻看,床上除了你一身臭味,还有哪个陌生男人的气味”,有了前边的细节描写,这里也就不会显得突兀。就像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它是一个人心理压力释放的过程,文学作品中呈现人性与欲望本来就无可厚非,更何况是经过审美观照和处理的描写,且不说其存在价值,起码它从这一方面体现作家对“人”的关注和对人性的关怀。
在小说的最后,我们如释重负地看到“那把镰刀的刀柄是新的,散发着草木清新的味道”,它也不再像达香在达訇家看到的“沾着草汁藤液,寒来暑往,天长日久,刀面和刀柄已和枯萎的草叶藤蔓颜色融为一体”的样子(这里的隐喻也是值得读者反复斟酌的)。作家如此节制,至此收笔留白,留给读者反思和想象的空间,乡土小说到最后回归乡土,人与土地呈现更加和谐的关系,人文关怀浑然天成。
诚然,作家构筑的乡土血脉是在上述的乡土风俗文化与人的关系的不断探索中完成的,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也能获得多重思考可能,“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个小说向读者传递的精神和文化力量却是毋庸置疑的。
作者简介:西北,本名黄玉兰,瑶族,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三月三》《河池文学》《广西工人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