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未来记》叙事时间研究

2022-04-05 19:33俞佩洁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梁启超现代性

俞佩洁

摘要:本文聚焦于梁启超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的叙事时间,以文本内容为基础,旨在探索古今、中西二元背景影响下小说中耐人寻味的叙述形式及其文化和思想内涵。探究发现,在叙述时间上,一方面,“世纪”的用法带给小说以现代特征;另一方面,古今往复的脉络使文本具有区别于传统小说的时间架构。这一切都意味着由传统向“未来”的迈进。

关键词:《新中国未来记》    叙事时间    梁启超    现代性

中国小说的现代转化自晚清伊始。晚清小说是中西二元文化交融的发酵物,是古典到现代质变的过渡契机。其内容怪奇荒诞、质量良莠不齐,遗缺及未完成品诸多,常因文学价值不高而为正统文学史轻视。然晚清实为小说创作高峰期,期间涌现出的小说作品数量庞大、题材众多、形式多变、内容丰富,想象诡谲且行文大胆。其“多音复义”、众声喧哗的程度,是以往的古典文学界从未出现过的。自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之发声,晚清文学的现代性意义越来越多地为人所关注。比之被誉为现代起点的“五四”小说,晚清小说具有以下特质:其现代性嬗变为隐性而非显性,换言之,五四是为自觉的剧变,晚清则是潜意识的流变;遗存更多古典传统的印记,在此基础上有西方现代文化的碎片雏形,更能清晰窥见异质初入的原始端倪。晚清小说之于中国现代小说,宛如旭日黎明前的破晓时分。

谈及晚清小说,有一位无法规避的人物——梁启超。梁启超是最早肯定、重视与提倡小说的晚清知识分子,在小说普及与成为正统文学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变法通议·论幼学》(1896)中,梁启超首次公开肯定小说的作用,认为小说“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近之可以激发国耻,远之可以旁及夷情”①。随后几年,梁启超将目光聚焦日本政治小说,他积极办报译介与引入以政治小说为代表的一系列外国小说,并鼓励知识分子进行小说创作。1902年,梁启超发表文章《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正式提出“小说界革命”口号,创刊《新小说》,迥异于传统小说的新小说创作迈入自觉时期,影响深远。与其浩大的理论成果相对的是梁启超仅著有一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写于1902—1904年,是为晚清小说转型的重要时期。《新中国未来记》仅完成五回,小说开篇描写了六十年后的新中国盛景,随即笔锋一转回归至六十年前的“现在“,以未来人的口吻叙述新中国建设史。这是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理论的实践成果,也是梁启超一生中撰写的唯一一部小说。梁启超心怀以小说之社会功用救国民于混沌的抱负理想,恰好一头撞进小说转型之洪流。《新中国未来记》体现了作为晚清小说先锋的梁启超自觉的内容转型意识和潜在的形式轉型思维,可由此窥见一个时代的小说现代化端倪。

一、纪年之说:从“世纪”到“世界”

《新中国未来记》正文开篇即曰:“话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即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岁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系我中国全国人民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②批注曰:“今年二千零二年。”梁启超试图对未普及西历的国民作出补充说明,却不知自己已在开篇即犯下一个很大的时间错误——他写作的这一年是1902年,故小说中叙述的年份应为1962年。

在上述这段话中有两套时间系统,中历和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是西历,而“壬寅年”与“正月初一”又是中历的表述。这两套时间系统与现代中国人的时间观念非常相近:我们为元旦跨年倒数,也在年三十晚零点钟声敲响时相互庆贺。而在当时,中西历的这样两套时间表述,却隐含着梁启超在一个特定年代的矛盾与潜意识。

早在梁启超1899年所作的《夏威夷游记》(又名《汗漫录》或《半九十录》)中,他开篇即道:“西历十二月十九日,即中历十一月十七日(以后所记皆用西历)。”③在文章的开头,梁启超特地用长篇幅的段落解释,自己使用西历并非不爱国的表现,“凡事物之设记号,皆所以便人耳”。他解释,自己在域外旅途中使用西历仅仅为了便利;“当各人群未交通之时,各因其习惯而各设记号,此是一定之理。及其既交通之后,则必当划一之”。且当中外互通时,理应接纳别国的记号习惯,这也是“孔子大同之道”的体现。

对于这一点,海外汉学家李欧梵以另一种方式解读,认为梁启超对西历的使用是现代时间观念的发起,也是梁启超本人现代性意识的体现。“虽然他并不是第一个使用西历的人,但是他是用日记把自己的思想风貌和时间观念联系起来的一个人……梁启超在中国现代史中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他在1899年的登高一呼,在其后十年、二十年间几乎改变了中国上层知识分子的对于时间观念的看法。”④李欧梵还特别提到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序言中自述成为“世界人”的过程:“余生九年,乃始游他县;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犹了了然无大志,梦梦然不知有天下事……曾几何时,为十九世纪世界大风潮之势力所颠簸、所冲击、所驱遣。乃使我不得不为国人焉,浸假将使我不得不为世界人焉。”⑤他重点指出这段话中“十九世纪”与“世界人”两个词,认为梁启超自此超脱了天朝视野,具备了世界的眼光,李欧梵以此作为中国“现代性”具有象征意义的突破标志之一。

事实证明,两套文化和价值体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身上盘根错节、矛盾复杂。1898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在其创办的杂志《清议报》上第一次使用到“世纪”一词,这一自日文翻译过来的词汇自此大兴于国内。有学者认为对于“世纪”的使用体现出梁启超对西历的接受:“用‘世纪’一词多少意味着接受以耶稣纪年这一事实”,“在梁启超那里,以西元纪年及‘世纪’一词实际上已取得合法地位。在论及世界及中国大势时,更多是采西元纪年和‘世纪’二字”⑥。更以此为论专门探讨梁启超的“世纪情怀”,认为从“世纪”一词的引入,到“世界”的发现;从世纪之交的中国之于世界的深思,到新世纪的展望与期待,无一不是梁启超“世纪情怀”的体现。明显地,伴随着踏出国门的脚步,梁启超早已将视野自“泱泱华夏”扩大到“远洋世界”,连诗作中山河大海舍我其谁的宏大气魄都更胜一筹。见梁启超于1899年所作的诗《壮别》:“极目鉴八荒,淋漓几战场。虎皮蒙鬼蛾,龙血混玄黄。世纪开新幕,风潮集远洋。欲闲闲未得,横槊数兴亡。”从“世纪”到“世界”,表明了梁启超欲使中国走向世界、走进世界的殷殷期许。

然而也是在引入“世纪”的同一年(1898),在同一份报纸上(《清议报》),梁启超发文《纪年公理》,支援康有为的“孔子纪年说”。认为过去的帝王纪年早已不合时宜,支持以孔子生年作为纪年伊始。这一点从《新中国未来记》第一句“话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也可见一斑。那么,“孔子纪年说”是对西历的否定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事实上,“孔子纪年说”完全采用西方的纪年法则,它所否定的仅仅是封建王朝以“帝王”纪年与“干支纪年”的传统时间观:年份不断往复与归零,形成一个个历史的轱辘,永远转不到未来。“耶稣纪年”的西方纪年方式呈直线向前延伸的趋势,看不到尽头。人们的时间观念也由此而不同。总而言之,在20世纪前后几年间的“纪年争论”中,不论是以康梁为代表的“孔子纪年”,还是以刘师培为代表的“黄帝纪年”,抑或是高梦旦等人支持的直接采用世界通用的西历“耶稣纪年”,都多少属于接受西历纪年而对其进行的模仿和采纳。这些知识分子都为1912年全国“通行西历”的纪年变革起到了推动和“开先河”之作用。

梁启超在提倡“孔子纪年说”的文章中不忘提及将“帝王纪年”与“西历”分注其下;在期盼着《新中国未来记》中的新世纪时,没有在意西方百年的世纪坐标,而是以干支六十载作为前进方向;他在展望世纪的同时固守着传统,在瞭望世界的同时凝视着华夏。那是一个时代带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踌躇不定和犹豫难决。在《新中国未来记》中,梁启超到底也没有明白与纠正“世纪”换算的谬错。正如有学者笑叹道:“在梁启超心中,尽管现实一片疮痍,‘新中国’却会在‘二十世纪’里复兴强盛……‘二十世纪’歌颂得多了,自然可能一不留神把当年想象成,二零零二’年,这或许要比‘一九零二’年要更为熟悉和得心应手得多。”⑦无论如何,帝王纪年的封建王朝总算要结束了,自新的纪年开始,时间以直线奔流向前,不再回头。《新中国未来记》正是沿着这样的轨迹,“未来”终于得以成为可能。

二、时间之谜:从“未来”到“过去”

《新中国未来记》第一回讲述了六十年以后,中国繁荣富强之时盛大的祝典仪式。彼时上海博览会正如火如荼地举行,会场中央是孔子裔孙孔觉民博士的《中国近六十年史》大讲座。随即从第二回起,便是孔博士的演讲记述。

讲史之初,孔博士首先发了一番感慨,叹今日的繁荣哪里是六十年前预想得到的,哀六十年前的国力衰弱、国难当头,此时便是把“六十年前”和“六十年后”的两个时间点做了一次对接;而“六十年前”既是小说中的“六十年前”,也是现实中的“现在”,因此也是把小说与现实做了一次对接。紧接着,孔博士罗列出演讲内容的大纲总目,它分为六个阶段:预备时代、分治时代、统一时代、殖产时代、外竞时代与腾飞时代。这是孔博士演讲《中国近六十年史》的大纲,也是一次通篇的预告:这是从“现在”到“未来”的全过程。

从第三回开始,全书正式“回到现在”,从六十年后倒流时间,以倒叙形式书写“崛起史”。时间倒退到更早以前,从现实中人们耳熟能详的背景时代说起,向未来前进的旅途从此开启。王德威将其称之为“未来完成式(future perfect mode)”⑧,他指出这种倒叙手法加之以将来完成式的叙述模式,共同“颠覆了线性时间线索”。自正式进入“崛起史”叙事时,文本内容与现实无限接近并且屡屡接轨。梁启超一直在叙事间有意无意地穿插时间和事件,提示读者关注时间概念。书中时间与现实时间对应归纳如下表:

由上表可知,在“未来科幻小说属性”与“倒叙手法”的双重作用下,整本书给读者呈现出一个“从现在到未来,从未来到过去,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顺序。而现存的五回小说大部分还停留在“从过去到现在”的记述中,将书中的主角与一些虚拟人物代入现实的时空中,一直与现实相互观照映射。有研究者將其称之为“‘现实’与‘未来’的竞赛”:“梁启超原本有心在正文里演义一出‘虚构之未来’的戏目,故事的中心却一再落回到‘真实之今日’。”⑪

这一点在小说第五回的开头有所体现:“却说黄、李两君自从别过陈仲滂之后,回到北京,恰恰碰着中俄新密约被日本的报纸揭了出来,又传说有广西巡抚勾引法兵代平乱党一事。”⑫

由于第五回的撰写与发表距离第四回时间较长,现实时间再一次赶超了小说中的时间,“未来”又成了“过去”。期间现实中发生的诸多事件不可不提,例如上述的“中俄新密约”“广西巡抚勾引法兵代平乱党”等。于是只得在开头匆忙交代,再与两位主人公做出关联,可以明显看出是临时添加的情节,不在小说本来预设的剧情走向中。

在未来幻想小说中融入现实因素其实是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未来”与“现实”的距离越近,“未来”的保质期越短,对于“未来”的叙述可信度越低。可以说,这关乎文本本身的可信度与保质期。因此许多未来小说尽可能把时间跨度拉到很大,可能是有生之年无法预见的距离,如百年以后。然而,梁启超写作的目的不单纯是幻想未来,更是抒发政见、针砭时事,于是《新中国未来记》在这一点上有些特殊,它并不是在讲述未来,而是讲述“从现在到未来的六十年”,且写作、发表进度几乎与现实进程保持平行,这简直触犯了未来小说的禁忌。可以预见,若是梁启超继续写下去,无疑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小说无限期地对现实进行追逐和竞跑,直至最后完全脱离原本的设定,成为一部真正的历史小说;二是脱离现实,恍如置于另一个平行时空进行叙述,这样可能会丧失真实性,失去读者对其文本的信任。两种结果都不是理想的,其解决方法只有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整本小说一气呵成,使小说时空得以最大限度地超越现实世界。然而这对于当时的梁启超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能这也是小说注定无法写下去的原因之一。

三、总结

综上所述,就叙事时间而言,《新中国未来记》勾勒出了一条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进度。一方面,以“世纪”为代表的西历时间概念的引用,展现出由西方大潮涌入而促生的中国人崭新的时间观念,那是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运作到“未来可能性”的灵光乍现;另一方面,在“未来”文本设定与倒叙手法的双重运作下,小说的叙述时间从历史拉伸至六十载之后的未来,不时循环往复,更有二者的对话问答。这种鲜明的时间线索以及跨时空的文本穿梭,不仅作为一种新颖的叙述模式给读者以“陌生”的惊奇,更在中国传统小说界投下一颗转型的石子,溅起广泛的反响与模仿。

《新中国未来记》作为未来科幻小说的文本模式以及倒叙手法的使用,使小说具备古今两套时间线索。这种时间概念的突出强调以及线性时间的构造,是晚清小说对于外来小说的一次模仿和尝试。同时由于时间点的相对复杂,文本叙述中出现了一些时间上的漏洞和破绽。总体而言,《新中国未来记》不断有意无意地进行越出古典范畴之外的行文尝试。这不是个例,在晚清时期的众多小说作品中,都可以隐约捕捉到西方小说的风影,又倏忽归于平静、画地为牢。晚清小说的试探是一次中国小说伟大变奏的序曲,未来正在展开,五四的风声正迎面而来。

①〔清〕梁启超:《影响中国近代史的名著:变法通议》,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118页。

②⑫〔清〕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第106页。

③〔清〕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五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664页。

④李欧梵:《未完成的现代性》,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⑤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五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663页。

⑥闾小波:《梁启超的世纪情怀》,《二十一世纪(双月刊)》1999年第51期,第25页。

⑦⑪贾立元:《向着“未来”前进: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解》,《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4期,第71页,第72页。

⑧王德威:小说作为“革命”:重读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31卷第4期,第8页。

⑨此处存疑。夏晓虹等研究者曾提出“第五回非梁启超所作”的观点。为确保完整性,本文暂默认第五回为梁启超所作。

⑩此处存疑。又一说为1903年9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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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贾立元.向着“未来”前进: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解[J]. 文艺理论研究,20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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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夏晓虹.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N].中华读书报,2003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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