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2022-04-04 17:34范墩子
飞天 2022年4期
关键词:荠菜原野野菜

范墩子

我在河畔的石头上铺草而坐,太阳刚刚升起,荒草和树木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下游处的河床尚未解冻,冰面被映得白光闪闪。但我面前,流水淙淙,冰面已消融过半,只有河岸处还盖着一尺厚的冰层,冰层宽阔,上头满是弯弯曲曲的裂缝,踩在上面,就会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部分冰层已经完全融化,露出了青苔和草根。真没想到,几日不到,冰雪竟消得这般厉害。上个礼拜来时,河面还完全被冰层封锁,村人为避免绕路,就在冰面上来回穿行。

暖阳连晒了几日,立春已过,漆水河似乎更宽阔了些,青黄色的河水朝着羊毛湾急急涌去,立在河岸,河底的草鱼和青石,依稀可辨,哗哗的水声中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春天的圆舞曲。枯草铺满了对面的河岸,不知什么原因,不少灌木倒在斜坡上,树根裸露在外,但多数树枝刺向清澄的寒空,树皮或褐或白,在风中微微摇曳。向远处望去,鸦群飞来,山野晕染在浓厚的黄褐色中,已从雪层露出来的土地正在暖阳里大口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

芒草、小蓬草、芦苇、狗尾巴草、香附子和蒿草被雪压了一个冬上,现在全都盘在一起,沐浴着清晨柔润的朝阳。草丛深处,晨露瀼瀼,依稀留着残雪。河岸两侧,白杨林立,也有洋槐、柿树等别的杂木,树杈上点缀着不少喜鹊巢,远处土塬蜿蜒,像游蛇在盘绕,塬顶上的树木和窑洞清晰可见。近处有块土塬盖满黑灰,显然是燃烧的痕迹,但周边的几棵杨树均未被烧死,草木也不甘愿就这般向命运低头呀。阳光下,暗青色的雾霭渐渐散去。

令我感动的是那些露出冰面的枯草。像沙柳、酸枣树这些灌木,枝干本就坚硬,露出冰面也在常理之中,但我发现不少蒿草、狼把草竟也冲出了冰面,窥探着冰层外面的寒冬。它们东倒西歪地長在冰面上,却都没有被冻死,都扛过了冬日凛冽的寒风。暖阳下,它们正摆出一副胜利者的面容,看着严冬节节败退。随着冰层的融化,越来越多的杂草挤出了冰面,尽管现在的它们满身尘垢,色泽暗淡,但在原野上,没有谁会轻视它们顽强的生命力。

在这阒无一人的清晨,草木萧萧,漆水湍急,下游被晨光笼罩的河面上,金光闪闪,涟漪层层,映得人睁不开眼睛。河岸上边的平原上,不时传来羊群咩咩的叫声。谁能想得到,这般荒凉的原野,再和暖上一些日子,枯黄的草木就会抽出绿芽来,尤其是崖头或者荒冢上垂吊着的野迎春,会先开出金黄的花朵来。那花瓣娇嫩得很,似乎一夜之间就开放了,令正在缓慢苏醒的大地充满了趣味和生机。同柳条相比,野迎春的枝条更为繁密,更有韧性。它的叶子小且少,枝条上嫩黄的小花簇成一团,向原野宣告着春天来临的消息。

水边的樱树也在暖阳里舒展开了腰肢,繁密的枝条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见我走近,枝头上的两只喜鹊落到了旁边的草地上,它们的眼睛圆溜溜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并不走远。立春后的第一股风果真就吹醒了樱树,尽管樱花还得些时日才会盛开,但从树枝上粉红而又饱满的花蕾上,就能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气息。透过那微微发红的枝条,似乎能看到春潮正在树身里涌动,所有的花蕾都在等待着,谁也不知道哪一夜的春风会率先吹开这些花蕾。

这片樱园是前些年移栽过来的,花开时节,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涌到水边来赏花景。去年春上,我来过两次,一次是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一次是花瓣凋落的时候。樱花盛开时,满树繁密的或粉或红的小花,几乎看不见樱树的叶子,地上也落满了花瓣,蜂声嗡嗡,香气扑鼻,枝上的樱花就像一串串的糖葫芦,红得有些发腻。朝着远处望去,水面碧绿清澈,白鹭飞上青天,对岸山岭上的樱花也尽已开放,粉色的花瓣将褐黄的土塬装扮得生机勃勃,有几位垂钓者正坐水边钓鱼,这时,树木尚未长出嫩叶,柿子树还穿着暗褐色的冬装。

只有被水淹没的柳树刚刚抽出绿芽,枝条在风中微微摇摆,鸭群朝着对岸游去,嘎嘎的叫声引来了更多的水鸟,被我看见的就有七八只白鹭。樱园里的樱花全是鲜红色,山岭上散落着的大多是些白色或粉色的樱花,猛然看去,还以为是红霞落在了原野上。相比樱园的樱花,我更喜欢山岭上的樱花,不那般浓烈,不那般繁密,零零散散地开在初春的荒原上,尽管少有人来欣赏,但它们并不感到孤寂,鸟雀和尚未发绿的草木在注视并守护着它们。

桃花和杏花纷纷开放时,原野上的草木也渐渐发绿了。一进入三月,河岸两侧的冰层已完全消融,草木纷纷昂起疲惫的脑袋,饱吸春天柔润之气。春雨也多了起来,春风却止息了,似乎已完成了唤醒大地和草木的使命。到夜里,小雨疏疏,雾气浮动,拂晓到原野上来,山谷幽静,晨露滴滴,原上的桃花和杏花灿若晚霞,被春雨浸润过的花瓣更加洁净妩媚,春风拂过,暗香飘散。桃花和杏花开放的时间并不长,当枝头的树叶舒展开来时,花朵也就要凋落了。

我喜欢那些灌木丛里的桃树和杏树,和那些野草杂木相比,它们有着灿烂骄傲的花朵,但它们却表现得极其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毕竟它们的生命大多来自一次偶然。放羊的少年将吃剩的桃核丢进草丛中,到来年的春天,那颗不起眼的桃核竟发出了嫩芽,抽出五六片的叶片。数年过去,当初被丢的那颗桃核早已长成一棵粗壮的桃树。放羊的青年人斜靠在坡上,不时从旁边的桃树上摘下毛桃吃。他困惑不解,这里怎么就会长出一棵桃树呢?

莎草还未完全变绿,枯黄的长叶依稀在回忆着冬日的故事,麦苗已经长得很高了,许多野兔就藏在麦田深处。一个暖得有点烦躁的午后,在一块向阳的山地上,我见到了许多金黄的蒲公英花,那可真叫我感到惊喜,我趴在地上仔细观察起来。眼前的这株蒲公英长得有点像荠菜,拢共有十四个锯齿状的叶片,最中间的叶柄可能是被羊吃掉了,只留下短短的一小截,花葶朝四围展开,三根上面开出了黄色的小花,一根未开,顶部呈红紫色,估计也快要开放。

这株蒲公英就长在一块土层裸露的地方,周围没有一株植物。它那条状的花瓣黄得发亮,似乎要将吸收了一整个冬天的阳光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它的香气并不浓郁,也不像樱花那般娇嫩。它经得起风雨的折腾,就算来上一场倒春寒,也未必能够击倒那圆圆的小黄花。蒲公英生命力强,随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蒲公英开花时,预示着更多的野草就要进入花期了,这个时候,摘些蒲公英叶子泡成茶喝,舌尖上便会涌满春天新鲜而又苦涩的味道。gzslib202204051744

紫花地丁也是苏醒较早的一种野花,四月以后,到处就能见到这种野花了,不过在三月,部分紫花地丁就会提前开放。有时想专门去找这种野花,走了一个上午也没有发现,可就在你失望时,忽然在旁边的石缝里见到了它的身影。紫花地丁的叶片像茶叶,不过要比茶叶更宽更长一些,两侧呈椭圆状,它的花像扁豆的花,中部深紫,周围泛白。羊比较喜欢吃紫花地丁的嫩叶,不过我观察过,羊极少吃紫花地丁的花朵,想必那野花的味道并不怎么样。

将紫花地丁凉拌着吃,也是非常可口的。不过在初春时节,我最爱吃的野菜是荠菜、曲曲菜和面条菜,这几种野菜在原野里有很多,但原野上的树木和杂草太密,很难发现。对我而言,采摘这几种野菜的最佳地方是在平坦的麦田里。站在山岭的高处往下看,四处辽阔的麦田如海浪般涌动着,青青麦苗,淡淡野花,天空碧蓝,羊群如同一团团的白棉点缀在山坡上,风声阵阵,唯能听见羊叫和牧羊人的歌声,那舒缓绵长的歌声,衬得天地更加旷远。

太阳升起后,就能看到许多少年的身影了,他们或背着布袋或提着粪笼,正蹲在浓绿的麦田里剜野菜。清晨时分,春阳尚未晒干夜里的露水,空气洁净,草叶肥嫩,正是剜野菜的好时候。一般而言,麦苗都是一绺一绺生长的,像荠菜、曲曲菜和面条菜就生长在麦苗中间的空隙处。初春时,麦苗尚不密厚,顺着空隙走,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些野菜,这时的麦苗也是经得起踩踏的。麦田里还常能见到马齿苋,不过这时的马齿苋刚刚长出,尚不能食用。

野菜是春天赐给乡人的第一道美味。荠菜抗寒,冬雪天气,将覆盖在麦苗上面的雪拨开,依然能见到荠菜的身影,不过雪天的荠菜没有春上的荠菜新鲜。单个看荠菜的叶片,就像挺拔的松树,叶片贴着地面,向四围生长,整体去看,如同牡丹。最鲜嫩的荠菜,叶片并不繁密,中部尚未长出叶柄,等时日久了,叶柄顶部就会开出很小的白花,开过花的荠菜依然可以食用。将采摘的荠菜晒干,熬成汤喝,健胃消食,止血明目,可医治某些疑难杂症。

乡人们最喜欢将荠菜蒸成菜疙瘩吃。先将剜回来的荠菜洗干净,将根和黄叶切掉,再将荠菜剁碎,和着面粉揉成团状,然后将菜团擀平展,做成花卷状。小火蒸半个钟头,菜疙瘩就出锅了。还需和好蘸汁,放点香油,油泼辣子要多。这时,就可以蘸着辣子汁饱餐一顿了。荠菜之所以受到乡人的欢迎,主要原因在于它没有苦味和别的怪味,清爽可口,容易消化。当然,荠菜也不止这一种吃法,还可以做饺子馅,可同鸡蛋一块炒着吃,也可凉调着吃。

面条菜学名叫麦瓶草,之所以被乡人叫面条菜,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来它的叶片厚软,略长,形似面条;二来将它和面条煮在一起,味道鲜美,芳香四溢。春季吃面条菜,可润肺止咳,提高免疫力。同面条菜、荠菜不同的是,曲曲菜味道略苦,很多人会将它认成苦菜,毕竟它们的叶片周围有点锯齿,但区别二者最好的办法就是折断它们的叶片,曲曲菜的叶片会往外流乳状汁液,且距根部较近的叶片微微发紫。曲曲菜会开黄花,样貌与野菊相似。

除了上面提到的野菜以外,仅我吃过的,还有灰菜、香椿芽、白蒿、刺苋、野葱、苜蓿、花椒叶和洋槐花等。刺苋俗名人旱菜,野葱又叫小蒜。四月前后,采摘一些略发红的香椿芽,同鸡蛋炒在一起吃,香嫩可口,令人难忘。但还有一种椿树,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极少有人食用其嫩芽。家里若摊了煎饼,就少不了野葱,将其切碎,和成辣子汁,蘸着吃,味道极佳,不过那是秋季的事情了。四月中旬,洋槐花盛开,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蒸着菜疙瘩吃。

灰菜的味道不亚于荠菜,但也仅限于晚春和初夏时期的灰菜,到了夏末,灰菜就会结籽,莖秆坚硬发干,难以下咽。三年前在杨凌工作时,我常吃蘸水面,蘸水面是杨凌的特色面食,颇有名气,比面和蘸汁更重要的是面里的野菜,很多人吃面都是为了能吃到一口原汁原味的野菜。灰菜的茎秆较粗,枝条和叶片繁密,顶部叶片上常有白色粉末,灰菜味道略苦,吃前需用沸水除掉苦味。和荠菜不同的是,麦田里很少能见到灰菜的身影,苹果园里倒有很多。

春天自然是从立春开始萌动的,但实际上,立春过后,天气依然很冷,只不过立春过后,日光就暖了,亮得晃眼睛,被拧紧了一个冬天的发条总算松动了一点。立春是春天的序曲,是简洁朴素的开幕式,草木依然保持着寒冬时的样貌,原野萧瑟,天地昏暗,万物都处于懵懂的状态。草木虽枯黄颓败,但其根茎却感知到了春的一丝气息,在逐渐解冻的土壤里积攒起力量和希望,宋人张栻有诗云:“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这个时段的草木尚不能抽出嫩芽来,毕竟气温很低,夜间往往还会迎来雨雪,落霜更是常有的事,因而说,这个时期的草木正是蛰伏蓄力的阶段。雨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农历中,雨水多出现在正月十五前后,雨水的出现,意味着雨露的降临,意味着解冻的土地将得到雨水的滋润。这个时段的雨水往往会在夜间降落,雨丝轻扬飘洒,细密无声,如纱如棉,清晨起来,见褐黄色的叶片上落满晶莹的水滴,颓靡许久的精神也会重新振作起来。

有时也会有一些意外出现,雨水过后,接连多日都不见春雨到来,反而迎来了霜雪。对庄稼和果树而言,这个时段的雨水是极为重要的,根茎得到滋润,方能在暖阳下发出嫩芽来。油菜、小麦等作物渐渐返青,乡人开始忙碌起来,修剪果树,松耪农田,不敢停歇。尽管人们都感受到了春意,但这时若言说春已来临的话,还为时过早,等惊蛰过后,春天才真真切切地坐实了。这时,若站在原野上向四处望去,已能看到连成一片的青青草色,可朝着近处的草丛望去,枯草仍占领了大半个山野,刚抽出不久的嫩芽和草叶,依旧稀疏零星。

春潮已经在大地上涌动起来,山谷间不时传来黄鹂那优雅的啼鸣,田野里随处可见乡人们的身影,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暖得人身上痒酥酥的。乡下的午后,人们总会聚集在村口,斜靠在墙根处,晒着暖阳,杂七杂八地闲聊着。果树已修剪完毕,麦苗长势良好,乡人们只需耐心等上几场春雨,将干了一个冬上的农田下透。这个时段的春雨可决定着一年的收成,若遇上春旱,可就得采取人工灌溉等措施,春旱和夏旱是两码事情,可马虎不得。

惊蛰一过,草木全部吐绿,就到了桃花、杏花登场的时间。但秦岭的桃花要开得早一些,大概在雨水前后就已纷纷开放了,渭北的桃花要等到惊蛰过后。多数低矮的灌木均已返绿,山坡上和石缝间,都有了绿意。惊蛰意味着春雷,意味着苏醒,多数在地下越冬的蛰虫均被春雷惊醒,正挣扎着从地里爬出来。春雷不像夏雷那般猛烈,而只是老远听到远处低沉的响动。春雷是春天在惊蛰敲响的锣鼓。苇岸写过:“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我每年都会到原野上去看野桃花和杏花,它们就夹杂在茂密的灌木丛间,其时灌木尚未被绿叶覆盖,老远就能看到密匝匝的粉红色花瓣。沿着弯弯绕绕的沟路走到跟前,蜂蝶飞舞,清香四溢,肥嫩的花瓣落了一地,如同落了一层斑斓飘香的雪片。在渐浓的春色里,野桃花和杏花独自守着清幽的原野,没有游人前来践踏,也不用担心羊会啃掉花蕾。它们的灿烂只由这块苍老的原野欣赏,开了,败了,完全是它们自己的事儿,它们并不感到寂寥和落寞。

雨水到惊蛰这个时段的春色,春雷滚滚,万物萌动,是最令我欢喜的。这个时段的草木及时地捕捉到了春的讯息,并将其四处扩散开来,几乎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做好了登上春之舞台的准备。几场春雨过后,大地濡湿,空气潮润,草木在暖阳下舒展着筋骨,弹落一身的水滴。牧羊人甩了一连串的响鞭后,吆着羊群朝着山谷深处走去,天空澄澈,白云稀疏,已能看到许多归来的候鸟。躺在开始吐绿的杂草丛间,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春天那平稳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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