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上海文学》《花城》《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4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
一
下午四点的风,在江边的垂柳上晃荡。要在往常,这条濒水的街上,酒吧一家接一家苏醒过来,开始张罗生意,有人摆凳擦桌,有人整理酒瓶和酒器,还有人将足以覆盖整条街道的音响调到慵懒缱绻的初醒状态,虚虚实实,似有若无。酒吧街的早晨是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的。而今天,微风照旧在柳枝和各色的旗幡上晃荡,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店门紧闭,连聊以点缀寂寞的流浪狗,都不见一条。
贾成书翻了个身,从魏莲月松软的雕花红木大床上滑下来,用四个脚趾夹着一双拖鞋到卫生间小便。屋里反正只有他俩,上个厕所穿不穿衣服无所谓——他认为。魏莲月家的卫生间装了空调,恒温恒湿,四季如春,不像别的地儿,这季节上个厕所像蒸桑拿。
回到床前,见裤头搁在自己刚靠过的枕头上,贾成书心想,通常不是塞在魏莲月枕头底下的吗,怎么跑到这上边来了。他还记得第一次外面下着好大的雪,慌乱中他把裤头塞到魏莲月的枕头底下。魏莲月一边喊一边嗔怪,上下都要封印啊!贾成书又紧张又激动,瑞雪兆丰年,天天枕着裤头睡。声音像赛道上跑了五千米的选手。魏莲月咯咯咯地笑骂他“坏人”,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从那以后,他便习惯性地把裤头塞到魏莲月的枕头底下。
套上果皮绿的T恤衫和黑色的七分裤,右手五指张开插进蓬勃的头发里梳了两下,就算披挂结束,可以出门了。如果今天能开门营业,他穿上大头皮鞋下楼,穿过三间酒吧的门面,钻进挂着“金色缇香”牌匾的酒吧,便可以开启一天的驻唱事业。他喜欢用“事业”两个字来修饰自己的职业,他从来都把在酒吧唱歌当事业看待。
九年前,他走出松林寨,走出大山沟,第一次走进这东临大海北靠长江的大都会,震惊他的不是在逼仄拥挤的摩天大楼森林中的大学校园如此辽阔舒展,也不是魔都的繁华,而是江边这条酒吧街,中式的欧式的,流行的民族的,摇滚的民谣的,每个酒吧都有一个乐队担任驻唱,人不多,一般三五个。乐队的惯号五花八门,常规的不说,不常规的就有三个跳蚤、问题三斤半、喷嚏打哈欠等等,听上去,隔年的鸡皮疙瘩直往地上掉。贾成书入学不久,有人发现他嗓音不错,试唱了几嗓子便传开了,几个校园乐队陆续找上门来,他选择了本院系的乐队。队长对他说,你一个电子科技学院的哥们儿,不选择本院系乐队难不成还去选外国语学院的?他倒无所谓哪个院系,只要给机会唱歌就乐意。喝山泉水长大的人,喉咙里藏着清澈的山泉,随便吼几嗓子,他就成了电子科技学院乐队的台柱子。全靠他,电子科技学院的乐队只用一个月时间就兼并了音乐学院的两支乐队。
贾成书最大的优势,除了嗓音好,还能自弹自唱,词儿都是现编的。入校第二个月的一个周末,他们乐队接了金色缇香酒吧的活儿。咖啡啤酒、男女杂沓,只要节奏合适,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肥瘦都能扭动腰肢尖叫劲舞的场面,贾成书从没见过。不过他适应得很快,演唱是演唱者的宣泄,尖叫和劲舞是红男绿女的特权。两种宣泄的出发点不一样,但方向一致,目标也相同,那就是卸下过往,享受当下,彻底清空;或者说是推倒过去的一切,让一切从头开始。那种新生的美好感觉,也许开始于一首动听的歌曲结束之后,也许开始于爽快地喝干一杯酒之后,也许开始于跟某个异性对上眼之后……乐队队长让贾成书出场,主持人对满屋的男女说,下面我们隆重推出一位来自大山的实力派唱将,让我们一起伴随他嘴里吹出的山风尽情舞蹈吧。主持人的声音磁性而撩人,撩起了众人的期待。这也是贾成书的期待。第一次上场有些紧张,一紧张显得准备不充分。乐队领班替他选了一首《迷路的左手》,伴奏带里的器乐尽管节奏热烈,却刻板而程式化,以强声对抗强声,丝毫撼动不了杂乱的场面。贾成书希望自己的演唱如同潮水,而现场的男女如同水草或水藻,他朝哪边涌动,他们便朝哪边涌动,他朝哪方退却,他们便朝哪方退却。他们是同频共振的。唱完,他喝了一点热水润润喉咙,让火苗呼啦啦直往上蹿的心暂时没爆炸。他向酒吧要了一把吉他,试音,调弦,“嘣”,一个深山月出的清亮乐音过后,他以清风拂过山林的嗓音轻轻切入,把控了全场。众人被这种陌生而安静的切入方式震惊,为了听清他的演唱,纷纷安静下来,而他却逐渐提高声量,直到把全场的气息完全统一到他气息上来。他自弹自唱两个月前在离开松林寨时写的一首歌。
下面我为大家演唱我自创自弹自唱的歌曲《迷惘的云朵》:
松林寨的荞麦让我领悟花开的味道,我的故乡要求我必须在魔都把美丽性感的姑娘寻找,我重任在肩却在这城市无依无靠,有了美女的尖叫我便肆无忌惮地在陌生的大街上奔跑,无论天上下的是火,还是下钢刀……
第一句出口,整个场面都是他的了。唱到一半,抽着细支金陵十三钗的老板娘,也就是现在仰面躺在床上的魏莲月,扭着好看的腰身,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跳上舞台,猝不及防吻了他一口,把一口香烟一丝不漏吐进他嘴里。第一次跟異性的嘴唇接触,没有幻想中的美妙,嘴唇宽窄不对等而牙齿又太多,尤其是对方的气息,书上不是说吹气如兰吗,现实却是强词夺理的霸道,强压过来的烟气窜进气管,呛得他只差把肺咳出来。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身躯的男男女女打着口哨,不知是在喝倒彩还是在喝正彩,不管是哪一样,都是见怪不怪。自此以后,他们的乐队便成为这家酒吧的周末驻唱。贾成书喜欢这酒吧,多少青春的躁动不安和愤愤不平,都能在这里找到发泄的出口和通道。大学毕业时,别人遵照惯常找一份跟电子有关的工作,贾成书却留在金色缇香做了职业驻唱。促使他留下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每一首新创作的民谣,都能在这里找到足够多的知音,都能获得足够多的喝彩。如今在金色缇香,他与贝斯手小松树、键盘手岩羊、助唱红蜻蜓合作时间超过两年,他们组建了自己的乐队:松林寨乐队。这支乐队以不断推出原创民谣而在酒吧街赢得顾客的信任和同行的尊敬。gzslib202204051052第一次上金色缇香那天晚上他们的演出持续到很晚,第二天凌晨两点酒吧打烊,魏莲月派助手来说要单独召见贾成书。乐队队长神秘一笑对他说,明天上午的课我替你请假。贾成书说明天星期六,不花成本的恩德你收回去自己享受。他心想,不就是留下来多说几句话吗?他说你们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学校。队长说你算入行了,等不了你,我们几个以后全靠你啦。贾成书说,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队长说从明天开始这块地就是你的。离开的时候,队长带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对跟在他身边的伙伴说,这小子撞上大运了!助手带贾成书出门,穿过三间酒吧的门面,上了一幢位于后街的小楼,进了一套装修雅致的房屋。助手在他身后关上门。魏莲月的声音从最里面一间传出来,进来吧,小伙子。穿过一段小小的走廊,贾成书走进一个精致的房间。魏莲月坐在茶几旁喝茶,屋里到处是奇妙的香气,竟然没有一丁点香烟味道。魏莲月对贾成书说,你是这里第一个原创歌手,你很棒,你唱的每一个字都捶在我心坎上,我被你感动了,想让你干点体力活儿。灯光暖暖的,呈现迷离微醉的状态,魏莲月形同虚设的衣着,把贾成书吓得像被施了定身法,全身僵硬,舌头紧张得直往喉咙深处缩。
此后魏莲月十天半月召见贾成书一回。贾成书渐渐变得老练了,从越来越不紧张,到问一声莲姐有什么吩咐,趁魏莲月话题还没有绕到他从第一次就表示不懂的体力活儿上,三言两语便结束谈话,然后果断走人。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以前全都用在男性身上,事实上反过来用在女性为猎手的场合,一样适用。魏莲月干脆改为一周召见一回,她对贾成书说,我们身处的大城市凭什么大?大就大在我们每个人都小,小得说你忽略不计都算抬举你,小得这世界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只有什么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只有做体力活儿的时候。贾成书说,你那是原始欲望。魏莲月说越原始,越接近人类本身。
贾成书心理上迈不过那道坎,不等于他身体上不想。直到有一天,贾成书觉得应该让自己的心理和身体统一起来,他决定跟魏莲月好,不是一时一地的好,而是好上一辈子。那天,他为魏莲月带来一朵火红的月季花。校园花坛里的月季至少有六种颜色,一年四季都在盛开,多得无法计数,多得让人熟视无睹,却从来没被摘去送人。贾成书本打算上花店买朵玫瑰,如此庄重的一件事情,开端应该正式些才对。他没有被女孩子追过,也没有追过女孩子,实在羞于上花店,再说手持一支玫瑰穿过大半个城市,是桩多么招摇而令人难为情的事情,万一人家不答应,这等于向所有人宣告自己失败。该不该追魏莲月,贾成书考虑再三,魏莲月不是个单纯的女子,这一点从当初她吐给他那口烟气就已表明;贾成书又很自信,毕竟在那种场合谋生,不得不随行就市。也许魏莲月跟他在一起后,名花有主,尘埃落定,她便能安守本分。贾成书挑了一朵刚刚绽放的月季花,在洁白的新雪的映衬下,红得像燃烧的火炬。花工就在附近,抬头看了他一眼,投来赞许的目光,自己精心呵护的花朵,终于有人掐了一朵去,等于经年累月的辛劳得到了赏识。贾成书把花小心地握在手上。校园里擦肩而过的同学见了,以为这男生多么无聊而心血来潮,掐一朵花捏在手上打发时光。
这朵月季结束了贾成书的懵懂岁月。那一天,外面下着好大的雪,屋子里温暖如春。贾成书是认真的。一个实力派主唱,一个还算出色的老板娘,强强联手都是题外话,关键的关键,是在魏莲月这里,贾成书能感受到一份特别的温暖。魏莲月关心他的吃,关心他的学业,赞许他的原创,为他的原创捧场,有时候还提示他修改一两句歌词和唱腔,三言两语,竟让他写的歌越发能掌控全场,经得起反复吟唱,常唱常新。
魏莲月收下这朵月季花,插到茶桌上一个小口长颈细腰的青花瓷瓶里。她对贾成书的追求未置可否,抬起双臂,形同虚设的衣服便滑到身后的地板上。原来她披的是一块纱。等到风平浪静,魏莲月说,你的体力活成就了我的存在感,城市太他妈大了,这种存在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贾成书说我真心诚意想做一个男人。魏莲月说,你是想找个女人成个家。贾成书说完全正确。魏莲月说,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和你的女人以家庭为单位被捆绑在一起之后,你们就成了扩大版的孤独的个体,面对大都市的大,你们不仅一样被忽略不计,而且还笨重得无法逃逸。贾成书说不要那么悲观。魏莲月说,莲姐我只图快乐。贾成书说有了家一样能够快乐。魏莲月点上一支烟说,成个家就等于组建一种依附关系,你依附我或者我依附你,不管谁依附谁,都是牵绊,有了牵绊就等于失去自由——与其失去自由,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牵绊。贾成书说不过她,也不想再说。他明白魏莲月,她要的,不过是一场缓解压力的“体力活儿”,既然这样,就当跳了一场交谊舞好了。他并没有打算离开这里,收入可观,他还处在需要认真攒钱的年龄。
魏莲月比贾成书大五岁,却仿佛相差一代人。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魏莲月毕业第二年,贾成书入校。如今魏莲月是金色缇香的独立法人,在这条街上十一年没有挪过窝,店面越开越红火。那些三两年就易主的店面,店主无论老嫩,也不管长不长胡子,一溜儿顺地尊称她“莲姐”。店面与店面发生摩擦,报官不一定好使,她魏莲月往那儿一站,双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谁要不服,只管放马过来,她能三下五除二把他收拾得摆出一桌丰盛的酒席向她讨饶,还高喊:“感谢莲姐高抬贵手!”
在决定跟吴梦甜好之前,贾成书再次正式向魏莲月求婚。他认为一双脚配一双鞋,既然那双鞋子差不多还能合脚,不如趁早买下来,不要等穿旧了穿烂了,不花錢也没人要。魏莲月说,性不等于爱,爱也不等于性,青春还长呢,我干嘛早早地找个港口就靠岸?贾成书说,我这港口将来一不留神就可能成为东方大港,迟早要停靠的,何不早点停靠。魏莲月说你又来了,姐姐我什么时候表示过要跟你天长地久?你要知道,有的人就像海盗船,只欢迎海盗,不会接纳中规中矩的船长。一旦选了船长,不是海盗入侵,就是船员造反,即使这些都遇不到,好好一条大船,没有在汪洋大海里被惊涛骇浪打翻,倒是腐朽沉没在平静的海港,你说,谁会心甘?
贾成书说那我得寻找我的爱情去了。魏莲月说,说明你还年轻,心中有梦想。贾成书说我就是在梦想的鼓励下越活越坚强的。魏莲月笑了一下,这才像莲姐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汉嘛,看着别人的锅,端好自己的碗。贾成书说别人的锅是别人的,我以后只管端好自己的碗。魏莲月不置可否,只说碗里的,你吃不吃都是你的,至于别人锅里的嘛,不是你想捞上一嘴就能捞上的。gzslib202204051052二
2020年2月抗疫防疫开始,金色缇香的生意一落千丈,靠歌唱呐喊打口哨喝酒和尖叫挣钱的行当,戴上口罩怎么营业。客人太少那阵,一度关门歇业。天天看电视新闻的魏莲月豪气不再,她愁的不是钞票,而是闲下来浑身不自在,无聊透顶,度日如年。这时候她发现,城市的大虽然让她感觉自己太小,但还远没有无所事事令人恐怖,这简直让人感觉瞬间消失不见。她就想,要是有个丈夫或者孩子在这精致宽大的屋子里,她便会多出许多事情来,事情一多,她便活得有滋有味。
那段时间她曾多次问贾成书他跟吴梦甜关系处得怎样,得到乐观的回答之后,魏莲月脸上的情绪很不乐观。她说,千百年来,棒打鸳鸯和横刀夺爱,都具有审美价值。贾成书假装听不懂,没答她的话,心想你纵使持刀握棒,在我这里也不好使,平时唱完就走,能不跟她单独接触就不跟她单独接触。
可这一次他被突然输入的疫情弄得乱了方寸。夏天本是酒吧生意最好的时候,可还没到八月,满大街都是戴口罩的人。酒吧一条街发现一个阳性患者,鉴于上一年的经验,整条街不仅人人做三遍核酸,隔离了四十多个密切接触者,还歇业十四天。今天是倒数第一天。居家隔离开始前两天,他刚刚把出租屋转租出去。原本打算在金色缇香二层的阁楼里将就几晚就走,没想到却滞留到金色缇香里。幸好二楼有个给值班人员准备的阁楼,贾成书便蜷缩在那里。没地方洗澡,舍不得换衣服,方寸之地哪儿也不能去,吃了十三天方便面,眼看就要弹尽粮绝,遇上魏莲月进店发现了他。魏莲月声称贾成书是被她捡回来的,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魏莲月带着挑衅的微笑说,再抓你个壮丁,干点体力活儿?贾成书嘻嘻笑起来,这些天来憋都把他的原始欲望憋出来了,他深感活着就好,还能自由行动更好。他说,劳工神圣!
结束的时候魏莲月说,我是想有个人跟我长相厮守了。贾成书仰面躺着,有时候选择放弃和放弃选择,都是人生必修的功课。他一点不含糊,我的碗已被我端了好多年了,习惯了,如今你的锅还是一口新锅,将来爱煮啥煮啥,我这劳工,顶多算临时工。魏莲月便不再言语。他们都是明白人,要不是被居家隔离,贾成书不会滞留金色缇香,也不会上魏莲月这间屋子。这仅仅算无聊时光中一段小小的插曲,就像是鲁迅先生在《药》的结尾添上的那几朵花。
这会儿,贾成书打算回到金色缇香二层的小阁楼里,继续吃一天方便面,等开禁的时间一到,他便拉上自己的行李离开这里。吴梦甜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正在跟吴梦甜赌气。关于吴梦甜怀上孩子的事,他不会告诉魏莲月的。
“多带些口罩出门。绕开红码区。”窗纱上透过来微弱的光芒,照在魏莲月姣好的瓜子脸上。魏莲月两个描了眼线的眼皮睁了一下,很快闭上,仅靠两片朝向天花板的嘴皮运动,就把要讲的话讲得滴水不漏。把小松树和岩羊交代好,红蜻蜓可以替你顶一阵,歇业期间工资我保障,复工后的新歌由你负责。
嗯。贾成书囫囵地答道,像个事前谋划了许久、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事到临头却被瞬间揭穿老底的人那样,既震惊又慌乱。她怎么知道我会十天半个月不回来?怎么知道我这一开溜,就可能再也不回来?
酒精湿巾也带上几包。魏莲月闭上眼睛继续说,良善的人民都居家不出,你倒好,趁机周游世界!
我要回松林寨看我亲爷爷,估计他吃不上今年的秋粮了。贾成书说我们快十年没见面了。自从上了大学,贾成书就没有回过松林寨,从前缺路费,如今缺时间。
魏莲月坐起来,在窗户上透过来的侧光中,健美的身材线条抒情而流畅,明暗对比强烈。她又问贾成书,你把你的狗窝转租出去了?
嗯。贾成书重复刚才的回答,思维有些混乱,感觉这个“嗯”简直是在抄上一个“嗯”的作業,抄作业竟然还抄得有些走样。
魏莲月连这个都知道了。他那四十多个平方的出租屋隔这里两条街,城市改造的一个死角,彻头彻尾的破街漏巷,汽车开不进去,摩托车也开不进去。由于行人拥挤,自行车都骑不顺畅,酒吧里没有一个人去过他那个窝,魏莲月更不可能去。他不知道此去得耽搁多久,正好有两个看似体面却年龄悬殊的男女急于找个遮人眼目的小房子,他便每月加价三百,果断出手。
黄鹤一去不复返啊!魏莲月的声音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她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伸直在床上,两条手臂盘在弯曲的那条腿的膝盖上。她说,要是你跟我没这一腿,你想跑路就跑路。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爱咋就咋。可现在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贾成书,你知不知道?凡是跟我有过往的人,我都不会让他往阴沟里钻,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掉进沟里不拉一把。要我说贾成书,你不缺写歌的才华,不缺唱功,缺的是负责的精神,对自己负责,也对别人负责包括对你眼前的莲姐负责。
这些,都没有对吴梦甜负责更要命!
贾成书索性把穿进大头皮鞋的右脚,重新放回用两个脚趾头夹着走路的拖鞋里。吴梦甜是贾成书大学同班同学,大学二年级开始相互有好感,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家财万贯,可两个人都觉得合适。从相互好感到恋爱,过程是漫长而富有书卷气息的。英语课上,老师让大家翻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堂课他俩坐同桌,别人冥思苦想,吴梦甜绞尽脑汁在纸上写一遍划掉,再写一遍又划掉。贾成书扭头低声对吴梦甜说,这个不太好翻译啦,You滴答滴答me,I哗啦哗啦you。吴梦甜噗嗤一笑,就那么一瞬间,她喜欢上了贾成书。相恋的日子里,贾成书随口现编的小调,让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贾成书唱过吴梦甜的眼睛、眉毛、鼻子、头发、脸颊、脖子、双手、衣服、裙子,唱过吴梦甜的笑脸、汗水、泪珠、说话的声音,唱过学校的食堂、宿舍、教室、图书馆……眼睛能看到的被他唱过,内心能想到的也被他唱过。看着后海边的柳树长大的北京女孩吴梦甜在贾成书的歌声里,变成了一枚枚温顺的音符。每一次拥抱,贾成书都忍不住喊:“啊,北京!”吴梦甜说后海有条酒吧街,他可以一家挨一家地唱过去。贾成书说,我也可以在那里做驻唱。吴梦甜说你盘家酒吧做老板都可以。可他至今没有到那条街上唱过歌。毕业后,吴梦甜因为他留在这座城市,在四十公里以外一家电子厂负责产品开发设计。两人没法住在一起,见一趟面得转三次地铁,单程最快也要两个半小时。贾成书经常感慨,我们这是在过七夕吗?gzslib202204051053两个月前,吴梦甜悄悄对他说怀孕了,本想给贾成书一个惊喜。我两个月没来大姨妈啦!吴梦甜脸上春光荡漾。贾成书跟吴梦甜开玩笑,说完又觉得不对,正色反问道你是不是怀孕了?吴梦甜幸福地点头:嗯。贾成书摸着前额不说话,令人提心吊胆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吴梦甜拍了一下他放在额头上的手,怎么啦,你不舒服?贾成书放下手,望着吴梦甜说,我感觉天塌下来啦。
房子在哪儿?贾成书曾无数遍问过自己。以前只是一种焦虑,而现在吴梦甜怀孕了,这就是摆在他俩面前的现实问题。他原本打算在这城市继续奋斗十年,攒下足够的首付款,贷款在两人工作地点的中间地带买个小套,好歹孩子出生就能在自家的屋子里蹦跶。没有想到这孩子来得这么急切,让他尴尬,手足无措。他建议吴梦甜把这孩子拿掉,熬几年再说。吴梦甜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礼物!吴梦甜身边有个大姐,当年就因为手头不宽裕,把偶然得到的一个孩子拿掉,之后很多年都没怀上,到现在快五十了,还是没有生养。大姐曾对她和其他年轻同事说,上天给的礼物,别轻易说不要就不要,你不要,说不定就永远没有了。贾成书和吴梦甜为此杠上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让步。吴梦甜发给他私信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就算你不跟我结婚。
那是三周前的事。为等吴梦甜让步,不至于让两个人甚至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尴尬,贾成书决定冷处理,也就是让吴梦甜凉快一段时间,他不打吴梦甜的电话,也不接她的电话。经过三周时间,就在贾成书觉得他俩可以见面,看看吴梦甜有没有松劲儿的时候,酒吧街出现疫情,吴梦甜进不来,他也出不去。居家隔离开始之前四个小时,贾成书收到吴梦甜的信息说,她要来看他,再跟他好好谈谈。直到居家隔离开始,贾成书也没看到吴梦甜的影子。而昨天有消息说,吴梦甜他们那一片也出现了一个阳性患者,那片同样开始居家隔离。贾成书算算时间,他从松林寨回来之前,他俩不能见上面。
居家隔离第十天开始,贾成书打吴梦甜的电话,除了忙音,还是忙音;微信视频也没人接。贾成书心想,松林寨人民都举白旗下矮桩了,北京姑娘还在耍脾气。北京比松林寨大,容许你再坚持几天。直到昨天上午还是联系不上,贾成书心头就有点发毛了,他心想: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
会是什么意外呢?贾成书看了一眼床上的魏莲月想,走一步看一步呗,没有哪个问题是先知道答案然后才提问的。
我已亲口对吴梦甜说你不要她了,我对她说你之所以不要他,不是因为她怀上了你的孩子,而是你选择了驻唱事业,你还得继续驻唱十年,才可能在这大都会买个阁楼。我让她教训你一下,不跟你打电话,也不发微信,更不视频,直到孩子上小学才来认你,牵着你的衣襟喊你爸爸。魏莲月再次平静地躺在床上,每一个字都带着电影里上海滩大亨说话的风度,不容辩驳,落地听声。
连吴梦甜怀上孩子都知道了。贾成书急切地问,你们见过了?
有幸啊,就在居家隔离前两个小时。甜姑娘奉子寻夫,没把你见到,倒把我撞上了。魏莲月索性坐起来,放心吧,你从前不属于我,今天不属于我,未来也不属于我。我对吴梦甜说,你贾成书要照这么退缩,不敢直面现实,就别跟你联系。想想,当一个既不接你电话,也不回你微信的女人,突然牵着个孩子走到你面前,让孩子喊你一声爸爸,多么诗意,多么浪漫!
我就奇怪这几天为啥跟她联系不上呢,原来是您老人家下了药啊!贾成书很生气。在这条街,只有贾成书在魏莲月面前生气是不会造成毁灭性后果的,但这种生气也只能适可而止。
啥叫下药?你像个即将做父亲的人吗?贾成书啊贾成书,我替你重新取个名字,都是四个字,“假装成功”和“输掉一切”,你选哪一个?魏莲月把一间粉色的睡衣套到身上,整一个儿老板娘的气派就出来了。人家不就怀上你的孩子吗?就把你吓得要把孩子拿掉,既不接电话,也不见面,现在,还脚底抹油。
前一陣是因为我们都还没准备好,没有必要的物质条件,更不想吵架,现在我真是要去看我的爷爷。贾成书抢过话争辩说,你知道,我娘死得早,我爹不管我,我是我爷爷带大的,光寄钱不行,我得去看看他,他老人家有可能吃不上今年的……
既然看爷爷,为啥不光明正大地去?在阁楼上待了十三天,我一直在等待你吱一声。看,直到现在,出发的冲锋号都吹响了,还是没见你吱一声。后天就得开门营业,谁来做我金色缇香的台柱子?红蜻蜓只会唱不会写,你那几首存货唱完,难不成要叫我关门歇业?魏莲月越说越气。贾成书心想这女人真不简单,肚子里装了那么多事,刚才居然还能跟他洪水滔天。魏莲月接着说,幸好歇业的头天我遇上了吴梦甜,又幸好姐姐我一贯细致,上午到酒吧储物间取两瓶红酒,不但把你带过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还看到了你那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连吉他、牙刷和漱口杯都备齐了,你还敢说不是逃跑?
既然魏莲月什么都知道了,贾成书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他说我贾成书做梦都想好好过日子,娶个女人,也就是吴梦甜,养一两个聪明乖巧的孩子。
魏莲月插话说,现在还号召大家生三胎呢。
养一个都困难,除非我能像你那样稳稳地在这条街上以老板的身份经营十年。贾成书趿着拖鞋,到茶几边往魏莲月的杯子冲上开水,试试冷热,给魏莲月送到床边。他并不急于出门。今天只需要出去做个核酸检测,明天取了报告,阴性才能出门,时间还充裕得很。他说,当一个我本想十年之后才打算要的孩子突然来临,摆在我们面前唯一重要的问题是房子。不管是一家两口还是三口、四口,甚至像你说的那样五口,总得有个属于自己的遮风避雨的地方吧。我手头有多少钱?六十万。对于七万块钱一个平方的房价来说,真是塞牙缝都嫌少了。他没有说去年秋天银行卡上突然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五十万元。就算两笔钱加到一起,也仅仅够在这座城市买个卫生间。这些天,他一闭上眼睛,就是松林寨大山沟里红艳艳的荞麦花,透明的阳光和空气,好听的山泉和鸟鸣,和睦友善的乡邻,以及只要有钱,想修多宽就修多宽房子的山寨。寨子里称呼爷爷不叫爷爷,叫阿公。他想回去看阿公,也想带着这一百多万元钱先去打个前站,尝试在松林寨种地,过宽宽展展的日子。他打算先去把情况搞清楚,回头对吴梦甜说话才有凭有据,才有说服力。他打阿公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在山寨里做乡村教师的幺爸。幺爸说阿公将近一个月水米不进,看来吃不上秋天的粮食了。他便决定谁也不告诉,一解封就去看阿公。要是能,吴梦甜也愿意去松林寨,那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要是吴梦甜不愿意,他也算送了阿公最后一程。gzslib202204051053于是你就想抛妻别子,一个人回你的山寨做山大王?
不,我想回松林寨修一幢宽大到可以用辽阔来形容的大房子,把吴梦甜和孩子接过去。说这话的时候,贾成书似乎已看到一幢正房和偏厦齐全的四合院,院墙上爬满了藤萝和鲜花,他的孩子在院墙边追着彩蝶嬉戏玩耍。那么宽敞的松林寨,只要吴梦甜的土地足够肥沃,想养几个,就养几个。
回了你的山旮旯,交通靠走,联络靠吼,你拿什么来养活他们?魏莲月不屑,她已不想再跟他饶舌,毕竟贾成书的爷爷就快吃不上今年秋天的粮食了。自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阻拦不住,何况本意也不想阻拦。她只想告诉贾成书,金色缇香还需要他;在她面前,贾成书的心机丝毫派不上用场。
一苗露水一苗草,我就是松林寨养大的,松林寨满山满坡的土地,养活几张嘴,是不成问题的,我跟吴梦甜都不是那种讲究物质的人。
我怀疑你是从晚清穿越过来的。你以为养几张嘴靠几碗大米饭就行啦?懒得跟你多说了,不让你去撞一回南墙,你真不知道南墙的存在,祝你旅途愉快!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魏莲月把杯子搁到床头柜上,又躺到床上,继续闭着眼睛,用贾成书原创的歌招呼他走:我们每向前跨一步,身后那块地,就是故乡!你的歌词比你更了解你自己。魏莲月说唱罢了不再出声,仿佛又睡了过去。
三
大都会潮湿闷热的夏天,在松林寨变成阳光明媚、四处清凉。山谷中清风吹拂,山头上白云缭绕,天空蓝得像一块刚刚晒干的蜡染新布,平整、朴实、鲜亮。在松林寨,三伏天都不会超过二十八度。
进出山寨的路口站着七八个巡查员,都是小伙子。他们自我介绍说都曾经做过幺爸的学生,昨天贾老师给他们打过招呼了,如果行李太多,帮忙提一下,别的都按防疫管理规定来。小伙子们登记了他的身份证和电话号码,查了行程码和健康码,还看了核酸报告,一切无异,又把他路上用的口罩换成新口罩。贾成书把登机牌交给他们说,我在天上没有喝水没有吃饭,下了飞机刚换了新口罩。领头的小伙子收了登机牌说,口罩不值钱,人命关天,你阿公还剩一口气,单单等你回来接气哦,你赶紧!
快十年没回来,松林寨变得贾成书快认不出来了。家家的房子都翻修过了,村子里的主干道铺成了两米多宽的水泥道,房前屋后的果木树比从前更多了,从前就有的树木更加高大,浓密的树阴把寨子从前的样子改变了。远处的山梁被高大茂密的树木覆盖,近处的坡坡坎坎竹林遍生。退耕还林让松林寨成了植物的世界。稍感诧异的是,道路两边不时有撂荒的土地,不光长杂草,有的田地中间,野生的桉树和香樟树苗都有一米多高了。贾成书想,将来这些地我随便种几块,都够我们一家三四口吃一年,盖上一幢房子,喂上几头猪、一群鸡、一群鸭,再添上几只充当看家狗用的麻鹅,我就是庄主,庄名是现成的,梦甜庄。
八十九岁的阿公水米不进,安安静静地躺在堂屋里的一张松木床上。前一阵他躺在房间里,空气流通性不太好,最近几天在邻居的建议下,幺爸把他搬到堂屋里来。阿公在躺下之前没生病,躺下之后也不是因为生病,他像一棵足够年迈的树,慢慢走向生命的终点,先是枝叶掉落,接着树干腐朽,如今朽得不能再朽了,就等一股风吹过或者一阵雨淋下来,撞上一个支点或契机,便轰然倒塌。
阿公不能言语不能动,眼睛紧闭,靠鼻子底下一丝似有若无的气息证明跟这世界依然保持着一点点联系。两根露出被子的又枯又瘦的手臂上,薄如纸张的皮肤惨白透明,几根原本粗壮而现在细如灰线的血管像是用蓝色勾线笔描上去的,颜色凝固沉滞,弥漫着疲倦和死亡气息。
幺爸的嘴巴凑在阿公的耳朵边像喊山,阿爸,你的宝贝孙子贾成书回来看你啦!从上海回来的!上海!幺爸把“上”和“海”两个字拖得老长,使得这两个字像两条鱼,在堂屋上空游了一圈。
贾成书眼泪汪汪,他期待阿公的指头哪怕轻微地动一下。电影里就是这么演的。幺爸连喊三次,阿公没有醒来,两截甘蔗那样放在身子两边的手臂上,一双手瘦得看得见骨头,指头有的弯曲,有的略微伸直,显得步调不一、杂乱无章,却始终没有动一下。
看样子阿公这一世的句号已算描好,就剩最后几口气了。贾成书悲怆地喊了声“阿公”,两行泪水便包不住了。
跟看见贾成书回寨子时的热闹比起来,坐在堂屋里的乡邻对阿公的即将死亡和贾成书的悲伤,反应相当淡定,可以说熟视无睹,甚至算得上视若不存,他们抽着旱烟,各谈各的事情。
幺爸把两根指头放到阿公鼻子底下试了试,扭头对众人说,老家伙还在云游!
众人的交谈稍稍停了几秒,会意地笑笑,然后继续各自的谈话。有个老者对幺爸说,人家那是给狐狸精缠住了,哪儿顾得上自己的孙子呢。他的话把屋子里的人都逗笑了。另一个老者说,我看狐狸精拽不动他的大腿,他指不定在哪个地方埋头发大财。旁边一个抽旱烟的老者帮腔,我看像,他一辈子都在攒钱却一分也没攒上。
几个花眉花眼的小孩对贾成书背回来搁在堂屋木椅子边上的吉他很是感兴趣。幺爸从师范毕业,带回寨子里第一把吉他。大家虽然想不通他一个既教语文又教数学的小学教师,学这个有什么用,但当他把一首从前靠竹笛演奏的《彩云追月》用吉他弹出来,众人纷纷说好听之后,幺爸便在寨子里收了第一批学吉他的学生。贾成书是他的第几代弟子,谁也没在意,幺爸自己从来不记这些事情。孩子们见过吉他,但从来想不到还能装进一个有背带的盒子里,他们打算打开盒子看个究竟。尚未正式上任的白事执事刘表叔把吉他盒提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吉他盒背带,反手挂到堂屋西面墙壁上的挂钩上,把椅子腾出来给客人坐。
一干人众吃茶抽烟吹牛,太阳便西斜了,有人起身离去。执事的刘表叔对众人说,这老家伙还盼着众乡亲明天过来再陪他坐耍坐耍,舍不得開豆腐席,辛苦大家各自回家喝酒吃肉!剩下的乡邻便陆续起身。有人说这老家伙够精的,我都连续来了八天了,还没有等上他的豆腐席!有人接过去说,八天算个啥,我都半个月了。众人说说笑笑,出门去了。gzslib202204051053刘表叔见众人走了,向幺爸和贾成书告辞。他对幺爸说,贾老师,我瞧这老家伙也就这两天的事了,你随时通知我,要是半夜里走了,用不着打手机,站在你家的屋檐坎上往我那边吼一嗓子,把我通知了,也把众乡邻都通知了。说罢,刘表叔也出门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幺爸和贾成书。贾成书对幺爸说,乡邻陪得辛苦,该留他们吃晚饭。幺爸说这是寨子里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人不落气,白事不起。
贾成书想不起上大学前在寨子里参加的白事情景。他说规矩是规矩,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不留人家吃晚饭,总感觉失礼。
幺爸说习惯成自然,约定俗成,没人见外。幺爸用铜烟管给自己点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又说,我们的祖宗立的规矩,替主家考虑,不至于走掉一个,吃垮一家。
幺娘从偏房出来,站在屋檐下喊叔侄二人吃晚饭。幺爸扯开嗓门答道,来啦老赵。应承完带着贾成书进了灶房。青椒炒老腊肉、青椒独蒜焖鸡枞、水煮嫩南瓜、蘸水粑茄子、老酸菜汤。几道简单的家常菜,是在大都会的饭店包括云贵川特色餐馆,也永远吃不到的。一瞬间,贾成书像回到少年时代有亲戚登门做客的时光。尤其是老酸菜,全中国只有松林寨有。少年时期,每年秋冬季节,阿公带上他把圆根、萝卜、大青菜叶子洗干净晾蔫,入滚水焯到刚刚熟,捞起来放入大木桶中沤上七八天,到酸气冲鼻再捞起来,放在通风向阳的地方晒干,收入袋中,待到家里来了客人,用清水把老酸菜发开,跟腊肉一起煮,去油增香,回味无穷。如今毫无过渡,自己倒成了松林寨的客人。
快十年不见,幺爸两鬓苍白,面容憔悴,还有几个月退休。被幺爸呼作“老赵”的幺娘还是那么要好,取下围裙,衣着讲究,头发仔细收拾过,脸上化过十分自然的淡妆。幺娘说话轻声细气,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幺娘是能干的,二十五年前跟村里的姐妹到南方打工,不到十年时间就给幺爸挣下了九间大瓦房,出手也阔绰。人们发现,不再出门打工的幺娘,比起从前没出过远门的时候,就有些讲究了,不把衣服穿周正不出门,不化妆也不出门。幺爸为此像捡到了一块宝,喜气整天挂在脸上。直到几年前村子里小幺娘二十多岁的黄家姑娘被抓进去,罚款五千元,负责收缴罚款的竟是同村通过公务员考试入职的张家小伙,寨子里开始有不好的传闻。这些传闻是真正意义上的传闻,只能算猜测,毕竟黄家的姑娘跟幺娘相差二十多岁,而且黄家姑娘到南方去讨生活的时候,幺娘已经回寨子好多年。寨子里有几个多嘴的,善于由此及彼,他们从幺娘细致讲究的打扮中,倒推一些子虚乌有的细节。这些细节零零碎碎,前后逻辑不通,自相矛盾,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说到底,他们是羡慕幺娘的穿着打扮,大多数人没有实力跟风,即使有实力,硬生生突然打扮起来,不说怕别人评价,连自己都觉得别扭。这些细节只是流传了几天就无疾而终,像风一样在寨子里吹过。没有人敢在幺爸前面说什么,寨子里有一半人都算他的学生。幺爸是个聪明人,黄家姑娘那些零零碎碎的所谓细节传到幺爸耳朵时,他心里也有过一些疑问,他想向幺娘问个明白的,可每次打算问,他就想起寨子里的老话,“流走的山泉再也变不成山雨,吹过去的山风带不回昨天的云”,便把嘴闭上。可一人独处的时候,幺爸常常摸着花白的鬓角想,会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他头上泛绿?这种念想一旦起了,好几天挥之不去,人便苍老得快了。
幺娘给贾成书盛了碗沟田香米饭。沟田是松林寨山谷里的一片梯田,从这片梯田往山上走,爬到最高一座山的山顶上,有一个偌大的休眠火山口,上次爆发不知是在几万年前,下次爆发也不知要等几万年,如今这口处于睡眠状态的火山,终年不息地为山下的土地提供四个面盆粗的山泉水。寨子里人畜庄稼草木,都靠这股山泉水。那片被称为沟田的梯田也受这股山泉的恩惠,不用施肥就长得很好,不用打药水也看不见虫子,稻米香糯可口。贾成书挑了一筷子米饭送到嘴里,香糯的感觉瞬间联通少时的记忆。
幺爸从碗橱里取出三个竹筒酒杯,摆了一个到贾成书面前,另外两个分别放到自己和幺娘面前,又从墙边的一排土陶酒坛中,挑了个南瓜那么大的酒坛说,先整两杯。酒都是阿公和幺爸前些年攒下的包谷酒,度数高,回味甘甜,清醇爽口。这酒出自寨门口的一座小酒坊,酒坊开了两百多年,从前旁边还有一座横架在溪水上的水碾磨子。碾房于四十多年前被废弃,无人管理,也无人居住,房屋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扇巨大的磨盘和一对石碌碡安静地躺在溪水边上,雨水季节没在溪水里,其他季节露出水面,到了冬春季节便直接搁在河床上晒太阳。酒坊则始终都在,不特别抢眼,也不是特别寂寞,前面是门店,后面是烧锅作坊。上年纪的人说,这家酒坊的烧锅师傅一代有一代的特点,靠这个,不换姓氏,这个家族把小作坊开了两百多年。三年前,寨子里来了一帮城里人,说小酒厂污染环境,必须歇火封炉。小酒厂的第七代继承人烧锅师傅贾国安带着五个徒弟在酒坊前面的空地上痛哭着焚香烧纸、倾倒了两坛珍藏百年的老酒告慰列祖列宗,然后便跟在徒弟们的屁股后头进城做了泥瓦匠。那排陶酒坛里的酒,喝一坛少一坛。
幺爸,这些年我阿爸有没有回来过?三杯酒下肚,贾成书便想起,在阿公的三个孩子中,还有一个被他喊做阿爸的贾镜成,在他上大学那一年,跟一个贵州女人去了六盘水。在这之前,他阿爸多在山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遇不上几回,更没有几句话,他不知道该跟他阿爸说什么,他阿爸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即使非交流不可,也仅限于“嗯”“啊”之类;去了六盘水之后,贾成书无论打电话还是写信,他阿爸一概不回。
你出门多少年,你阿爸就出门多少年。你好歹还经常跟你阿公写个信,给我打电话。你阿爸呢,跟那贵州女人出门之后,除了去年写过一封只有十一个字的信,便跟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到现在,是死是活,我们都不清楚。
我与他的联系,只发生在交学费和生活费的时候,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联系了,算起来也快五年了。贾成书从大一第二学期开始,靠在酒吧里打工挣来的钱,开支完日常用度,还有结余。他便发贾镜成的短信说不要寄钱了。贾镜成依然坚持每个月给他寄五百元,直到贾成书大学毕业五个月,贾成书连发了五遍“阿爸,儿子已毕业挣钱,请不要寄钱了”,体现在金钱数额上的唯一联系便戛然而止。自那以后,贾镜成在贾成书的生活中就成了一个叫“阿爸”的符號。明知道收不到回复,四时八节贾成书还是会发问候的短信过去。贾成书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算起来,贾镜成今年六十二岁,比幺爸大三岁。贾成书打算再过几年,跟吴梦甜带上孩子一起到六盘水去,亲自告诉阿爸他当阿公了。gzslib202204051054幺娘从房间里取出两封信递给贾成书说,一封是去年你阿爸写回来的信,一封是今年收到的报纸。收件人都是你阿公。贾镜成去年秋天写来的信只有一行字:生病了,一个字,一个人,有钱。都是常用汉字,写得缺胳膊少腿,但猜得出来,意思大概是说他生了一个字的毛病,现在一个人生活,有足够的钱应付,勿念。贾成书翻看信封,没有具体地址。贾成书意识到自己疏忽,这么多年竟没有发个短信告诉阿爸金色缇香的门牌号码,这封信本可以寄给他。转念又觉得,那是他的阿爸不想跟他联系,要不然把这封信改成一条短信发给他,岂不更方便?如果那样,贾成书早就到六盘水去看望他了。
另一封是今年春天发出的,同样没有留发件地址,从信封上的字迹看,是另一个人写的。里面只有一张报纸。在社会娱乐版上有一则不到一百字的新闻,让贾成书立即感觉,那则新闻的主角也许就是他的阿爸。那则新闻说,在一间出租屋内,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多日,在他身上和屋子里找不到手机和银行卡,也找不到其他任何证明其身份的有价信息,法医验定的结论是,死者身患绝症,排除他杀可能。官方附了联系电话,请知情的市民踊跃提供线索,以便处理后事。这则新闻说死者身旁有一个樟木盒子,盒子里放着十枚彩色玻璃弹珠,还配了图。
配图虽模糊,配文却明确无误。贾成书还是一眼认出。那盒子是阿爸从前用来装要紧物品的,而那弹珠是他小学时代的玩具。他是寨子里打弹珠的高手,曾经一个下午把寨子里的弹珠全部赢了回来,总计七十九个。那段时间,上课没精力,下课忙打弹珠,急得幺爸没收了他的弹珠,还狠狠地揍他一顿。幺爸把没收来的弹珠放到一个破石臼里,后来贾镜成打工回来又出门,这些弹珠便与一副木弹弓和一个黏土做的轮船一起失踪了。
贾成书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他搁下酒杯,禁不住流泪。谁知道这个像哑巴和木头一般的阿爸,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幺爸也搁下酒杯问,你怎么确定这人就是你阿爸?
贾成书指着盒子说,盒子是我家的,弹珠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
幺娘说,今年二三月份收到这张报纸,我颠过来掉过去读了好多遍,连广告都没放过,也就这条信息可能跟我们家扯得上关系。不过你阿爸到过年才六十三,比起你阿公年轻多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他啊!
幺爸说人家光光寄来报纸,那肯定是特有用意。我当时也想这人是不是你阿爸,转念又觉得不对,如果这人是你阿爸,那么报纸是谁寄的呢?寄报纸这个人是熟悉你阿爸的,他难道不会向官方提供线索?要是提供了线索,官方肯定会来联系我们,可至今没有谁跟我们联系,这是不是太蹊跷了?
贾成书对着灯光仔仔细细看过邮戳,不错,六盘水发出的。谁会发这封信呢?这个人不仅知道阿公的姓名地址,还知道贾镜成的许多秘密。
幺娘说多半是当年把贾成书的阿爸带走的那个女人寄的。
幺爸摇摇头说不可能,阿哥的信上说他是一个人过,再说要是那女人是知情人,官方就没必要在报纸上征集线索。
贾成书觉得幺爸说得有道理,他说报纸上也说,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确定死者身份的信息,要不然也不会配那个樟木盒子。
这顿饭让贾成书吃得很难受。他确信报纸上那个没人认领的死者,就是他阿爸。他尤其难过的是阿爸明明有他的电话号码,却直到生命最后也没有给他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
阿爸难道恨我吗?贾成书心想,阿爸性格孤僻,他从来不会主动与人说一句话。可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这个内向的阿爸连骂都没有骂过他一句。他的恨从何来呢?既然不恨,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无人认领的静悄悄的模式离开这个世界?
贾成书决定在回上海之前,先绕道到六盘水。
四
后半夜,屋外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把贾成书惊醒。夜晚放鞭炮多半与丧事有关,尤其是后半夜的鞭炮,相当于向天地和诸神、祖先通报:有个人来向你们报到了。也向寨子里的众多亲邻通告:本家有老人走了,恳请众乡邻看在老人平日积德行善的份儿上,前来帮忙。放鞭炮的,是贾成书的幺爸。
幺娘在房间门外拍着门板喊,成书,赶快起来接你阿公的气!
贾成书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匆忙套上衣服,三步并作两步窜进堂屋。堂屋的一扇门板被取了下来,阿公躺在那扇平放的门板上,门板两头各放了一张条凳,搭成了一张门板铺。“睡门板”在松林寨有特殊含义,寨子里的老人在人间最后一张床铺,都是门板。
放鞭炮要抢在老人落气之前,意味着从这头一脚跨出去,就到了另一头,中间没有停留和折腾,就像从这道门跨进另外一道门,用现代话说,叫无缝对接。
孝子既要放鞭炮,又要接气,两样事情都干是顾不上来的。因此,寨子里最理想的组合是老人的儿子放鞭炮、孙子辈接气,表明这家人香火在延續。照道理,幺爸放鞭炮,幺爸的儿子接气更合适,或者说幺爸的儿子跟贾成书两兄弟一起接气更合适。幺爸的儿子在曼哈顿留学,这头白天,那头黑夜,打个电话都不知道该选什么时候。寨子里的老年人至今想不明白,同样生活在人间,为啥我们这头是白天,他那头是黑夜。
阿公的身下垫着新做的寿褥子,上面盖着新做的寿被子。他眼睛紧闭。几个近邻在堂屋里忙碌。一个年老的叔公把手指头伸到阿公鼻子底下试了试说,落气了。又伸手去摸了一下阿公的心口窝说还有一点点热气。他说完,又转身对贾成书说,快,从后背抱起你阿公,把他的气接过来。贾成书心想,此时此刻,该如何抱起?人愣在那里,半抬起双臂,不知道如何下手。旁边有个老女人说,是待在大城市忘了本,还是以前没见过?叔公对那女人说多嘴。便与近邻临时辅导贾成书,让他伸出右手,揽住阿公的后背,令阿公逐渐变冷的上肢微微抬起,左手掌轻轻放在阿公胸前。那叔公朗声对阿公说,贾国章,你的孙儿贾成书接到你的气,接了你的香火,你只管放心走了!说罢,拍拍贾成书的后背,示意他轻轻放下阿公。抽回手臂,贾成书站直身子,没有想到瘦小的阿公的身子如此沉重。再看看阿公,阿公惨白的脸看上去仿佛比刚才松弛了一些。他便确信,他是真的接上阿公的气了。gzslib202204051054叔公在阿公的脸上盖上一块黄布。贾成书禁不住抹泪,他这一趟回来跟阿公一句话都没说上,就成了永别。放完鞭炮回屋的幺爸哭出声来,冲着他阿爸的身子喊了一声,阿爸,贾成书也替你的另外一个宝贝孙儿贾成海把你的气一道接过来的喔!刚才说话那叔公发现自己疏忽了,赶紧对着阿公的身子说,贾国章,你听见了哈!说罢转身从身后一位妇人手中接过长明灯,放在门板底下。
幺爸感激地望了老人家一眼,把贾成书往后拉一拉,对他说,莫把眼泪滴到你阿公身上,否则以后你梦不到他。邻居替他俩头上戴上白布,腰上系上麻绳,身上再披一块白布,穿麻戴孝完毕,一个是孝子,一个是孝孙。
在老年妇人的帮助下,叔侄二人为阿公擦洗了周身,趁全身尚未僵硬,替阿公穿上早已备下的衣裤,九层七领,最外一层为青色衣裤,从外到里第二层为红色的衣裤。青红相配,庄重严肃就出来了。在这过程中,阿公的盖脸布差点滑下来,从掀开的一角贾成书发现,才一会儿工夫,阿公的眼眶深陷,眉骨和眼眶高高地凸起。
邻居从屋外搬来一张桌子抹干净,放到堂屋的电灯底下,再在桌子边摆上一张条凳。执事刘表叔也来了。幺爸拉上贾成书双腿跪下对他行礼。幺爸说,老表,全靠你啰!刘表叔上前一步扶起二人,说受不起受不起,都是亲邻,用不着行大礼!执事的刘表叔来后,作为孝子的幺爸、作为孝孙的贾成书白天负责对前来悼唁的亲邻回礼,晚上专事守灵。屋里屋外的一切事情都由刘表叔张罗,采买物资、开支用度上付钱的事,由幺娘负责。
刘表叔接过幺爸敬的香烟点着,坐在方桌边的凳子上开执事单。明确那些人负责打酒买肉,那些人负责把周围人家的桌凳和碗筷借来,那些人负责下厨,那些人负责端盘端碗,那些人负责到山上去找柴火,专找枯死的青冈木、橡木、苏铁之类的硬木材,还有香樟木必不可少。这些柴火不是用来做饭的,因此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够烧三天三夜就刚好。
一切准备停当,才听见雄鸡打鸣。分散在各家的雄鸡,彼此一生从没见过面,却似乎有个头领,寨子里领头的雄鸡第一个打鸣之后,各家的雄鸡就会纷纷呼应,山上山下到处是雄鸡打鸣的声音,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房屋周围树上的鸟儿才开始鸣叫。有经验的人能从鸟儿的叫声里分辨出树上有哪些鸟儿,画眉、戴菊、旋木雀、岩鹨、长尾雀、太阳鸟、啄花雀,等等;冬天的早晨,他们还会欣喜地告诉寨子里的人,多年不见的雪鸡、雪雀、毛腿沙鸡、沙百灵之类稀奇古怪的鸟儿又回来啦。鸟儿的鸣叫有一团一团的,也有星星点点散落在不同方位的,有的待在一个位置不动,有的则在飞翔。跟山间潺潺的流水和时强时弱的山风相互应和。小时候的贾成书从未觉得这一切美好,相隔近十年后,山野里这些最原始的歌唱让他无限感慨。他庆幸自己出生在这里,他甚至觉得阿公在如此美好的早晨跟他们永远诀别,也是值得欣慰的。
过去,阿公总是在雄鸡打鸣的时候起床干活儿。在干活之前,他要先顾怜两个孙儿。门口有一棵硕大的红枣树,成熟的时候像一树火红的星星,寨子里每户都能分得一小碗。贾成书却从来不敢吃,他吃上三颗枣子可以三天不吃饭。细心的阿公发现是枣子皮让贾成书消化不良,便把枣子削了皮,放在早饭桌上。等到鸟儿闹林的时候,阿公在窗外喊,成书,松鼠在你书本上做早操了。贾成书便知道该起床了,吃了早饭背起书包上学。要是在暑假里,阿公又会喊他和堂弟,成书,成海,林子里的菌子一片一片冒出来了,你们跟野猪比一比哪个的腿脚快。他俩便背上背篓往山林里跑。阿公又在背后喊,上坡下坎多长眼,进出山林莫贪心。阿公就像那片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山林,馈赠他们许多,教会他们许多。
老同学,十年不见你竟长这么大了!一个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贾成书回头,见是本寨同学龙宝妹在跟他打招呼,顺带以长辈看见晚辈惯有的口气跟他开玩笑。他们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她手上牵着两个娃,儿子十来岁,女儿至少七岁。贾成书招呼道,老同学还是那么调皮,你不也长这么大了么。龙宝妹让两个孩子喊贾成书表叔,这就是我经常对你们说的贾成书表叔,书读得好,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毕业留在大上海工作。两个孩子的眼里闪过艳羡的目光,甜甜地喊了两声表叔。龙宝妹对两个孩子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跟贾表叔那样,到大城市读书,在大城市工作。说完让两个孩子找伙伴玩耍。旁边守灵的幺爸照老规矩递上半碗清水,她象征性喝了一口,系上围裙,到灶间帮厨去了。不一会儿龙宝妹又到堂屋里来问贾成书能不能给她在城里的工厂找个工作,娃娃大了开支大,每个月多少找几个钱,总比种田强。贾成书问娃娃的阿爸呢。龙宝妹说在成都澡堂子里做搓澡工,一年到头不落屋,越是节假日越忙,过年根本不回家。
能挣下钱就好,贾成书说。心想我要给你找了工作,你在上海,你老公在成都,你的两个娃娃在松林寨,这算什么事儿。
靠他那点收入,啥时候才能买上车?龙宝妹说。
你现在最急的不是买汽车,而是把你家的两个孩子抚养好,考上城里的大学,将来想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里工作。贾成书的回答明确果断。
龍宝妹便不再提打工的事,也不再提汽车了。她说你说得对,我要是撂下两个娃娃打工去,将来他们两个要是把书读坏了,考不上大学,我们这一辈人赚再多的钱都是亏本。
屋前的空地上,依托几棵松树和香樟木做立柱,搭起偌大的青棚。在松林寨,但凡看见青棚,都知道主家在办丧事。过去搭建青棚的材料是新鲜松枝、柏枝、竹枝,青绿一片,香气扑鼻。山间的林木禁止砍伐后,改用了老式的作战迷彩棚。这迷彩棚虽不是“活”的,但遮阳避雨,通风透气,还干净,拆装方便,一经使用,便没有人怀念松枝柏枝搭建的青棚。款待宾客的酒席、追念亡者的仪式,都在青棚下面举行。青棚下的地面和桌面上洒满新鲜的松针,绿绿的,清香怡人。
一大早帮忙的年轻人都甩着两个胳膊来。太阳出来之后,寨子里的老年人陆续来了,他们或提一些家里的腊肉、香肠、板鸭,或摘一篮自家地里产的蔬菜水果。刘表叔招呼老年人到青棚下坐了喝茶抽烟说话,分派幺娘娘家的两个侄女,一个负责登记各家送来的食物,另一个则把登记过的食物交到灶房。灶房的主厨接过食物,嘴里大声念肋条腊肉一块五斤二两,板鸭一个三斤七两,一个帮厨的乡邻便在墙上的一块板上把他念叨的内容写下来。其他帮厨的年轻女人则在做豆花。乡邻带来的肉食和主家的水豆花,是今天和明天的菜品。gzslib202204051055太阳升起一丈高,寨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刘表叔数了一下人头,加上主家也就十五桌的样子。以前摆二十五桌不一定坐得下的寨子,人越来越少了,上半年边家老太去世还在葬礼上露过面的四个小伙子始终没出现。他问其中一个小伙子的爷爷你家孙子上哪里去了。小伙子的爷爷说,跟他阿爸上内蒙古放马去了。旁边有老者说,以前只听说去南方打工,没想到内蒙古也可以。小伙子的爷爷说,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只要能挣钱,管他南方北方。
又过了一阵,麻经师来了。麻经师问刘表叔派人去“赶亲戚”(报丧)没有。刘表叔答,贾老师一番鞭炮,等于整个寨子都“赶”到了。刘表叔给麻经师递了支香烟说,跟国章表叔一个辈分的,就他最后走,无人需要通知;其他都是晚辈,听到鞭炮声都会来。麻经师说贾国章这人算得上十全十美的大好人,要在过去他就是寨佬,德高望重,其他不说,收养三个孤儿,抚养成人,成家立业,就是一份多大的功德。刘表叔往堂屋里看了一眼,见贾成书跟他的幺爸在灵前对前来吊唁的人回礼,没有注意他们二人的谈话,便放低声音对麻经师说,如今只怕就那个上海人还不知道了。麻经师一口烟抽到一半,吐出来,两根指头把香烟从嘴上取下來说,啥?做孙子的居然还不知道他跟他阿公没有血缘关系?刘表叔说那上海人的阿爸小时候是多天真快活的孩子?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就跟谁都不合群,白天发痴,晚上发懵,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好在后来被一个贵州女人给捡了去。麻经师说,我看上海人不像他阿爸那么钻牛角尖,何况贾国章死都死了,盖棺定论,得让子孙知道老家伙不容易,知道不容易才晓得感恩。刘表叔说,是这个理。麻经师问刘表叔,当喜丧还是当忧丧来办?刘表叔明白麻经师的意思,我去问问贾老师。
刘表叔进堂屋来问幺爸,贾老师,按喜丧来办还是按忧丧来办?幺爸看了贾成书一眼,征求贾成书的意见。贾成书问幺爸,喜丧和忧丧什么区别?刘表叔替幺爸回答,一个贴红对联,一个贴白对联,过了八十就可以办喜丧,国章表叔虚龄九十,儿女双全,老资格的喜丧了。贾成书看了一眼幺爸,算作回答。幺爸便对刘表叔说,按寨子的老规矩来。贾成书心想,既然寨子里有老规矩,刘表叔为啥还来问这话。
刘表叔出门对麻经师说,贾老师表态说当喜丧办。麻经师说我也认为必须这样,年龄八十九,儿女虽不是亲生,但全都抚养成人,其德其义,比亲生父母更高,全福全寿,功德圆满。待会儿交代那些婆娘不要唱悲歌,请唢呐师只吹喜曲。二人边说边忙手中的活儿,不一会儿,火红的对联贴到堂屋的门柱上。
打酒买菜的人用一辆拖拉机把丧礼期间的用度拉回来。接近中午,上山砍柴火的人把柴火也运回来了,麻经师怀抱一只公鸡指点其他前来帮忙的男乡邻,在阿公种过苦荞的一片土地中间挖了一个半米深的长方形坑。麻经师从怀里抓出一把米,在平整的坑底撒出“荣华富贵”四个字,将公鸡放下来,让它啄米。公鸡跟他许多年,是一只聪明的高脚公鸡。这样的事情它不知干过多少回了。公鸡在坑里转了一圈,一拍翅膀跳出坑来,在坑沿上啄了一粒无意间撒下的米。麻经师重新把公鸡抱到怀里说,这家人的子孙不会再在这片土地上刨食了。堆柴火的一个小伙子说,表叔公,你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这只鸡莫非是凤凰变的,你喊它做啥,它就做啥?麻经师不答话,指挥众人把找来的柴火搭在坑上,每一层都有青冈木、橡木、苏铁、香樟木,虚实相间,摆放考究,上下九层。一个中年人对小伙子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总得搞出点仪式感噻!
麻经师带着大家来到山脚下一个背风向阳的坡坎下,选了个不会被雨水淋湿的角落,恭恭敬敬站定,对看不见的风和看得见的山野说,山啊,借你一小块地盘给一个走了八十九年山路的老者儿遮蔽风寒哈,他一生辛劳,积德行善,功德圆满,让他来依靠你,你要把他搂着护着,不冷不饿,无忧无愁哈!说罢,麻经师接过锄头在山上标出记号。众人用了一支香烟的工夫,便挖出一个草帽那么大、一米深的山洞。
中午的豆花饭开过一会儿,唢呐师来了,师徒三人。唢呐师问是喜,还是忧。刘表叔说喜。唢呐师答,有数。他转身对两个徒弟轻声交代一番。两个徒弟便知道要吹哪些曲,各自要用到哪些乐器。他们打开各自背来的背篓,摇晃着背篓口子清点一番,直起身来对唢呐师说,全了。唢呐师的两个徒弟一个右脚有点不好使,走路一瘸一拐;另一个左眼珠僵硬,大概受过伤。青棚下闲聊的人中,有人问,贾成书跟他的幺爸都会弹吉他,贾成书的我没听过,他幺爸的倒是听过的,好听是挺好听的,不过他们的吉他能不能在丧事上弹呢?旁边一个说,莫说丧事上,就是喜事上也没见弹过。另一个接嘴,我估摸吉他的曲子没有唢呐的多,能在丧事和喜事上弹的曲子还没整出来。为进一步证明自己的发现是正确的,他对唢呐师说,师傅你说是不是,还没整出来?唢呐师傅谦虚地说,我不敢评价呢,就这唢呐我们也有好多没学会。俗话说牌子曲十四套,小曲赛牛毛,九代吹喇叭,有曲没学着。去厕所小便的贾成书经过他们身边听见他们的谈话,心想,别人没做过的事情我为啥不尝试一回,我得用吉他唱支歌来为阿公送行。
五
半下午,麻经师问唢呐师,老哥,你传我秘方如何?我想收徒弟收不到,你竟一下收了两个。唢呐师说,他俩要是腿脚利索、眼睛好使,早跑到城里打工去了,甚至到内蒙古放马,据说放马的收入比进工厂高。麻经师说,你的意思是我也比着他俩找一个?唢呐师说那就随你高兴啰,不过你那套仪式太复杂了,要背诵的东西太多,需要现编的词儿更多,一般人学不会,你要是简化一下,说不定有人愿意跟你学。麻经师说怎么简化?难不成用块草席裹起来往土里一埋就了事?人生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尤其像堂屋里躺着的那个,你忍心潦潦草草就把他打发了?我研究过,现代人为啥活得随心所欲,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跟葬礼整齐划一多少有些关系,你看哈,只要两脚一蹬,躺到城里的殡仪馆,好人享受安魂曲,坏人同样享受安魂曲,好人与坏人没有区别。做好人总是要多吃些苦、多受些累的,做坏人捡便宜得多了。既然好人坏人待遇一样,一些人纵使不做坏人,也绝不做好人,平平庸庸,不好不坏。如今不是提倡正能量吗?好人多正能量才多,好人少正能量就少。唢呐师说,你说得有道理,好传统得传承下去,比如这唢呐,从我爹开始就研究整理,如今整理出牌子曲、汉吹曲、水吹曲、杂曲、秧歌曲、民间小曲小调等等上千首,有些曲子光吹母曲,或者加点花儿、或者用简字,变换个指法和调门,就成了新曲儿。去年城里来了一帮人,把我评成市级非遗传承人,我一个月不出门也饿不死,他们每个月发给我两千大洋,吹了一辈子,到老了反倒拿起国家工资。麻经师说,上半年城里也来了一帮人,打算让我也评个非遗传承人,也发给我一份儿工资,其他条件都符合,就因为底下没有徒弟,被一票否决。他们对我说,我啥时候收到徒弟,啥时候评我为非遗传承人。我拜师入门的时候,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做徒弟,轮到我这辈人做师傅的时候,找个徒弟竟这么难。唢呐师说,如今的年轻人,专挑不需要多动脑筋的事情干,比如在流水线上紧螺丝、给成品包装套塑膜,闲下来不是看视频就是打游戏,手机就是他们的命。要是在他们额头上贴上一张黄裱纸,你都不怀疑他们是死人。麻经师知道唢呐师是在埋怨自己的孙子,高中毕业到青岛做啤酒销售,年初出门还是标标致致的帅小伙儿,过年回家整一个儿会跑路的啤酒桶,一年时间经他销售的啤酒不过十一吨,竟有六吨是他自己请客带头喝掉的。头年定亲的女朋友一见他这个样子,寻死觅活闹着退亲,然后跟几个小姐妹去了福州,到一家老乡开的泡脚房做了捏脚技师。麻经师岔开话题,你今晚准备哪些曲儿?唢呐师说,不是说喜丧吗,喜丧有喜丧的曲子,双梅调、玉芙蓉、朝天子、水龙吟、霸王台、满堂红——要是你死了,我们就不吹这些,我给你准备几首现代的,比如《真是乐死人》,或者《咱老百姓今儿真高兴》。一贯严肃的麻经师笑了,娃娃放屁,大吉大利。gzslib202204051055刘表叔在不远处喊,麻经师,请你过来帮个忙。青棚下的两棵松树主干中间的三根横杠上挂上了一个猪头、四个猪蹄、一副猪心肺和一条尾巴,旁边还有一头全羊。贾成书叔侄二人亲手挂上去的。麻经师把怀里的公鸡放下来,对唢呐师说,你帮我照看一下哈。唢呐师说你放心去吧,你这只鸡就是宰了,我也不敢吃。麻经师走到横杠前,朗声说道,天醒天会亮,地醒地会清朗,国章老表,别光顾起赶路,回转眼睛看平常,子孙为你整行装,备下全猪和全羊,伏惟尚飨,伏惟尚飨!麻经师说完扭头低声对刘表叔说,你是执事,这几句话你说我说都一样。意思是下一趟遇到这类小事情不要麻烦他。刘表叔说,神听师人口,木听匠人言,这些话你说出来,国章老表才听得见。麻经师喝了一口茶缸里的茶水说,这些话国章老表听不听得见,连我都不敢打包票,这些话其实是说给我们的内心听的,说到就等于关照到了,哪怕看不见,都像什么东西搁在那里,问心无愧,不留遗憾。贾成书一激灵,这话是说给他叔侄二人听的。贾成书把麻经师的祷告記下了,多美的词儿啊,配上曲儿,就是首民谣。
一切准备停当,太阳就落山了。在松林寨,从太阳落山到天黑,有一段悠长的黄昏,在田野里撒了一天欢的鸟雀,从四方八面飞回,聚集在房前屋后的高树上,或栖息于树桠,或栖息于树枝,叽叽喳喳,喧闹热烈。贾成书就想起幼年和少年时期,阿公在这时候站在屋檐底下,呼唤他和成海弟弟的名字,该回家吃晚饭了。转眼十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呼唤,此后更是再也听不到了。一早一晚的鸟鸣,好似山野鸟类的晨课和晚课。大都市再先进,再繁华,无法复制这样的鸟鸣。趁没有新来的宾客,他给吴梦甜发了一条微信:阿公早上走了,里里外外有执事的刘表叔张罗,我跟幺爸负责向前来吊唁的人回礼,也就是别人向我阿公三鞠躬,我们回鞠一个。我一切都好,等待你的回音。这是第二条微信,昨天抵达的时候,他给吴梦甜发了第一条。微信能顺利发出,说明吴梦甜没有把他拉黑,他发的信息不管她回不回复,她都能看到。
吃过晚饭,唢呐师坐在堂屋左边,麻经师坐在堂屋的右边,叔侄二人并幺娘向阿公的遗体行了大礼。厨房里忙碌的年轻人大多已经回家,早早休息了,明天还要过来帮忙;青棚下闲坐的老年人提起凳子走进堂屋,围坐在唢呐师和麻经师周围。唢呐师和他的两个徒弟手持唢呐,左手臂上绑了响板,两个膝盖上一边一块铙钹,右手外侧绑上鼓槌,扁鼓放在桌面上,铜锣挂在桌子边沿,鼓槌既可敲锣,又能打鼓。三个人身上的乐器各有区别。贾成书惊讶,这简直就是一支乐队啊。麻经师刚才打算跟唢呐师分一个徒弟,一看这阵仗,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众人头上是一盏电灯。唢呐师伸出摊开的右手,对麻经师说请。麻经师说,我的肉嗓门儿吼不过你们的铜嗓门,你们先来一曲闹个台,我再来喊贾国章升帐。唢呐师便用只有他们那个行当才听得懂的语言,简短地向两个徒弟交代了曲名,两个徒弟会意,分别把三把长短不齐的唢呐塞到嘴里,相互对了一下眼神,唢呐师眨了一下眼,乐曲就开始了。鼓、锣、钹、板、钟一齐上阵,犹如京剧或川剧的闹台,节奏铿锵,气吞山河,整个场面安静下来,继而唢呐声起。贾成书听出来了,山野乐师的路子野是野,但每一个音符都是活的,都是有情绪和感情的:或高亢入云,好似旋风暴起;或婉转低沉,正如书生夜吟;或雷霆万钧,像极山中暴雨,避无处避;出世时,恍如云中禅坐;入俗处,恰似悍妇思春;庄严端庄,正是天子升帐坐明堂,左右文臣武将齐备,屏吸而立,正经严肃,单等良臣上前,手持弧板,上奏经国济世的良策;平静祥和,又好似老叟归隐,于黄菊缠绕的竹篱笆下,跟稚嫩的孙辈捉了青虫喂蚂蚁。
贾成书听得入迷,不禁感叹,我没有生错地方。
一曲终了,满屋寂静,没有人抽烟,没有人咳嗽,更没有人走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庄严肃穆,都成了升堂办公的文臣武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腰板儿挺直,眼中就有了一些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盘算。唢呐师向麻经师做了个手势,说麻经师请。麻经师面前摆着个装满细砂的碗,碗里插着三炷香。他双手抱着怀里的公鸡礼毕,敲了一下特制的铜铃,那铜铃中铜铁铅的比重跟其他铜铃不一样,声音清亮,极具穿透力,余音绵长。三声铜铃响后,麻经师朗声说道,贾国章老表,升帐啰——
随着长长的“啰”字,贾成书似乎感觉身着九层七领华服的阿公坐起来了,堂屋变成了明堂,两边文臣武将垂手肃立,只等他发号施令,或者等待一位贤臣出列禀奏。麻经师唱道,百年树木千年寿,人生百年难回头,枯木已朽,枯叶难收,前面先走的众亲在迎候,紧随的黑白无常引路头,国章老表呀,你一生为老为小舍身忘我日以继、夜不休,八十九年含辛茹苦,总算等到歇下来、躺下来。国章老表,井淘三遍出清水,人从三师艺更优,我秉承历代先师之命,引你爬坡上坎、遇水行舟,度你脱离阳世诸般苦,无病无痛无忧愁;国章老表,转弯倒拐你记清,顺路往前走,莫回头,莫回头,莫东张西望心不守,祖灵之地吃穿用度都备齐,但等你前去,论功行赏,英名永存传千秋。
麻经师一边唱诵,一边敲打铜铃。贾成书听得入迷,谁说民间音乐随心所欲?在遥远的偏僻的松林寨,一个没有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经师,靠师承口口相传,单单用铜铃伴奏,其唱诵完全符合十二平均律的所有规制,旋宫转调,自然畅达,起承转合,旋律悠扬。如若不信,他从墙上取下那把吉他,为这段词儿配上音乐就能唱。他想起麻经师下午对唢呐师说的话,这些话阿公多半是听不见的,这些话其实是说给活着的人听的,目的是勉励自己活着的时候说话做事问心无愧,去世后才不会留下遗憾。写一首歌来为阿公送行,或者说,唱给故乡的每一个亲邻的念头,再一次撞入贾成书的脑海。有这样一次人生经历,他以后一定会写出更多入脑入心的歌曲。
麻经师接下来的唱诵,为阿公,尤其是在场的人构筑了一个遥远的故乡。那里住着松林寨所有仙逝的人,他们在那里繁衍生息,过着快乐富足的生活,他们在那里等待每一个在松林寨踏踏实实走完人生旅程的人,每一个从松林寨出发回归祖灵的新人,要越过九十九座高山,蹚过九十九条大河,途经九十九道小桥,遇上九十九只豺狼虎豹,麻经师特别交代阿公,哪里有石刀可以对付豺狼,哪里能取到长矛杀死虎豹,用左手还是右手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从所使用的武器看,贾成书恍惚回到了原始社会,即使这样,每一个回到“祖灵之地”的新人,都会克服种种困难,越阡度陌,跋山涉水,回到那到处鲜花绽放、美酒琼浆的故乡。贾成书明白了,寨子里的老年人一生过得辛劳而踏实,不到油尽灯枯不停止劳作,年迈之后,对死亡毫无恐惧,一切顺其自然,原来在他们心中,有那么一片无忧无愁的家园,他们相当于从一度空间进入另一度空间,就像从灶房门跨进堂屋门。gzslib202204051055麻经师唱诵完毕一段,唢呐师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又起乐音。麻经师再唱诵一段,音乐又起,好似提前有约定,分工合作,此起彼伏。不明就里的外乡人,还以为古老的山寨在开唱诵音乐会呢。
中途歇气的时候,麻经师对唢呐师说,贾国章一辈子吃过的苦,堆起来比对面的山还高,不过算起来福气不差,一辈子没有参加过对歌,没唱过一支歌,活着的时候两儿一女,死掉了还听你一首接一首给他演奏。
对歌是松林寨的传统,过去年满十六岁的未婚男女必须参加,后来按照婚姻法的规定往后延了几岁,每年三月三的晚上,或在小溪边,或在松林里,或在山梁上,男孩站一方,女孩站一方,这头唱那头和,那头唱这头和,不管接什么,一定要接上,比如男孩唱“人才又好又相当,细妹头上桂花香,牙齿好比葵花籽,模样正如观音娘”。姑娘要是看不上,立即回“牛不吃水不按头,妹不跟哥不强求,三月桃花到处有,四月雨水无忧愁”;要是看得上,不必客气,无需害羞,接上去便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要翻身才下雨,雨要浇花花才红”。要是男孩子一上来就开黄腔“喜只喜你的红罗帐,爱只爱你的松木床,两只腿脚肩上扛,绣花鞋子底朝上”。女孩子也不含糊“此山望见那山高,你变甑子我篾条,愿将篾条来箍甑,朝朝日日抱你腰”。一旦你情我愿把歌对上,二人便可離去,一桩美满姻缘,便从此开始。对歌考验一个人的智商和反应力,寨子里的人认为,连歌都对不上的人,脑子一定不灵光,将来后辈人不强,不跟他结亲。阿公就是不会唱歌的人中的一个,都以为他要孤独终老的,却是二十七岁那年收养了父母双亡的贾成书的阿爸,第二年又收养了贾成书的娘,一个是寨子里张家的孩子,一个是李家的孩子。又过了两年,有人在路上捡到一个弃婴,直接送来给阿公,阿公说我打发三张嘴巴都很艰难,再添一张嘴,我是真养不起了。来人说,倒不是因为你收养了两个孤儿有抚养孤儿的经验,而是我刚才吹了几声口哨,这孩子竟然晓得舞手臂,说明将来能唱歌。阿公听了,就把这孩子收下,这个人就是幺爸。
唢呐师说,贾国章这辈子就是一支歌。说罢,看了看他叔侄二人。
幺爸点点头。贾成书像在听故事,从读初中开始,他就到远离山寨的市镇读书,家中的一切过往,过去没人谈及过,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遮掩隐瞒,件件都是第一次听闻。
后半夜,寨子里的老年人陆续回家,麻经师抱着公鸡和唢呐师在刘表叔的安排下去睡了,然后刘表叔也回家了。幺娘白天负责支付开支用度,糊涂不得,再说守灵是孝子孝孙的事情,也去睡了。
堂屋里只剩下躺在门板上的阿公,幺爸和贾成书守在一旁。照规矩,他们两叔侄也可轮流去睡,但他们谁都睡不着。贾成书对幺爸说,我们还能再陪阿公一天,后天一大早阿公就真的走了,你能不能跟我讲讲阿公,我的阿爸、阿妈和你?
幺爸似乎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他说,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吧,但凡我知道的,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六
你的阿公生于壬申年六月初三,公历1932年7月6号。跟寨口原来开烧锅那家人同宗,他阿爸、你的太公是个石匠,石碾盘石碌碡石水缸石桌石凳一个一个敲成,铁锤和钻子把他老人家的心肝肺一点一点震碎,才过四十岁就吐血走了。你阿公的娘,也就是你太婆,哭瞎了眼睛。幺爸说,那一年你阿公正好十六岁,正是对歌的年纪,他老早就做好准备,就等时机到了张嘴,可时机到了,他一张嘴就想起他瞎眼的娘。他不想让你太婆受气,也不想让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掉进穷窝,跟他一起吃苦受累不说,还要赡养一个瞎眼的亲娘,他就假装自己不会唱歌。如今寨子里不大兴对歌了,尤其是这几年,年轻人越来越少,六七年没有对过歌了。那个年代不一样,跟结婚证一样,不会对歌就拿不到结婚证。那时候寨子里小伙子多,姑娘也多,彼此选择的机会也多,正因为多,人家姑娘绝不会选一个不会对歌的小伙,哪怕他长得像明星,人是靠脑子吃饭的,又不是靠脸。
如今靠脸也能吃上饭。
所以说现在流行无脑。幺爸说,这些都是寨子里的老一辈在我们小时候对我们讲的。你的太婆眼虽瞎,手上能干活。你阿公每天出工的时候,冬天把她牵到太阳底下,夏天把她牵到屋檐底下,她就能剥黄豆、筛芝麻,还能纳布鞋、浆洗补连,见天手不歇。要不是一次走路踏空,摔到火里烧伤了后背,她能没病没灾多活些时候。你太婆烧伤后背之前,寨子里的人终于看出你阿公是会唱歌的,撮合他跟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就在你阿公打算把她娶进门的时候,你太婆被烧伤了,你阿公就不跟人家来往了。那个寡妇后来嫁到李家,生了个女娃。寨子里的人生了病,要么靠山上挖的草药治疗,要么硬扛,拖一拖,能痊愈就痊愈,如果治不好或扛不住,就认为阳寿尽了。你太婆后背上的烧伤据说有小面盆那么大,你阿公到山上采草药,听说主要用刺菜根和九死还魂草,刺菜根到处都是,九死还魂草长在雷公岩的悬崖峭壁上。那雷公岩你是见过的,齐刷刷地像刀切出来的豆腐。你阿公以为从山岩的上面抛下一根绳子,自己腰上再系一根就可以上下,等到人吊到悬崖上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岩面上风大,山风吹得他直晃荡,悬崖的立面上四处光滑,抓没地方抓,拿无处拿,没办法只好往山岩顶上爬,爬到山岩上,冷汗直冒,系在腰上那根绳子在他晃来晃去的时候被岩石磨损,再多晃荡几下绳子就要断裂了,下面是几百米的深渊。伤口化了脓,你阿公就用竹管替你太婆吸脓。费尽千辛万苦,伤疤好不容易缩小成碗口那么大,一场秋雨却要了你太婆的命。那一天,你阿公在山上伐木,出门的时候天气好好的,他把你太婆牵到屋檐下剥花生。秋雨突然落下来,一只猫从她装花生的篮子上跳过去,篮子打翻了,花生撒了一地,等她冒雨把地上的花生仁一粒一粒摸起来,人就被淋病了,全身发烧,烧到烫手,水米不进,就死了。
应该及时送医院救治啊。
这是你今天的思维,那时候医院这个概念还没有传进山寨,整个寨子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
那一年你阿公二十五岁。一人吃了全家不饿,人勤劳,肯做事,混个温饱没问题。他起早贪黑,就想多攒点钱,早点砌一幢像样的房子。他又想通过对歌找个女人回来过日子。当他再去对歌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年龄最大的,对面的女孩至少比他小十来岁。你阿公是个要面子的人,回来之后他再也不提结婚这事了,继续早出晚归,就希望早日砌一幢房子。gzslib202204051056到二十六岁的时候,房子砌起来了,也就是现在的灶房。那时候,灶房就是正屋,一头摆一张床,另一头摆上锅灶。接下来一年遇上天灾,吃不上饭,野菜挖光,树叶摘完,吃糠,吃土。你阿爸本姓张,一家人就剩下他一个,一岁的光景,有人捡来送给你阿公。你阿公說连我也吃不上饭,哪顾得上他来。别人说,你没娶媳妇并不是说你就无后,你把这张家的孩子养大,你就有后人了。你阿公便把你阿爸收养了下来,寨子里能吃的草都被挖光了,哪儿还能找东西来养活你阿爸呢?你阿公没有绝望,他几年前下雷公岩发现,雷公岩上有两个岩蜂巢。蜂巢、蜂蜡、蜂蛹都能养活人。你阿公用了三根绳子做上下的梯子,再次冒险下雷公岩,下去后发现,哪是两个蜂巢啊,几年不见,又多了一个,三个蜂巢互为犄角。人在悬崖上晃荡,稍不留神就会惊动它们,那时候不像现在有面罩、手套保护,那时候啥工具也没有,赤手空拳。第一次取下一块蜂巢就十多斤,你阿公被岩蜂蜇到脸肿得眼睛睁不开,双手肿到握不住绳子。好在岩蜂毒性小,不至于让他丧命。你阿公就这样每半个月下一次雷公岩,直到第二年开春,大地复苏,能够挖上野菜。
又过了几个月,你的阿妈也来了。她本姓李,你的外婆就是那个差点成为你阿婆(奶奶)的寡妇。一家人就剩你阿妈一个没死。寨子里的人都说,贾国章你养一个张家的小子都艰难,再添一个李家的姑娘,你是打算自己不吃不喝了?你阿公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死在眼前。人家背地里都说你阿公仗义,就因为你外婆差点成为你的阿婆,你阿公便觉得应该替你外婆把你的阿妈拉扯大。你阿公后来对我们讲,他跟你外婆曾经讲过的话,加起来没有超过十句。
两年后我也来到这个家,我本姓边。就因为人家说我可能是个情歌王子,你阿公就收下了我。他是因为一辈子没轮到对歌,希望我成为寨子里最能唱的人。那时候你阿公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下河沟摸鱼,天不亮就钻进林子里采蘑菇、摘野果。有人说他在搞副业。他把我们仨领到生产队长家里说,这就是你们说的副业,你们要是看不惯我搞副业,你们把这三个副业都接手过去。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说什么。没日没夜地辛劳,让你阿公站着都能睡着。有一次在树林里采蘑菇,他站着又睡着了,等他醒来,脚上一圈冰凉,低头一看,一双脚四周盘着两条五步蛇,两条蛇正在交尾,惊动不得,只要他稍微动一下,立即会被愤怒的毒蛇咬伤。五步蛇毒性大,被咬伤后最多能活走五步路的时间。你阿公既心焦三个没有吃上饭的娃,又心焦生产队派给他的农活儿,还怕被毒蛇咬死。你阿公知道,这时候只能选择做木头或者石头,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从早上站到太阳落山,直到气温下降,两条蛇滑进草丛。他因耽搁一天的农活儿,被罚去扫了一个星期牛圈。
贾成书不禁想起吴梦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跟阿公比起来,我们面临的困难算什么事儿。他决定天亮后再给吴梦甜发一条微信。他想告诉北京女孩儿,不,北京媳妇儿,她是对的。哪个人的成人生活不是从养孩子才真正开始的?而他在阿公的故事中,突然就变成了成人。
你阿爸长到六七岁,就开始不合群了。你阿公给你阿爸取名贾镜成,给你阿妈取名贾锦云,我呢,贾近山,读书时的绰号叫夹金山。从进学校的第一天开始,你阿爸就号称自己姓张,老师和同学都喊他张镜成。直到有一天你阿公到学校找他,校长和老师都说这里没有叫贾镜成的学生,你阿公指着在三年级教室里上课的你阿爸说,那个就是我儿子。老师和同学都笑你阿公认错人了,有人说你骗小孩走错了地方。你阿爸叫张镜成已经三年。当着那么多同学和老师的面,你阿公那个气啊,放学回家抄起棍子就打你阿爸。你阿公泪流满面说,儿呐,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从此,你阿爸就不跟别的孩子玩,成绩一直不理想。他特别喜欢城市,有一次学校组织进城春游,回学校的时候,全班就差他一个。校长组织几十个人满城寻找,五天后在一个垃圾堆旁边把他找到,他还不肯回来。年纪虽小,理由倒充足,他说在城里捡垃圾都比乡下好。你阿爸小学毕业便回家务农,长到十六七那会儿还时兴对歌,你阿爸整死不去,谁劝都没用,寨子里一起长大的小伙儿和姑娘都有了对象,你阿爸还是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
那我阿妈呢?贾成书的意思是他阿爸为什么要等到三十三岁才跟三十二岁的阿妈结婚,早干什么去了呢?
你阿妈读书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小伙子,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你阿妈连续考了两年大学,没有考上,就回家来种地了。那小伙子读完大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出国留学,留学回国不仅带回了毕业证,还带回了一个美国姑娘。那时候你阿妈已经是二十八九岁的人了。要知道,在寨子里,男孩超过二十四,女孩超过二十二,找对象就难了,放眼望去全是比自己小八九岁十来岁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绝对算是老姑娘。你阿公说,你们兄妹俩本就不是来自同一人家,一个没有娶,一个没有嫁,促成一家,也未必是件坏事。你阿妈倒好,没有多说什么就同意了。你阿爸的犟脾气又上来了,他说三十年兄妹相称,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怎么下得了手?可是没法,日子要过,没有别的选择,你阿爸犟了两三年才勉强同意结婚。你阿爸开初还是很努力的,他努力改变自己,想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想做一个像你阿公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他承包了鱼塘养鱼,开了桑田养蚕,寨子里苹果成熟的时候,他还贩过苹果。可他文化水平太低了,只要你阿妈不在边上,他跟人家签的都是吃亏合同。别人把要点都写在纸上,他只能靠嘴巴交流,遇到纠纷的时候,口说无凭,吃亏的总是他。婚后第三年有了你,你阿妈是大龄产妇,产后得了奇怪的病,一病不起,寨子里缺医少药,也没有医生,至今不知道你阿妈得的是什么病。你阿公气得昏迷了两天两夜。当他醒来,看见你饿了两天两夜,正在哇哇大哭。你阿公就说我不能倒下,还有孙子要抚养。你是你阿公用米粥一勺一勺喂大的。你阿妈走后,你阿爸里里外外过得更加糊涂,欠了一屁股债,夜里睡不着,白天不到吃中午饭不起床,整天打不起精神,后来进城打工多多少少挣下一些钱,还清欠债,衣服也穿得光鲜了。他平日不回山寨,连过年过节也不回,一干几年,直到工地完工,工程队解散,才回来住上两三天。日子依然过得乱七八糟,直到遇到那个贵州六盘水的女人。她比你阿爸大十多岁,也可能二十岁,关于她的年龄,谁都没问过,听说无儿无女。她是到山寨买苹果的,你阿爸开初被她雇去帮忙。只要有人做主分派他干活,你阿爸倒也还算能干。这个女人出现以后,你阿爸又像换了个人。后来你阿爸就跟这个女人去了六盘水。后来的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我们学校有人分析说,你阿爸从来没有母亲,他找这女人,就像找到一个母亲。gzslib202204051056幺爸这话让贾成书突然想起魏莲月,这个酒吧街的大姐大,这个金色缇香的法定代表人,跟那六盘水的女人是不是都在生活中扮演着母亲形象?贾成书打了个冷噤,好像明白点什么,明白了一点什么呢?好像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我得有我自己的新生活。
阿公對这桩姻缘有没有什么说法?
那时候你阿爸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在我们寨子,孩子长到十六岁,父母一般就放手不管了。你阿爸要走,你阿公也不好说什么,但你阿公确实表过态,他对我们说,与其让你阿爸在寨子里半死不活,还不如远远地离开这片伤心之地。
你三岁的时候,你的弟弟也出生了。你阿公说,只要不至于讨口要饭,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兄弟俩读大学。在你阿公意识里,你阿爸之所以孤僻固执,就是因为书读得太少。你阿公怎么也没有料到,你俩太能读书了,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曼哈顿,名分上是他的孙子,可这些年你们有没有像真正的孙子那样逢年过节、寒假暑假回来看看他老人家?你倒还好,再怎么说,在他走之前跟他待了半天工夫,而你的弟弟……
幺爸哽咽得说不下去,你阿公与我跟你幺娘一起,培养了一个国际友人!
贾成书禁不住悲伤,忠孝不能两全,他和弟弟就是实例。可是总不能因为孝心、亲情,就把我们的脚捆在这片土地上吧。贾成书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山寨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及城市方便。
幺爸说,你说得不错,你阿公也是这样说的。我考上师范那一年,我的行李中就有那把我当时根本不会弹的吉他。人家都以为那把吉他是我买的,其实不是,是你阿公卖血为我买的。他把吉他递给我,右手食指指着左手手腕说,这是我卖血买来的,你必须学好,学精。我当时感动得下跪的心都有。多年以后,我问他为什么不买箫、笛子或者二胡。他说那些东西山寨里随处可见,只有吉他是山寨里的人见都没见过的,山寨里的人也需要见见新鲜玩意儿。后来当我的吉他在山寨第一次弹起,随着我的弹拨,他老人家唱了我此生唯一听到的一支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吹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你的阿公不仅嗓音好,还唱得非常感人,他唱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他一辈子的酸甜苦辣,他就是晚风中的柳、山外的山。这首曲子我从此不敢再弹,每次回想起,我都会控制不住情绪。
我年轻的时候在学校教语文和数学,这些年只教语文,回到寨子我是音乐老师。我刚才掰起手指头数了一下,先后教了包括你在内的十六个学生,其中十四个考上了大学,另外两个在广东打工。
贾成书说,不管到了哪所学校或哪个城市,都因为我们能弹一手非常棒的吉他,而没人会把我们看作土老帽,他们根本想不到我们来自偏远闭塞的松林寨。幺爸,您为我们的人生贴上了第一块金。
那不是我有意而为的,有意而为的是你的阿公,幺爸说,你阿公是有远见的。
黎明在他们的交谈中悄悄来临。还是那只领头的雄鸡首先打鸣,接着整个山寨的雄鸡便在或远或近的地方鸣叫起来。雄鸡打鸣的声音稍稍歇了一会儿,鸟儿的晨唱开始了。这在山寨,日复一日地重复,简单朴素却生机勃勃。人跟大自然如此亲近,面对一片落叶不敢随便践踏,面对一棵承载雨水、阳光和露水的小草,你会善意地希望它长得更高。
太阳从大山背后慢慢地露出来,一丝一缕太阳的光束从高树的树叶和枝柯间飞泻而下。在透明慈祥的晨光中,执事的刘表叔开始分派乡邻为大家准备早饭。
七
贾成书走进灶房之前摸了一下肚子,人一夜不睡,消化系统也一直醒着,这会儿再不吃点东西,肠胃快要造反了。他心想,乡邻带来那么多肉食菜蔬,那么多人下厨,不知道菜肴该多丰盛,蒸煮煎熬汆、卤酱风熏腊、炒炝爆烧炸、灼焗焖烩炖,组合成一场吃的奥林匹克。进了门,出乎他预料,灶房里的事物简朴得睃一眼,就能数清:乡邻送来的肉食四盆,现做的水豆花六盆,土豆老酸菜汤六盆,猪肉坨坨肉五盆,牛羊肉和鸡肉凉拌各两盆,还有两筲箕的苦荞粑粑和燕麦饼子。他想起幺爸说过的话,如此隆重而简朴的葬礼,既给死者足够的尊严,还为活着的人留下未来的生计。一夜之后,肚子里空气乱窜,荤菜吃不下,老酸菜土豆汤没有一丝油,飘着星星点点的葱花,香气浓郁,闻上一口,周身的困乏,烟消云散。
掌厨的赵家师傅给贾成书舀了一碗水豆花、一碗酸菜土豆汤,暖暖地吃到胃里,贾成书的眼泪又上来了。前天晚上吃饭,心里念想着阿公和阿爸,伤心阿公没有感知到他回来,阿爸不声不响死去了,除了老酸菜汤,其他什么菜的滋味都没吃出来。如今,这两碗水豆花和土豆汤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跟乡邻一起吃过今天的饭,阿公就成了松林寨的传说,他的人生传奇永远无人能够复制,包括他贾成书,连学都学不会。他取出手机,给吴梦甜发了一条微信:请原谅松林寨的孩子曾经的鲁莽,现在他决心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等办完爷爷的丧事,我就回来,愿天空是干净的,空气是干净的,我们的未来也干净,四方八面都像松林寨,畅行无阻。发完信息,他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吴梦甜的回信,他把剩下的汤喝干。赵家师傅问他,还要不要再来点?今天中午不开席哦。他拍拍肚皮说多谢,装不下了。说罢走出灶房门,走了几步回头问,我难得回来,不知者不为怪,我该怎么称呼您?赵师傅跟他的几个帮厨对望了一眼笑了,说,我是你幺娘娘家的堂兄弟,你顺着你堂弟喊我舅舅就是。赵家师傅又指着几个徒弟对贾成书说,全都沾亲带故。从门外进来的龙宝妹一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我跟你沾的是同学关系。众人便笑,贾成书也笑了。
青棚底下除了昨天来的乡邻,又来了几拨人,有张家请来的杂耍队,有李家请来的舞狮班。贾成书算是看明白了,阿公养活的其中两个孩子就是这两家的,这两家的人知道阿公为他们的家族做过事情,心怀感恩却不说在嘴上,请了两个乡村戏班来送阿公最后一程。
杂耍队的双石、杠子、石锁、花砖,一下就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接着是传帽子、翻筋斗钻圈、桌上扣碗转移鸡蛋,掌声阵阵。压轴的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乡邻去摸刀口,有人试油锅里的油,都迅速缩回指头,向旁边的人点头表示真的。gzslib202204051056孝狮出场的时候已是中午。狮头和狮身均为白底黑纹,白眉白须。得知主家办的是喜丧之后,便在角上挂了红纱,一阵大锣大鼓大钹之后,起势、抖毛、抓痒、迎宾、施礼、惊跃、审视、酣睡、出洞、发威、过山、上楼台,时而在长凳跳跃、时而走梅花桩步、时而翻山越岭,时而越溪过涧,眼睛和嘴巴一闭一合,配合翻滚扑跃,淋漓尽致地展示喜怒衰乐。人群喝彩不断,没有掌声。
人群里有两个五十来岁的外乡女人,打扮时髦,拉着幺娘的手不放,说长问短。原来她们都是当年在广州打工的姐妹,开初都在流水线上打螺丝,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押两个月的工资,到月底还被工头扣5%的所谓服务费。一次一个小姐妹受重伤住院,工厂安排幺娘到医院照顾,那时幺娘刚三十挂零,旁边病床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每天给她一百块钱,请她帮忙打饭、翻身、叫医生、做清洁,那时候还没有护工的说法,幺娘却从中看到了商机,在医院里做十天护工的收入就超过在工厂做一个月,还不受气,老人还包她一日两餐。幺娘勤劳肯干、善良心细,小姐妹出院以后,她便辞了工作,押下的工资也不要了。工友们问她找到了什么发财的机会,她不好意思说在医院做护工,他们理解的医院护工是替病人端屎端尿。这些话,回到寨子也不能说,连自己的老公都不能说,免得这个光荣的人民教师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枚细菌。她对工友们假托说亲戚住院,需要她照顾。也许因为她把病人都当亲戚,她的活儿一桩接一桩,到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便请了这两位出来帮忙。她们用五年时间攒下了工厂里十五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的报酬,到第八年,这个行当逐渐红火,贾成海上了高中,需要幺娘全职关照一天三顿饭,幺娘便离开了广州。幺娘问两个女人现在做什么。女人说,你看我们微信朋友圈不是经常晒新衣服嘛,我俩合伙开了家服装店。幺娘问生意可好。女人答以前没有网络倒还好,如今实体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幺娘笑,你咋不说网络让你躺在床上都能接单呢?其中一个像突然醒悟,哎,我说赵小妹,你经常在你的朋友圈晒什么松茸啊、牛肝菌啊、苦荞茶啊,是不是你就在开网店?幺娘又笑,我这儿每发一个快递都得跑到三公里外的镇上去,要是寨子里有快递店就好了。另一个女的说,赵小妹,你不是总爱干一些别人没干过的事吗?既然开了网店,再开一个快递店也不嫌店面多。幺娘说,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不过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稍微有点本事儿都进城了,店门开了,收件不多,我一把年纪喝西北风喝不动了!说罢,三人咯咯咯地笑起来。
演出接近尾聲,太阳快落山了,夕阳的余晖将山寨涂抹得一片富丽堂皇。在林间鸟雀的晚唱中,宴席开始,青棚之下摆了十五桌,灶房里两桌,全寨子的人陆续坐定,最后连里里外外帮厨的人也都坐下来。刘表叔带人抬起一个大酒坛,走到每张桌子前面,叔侄二人用勺为每个人的碗里斟满酒。浓郁的酒香飘散在向晚的风中。刘表叔端起一碗酒,代表主家说,破碎的镜子难以重圆,离别的亲人不再回来,各位乡邻、亲朋好友,昨天凌晨贾国章老表跟我们永远诀别,他一生勤俭,一生和善,独自一个人,顶天立地,抚儿抱女,黄连苦也不及他的日子苦,菩萨心善他更比菩萨的心还善,他用八十九岁高寿给大家争取了一场喜丧,为此,今天这桌酒饭也是喜宴,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照老规矩,还要唱好,我们松林寨的人在歌声中来,在歌声中走,众乡亲不要拘礼,边吃边唱,直到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来,直到月亮落下去雄鸡叫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银子一般洁白的月光落在山寨里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的树木和房屋之上,像流动的清水又不完全像清水,像素洁的纱幔又不完全像纱幔,有风轻轻地翻动着树叶,潺潺的山泉从寨子边上的山涧传来,使山寨显得超凡脱俗、高格大气。这个时候要是在酒吧一条街,正是人潮拥挤、喧嚣热闹的时候。贾成书快十年没有感受过这样宁谧祥和的山寨气息了,心想,我们常说走过千山万水,不忘来时的路。现实是千山万水天天走,回首来时的路,一年不一定安排得上一回。如果没有这一趟,我早已把这里忘掉了。忘了多久?差不多十年,连做梦都不会梦到这里。有了这一趟经历之后,这里的一切还是离我那么遥远,远在三四千公里之外,却又那么近切,近在夜夜枕边。
贾成书往堂屋里看了一阵,阿公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供桌上三炷缭绕的线香和两旁跳动的烛火,犹如平静而富有动感的象形文字,或者一个慈祥老者的表情。贾成书想,如果阿公有知,如此美好的夜晚、那么多热情的乡邻,都因为他的离去聚集在一起,一起感受生与死的大道自然,重温活着的坚强和奉献,领会离开后的夸赞和期许,他应了无遗憾。
麻经师轻轻敲响铜铃,贾国章啊,人世熙攘攘,各人自悲伤,好友四方来吊丧,三亲六戚悲伤哭断肠,阳世短,阴世长,祖灵是归途,前行莫悲伤……悠扬的铃声穿过青棚,穿过明暗相间的古老山寨,飞上了青翠干净的夜空,飘散在柔和的晚风中。麻经师起个头,众乡邻接着演唱。有的歌颂阿公的美德,国章啊,你是松林寨的庄稼汉,勤劳又辛苦,春天忙耕种,入秋忙收割,滴滴汗珠流,粮食堆满仓,一家有吃穿,个个心欢畅。有的描绘阿公要去的地方的美妙景象,此处纵有当头月,不及祖灵之地一盏灯啊国章表叔,你喝的是往下流的水,烧的是向上长的树,远去的人啊,你要去的祖灵,山上有泉水,水中鱼儿跃,稻谷黄澄澄,荞麦金灿灿,满坡是牧草,丛林好打猎,崖山好采蜜。每一种唱腔都圆润清甜,干净得像澄静了三天三夜的泉水,细腻得如同挥汗如雨的夏日吹过来一阵清凉的山风,山寨里的人个个天生一副好嗓子,这些词,一部分是老祖宗口口相传下来的,一部分根据阿公的生前命运临时添加的。尤其是张姓、李姓和边姓三家,老年人轮番唱完中年人唱,青年人唱完孩子们接着唱。每个演唱的人都站起身来,唱完向周围人扫视一圈,贾成书叔侄俩站起来对演唱者鞠躬致谢,然后大家都坐下,没有掌声起,也没有掌声落,青棚顶上的三盏电灯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真诚和虔诚。陈年的老酒慢慢喝着,夜晚的空气把酒香擦得像洁白的月光。坨坨肉冷热均可食用,用不着一口气吃完,咬一口到嘴里细细咀嚼一阵,再咬一口。老酸菜土豆汤和水豆花端了一碗又一碗,配上葱蒜辣椒酱油醋合成的蘸料,横竖都滋味丰富而饱满。gzslib202204051057在贾成书看来,每一段演唱都可以配上音乐成为民谣。原来他一生演唱的起点,就在这松林寨。他依稀记得少年时期曾在寨子里参加过三次葬礼,那时候山寨没有电视,很少有收音机,翻唱现成的歌曲很少,在一帮伙伴中他反应最快,随口就能现编歌词。如今已记不得编了些什么,却让他从此喜欢临时起兴编唱歌曲。后来学会了吉他,他更是沉湎其中,吉他让他加持他的能量。他一个穷小子,当年能够引起北京女孩吴梦甜的关注并走到一起,跟他擅长现编现唱,存在着唯一直接的因果关系。
一个边姓人家的小姑娘在她阿妈催促下站起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众人演唱。小姑娘七八岁,她怯怯地打量四周,一张嘴,流泉一般敞亮干净的嗓音沉静稳健地飞泻而出,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贾成书低头轻声问身边的麻经师,我能不能唱,就一首?麻经师说,照老规矩,你幺爸不能唱,他是孝子,唱悲唱喜都不合适,老规矩对孙子辈没有限制,他指着堂屋里挂着的吉他说,你要是不唱,把吉他背回来做什么?赶紧哈,雄鸡又要打鸣了。
阳光在线装的松林寨的坡坡坎坎上席地而坐,来自温暖祖辈的叮咛和祝福在我们前行的道路横涂竖抹,别让回望的目光干涸啊别让飞翔的翅膀落寞,松林寨的孩子死是一首歌生还是一首歌,一生一世用歌声书写无法杜撰的传说……
怀里的吉普森全单手工吉他拥有世界一流的音质和音色,贾成书忘情弹奏,深情演唱。这时候他想起幺爸那把阿公用鲜血换回来的吉他,他想拿过来摸一摸、弹一彈,他相信那把吉他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跳动的脉搏。
演唱完毕,贾成书望了一眼堂屋里的烛火和身边安安静静看着他的乡邻。有那么片刻,他恍惚感到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滞了,尘世的所有喧嚣都被安静打败,与此同时,安静却滋生了无穷无尽向上向善的力量。
就在这时候,寨子里新的一天的第一声雄鸡的啼叫从并不遥远的远处传来,接着整个寨子的雄鸡打鸣声交织成一片。即使有那么多雄鸡在鸣叫,山寨依然显得沉稳而安静。在干净的松林寨,是不会有“喧嚣”的位置的。人们发现,月亮落下去了,除了灯光覆盖的地方,四下一片漆黑,天上的星星越发明亮。很快人们又发现,东方那一片湛蓝,渐渐变成淡青色,越来越明亮。
麻经师说,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又一个新鲜的早晨来临,寨子里房前屋后和树林间鸟儿的晨唱汇成一条流动的河,从寨子周围流向山野。麻经师抱着雄鸡在前面引路,贾成书叔侄紧随,后面是八个壮汉抬着阿公,再后面是寨子里的众多乡邻。过桥的时候,麻经师说尊敬的桥啊,这里有一个干净的老人借你的肩膀走一走,他一生清白如同桥下的流水,他一辈子和善如同你桥上的石头,他就麻烦你这一次,走了就不回来啰!经过一条一抬腿就可跨过的小水沟,幺爸先站到沟底弯下腰让抬着阿公的八个壮汉从上面跨过。麻经师又说,沟啊,这里有一个和善的老人借你的手臂走一走,他一生和善如同你永不相及的两岸,他的儿子临时用身体联通手臂间的空隙,他就麻烦你这一次,走了就不回来啰!在麻经师嘴里,上一道坡,坡有腰背,下一道坎,坎有胸膛,在这条通向田野的道路上,一切都有生命。如果将眼前的一切视为大自然,松林寨的人在大自然面前,一辈子谦卑友好,直到去世,还心怀感恩。
走到田野中间,天已大亮,太阳还没有升起。众人把阿公的遗体移到九层柴火之上。麻经师对柴火上的阿公说,该说的话都已说干净,该唱的歌都已唱干净,该走的路你都全认得,该去的地方都是欢迎你的众亲,尘缘已尽,就此别过啰,用一把火照亮你的归途,用一把火换来走向祖灵的步伐一身轻。
八
柴火不多不少,正好烧了三天三夜。第一天是大火,第二天是中火,第三天是炭火。到第四天早晨,麻经师从冷却的灰烬中捡出骨殖,装入带着牡丹花纹的陶罐中。当麻经师把彩陶罐放入山脚处预先挖好的小山洞,用一顶阿公曾经用过的旧草帽盖住洞口,一切办理完成。他对着大山说,山啊,借你一块小小的地盘给一个走了八十九年山路的老者遮蔽风寒哈,他积德行善,功德圆满,让他来依靠你,投靠你,你要把他搂着护着,让他不冷不饿,无忧无愁哈!麻经师曾经说过,他的这些话,阿公听不听得见他不敢打包票,眼前的山野听不听得见,他应该也不敢打包票。这些话其实是说给活着的人听的,有了这一番祷告,内心便安宁。
言毕,麻经师扭头对贾成书叔侄说,你们的老人已经交代给山了,风吹不到,雨打不到,不受寒凉,没有饥饿,我们转身回家,这一路千万不要回头哈!转身那一瞬间,贾成书觉得,麻经师嘴里遥远的祖灵,也许就是这个小小的山洞,就是身边的大自然。我们从自然中来,最终回到自然中去,人类不可更改的规律,竟被松林寨的人装点得像一个个神话故事,悬念丛生,跌宕起伏。
贾成书给吴梦甜发了一条微信,爷爷的丧事处理完毕,我明天出发到六盘水办事,然后从那里直飞上海。微信一发出去,他便开始等吴梦甜的回复,从山上走回家,还是没有等到。
幺爸和幺娘主张要在贾成书离开之前对房产作个分割。贾成书想起当初回来之前,打算在故乡修一幢房子,种上一片地,养活吴梦甜和几个孩子。经历这么几天之后,贾成书改变主意了。城市文明和松林寨的文明是格格不入的,这两种文明说不上哪一个更好,但要在松林寨生活下去,必须把城市文明全部格式化清空,另外装上一套原始的、以自然为核心的文明系统。这对曾有山寨经历的人不难,对于没有山寨生活经历的人多半难于登天。
贾成书说房屋我就不要了,带不走,我以后回来,莫非你们还会不让我住吗?
幺爸说,你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的成海弟弟更是遥遥无期,中途即使回来住上一两天,也是来去匆匆,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定哪天等你们想起回来看一下的时候,竟把我跟你幺娘遇不上了。
说得贾成书戚然。幺爸您说怎么分吧。幺爸说,正房以堂屋为中界线一分为二,灶房也从中界线一分为二,你跟成海各占其一。贾成书说,灶房是阿公盖的,我可以继承,正房是你跟幺娘砌的,我哪能继承呢?幺爸说,这是我跟你幺娘的意思,你跟成海一人继承一半,你们长期不在家,我们活着的时候由我们经管。我们归山之后,你兄弟二人任何一方要出售属于自己的那份房屋,必须征得对方同意。幺爸从抽屉里取出早已拟好的文书,说,一式三份,稍后请刘表叔和几个外姓邻居做见证人。gzslib202204051057贾成书突然明白了,幺爸和幺娘担心他们的房屋被其中一方卖出去。他沉默片刻后问幺爸,你们为啥要这样做呢?
保住这几间房子,将来你阿公、你阿妈和我们哪怕领受不到你们的香火,至少还能在熟悉的房前屋后转转,要是卖出去了,我们便是翘起脚都没个地方走了。
贾成书含泪点头,幺爸,幺娘,我跟你们签!
出门的时候,幺爸和幺娘包了一包拳头大的泥土交给贾成书,成书,这是灶心土,也就是灶膛里经过千百次火烧的泥土,你带在身上,出门在外要是水土不服,掰下一点化到凉开水里,澄清之后喝下去,能治拉肚子。幺叔叹了口气,成海前几年出国的时候,就没有想到他会那么长时间不回来,没有给他包一包灶心土带上,如今碰上疫情,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们。贾成书一激灵,这不就是歌曲和戏文里演唱的故乡的泥土吗?简单朴素的一块土,凝聚着多少一辈子讲不完的故事和情感。他把灶心土仔仔细细包裹起来,装入拉杆行李箱。
按照那张报纸上留下的电话,贾成书在六盘水找到了那个部门,窗口工作人员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看了贾成书递过去的报纸。贾成书告诉小伙子,这盒子里装的是我幼年的玩具,这一堆玻璃珠是我玩过的,里面可能还有木弹弓和黏土捏的轮船。小伙子起身从身旁的一排文件柜中取出一个卷宗,核对了照片和文字,报纸上的图片只说盒子里有玻璃珠,卷宗里的文字除了提到玻璃珠,还对附带的照片作了详细记载,文字显示确实有木弹弓和泥轮船。看来贾成书的话不是凭空杜撰。他将卷宗摊在辦公桌上坐下来,取出纸和笔对贾成书说,你们算是有良心的啦,你看那一个档案柜的上半层,全是无人认领的,不过,你得先去做个亲子鉴定,然后补缴收尸费、火化费、骨灰保管费,大好几万,如果要选择墓地,前有照后有靠的上等墓地七万块一平,四平起售,加上七七八八的费用,三十来万,二十年使用期。那些不来认领的,多半就是为不花这一堆钱,我给你办手续,你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往下办就是,人死而不能复生,望节哀!
贾成书打的到阿爸曾经住过的房子,一幢老式福利房的底楼,五十来个平方,狭小逼仄,光线不好。已经租给了新住户。新住户对过去的事情一无所知。贾成书找到房主,房主一看贾成书的面相,马上拉住他不放,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对不对?你看你跟你爸爸当初来租房的时候长得多像!房主告诉他,你爸爸来租房的时候,没有提供身份证,自愿每个月多缴两百元租金,他说他无儿无女,是个孤寡老人。我看他也就六十多,还算年轻,谁知道住了不到一年就死掉了,其实我早该发现他身上有病,不到一年时间整个人都变形了。他平时不跟外人往来,死掉好几天才被发现,都开始腐烂了,当时我们这里的报纸电视都作了报道。我因不看证件就把房子租出去,被罚款两千元,房屋冲洗加重新粉刷又花掉两千多,被电视曝光的精神损失费就算啦。你既然是他儿子,看样子又不是泼皮耍赖的人,请赔偿我四千块钱的损失费。
贾成书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赖账,您是否还能告诉我一些别的线索?
房主说,这事儿过去两个多月,来了个老太太,看上去恐怕有八十岁,本地口音。我以为她是你爸爸的家人,人家说不是,只是对报纸上的新闻感兴趣,前来看一看,然后就走了,此后再也没有遇到过。
贾成书突然发现,阿爸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不妨这样推演: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可挽回,他跟足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离了婚,做好了财产分割后,发现攒一辈子的积蓄做什么都不够,于是他留一部分钱租房等待死亡,另一部分打到儿子贾成书读大学时留给他的银行卡上。他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断绝了,把手机和银行卡全部销毁。因为是恶疾,他大概模样也变了,等到尸身腐烂,无法人脸识别。他一定琢磨过,有关部门会替他收尸并火化,不会再有人来替他多花一分钱,更不需要花三十多万元买墓地,他的骨灰会被安置到一个地方统一管理,直到法定的存放时间为零。
贾成书不知道该悲还是喜,阿爸在生命的最后还惦记着他。他贾成书也许是一辈子都走背字的阿爸唯一的惦记。那个女人因跟贾镜成已解除关系,不存逃避责任的嫌疑。那张报纸应该就是那老太太寄的。那老太太多半没有大富大贵,甚至生活还比较艰难,要不然念及贾镜成跟她生活那么多年的情谊,即使拿不出办理后事的费用,也会主动向有关方面提供线索。贾成书不知道这件事他俩有没有商量过。他想不出那个女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管她生活怎么样,如果让他遇上,他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给她一份物质保障,不会太多,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足够她冻不着饿不着。凭借房东的描述,贾成书怎么也想不出那个老太太的样子。就在他动脑筋想的时候,魏莲月的影子先后三次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心想,是不是每个孤独老去的老人,都有一些无可奈何的选择?
贾成书觉得自己不仅能唱歌,也能客串警察了。在临街的小食店吃了一碗大大的特色羊肉米粉,他又想起金色缇香的魏莲月。想起魏莲月的时候,贾成书反问自己,我想到她作甚呢?她有足够的钱,绝不会成为那个老太太。他又想起在大都会里尚无着落的房子,心想房子算个啥,要是租房,我手头的钱至少够我们一家人对付三十年,三十年以后是什么样子,今天没必要乐观,更没必要焦虑。
贾成书在网上为阿公、阿妈和阿爸建了三个祭台,打算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上去敬献一支黄菊花或黄玫瑰。亲子鉴定结果还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确认了身份才可以去领阿爸的骨灰盒。贾成书心想,阿爸既然那么喜欢城市,就让他在城市里继续漂游浪荡一阵。他看看祭台上的阿爸,照片是从阿爸的一张早些年的打工证明上抠下来翻拍的,表情忧郁而年轻,看上去像一辈子没见过几面的亲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用《九月》的调子哼唱了几句,算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祭奠:蹚过滚滚红尘的阿爸你寂寞无言,远在远方的灵魂比远方更远,你的眼睛无神,你的步伐慌乱,你将恩爱情仇多半过反……
在前往六盘水月照机场的路上,滴滴快车上的收音机传出一个女歌手的歌声:细雨濡湿石阶上,多少往事曾回想,经年相思梨花泪,烟云过处琴声长……刚过安检,手机“咕嘟”一声,贾成书抬起手低头看屏幕,是吴梦甜的微信:我回北京了,我想我以后都会生活在北京。那么长时间不跟他说话,一句话都不回复他,所有情绪就熬制出这么两句话,贾成书掂量不出这两句话的分量。
金色缇香我还有必要去吗?贾成书手捏登机牌奔向服务台,他想他现在需要最近一趟飞往北京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