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婷
(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 广东 广州 510632)
北宋《崇文总目》(以下简称《总目》)是我国现存最古的官修书目,反映了宋太袓赵匡胤建隆元年(960)以来至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以前北宋国家藏书著录的情况。原书初具六十六卷,叙录一卷,每书下有解题,是唐代《开元四部录》以后第一部体例最为完备、提要最为详实的官修目录。然南宋以后,《总目》开始逐渐散佚,至今仅剩绍兴改定本流传。清嘉庆年间,钱侗等以家藏范氏天一阁抄本为底本,搜采《玉海》《文献通考》《郡斋读书志》等书,方辑成《总目》辑释五卷,补遗一卷。尽管如此,《总目》“数千年著作之目,总汇于斯”,至今仍在宋以前著录文献的辑佚与辨伪等方面具有重要价值,即四库馆臣所谓“百世以下,藉以验存佚,辨真赝,核同异”,确当“册府之骊渊,艺林之玉圃”,近人的相关研究颇丰。1魏小虎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汇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668页。关于《崇文总目》的研究,较有代表性的有邱进友:《对宋代〈崇文总目〉的探讨》,《图书馆学研究》1997年第四期;[日]会谷嘉光:《〈崇文总目〉——从编纂到朱彝尊旧藏抄本》,《二松学舍大学人文论丛》(第六十八辑),2002年1月;罗凌:《〈崇文总目〉繁本系统辑佚探源》,《图书与情报》2004年第五期;张围东:《宋代〈崇文总目〉之研究》,花木兰文化工作坊2005年版;郝润华:《〈郡斋读书志〉的分类及其与〈崇文总目〉的关系》,《史林》2006年第五期;李建军:《〈崇文总目〉类序价值考辨》,《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8年第一期;范艳君:《〈崇文总目〉与学术史研究》,吉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赵庶洋:《〈四库全书〉本〈崇文总目〉底本质疑》,《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三期;张固也、唐黎明:《〈崇文总目辑释〉“补释撰人”考》,《文献》2011年第三期;杨恒平:《绍兴改定本〈崇文总目〉现存版本考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四期。但以上论著,或探讨《崇文总目》成书后的版本源流,或聚焦《崇文总目》本身 的学术价值,其修纂经过多以背景性的介绍出现。但关于其成书的经过,前人少有专门论及,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对《总目》的编纂体例、分类方法、取材范围、著录编校等也迭有新见,是目前对《总目》成书研究较为系统的代表作。2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252页。但对其修纂缘起、流程及人员等,仍可进一步探讨。基于此,笔者拟据相关史料作一些考察。
北宋承袭唐代以来由朝廷主导图书典籍修纂整理的传统,建立了较为完备的馆阁制度,致力于开展藏书校理与官修目录等浩大工程。北宋初,置三馆,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其中史馆分经、史、子、集四库,故时习称三馆“六库”,专掌图书。1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4~865页。时乱方殷,宋太祖乾德六年(968)编成《史馆新定书目》,著录书目仅一万四千四百九卷。2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80页。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朝廷藏书含正副本增至八万卷,太宗建崇文院,三馆隶其下,诏校坟典、修目录。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九,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22页。雍熙中,又增设秘阁,同属崇文院之下。4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5页。至真宗时,增修太清楼、龙图阁、玉宸殿以藏书。5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9~871页。仁宗即位后,始命张观、李淑、宋祁等校书修目,即后来集北宋官目之大成的《总目》。
关于《总目》修纂之起因,《续资治通鉴长编》《麟台故事》云:
景祐中,以三馆、秘阁所藏书,其间亦有缪滥及不完之书,命官定其存废。6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三,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03页;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6页。
《玉海》云:
景祐元年闰六月,以三馆、秘阁所藏有缪滥不全之书,辛酉,命翰林学士张观、知制诰李淑、宋祁将馆阁正副本看详,定其存废,伪谬重复,并从删去,内有差漏者,令补写校对。7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75页。
以上说法将官藏书籍“缪滥”“不全”作为纂修的动因,不可否认,这确实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书籍何以缪滥不全,仅仅只有这一个原因吗?其背后是否还有其它因素或者更深的用意,笔者觉得仍值得细究详考。
在《总目》之前,《咸平馆阁图籍目录》是北宋馆阁书籍较为全面的编目。《玉海》云:
咸平元年十一月,以三馆、秘阁书籍岁久不治,诏朱昂、杜镐与刘承珪整比,著为目录。8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8页。次年真宗下令,“诏三馆写四部书来上,一置禁中之龙图阁,一置后苑之太清楼,以备观览”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935页。。则又有《景德太清楼四部书目》《祥符龙图阁四部书目》。此外还有“《皇朝秘阁书目》一卷,十九门,六千七百九卷,不知作者”10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8页。。加上国初所修《乾德六年史馆新定书目》11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77页。,共囊括一部总目,四部分目,无论朝廷官藏,还是皇帝个人所藏,书目系统均渐臻完备。
然而,大中祥符八年(1015)的一场火灾,严重破坏了这一状态。笔者认为,《总目》之纂,实与此事有莫大关联。据钱惟演所撰《玉堂逢辰录》记载: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夜,荣王宫火……所存惟大内及中书、枢密院以西而已……时焚诸库,香闻十馀里,秘阁、三馆图籍一时俱尽,又大风中有飘书籍至汴水之南者。12钱惟演:《玉堂逢辰录》,《说郛三种》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16~517页。
钱氏“大中祥符八年,为翰林学士”1脱脱等:《宋史》卷三一七《钱惟演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341页。,“玉堂”则是禁中学士院的别称,可证火灾发生时,其人正在学士任上,身处开封。作为亲历者,他的记载可以取信。
据此,笔者认为,火灾的直接后果,是三馆、秘阁所贮图籍被付之一炬,更严重但少所关注的是,除太清楼、龙图阁两楼书目在“大内”无损外,诸目或因此散亡。
宋人王应麟言“《崇文目》有目录十九部,一百七十九卷”2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75页。。今《总目》虽亡佚大半,但这十九部究竟为何目录,仍可知悉。其以梁朝顾野王撰《符瑞图目》为始,按时序排列,至《学士院杂撰目》为讫3钱东垣等辑释:《崇文总目(附补遗)》卷二《目录类》,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22~124页。,年代下限或断自唐朝,或至宋初。4按,《学士院杂撰目》不知撰者,有唐玄宗朝韦述所撰、宋初学士院集体纂修两种说法。参见张三夕、苏小露:《韦述〈集贤书目〉平议——兼论〈学士院杂撰目〉非韦述所作》,崔志远、吴继章主编:《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春之卷(总第十九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219~225页。而前述《景德太清楼四部书目》《祥符龙图阁四部书目》《皇朝秘阁书目》《乾德六年史馆新定书目》几部书目均未著录,若太清楼、龙图阁书目事涉皇帝私人,未便列入,但其馀乃是公藏书目,可知已毁损无遗。
另一关键证据,在《总目》的参照对象,《玉海》云:
仿《开元四部录》,约《国史艺文志》,著为目录。5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75页。
《开元四部录》为唐人《古今书录》,《崇文总目》的分类数量、书籍著录体例、解题书写方式、有小序而无大序等,俱受其深刻影响,“仿”名副其实。6参见杨金川:《〈崇文总目〉仿〈开元四部录〉说探微》,《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九辑,2016年1月。《国史艺文志》则当指北宋太祖、太宗、真宗时的《三朝国史艺文志》,《总目》对其之“约”,直接体现在卷数上。7按,宋朝共修成四部国史,分别为北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国史》、仁宗英宗《两朝国史》、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国史》,以及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的《中兴四朝国史》,其中皆含《艺文志》。惜宋朝四部国史艺文志皆已亡佚,民国时期赵士炜曾对北宋部分辑成《宋国史艺文志》。据《玉海》引《两朝艺文志》8按,“《两朝艺文志》”即仁宗英宗《两朝国史》之《艺文志》。载:“自建隆至祥符,著录总三万六千二百八十卷。”9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6页。《总目》之著录,总计三万六百六十九卷1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6页。,数目接近而少于前者。据此,《总目》以《古今书录》和《三朝国史艺文志》为模板之说,当属确论。试想,若《咸平馆阁图籍目录》等书仍存于世,宋廷只需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增删,何必远取唐人成例,并冒《国史》外泄之风险?11按,宋代对本朝史事文字有严格的防漏泄制度。参见王盛恩:《宋代官方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9~94页。
书目之亡,尤其是《咸平馆阁图籍目录》与《皇朝秘阁目录》不存,对馆阁图籍的恢复极为不利,尽管宋廷立即开始了补写工作,“乃出太清楼书,命彭年提举管勾,募笔工二百人。”“又请募人以书籍鬻于官者,验真本酬其直与雇笔工庸等,五百卷已上优其赐。”12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6页。但太清楼书目以三馆为来源,未及秘阁,三馆“四部书共二万五千一百九十二卷”13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9页。,一不及馆阁原数,著录有限,二对于进献的“太清楼无本书”甄别困难,存在“伪立名目,妄分卷帙,多是近代人文字,难以分别”的问题。14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8页。加之成于众手,来回传抄,错误几率更大,书籍之缪滥不全,实肇于此。客观上确有重校编目的需要。
除客观缘由外,主观动因亦十分关键,《崇文总目》的开修时间——景祐元年(1034)值得注意。从当时的相关史料来看,或另有端倪,笔者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
此前一年即明道二年(1033),太后刘氏病逝,其“手握天下柄,恩威刑赏自己出”1石介:《徂徕石先生全集》卷十二《上郭殿院书》,《儒藏》精华编第二〇五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3页。的局面长达十馀载。在此期间,大到年号选取“天圣”“明道”2按,“天圣”“明道”暗指“二人圣”与“日月并”。参见李华瑞:《宋代建元与政治》,《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四期。,仿皇帝规格为己上尊号,乃至“被帝者之服”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一,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595页。谒太庙;小到以己生辰为长宁节,要求天下人避后父讳,出行时欲以己辇“前帝行”4参见张其凡、白效咏:《乾兴元年至明道二年政局初探——兼论宋仁宗与刘太后关系之演变》,《中州学刊》2005年第三期。。凡此种种,刘太后本人无一不在彰显自己的身份、权力与影响,与之相比,仁宗在“太后临朝”的背景下,对于“群臣邪正”不出一语,只能“默识之”,5曾巩撰,王瑞来校证:《隆平集校证》卷五《宰臣·章得象》,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80页。对此,仁宗内心自是不满,但慑于太后之威,只能选择韬光养晦,等待时机。逮太后病逝,仁宗方始亲理政事,对这位事实上的新君而言,清除太后的影响,快速掌控朝政,进而治理天下,无疑为当务之急。恰此时开修《崇文总目》,很可能正是这一考量下的产物。
“右文”,即崇尚文治,素为宋朝皇帝所重,君主不仅个人嗜好读书,且将此上升至施治层面。如宋太宗说“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无书籍,何以取法”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五,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71页。,真宗亦认为“经史之文,有国家之龟鉴,保邦治民之要,尽在是矣”7李攸:《宋朝事实》卷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8页。。是以两朝动用朝廷力量,以宰执或侍从官领衔,纂集数部鸿篇巨制,即太宗朝之《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真宗朝之《续通典》《册府元龟》等。
此类工程却在刘太后当政时陷入沉寂。考《麟台故事》卷三《修纂》,断裂感相当明显,天圣、明道间,朝廷官修书籍仅有真宗时期的会要、国史等。这一情形的出现,极可能与刘太后当权的过渡性、个人对儒学的态度以及关注点实不在此有关。如其在当政之初,就已经预设以“候上春秋长,即当还政”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十九,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296页。为结束,因此其风格为不妄兴作。9“今日言事者必曰:‘此皆先朝旧规,不可轻议改革。’”“太后称制……宫掖间未尝改作。”参见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选举十九》之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625页;(元)脱脱等:《宋史》卷二四二《章献刘皇后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8614页。且其垂帘听政的理由——真宗遗命10按,遗诏皇太子于柩前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参见脱脱等:《宋史》卷八《真宗纪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72页。,也随着仁宗年岁增长,日渐难以服众。其时,刘太后的关注点在尽可能延长听政时间,而大臣为此与太后关系紧张,11参见张其凡、白效咏:《乾兴元年至明道二年政局初探——兼论宋仁宗与刘太后关系之演变》,《中州学刊》2005年第三期。期间若大行修书,更会引发所谓“武后故事”的担忧,12按,“武后故事”指唐武则天当政时,以“北门学士”纂修图书,参决政事。参见李德辉:《武后时期文馆的特殊形态及价值》,《天府新论》2021年第六期。故为刘太后所不取。
在弄清刘太后当政时期修纂《崇文总目》陷入停滞的情形后,就不难理解仁宗亲理政务后即重启修纂《崇文总目》的原因。据相关史料,仁宗确有自己的考量:其一,意欲迅速传递出自己当政后崇尚文治的主张,意在超越刘太后,上继太袓、太宗、真宗“故事”的信号,这正好与其时北宋朝野间要回归“祖宗法”“祖宗家法”13“祖宗法”“祖宗家法”的正式提出及其地位的最后确定,均在仁宗亲政后。参见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修订版)》,生活·图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370~373页。等呼声相应。其二,仁宗本人崇尚儒学,喜好读书,并常以此告诫朝臣,此时修纂《崇文总目》,更能体现皇帝本人“听政之暇,无废览观”1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71页。的好学形象,以期带动臣僚。其三,以重启修纂《崇文总目》宣扬文教,聚拢人心,“修德来远”。由是,笔者以为,《崇文总目》之“崇文”二字,不仅指馆阁所在的“崇文院”,其中更蕴含仁宗聚图书、兴文治之意。
另外,《崇文总目》的修纂重启,还出于仁宗意欲重构有宋以来朝廷宣扬的“太平”理念。保存在欧阳修文集中的一则史料,或能传递这种历史信息:
自景祐初,群臣慕唐玄宗以开元加尊号,遂请加景祐于尊号之上,至宝元亦然。是岁赵元昊以河西叛,改姓元氏,朝廷恶之,遽改元曰康定,而不复加于尊号。2欧阳修撰,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二六《归田录》,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913~1914页。
表面上文忠公欧阳修是在讲述宋仁宗的尊号变迁,但恢复唐代旧制,“加景祐于尊号之上”,及定年号为“开元、天宝”合体之“宝元”的举动,却反映出时人一度欲将宋仁宗比附为唐玄宗的心理。这一方面应与宋人以刘太后为本朝“武后”有关3按,“仲弓尝请如唐武后故事,立刘氏七庙”。“而庄献(刘后)不敢行武后故事,盖赖一二忠臣救护之。”参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615页;杨仲良撰,李之亮校点:《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三十三《仁宗皇帝·废皇后郭氏》,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71页。,但也与宋初以来几位皇帝的执政理念不无关联。自太祖、太宗及真宗,宋王朝一直在着意宣扬“太平”二字。如宋太祖刚平定南唐,群臣便欲为其上“一统太平”的尊号。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64页。太宗即位的第一个年号以“太平兴国”为名,所成书籍《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均不忘“太平”二字。真宗时期的泰山封禅活动,则是其自认为“太平”已致的有力证明。而在宋人心中,上一个“太平”之世,正是唐玄宗在位时期,如:
斯皆致太平之术,实见行其八九矣,又岂让唐开元之治也。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942页。
常指明德门,谓杨、卢二校书曰:“此门相次变为大宫阙,兵渐销偃,天下太平,几乎似开元、天宝间耳……寻世宗禅位,太祖改明德门为乾元门,宫阙壮丽,书轨混同。”6丁谓撰:《丁晋公谈录》,《全宋笔记》第一编第四册,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259页。
以上两则史料俱出于宋初,第一则是谢泌以开元之治为模板,对真宗的规劝;第二则述窦俨术数,富怪力乱神色彩,事件可信度不高,但从侧面也能反映出当时宋人对再出一个开元盛世的期冀。
对宋人而言,其心中的“太平”概念既已与期望再现“开元、天宝”之世相关联,那么唐玄宗时期的一些做法,自然就成为其取法的对象。真宗本人就曾经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事,如其东封泰山、西祀汾阴、躬谒陵寝、圣祖崇拜、祠景灵宫等,皆在因袭玄宗先例,甚至封禅中的具体仪节,如“酹酒”等,也对玄宗亦步亦趋,故有“陛下事事慕效唐明皇”7参见冯茜:《唐宋之际礼学思想的转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145~151页。之讥。但此类活动却不合时宜,不仅引发朝野士人心理上的强烈抵触,也常为后代史家所诟病。真宗死后,这些做法立刻以“殊尤之瑞专属先帝”8参见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修订版)》,生活·图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330~331页。的名义被摒弃。换言之,在此情形下,仁宗不得不重新思考“太平”二字的诠释路径。
景祐元年(1034),《崇文总目》的修纂与“慕玄宗以开元加尊号”,标志着仁宗作出了选择,由真宗时的“神道设教”“夸示外国”,转向“文德致治”“修德来远”。当然,仁宗在修书上并未完全放弃对玄宗的追摹,开元年间,在文治上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四部诸书”“艺文之盛”9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四十六《经籍志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963页。,玄宗君臣对朝廷藏书进行了大规模的整比,终成《群书目录》。《崇文总目》则在两百多年后再度将这一传统做法复制。《群书目录》毁于安史之乱,《崇文总目》实际参照的是其节略本——毋煚私纂之《古今书录》,但这并不妨碍宋人将其命名为《开元四部录》《开元四库书目》《开元四部书目》1参见桂罗敏:《对开元〈群书目录〉的重新审视》,《新世纪图书馆》2007年第四期;王照年:《〈开元四部录〉考辨》,《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四期。。而以下史料最能体现仁宗对“开元”之不能忘怀:
景祐中,尝诏儒臣校定篇目,讹谬重复,并从删去。朕听政之暇,无废览观,然以今秘府所藏比唐开元旧录,遗逸尚多,宜开购赏之科,以广献书之路。应中外士庶之家,并许上馆阁所阙书,每卷支绢一匹,及五百卷,特与文资安排。2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残本《麟台故事》卷二中,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71~272页。
在这些文字中,不难发现仁宗对《崇文总目》未及“开元旧录”的遗憾, “遗逸尚多”似乎意味着本朝比之“开元”,在“右文”上存在阙失。故对臣民献书予以重赏,以求解决。后来,仁宗治下的宋王朝文教收效,显然超过了仁宗此时的预期。大半生皆在仁宗时期度过的邵雍,多次赞叹当时的“太平”气象3参见夏丽丽:《北宋仁、徽两朝的太平叙事与文化记忆》,《中华文史论丛》2020年第三期。。甚至其邻国契丹,也受到感染,仁宗病逝后,自命“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4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九,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06页。的辽道宗,则有如下反应:
(辽道宗)执使者手号恸曰:“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其后北朝葬仁皇帝所赐御衣,严事之,如其祖宗陵墓云。5邵博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页。
从该角度来看,仁宗时推行的 “文德致治”“修德来远”,远比真宗时期成功,这也是仁宗为何要在执政之初就迅速启动《崇文总目》修纂的原因之一。
综上,《崇文总目》的修纂缘起,首先在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火灾后,包括前代目录在内的馆阁藏书或焚毁,或散佚,客观上有亟待重新整理的需要。同时,也与明道二年(1033)仁宗亲政后,急于清除刘太后的影响,意欲上追唐代开元“故事”,重启“右文”家法,改变真宗及刘后“神道设教”“夸示外国”的方式,转向“文德致治”“修德来远”的途径有关。
《总目》仿《开元四部录》,承袭了西汉刘向、刘歆以来历代目录修纂的传统做法,编成每类有序、每书有提要的目录,对北宋及后来的官私目录都起到了蓝本的作用。另一方面,自刘氏父子修《别录》《七略》伊始,在校勘的基础之上进行编目的修纂模式也得到延续。这种模式下的校勘,包括遍搜各本“雠对”,校字句,正脱误,进而配补缮写等环节,编目时再据此撰写提要,指明该书的订误乃至辨伪情况,介绍书中的内容及其价值。6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但实际上,随着时代变迁和图籍保存等情况的变化,这样的理想修纂模式在其后很长时间并未能得到严格的套用,校勘在目录修纂中始终处于时有时无状态。到了北宋,基于印刷技术的成熟,随着诗赋考试制度下士人文字学水平的提高,读书、藏书、校书的条件大大超越前代。7参见罗积勇、李爱国、黄燕妮:《中国古籍校勘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121页。加之宋廷对经史校勘整理的重视,此时的馆阁制度下特设校勘官、复校勘官、主判馆阁官员等,依次进行校勘、复校、点检、复点检等流程,校勘流程更臻完备。8参见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残本《麟台故事》卷二中,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6页。关于校勘与编目在《总目》修纂中的关系,学界存在不同看法,大体可分为两类:前者认为二者存在共生关系,或总目由校书而编成,或图书编目服务于校勘1参见张舜徽:《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41~142页;汝企和:《北宋中后期官府校勘述论》,《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一期,第94~108页。;后者则主张,编目与校勘是两个独立的分支2参见李更:《宋代馆阁校勘研究》,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40~148页;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173页。。笔者基本赞同后者,但具体运作的情境尚可探析。李更的《宋代馆阁校勘研究》认为,在《总目》修纂中,编目与校勘是两道独立的程序,然同时认为校勘在其中仅为附属性程序,“整体上当属对残缺查漏部分的补写校对”,其依据包括校书“在当时三馆秘阁将近十四万卷的藏书总数中所占比例仅为百分之十五”3李更:《宋代馆阁校勘研究》,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45页。,轻视了校勘程序在《总目》修纂中的占比,后文将对此观点逐层展开分析。
编目不依赖于校书,技术上有其可行性。《总目》模板之一的《三朝国史艺文志》,其特点就是“每类有小序,每书有解题,此异于历朝史志者”4按,这也体现了北宋开国以来,较之前朝在国家图书目录整理方面的别开生面。赵士炜:《宋国史艺文志辑本·序》,王承略、刘心明主编:《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萃编》第二十册,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6页。。换言之,《总目》编修者不需要经过校书,也能对书籍的内容、体例等有所认知,写成目录。宋人黄伯思、郑樵都曾指出过《总目》对于书籍的分类不当和错误著录现象,或可证明编目与校勘各自的独立性。5参见李更:《宋代馆阁校勘研究》,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45页。但另一方面,笔者认为不应低估校勘在同期编修中的分量,尽管两者之间配合程度不够成熟,但仍为同步推进的两个分支,所用编修者也为两套班底。这是北宋以来重视“崇文”在操作流程上的又一体现。6按,前文提及《三朝国史艺文志》每类有类有序,每书有提要,“此异于历朝史志者”,即为另一体现。
需要注意的一个前提,是宋廷藏书总数与著录书籍总数不应等同,而李著中似将二者混同。前者是三馆、秘阁所贮图书卷数累加之和,所谓“将近十四万卷”,当来自于《蓬山志》:
三馆、秘阁所藏之书皆分经史子集四类,昭文馆三万八千二百九十一卷,史馆四万一千五百五十三卷,集贤院四万二千五百五十四卷,秘阁一万五千七百八十五卷。7王河:《宋代馆阁藏书佚著〈蓬山志〉辑考》,《文献》2000年第一期。
求其中四个数据之总和,的确有近“十四万卷”。但是,从“所藏之书皆分经史子集四类”来看,书籍在馆阁中的存放位置并非依其功能属性、典籍类别而定,同一部书,一般以正本、副本的类别,分别收藏在四处的其中若干处。这也是古代官方图籍庋藏的传统操作。因此,“十四万卷”的四分之一,或许更接近著录书籍的数目。
那么,“十四万卷”是哪个时期的藏书情况呢?太平兴国三年(978)二月,宋廷尚未设立秘阁时,三馆“六库8按,“六库”即宋初史馆四库加上昭文馆、集贤院。书籍正副本凡八万卷”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九,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22页。,与此不符。前引《蓬山志》文上接搜求逸书,向王溥家借本传写之事,而《麟台故事》记此事在咸平、景德年间。二书俱为残本,此阙彼漏,然史事可互相拼合,故此可以推知,据《蓬山志》所载算得之“十四万卷”,约略是真宗咸平、景德年间(998—1007),即大中祥符八年(1015)火灾发生前的藏书总数 。10参见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残本《麟台故事》卷二中,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2页;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七之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212页。
《两朝艺文志》称:“自建隆至祥符,著录总三万六千二百八十卷。”11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6页。而《总目》著录书籍总数,“凡三万六百六十九卷”1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6页。,与《两朝艺文志》所载情形恰可相当,与“十四万卷”之量却相距甚远。《两朝艺文志》又载:“(景祐)二年上经、史八千四百二十五卷;明年上子、集万二千三百六十六卷。”1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7页。即景祐年所上经史子集总计二万七百九十一卷。这一数字约占《总目》著录总数三万六百六十九卷的百分之六十七点七,远非过去所认为的百分之十五。
前文已论证过,大中祥符八年(1015)火灾是《总目》编修的背景之一。以此推之,由于本次火灾的原因,《总目》著录书籍卷数与书籍真实卷数也并不等同,而是前者大于后者。换言之,即一部被收入《总目》的书籍,可能并不在馆藏之列。
《宋会要辑稿》载,徽宗时期秘书监何志同奏称:
庆历间尝命儒臣集四库为籍,名之曰《崇文总目》,凡三万六百六十九卷。庆历距今未远也,按籍而求之,十才六七,号为全本者不过二万馀卷,而脱简断编,亡散阙逸之数浸多。2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崇儒四》之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6页。
何氏将“十才六七”的原因归咎于模糊的“脱简断编,亡散阙逸之数浸多”,然从仁宗至徽宗时期,馆阁再未遭诸如火焚等重创,中途还经过几次书籍编定补写。依照常理,此类情形似不应出现。
笔者认为,景祐至庆历年间,馆阁所贮图书,达不到三万卷以上。据《麟台故事》记载,约大中祥符火厄后,借太清楼书补写及私人献书之总数,“得万八千七百五十四卷”3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6页。。至天圣三年(1025),由于太清楼藏书曾被借出补写,虑其多有损蠹,故又“命别写还之”,“诏三馆所写书万七千六百卷藏于太清楼”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三,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379页。,数量仍然有限。景祐距天圣不过十年,藏书的恢复程度也不宜高估。景祐校书总数二万七百九十一卷,更可能是馆藏书籍的真实数字。
回顾前引何志同所言,则真实情况可能是——所谓“号为全本者二万馀卷”,正是景祐年所献的二万七百九十一卷,此外的书籍,早在《总目》纂修时就已残阙甚至不存,故存目而不校。至此则反映出,校书总数不仅占著录书籍总数的大半比例(百分之六十七点七),甚至可能是馆藏书籍的真实总数。
附表 《总目》成书前北宋国家图书情况概览
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已证实,在《总目》修纂中应存在专务编目与校勘的两套班底,且两者编校的起始时间不同,校勘起始时间显为景祐初,而编目时间尚无从确证。然长期以来史家在记录《总目》编修情况时皆将校勘者与编目者混为一谈。1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173页。笔者深然其见,另外也发现,对于其中的编目者,早在当时已被宋廷列名褒奖,后世论者亦考著甚深。2按,名单详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7页。相关论著参见乔好勤:《试论欧阳修在目录学上的主要成就及其贡献》,《吉林省图书馆学会会刊》1980年第四期;李图:《欧阳修参与〈崇文总目〉修撰考——兼与乔好勤、张虹同志商榷》,《晋图学刊》1986年第三期;张围东:《宋代〈崇文总目〉之研究》,花木兰文化工作坊2005年版;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但对于另一面的校勘班底,则似仍措意尚浅。白著有所涉及,认为王洙在校勘书目与撰写提要中都有突出作用,当属确论。3白金:《北宋目录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186页。本节将从传世文献中发掘其馀参与校勘者,以期证实在《总目》的整套编纂规程中,编目和校勘为同期并行的两个部分,分别存在两套编校班底,校勘开始早于编目两年,且到了《总目》修纂末期仍在进行。
先看传世文献中如何记载《总目》的校书与编目时间。《国史艺文志》云:
景祐初,命翰林学士张观,知制诰李淑、宋郊编四库书,判馆阁官覆视录校。二年上经、史八千四百二十五卷;明年上子、集万二千三百六十六卷。差赐官吏器币。诏求逸书,复以书有谬滥不完,始命定其存废,因仿《开元四部录》为《崇文总目》。4王应麟撰,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十八《书目》,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67页。
从行文顺序来看,编目似紧承校勘之后。然“诏求逸书”与前文并无时间词衔接。具体时间线据《长编》云:
(景祐元年闰六月)辛酉,命翰林学士张观,知制诰李淑、宋郊编排三馆秘阁书籍。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681页。原误作“宋祁”,宋祁于宝元二年(1039)“方次知制诰”,据《麟台故事校证》改。(景祐三年五月)庚辰,购求馆阁逸书。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八,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783页。
(景祐三年十月)乙丑,御崇政殿,观三馆、秘阁新校两库子、集书,凡万二千馀卷。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九,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810页。已知求逸书在五月,若编目,即所谓“复以书有谬滥不完,始命定其存废”紧随求逸书后,是时新校书籍尚未进呈,那么校书与编目,应不可能为《总目》修纂中先此后彼的两道工序,而是同期推进的并行部分。据史料,首先可知校勘时间始于景祐元年(1034)闰六月,即令张观、李淑、宋郊编校三馆秘阁书籍之事,且景祐三年(1036)十月仍在校书,则要厘清两者时间关系,编目起始时间应为一着眼点。然既有研究多笼统以景祐元年(1034)编排馆阁书籍为起点,未正视编目始于何时。对此,《总目》已留下了若干线索供考,譬如:
《景祐大乐图》二十卷。皇朝司封员外郎、集贤校理聂冠卿撰。景祐二年大乐署以律准考定雅乐献之。
《大乐图义》二卷。皇朝太常博士、直史馆宋祁撰。受诏考试太常乐工,因集古乐钟律器用之说,上列为图,从释其义。8钱东垣等辑释:《崇文总目(附补遗)》卷一《乐类》,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6页。
聂氏在景祐二年(1035)二月为“检讨雅乐制度故实官(差遣)”时,正是“司封员外郎(本官)、集贤校理(职名)”1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乐一之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43页。,而景祐三年(1036)七月,在上进《景祐广乐记》之前,其系衔已是“度支判官(差遣)、工部郎中(本官)、同修起居注(差遣)”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九,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796页。。至于宋祁,其直史馆(职名)在明道元年(1032),景祐元年(1034)八月为太常博士(本官),景祐三年(1036)七月迁工部郎中(本官)。3何灏:《宋祁年谱》,四川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8、50、54页。宋代“本官”用以叙官员阶秩,只能单授,不可能互兼,则可得出结论,《总目》中的这两则目录成于景祐三年(1036)七月前。如此,则编目起始时间可以确定为景祐三年(1036)五月到七月之间。故校勘与编目确为相对独立的并行部分,而非相继完成的两个流程。
再考校勘流程的持续时间,史料中关于校勘流程皆言至“(景祐三年十月)乙丑,御崇政殿,观三馆、秘阁新校两库子、集书,凡万二千馀卷”戛然而止,似乎景祐三年(1036)十月的崇政殿观书已经意味着校勘的终结。但事实并非如此,关于校勘,宋廷尚有所谓覆校勘、点检详校、覆点检等环节4参见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6页。,景祐年间所上的书籍只是“新校”而已。关于这一点,可从两个人的行实中得到反映。
第一人是宋祁,在《上两地启》中,他这样概括自己的经历:
(庆历元年)今月初五日,进奏院递到官告敕牒各一道。以崇文院书目成,蒙恩加前件阶勋者……窃念祁晚参䌷绩,最恧孱虚。缘众目之己成,顾残编而须具,猥由末至,仅纂馀功。上则咨典领之英,下则赖讨论之熟。弥年占毕,未知朱紫之分;他日请麾,遂弃铅黄之习。5宋祁:《景文集》卷五十四《上两地启》,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714页。
其《谢书目成加阶勋表》又道:
臣某言,月日进奏院递到告敕书各一道,将授臣朝散大夫,依前官加轻车都尉,封赐如故。……糅朱紫以未分,金匮深严,牙签丛舛,攸司传失。有诏部分,畴简名才。总制都目,体汉家之流略;概见所从,参史氏之艺文。种分必类,讨论既定,统纪悉周,而僚辅他迁,纂修交集。臣猥缘懵学,俾预末行,素自惷冥,动咨典领,虽片词残牒,时窜左文,且杂语诸家,尚悉全载。讫惭斁职,中请为邦,遂专刀笔之烦,益忘缇油之习。……因褒迩列,施及孤臣,联文散之近阶,赐朝勋之优转。揆荣至渥,抚已无堪,阁笔居多,早戢钟繇之恨,杀青偕上。敢叨刘向之功,汗漫不收。6宋祁:《景文集》卷三十七《谢书目成加阶勋表》,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465页。
“晚参䌷绩”“猥由末至”说明宋祁加入《总目》修纂的时间相当之晚,晚至“众目之已成”,即编目初定后。至于具体的事务,“占毕”“铅黄”已反映出来。前者出自《礼记》中的“呻其占毕”。据郑玄《礼记注》:“呻,吟也。占,视也。简,谓之毕。”7郑玄注,王锷点校:《礼记注》卷十一《学记》,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475页。按,标点略有改动。是为吟诵、熟视简册文字的意思,正合校勘“执卷唱读,案文雠对”的特点。8吴缜:《新唐书纠谬·序》,《丛书集成新编》第一一四册,新文丰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513页。而“铅黄”,更是校勘所用工具铅粉、雌黄之合称。至于谢表中的“金匮深严,牙签丛舛”“片词残牒,时窜左文”等,显言馆阁藏书谬滥误舛的情况。因此,语境下的宋祁等人当务之需,仍为“专刀笔之烦”。“杀青”者,古时常用以代指缮写定本或校刊付印,盖因校书时先书于竹简,改定后方书于绢帛。刘向在《别录》中曾谓之“新竹有汗,善朽蠹;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则其语意又与次句“汗漫”相对。9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六〇六《文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725页。刘向编《别录》前,对诸书广求异本,正讹辨伪,改定善本,后人多美之而未能继,故此“汗漫不收”,实称刘向贯穿编目期间的校勘之功。由此可知,《总目》修纂到了后期,宋祁的事务仍以校勘为主。
另一人则是王举正,在《南宋馆阁续录》中,有这样一则记载:
(淳熙)五年三月,秘书监陈骙等复言:“谨按庆历元年,《崇文总目》书成,系是参知政事王举正上。今来书目成书,欲候缮写毕,于参知政事过局日一就观阅讫,报本省承受官投进。1佚名撰,张富祥点校:《南宋馆阁续录》卷四《修纂》,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97页。
《长编》《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志》等书均以《总目》进呈者为“王尧臣”。《长编》还列出了修纂者的褒奖名单,其中并无王举正,而王尧臣与张观、宋庠同为“提举修总目官(差遣)”,其系衔是“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职名)、兵部员外郎(本官)、知制诰(差遣)、判集贤院(差遣)”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7页。,与王举正的“参知政事”完全不同,基本不存在人名、官职一并误写或后世传抄致误的可能性,只能是各自依据的史源不同。
两说孰是孰非,本文暂且不论。尽管从文献数量来看,进呈者为“王尧臣”的可能性远大于后者。但即使“王举正”之说为误,也能反映出在时人的认知中,王举正身为参知政事,深度参与了《总目》的修纂。欧阳修《上执政谢馆职启》则是直接证据,该启作于“康定二年十二月”,即庆历元年(1041)十二月,是在“书已垂成”之时,因“奏御之日,凫雁而前,例蒙褒嘉”3欧阳修撰,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九十五,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446页。,写给“执政”的谢启,这名“执政”很明显是王举正。4按,执政,宋人对参知政事、枢密院长二的合称。从启文中的“遂登宰辅,以厘百工”“进退百官”等语,可以将掌管武事的枢密院排除。参知政事时有王举正、晁宗悫两人,但晁氏于康定元年(1040)三月就已得疾,卧病在床,不断求罢,也可排除。参见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82页;徐时举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四《庆历二年》,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5页。
而王举正在《总目》中的工作,也是校勘。《麟台故事》云:
(大中祥符)八年夏,荣王宫火,延燔崇文院秘阁,所存无几。五月,又于皇城外别建外院,重写书籍……自是常以参知政事一人领之,号提举三馆、秘阁写校书籍,至元丰改官制始罢。5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66页。
由材料可知,在祥符八年(1015)火灾后,宋廷便形成了参政兼提举馆阁书籍写校的“故事”。王举正出任参政的时间,正在庆历元年(1041)五月6徐时举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四《庆历元年》,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4页。,距《总目》书成进呈的庆历元年十二月,只有短短七个月。当年六月,“命王尧臣、聂冠卿、知制诰郭微之看定三馆秘阁书籍”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145页。。三人在褒奖名单中俱为“提举修总目官”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7页。,则编目与王举正无涉。既然自祥符年火灾后,参知政事便典领馆阁书籍写校事宜,其在《总目》修纂后期参与的事务,应为校勘无疑。
综上可见,其一,宋祁与王举正二人确曾参与《总目》修纂无疑,所务之事为校勘,且王举正一度典领校写。然反观《长编》中详举的书成受赏名单,并无二人名氏。9按,“庚寅,以提举修《总目》官: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张观,右谏议大夫宋庠,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兵部员外郎、知制诰、判集贤院王尧臣,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起复兵部郎中、知制诰、判昭文馆聂冠卿,兵部员外郎、知制诰郭稹,并加阶及食邑有差;编修官:太常博士、直集贤院吕公绰为工部员外郎,殿中丞、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王洙为太常博士;馆阁校勘:殿中丞刁约、太子中允欧阳修、著作佐郎杨仪、大理评事陆经,并为集贤校理;管勾三馆、秘阁:内殿承制王从礼为供备库副使,入内供奉官裴滋候御药院满日优与改官,高班杨安显为高品。张观、宋庠虽在外,以尝典领,亦预之。”参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三十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7页。那么,是否可以作一推测——由于二人为校勘,故未列名于此?换言之,即《总目》编修确有两个班底,一为编目,一为校勘,两者为并行关系,《长编》所载,只是前者的名单。这从宋祁谢表中“因褒迩列”之语亦可窥见。其二,故此亦可确知,从时间上看,自景祐元年(1034)闰六月至庆历元年(1041)十二月书成,校勘之事始终在《总目》修纂中进行,且较之编目实际起始时间,更是早达两年之久,足见其准备之充分、重视程度之高,实非仅为查漏补缺的附属性项目。
宋代《崇文总目》之修纂,真宗、刘后时期并无动作,实启动于仁宗时期,大中祥符八年(1015)的火灾,将馆阁藏书及既有书目破坏殆尽,客观上有重新整比、编排的需要。同时,由于宋真宗及刘太后时期宋代崇文重儒的理念较之前代皇帝有所淡化,《崇文总目》之修纂一度趋于停滞,逮至仁宗亲政,才由真宗及刘后时期的“神道设教”重回“以文德致治”,修纂《崇文总目》就是这一背景下的一个体现。
在修纂过程中,校勘始于景祐元年(1034)闰六月,编目始于景祐三年(1036)五月至七月,时间有先后,却是《崇文总目》修纂的两个并行部分。编目不依赖于校勘进行,但校勘仍占有重要地位。这体现在校书总数约占著录书籍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七点七,甚至可能是馆藏书籍的真实总数;也体现在校勘并非结束于景祐年,所用者也是两套班底,由宋祁、王举正的行实可知,在修纂后期,校勘之事仍在与编目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