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民:枸杞又叫什么

2022-04-03 13:34马炜
西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说

马炜

才过十月,张立民就急吼吼地翻出火盆烧炭取暖;因为找不到春秋衫,不得不穿上对襟盘扣的老棉袄;火盆里煨着烤番薯,权当晚饭。工作室里总是有许多人,胡侃一通,很快又被另一拨人挤走,跟饭店翻桌似的。不时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就说,在嵊县开会呢,对方像听到暗语一样,立马明白了,那是忙。

但工作室门口踱过来踱过去的流浪猫一律都叫巴赫,六七顶大大小小的哈雷专用头盔整齐地扣在条案上观音菩萨瓷像边,哈雷摩托则文静地趴在工作台旁,无论跑了多远的路,都是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叫他喝酒,他回答今晚备勤,你的眼前又会突然跳出他捆扎整齐骑马挎枪目光炯炯在街上蹓跶的样子。他的小楷写得珠圆玉润、法度严谨,让人以为他的生活平和简静、文质彬彬。

说到底,张立民有自己的秩序。看似一团糟,可正当你为他忧心如焚的时候,他那边早已轻舟过了万重山,安排得妥贴着呢。很久以前,他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玛丽有只小羔羊》,讲一个被生活逼得焦头烂额的编剧给自己买了条水泥船,再倾其所有,将船改造成船屋,带着女朋友在河里游弋。本来他们是要到大江里“开来开去”的,最终还是被一条小河牵绊住了。小河上有座小石桥,每到夜里,桥上都会出现一个小男孩,作势要往下跳。差不多每个读过这篇小说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有读出《河的第三条岸》的,有读出《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也有读出《恶童日记》的。说《恶童日记》有点扯,考虑到当时有个诗人请他写一副对联,他给人家写的是“北有共产主义,南无阿弥陀佛”,把诗人调戏得很亢奋,也还扯得上。主人公莫大安有点张立民的意思,满脑子的不着边际,但现实的牵挂又让他无可奈何,即便这种牵挂更不着边际。

2005年还是2006年,省里开青创会。有一天晚上去外边喝酒,斯继东又叫上张立民,我这才跟他认识。三个人在之江饭店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喝啤酒,也没几个菜。印象中,这个穿文化衫、体格健壮、满脸络腮胡子的人看不出是个警察,一旦知道了这是个警察,又觉得警察就该这样。话不多,喝酒很随性,碰了就干,眨眼间一瓶酒就下去了。美剧《兄弟连》里有个酗酒的上尉,叫尼克森,是主角的搭档,做事情很认真,很聪明,还有点儿忧郁。张立民长得跟他很像,特别是不刮胡子的时候,后来发现刮了也很像。我那时编本文学刊物,见谁都约稿,当然不会放过参加青创会的人,就跟他约了个小说。回去后没几天他就把稿子发来了。

第二次见面就阔绰多了。我给他打电话说稿子发了,有笔稿费要给他。他说,要不你来上虞玩吧。我叫上斯继东和黄旭东就去了。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手机只能打打电话发个短信,没有微信和朋友圈;见面就是见面。虽然大家都有工作,倒也不用看上司的脸色,抬腿就能走。张立民请我们吃饭的地方叫“七公阁”,不是很大,但灯火辉煌,墙上挂着许多书法作品,落款全是“杞又”。文联工作的职业习惯,看见书画作品总要问问作者的来路。张立民说杞又正是他本人。我就有点零乱。后来我还真的在百度上查过“杞又”的意思,百度果然狗屎,跳出来的全是“枸杞又叫什么”之类的句子,牛头不对马嘴,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想干吗。七公阁里,无论客人还是服务员,都认识张立民,他每走两步就停下来跟人家寒暄,我意识到这是到了张立民的地盘,便觉得很安全。一问,果然七公阁是他的一个舅舅开的。包厢里是一桌子海鲜。上虞就在杭州湾的喇叭口,盛产小海鲜,有许多我们不认识的鱼。张立民就给我们讲解。我就是这样知道比目鱼和箬鳎是怎么一回事的,还知道了张立民毕业于海洋学院捕捞系。要不怎么说那个时代美好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层出不穷,数学系毕业的会分配去做计划生育工作,旅游学院毕业的打发去旅游鞋厂,捕捞系毕业的去当警察抓人也顺理成章。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没事就玩张立民的这个梗,后来他自己也跟着玩了,在他的小说《捉放曹》里,主人公老张就是个捕捞系毕业的警察,还自称“法盲”,这个最中肯了。

就在这次饭局上,我们找到了时常聚会的名义;后来又有丁小军和赵斐虹加入。每次聚会,缺了谁大家都会怏怏不乐。聚会主要是讨论小说。对我来说,我的许多小说都是在它逼债式的督促下写出来的,相信张立民也是这样。开始的时候,讨论大多在七公阁这样的地方,后来就去野外,像黄毛尖、清凉峰、鞍顶山和枫香岭这样的地方,吃干粮,睡帐篷,围着篝火讨论。张立民总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对每个人的作品进行解读,比方说会蹦出一句“浪子回头龟鳖丸”,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可又觉得朗朗上口,所有宏大的话语都被消解掉了。读到他不满意的小说,他会掏心掏肝地对你说,要不,你就别写小说了,写散文吧。好好的讨论,活活让他带沟里去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讨论到一半,他说,你们聊着,我先去撇个大条,身子一晃,隐入午夜的黑暗中。

重读张立民的作品,好像重新经历那段美好的时光。

张立民玩网球,还玩哈雷摩托,一般都会觉得这样的人哪里懂得劳动人民的疾苦?可他偏偏写过一组农村题材的小说,多少有点像鸭子下了个鸡蛋,还是红皮的。

在这组小说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吹泡泡》和《放生记》,前者是老农的视角,后者是老母亲的视角,互为文本;人物则互为彩蛋。两个小说都有点闷,又都是百转回肠,随时会擦枪走火。《吹泡泡》讲种葡萄的老农一个人在果园里干活,他的老伴到城里看儿子去了,小说跟着他的劳作进入由人物内心的各种吐槽组成的情绪流。读这篇小说时,我着实吃了一惊,不大敢相信大大咧咧的张立民会将一个老农的心理活动写得那么汹涌澎湃,沒有故事,处处事故。如果说,《吹泡泡》还停留在对生活的忠实还原上,《放生记》则体现出一种情怀,也可以说是前者的续篇和升华。儿子一家三口来乡下过周末,作者用一个细节表达了儿媳妇对婆婆形成的压力:

儿媳妇一边纠正孙女的语言,一边用餐巾纸擦孙女衣服上的脏迹,令她很紧张。她想,孙女的这些土话,其实就是她教的呀。她平时,哄孙女开心,就是教一些乡下的童谣。这些童谣,是她小时候就会的,是她的祖辈教她的,她能教孙女的,其实就是这些了。但是,看儿媳妇的表情,好像她的童谣就是孙女衣服上的那些脏迹。15BC5CA9-0462-46C2-8376-94A67B3482BE

与面对儿媳妇时的心惊胆战相对应的,是面对老伴时的强势;一路的骂骂咧咧,一路的得理不饶人,每句话都是生了根的,深深扎在生活中。儿子一家折腾了一天终于回去了,还没缓过劲来的老两口又发现家里的狗产崽后死了。怎么处理这几只小狗?小说由此摆脱大地的束缚,进入另一个层面。末尾灵动的一笔将作者的意图自然而然显现出来:“一只狗崽从棉絮里钻了出来,在阳光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小时候,张立民被人叫作“细大姑娘”,这是上虞人对漂亮而又文静的小男孩的昵称。文静的孩子都爱琢磨,后来就成了洞察力,只是还保持着童真。在成长题材小说里,他将童真这枚硬币的另一面给亮出来了。《大阅兵》是其中之一,讲三个男孩的一次“冒险”。三个小孩去村里的砖厂偷砖坯,用来雕刻手枪;砖厂有个光棍当看守,传言这个光棍喜欢吃小孩,是拦在他们冒险历程上的“怪兽”。怪兽之可怕一直只存在于想象中,三个小孩一路上的钩心斗角反倒成了现实的“怪兽”,由此形成的戏剧张力,将人类面对险境时的“恶”与“怯懦”完全表达出来,让人觉得这种恶与怯懦非人之罪,乃是造化弄人,与生俱来。

而等离子电视机、小区、微信、酒吧……诸如此类的现代元素则更像是玩网球和哈雷摩托的张立民所能把控的。鉴于当下城市里满大街走着差不多都是行尸走肉,或者说城市人更难捉摸,张立民解剖起来便用了些技巧。《美网》的主人公“我”是个网球爱好者,应邀去朋友家看美网的电视转播,朋友却放了他的鸽子,只有女主人在家与“我”周旋。这里作者采用了“双重叙述”手法,每句对话后面都用括号标出“我”与前女友曾经有过的对话,一个舞台上便出现了二度空间,男人的那点小心思也在片言只语间泄露无遗。最后“我”逃出女人的“魔爪”,将网球击向小区楼房立面,“派”、“派”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什么都不用说了,灵魂越空虚,回声越嘹亮。还有个小说叫《亲爱的局长》,通篇小说三万字,就一个自然段,玩文本差点把《野草》编辑给玩疯了。在《茶叶罐》中,他又借用中国画“留白”的手法。我特别喜欢这个精短的小说,不到三千字,语言节制、平实,却意味深长。“我”买了套二手房,也继承了一个租客。租客看上去不是那种“什么也不干”的可怕女人。后来租客搬走了,“我”去看房子,发现柜子里整齐码放着一柜子的茶叶罐。打开罐子,里面全是烟蒂,小说戛然而止。“正经女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到哪里去了,那么多烟蒂是怎么回事,都不说,让你猜,连根草蛇灰线都不留。严格来讲,《茶叶罐》的完成度不是很高,但张立民确实将海明威的“八分之七”理论用活了。他写过许多这样的作品,《口活》《八件套》《担架》等等,完全由语言撑着,想象稀奇古怪,读起来脍炙人口。

除了把讨论带偏,张立民还妄图把我们带到书法的邪路上。有一段时间我们特烦他和斯继东。斯继东也喜欢写书法,每次聚会两个人都会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魏碑和狂草,恨不得再穿件唐装戴个手链整个茶桌什么的。张立民的书法倒是童子功,说是抓周的时候就抓了枝“金不换”。我们写小说,好歹也是有字眼的人;黄旭东装修房子,叫他写了个四条屏,上面的字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他喜欢上虞老乡陈梦家,照理应该写部陈梦家的传记,却去钻研甲骨文。有一年德国的特里尔大学邀请他去讲学,在德国待了小半年,收获不少雅利安粉丝。他从德国带了把刀回来送我,我很喜欢这把刀,就不再指责他写书法了。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他们也不怎么说书法了,大概说腻了吧。我们都有至尊宝终于把唐僧打晕过去的感觉。

唯有小说不会腻,尽管这几年聚会渐渐稀少下去。有段时间一年也聚不了几次,张立民小说也写得少了,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片言只语。都是业余创作,产量抱歉也正常。但他还在写,大多是一些精短的半成品,直到最近才有整部作品出来。刚刚完成的一个小说名叫《假发》,读了很讓我们惊艳,《野草》拿到稿子,立马给发了头条。

对了,还有件事。有个书画公众号要推他,叫他请人给他写个印象记之类的短文。张立民就找了个著名作家,具体是谁我忘了。人家说,我要是给你写印象记,只写四个字,印象不好。张立民认真地说,好的好的,就是四个字太短了,不够坏,长一点吧,写个千把字。

也不知道后来写没写。15BC5CA9-0462-46C2-8376-94A67B3482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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