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流之徒到文章宗匠

2022-04-02 00:50熊碧
博览群书 2022年2期
关键词:骆宾王

熊碧

骆宾王(约619-687),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一生命运多舛,是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古往今来,各界对他的评价不一,大致经历了一个从毁誉参半到推崇备至的过程;其形象也从博徒之流、叛逆之臣转变为文章宗匠、忠义之士,反差很大。

唐中宗景龙(707-710)年间,郗云卿奉敕访寻骆宾王遗文,编成《骆宾王集》十卷并为之作序:

高宗朝,与卢照邻、杨炯、王勃文词齐名,海内称焉,号为“四杰”,亦云“卢骆杨王四才子”。

这是骆宾王名列“初唐四杰”最早的记载。稍后的张鷟在《朝野佥载》中提到四杰公认的排名为“王杨卢骆”,而《旧唐书》本传载杨炯对这个排名很不服气,说自己“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文人并称,一般按年龄定先后,或以优劣论位次。“四杰”之中,骆宾王年辈最长,创作最全面,留存作品也最多,文学成就明显高于杨与卢,而与王勃不相上下(骆祥发《初唐四杰研究》)。那为什么骆宾王在“四杰”中排名靠后呢?张说的《赠太尉裴公神道碑》中有一段话很耐人寻味:

(裴行俭)在选曹见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评曰:“炯虽有才名,不过令长。其余华而不实,鲜可令终。”见苏味道、王勮,叹曰:“十数年外,当居衡石。”后果如其言。

刘肃在《大唐新语·知微》对这段话进行了转述:

李敬玄盛称王勃、杨炯等四人,以示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也。勃等虽有才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者?杨稍似沉静,应至令长,并鲜可令终。”

同样的记载见于各类史籍,文字略有出入。不管是“华而不实”,还是“浮躁浅露”,都属于对德行的品鉴。虽然这些评价是就“四杰”整体而论,但其中骆宾王遭到的非议最多。《旧唐书》本传就直言骆氏“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又说他“坐赃,左迁临海丞”。这样的叙述明显是在贬低骆宾王的人品。

不仅如此,不少人还认为骆宾王参加扬州起事并非出以公心,而是因为“失职怨望”。如《资治通鉴》卷二〇三载:

时诸武用事,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会眉州刺史英公李敬业及弟盩厔令敬猷、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皆坐事,敬业贬柳州司马,宾王贬临海丞,求仁贬黟令……皆会于扬州,各自以失职怨望,乃谋作乱,以匡复庐陵王为辞。

这种说法在唐宋时期很有代表性。一句“失职怨望”可谓诛心之论,亦可视为骆宾王器识不够、“浮躁浅露”的注脚。因为“浮躁”之人大多昧于私利,行事冲动,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朝野佥载》卷五记载的一则材料则坐实了这个差评,意思是:骆宾王为了让裴炎参与叛乱,伪造童谣并择机散布,其后不断地引诱、挑唆,可谓处心积虑。不过这段材料两《唐书》及《資治通鉴》均未见记载,明显是小说家言,有捕风捉影之嫌。而其谣谶实在是太小儿科了,明眼人一眼便看穿。何况裴氏乃高宗之顾命大臣,暗中反武后或有之,篡夺李唐之位则绝无可能。把裴炎与扬州起事联系起来,本质上是武后阵营制造舆论,对不合作者进行诋毁、中伤,同时也强化了骆氏“浅露”的负面形象。

初盛唐时期,出于政治需要,斥责、贬低骆宾王的言论大行其道。生前有“浅露”之讥,身后遭“怨望”之讪,骆宾王排在“四杰”之末也就合乎情理了。若非成名已久,作为“逆党”骨干,他甚至有可能被移除“四杰”之列。而且,在很多人看来,骆宾王最后不得善终,俨然就是德不配位,咎由自取。

既然品行上“浮躁浅露”,文艺为先,器识其后,那创作时就容易“轻薄为文”。所谓“轻薄为文”来自杜甫的引述,其《戏为六绝句》(其二)曰:“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四杰”都是少年成名,为人处世难免有孤清自傲的一面。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们那些不平则鸣、满腹牢骚的文字就经常被“正统”人士斥责为“轻薄”,频繁遭到嫉妒者的曲解、贬低。这种情况在骆宾王的作品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比如长篇歌行《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写道士李荣与王灵妃的爱情纠葛,将李荣始乱终弃、道貌岸然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结果却被视为“文人薄戏之为”(蒙文通《辑校老子李荣注跋》)。又如《帝京篇》警示世人功名富贵不长久: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莫矜一旦擅繁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张鷟的《朝野佥载》却单独拈出“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两句,认为这正应了骆宾王扬州兵败后投江自尽的结局,言语间不无调侃之意:

明堂主簿骆宾王《帝京篇》曰:“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宾王后与敬业兴兵扬州,大败,投江而死,此其谶也。

张鷟大概认为骆宾王的诗无意间表露了内心的阴暗(诅咒他人),故冥冥之中自有报应。联系前文提及的“绯衣小儿”谣谶亦出自骆手,其“轻薄为文”可谓是“劣迹斑斑”。张鷟的看法牵强附会,但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当时官方的立场。所以骆宾王才会在《在狱咏蝉》诗中哀叹“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的诗文,善用对仗,特别是数字对。如《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有“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样的名句。数字对仗在南朝骈文中随处可见,后来者如李白、杜甫、杜牧等人诗中也大量使用,但只有骆宾王因此遭到时人的鄙薄。《朝野佥载》卷六记曰:

时杨之为文,好以古人姓名连用,如“张平子之略谈,陆士衡之所记”,“潘安仁宣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号为“录鬼簿”。骆宾王文好以数对,如“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时人号为“算博士”。

《帝京篇》里除了“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两句,诗的数字对还有“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延年女弟双飞入,罗敷使君千骑归”;“春朝桂樽樽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等,其数字对仗不仅形式工整、位置灵活,而且气势壮大、感慨良深,“当时已为绝唱”(《旧唐书》本传)。他的骈体文中,数字对往往结合典故综合运用,如“弋志书林,咀风骚于七略;耘情艺圃,偃图籍于九流”(《上兖州崔长史启》)“求小善于毫芥,顾正礼于二龙;振幽滞于泥沙,许公明以一骥”(《上兖州刺史启》),这样的句子,叙事凝练,辞约义丰。五律中的数字对则虚实结合,收放自如,如“千里风云契,一朝心赏同”(《初秋于赛六郎宅宴》)“一旦先朝菌,千秋掩夜台”(《乐大夫挽词五首》之四)“擢秀三秋晚,开芳十步中”(《秋菊》)。

数字对的运用,使得作品在抒情之外,增強了叙事、议论的功能,充分展现了骆宾王的写作才能,然而获得的不是赞赏,而是“算博士”的嘲讽。因为在批评者看来,诗文处处充斥着数字,不过是“轻薄”的小伎俩罢了,终究不脱博徒习气,惯于算计而已。我认为,这是典型的吹毛求疵。

中唐以后,于政治上否定骆宾王的观点依旧盛行,但从文学上加以肯定的评论也不鲜见。孟啓《本事诗·征异》载“宋考功以事累贬黜,后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而向骆宾王讨教云云,这则传闻有些怪诞,很多细节也经不起推敲,但后世屡有征引,多用以考证骆宾王扬州兵变后的下落。也有少数学者认为这是宋之问伪造的,欲借此“争取个人新的政治前途”(顾农《骆宾王借诗还魂》)。不管怎么解读,有两点是没疑问的,一是骆宾王诗才非凡,至老不衰,连曾经“龙门夺袍”的宋之问都自叹不如;二是他的檄文“以匡复为名”,站在道义的一面,民间对其很认同,所以在逃亡过程中“人多护脱之”。

两宋时期,肯定骆宾王文才的评论开始多了起来。比如陈长方《步里客谈》卷下云:

内外二制,以润色王言,布告天下为职,一字重轻皆系国体。喜则升之九天,怒则挤之九地,此为何理?要须褒贬之间示有惩戒。如骆宾王诋武后,读之但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处,乃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武氏犹知此,况天下有识之士乎?

陈氏认为,骆宾王的檄文以忠孝立论,寓褒贬惩戒之义,理直而气壮;武后尚且有容人之量,一般人却对骆宾王求全责备,实属可笑。程大昌亦云:“骆宾王驰檄天下,明指聚麀之丑,而后曾不能设一语以自解说,反叹宰相失人。乃知事犯公义,不独心不可欺,亦不能自文也。”(《考古编》)可见骆宾王的檄文义正词严,震慑人心,堪称大手笔。黄震的《黄氏日抄·文艺传》则主张要知人论世,公正评价骆宾王:

论者谓李杜气节高伟,其自负不止文辞间,不当与沈宋謟谀者伍。愚亦谓李翰表上张巡之功状,使巡大节白于世,邪说不得行。而朝廷之赏当其功盖义士也,有关于风教者也,当传之巡远之后,而不当传之文艺之列。若骆宾王从徐敬业乱而亦不失文艺之名,或者以其“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托”此二语有足以声贼后之罪与?

黄氏认为,骆宾王虽误入歧途参与扬州兵变,但大笔如椽,有益风教,作为文学大家载之史册是当之无愧的,不能因事废人,因人废言。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骆宾王是文武全才,智勇兼备。如北宋著名诗僧惠洪(一名德洪)诗作《洽阳何退翁谪长沙会宿龙兴思归戏之》云:

何郎西州来,逸气扫秋晚。

平生贮书腹,中有文武胆。

材如骆宾王,其直亦不减。

上书论国事,忌讳失料拣。

居然为逐客,安免投手板。

其诗认为好友何退翁像骆宾王一样才学出众,敢作敢为。这样的评语,对何氏而言属溢美之词,对骆宾王来说是实至名归。元好问在《博州重修学记》则曰:“博自唐以来为雄镇,风化则齐、鲁礼义之旧,人物则鲁连子、华歆、骆宾王之所从出。”(《元遗山集》卷三二)骆宾王早年曾生活于博州(今聊城),所以元好问将其视为博州的杰出人物,与鲁仲连、华歆这两位胆识过人、允文允武的名士相提并论。这也是对骆宾王的充分肯定。

从元代开始,因为改朝换代异族统治之故,士人更重节义,骆宾王在沧海横流之际挺身而出的言行受到推崇。如张宪《匡复府》诗云:

扬州都督开三府,十万强兵猛如虎。

骆生长檄魏生谋,大义精忠昭千古。

(《玉笥集》卷二)

到了明代,文人讲究风骨(如明初建文旧臣方孝孺等人的杀身成仁与明末东林党人的不屈不挠),骆宾王便成了义士的化身。比如吴騵认为骆宾王“不胜忠愤之切,辅徐敬业以图匡复”(《唐义乌乡老先生骆公墓碑》)。杨慎则盛赞骆宾王:

劲辞忠愤,唐之义士,而与垂拱四杰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闲,可惜也。君子当表而出之。(《升庵集》卷四九)

明代的胡应麟对骆宾王更是偏爱,其《少室山房笔丛》评骆之语颇多。他先竭力从政治上为骆宾王平反:

史称骆宾王失职鞅鞅,遂与徐敬业起兵。夫孽后临朝,罗织万态,即狄仁杰辈尚诬以反,况宾王倡义杀身,欲加以罪,宁足据乎?且文人失意,愤诽其常,屈平怀沙,贾谊赋鵩,后世咸悼其忠。宾王首倡大义,庸可以此訾之?

他认为骆宾王参与起兵是舍生取义,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罪名,根本不值一驳。此外,他对骆宾王“首倡大义”也非常钦佩。毕竟在武则天篡权之时,“英才杰士俯首臣伏,无敢声其罪者。独骆宾王广陵一檄,词严义正,足寒猾贼之胆。盖唐初第一流人物也”。这样的评价,略显夸张但也非常精当。他还视骆宾王为浙江地域文学的先驱,认为“吾越之言诗文,率由宾王始”,并高度评价其文学贡献:“挺生景龙垂拱之辰,骤揭天宝开元之轨。雕章绘句则雾卷霞舒,授简挥毫则星流电扫。杨卢逊其浑博,沈宋范以驰驱。”也就是说,骆宾王也为盛唐文学的到来导夫先路。

沈长卿《沈氏日旦》则云:“唐之才子,予以骆宾王为第一,可方驾汉之贾谊。”其《沈氏弋说》又谓:

莲有并头之瑞,有九品之尊。植物如此,人亦有之。文章节义相兼者,千古不多几人。在春秋为季札,在战国为屈原,在汉为诸葛孔明,在晋为稽叔夜,在唐为骆宾王,在宋为苏轼,皆无可置议者,此外亦非予所知。

他认为骆宾王“文章节义相兼”,乃旷代宗匠,故能与季札、屈原、贾谊、苏轼等相提并论。明代乡贤祠的入祀限制条件非常严格,德行相称且年久论定者方可。万历十三年(1585),大学士张国维疏请赐谥骆宾王“文忠”。之后,骆宾王塑像被迎入府县两级乡贤祠,与孝子颜乌、忠臣宗泽并祀。自此,骆宾王的身份与历史地位获得官方正式认可。

近现代以来,学者们注意到骆集中很多作品都流露出一种“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畴昔篇》)的豪情,并且考证出他曾投笔从戎,随裴行俭西征突厥并创作边塞诗多首(如《从军行》),是唐代文人从军边塞的第一人。也有学者视骆宾王为一代“诗侠”,如闻一多先生就说骆宾王“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又称骆宾王是“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四杰》)。总之,骆宾王一生充满悲剧色彩,但凭借传奇的经历与荡气回肠的作品,他逐渐赢得后人的尊敬。

(作者系文学博士,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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