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霞
(青海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青海 西宁 810008)
佛教自两汉传入中国以来,东来弘法和西行求法的僧人,穿梭往返于中印之间,促进了中印之间佛教文化交流。至唐代,因中西交通的发展,唐代国力的强盛,对外交流的需要,唐代中外文化交往更为频繁和活跃。随着吐蕃的兴起,吐蕃先后与泥婆罗(1)泥婆罗(Nepala):南亚古代国家,又译“尼波罗”“尼华罗”“尼人剌”等,今称尼泊尔(Nepal)。古代领土主要包括今加德满都所在的尼泊尔谷地一带。(参见:周伟洲、王欣主编:《丝绸之路辞典》,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版140页。)、唐朝和亲,使得蕃尼道和唐蕃道得以畅通,内地经吐蕃,至泥婆罗到印度的另一条国际通道吐蕃泥婆罗道随之畅通,成为中印文化交流的新通道。
近些年,此条交通线路再度引起学者们的关注,从唐朝长安到印度的交通主动脉,有泥婆罗、迦湿弥罗以及今不丹、锡金、察隅诸通衢,其中以泥婆罗道者为多。有学者将此通道称为吐蕃路(道)(2)参见:[日]足立喜六:《大唐西域记的研究》二册(法藏馆,1942);范祥雍:《唐代中印交通吐蕃一道考》,《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95-227页;[日]长泽和俊著:《丝绸之路史研究》,钟美珠译,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多杰才旦:《关于丝路吐蕃道的交通路线问题》,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5年,第4期;张钦:《唐代吐蕃道与中印佛教文化交流》,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泥婆罗道(3)[日]足立喜六:《唐代の泥婆罗道》,《支那佛教史学》第3卷第1号,1939年。、吐蕃泥婆罗道、唐梵路(4)陈楠:《唐梵新路与西域求法高僧》,《民族史研究》第十三辑,2016年,第3-21页。、蕃尼道(5)参见霍巍:《蕃尼古道上的考古发现》,《中国西藏》(中文版),1999年第1期;霍巍:《吉隆文物古迹与蕃尼道上古代中尼文化交流的若干问题》,《西藏研究》2000年第1期;王邦维:《唐初的中尼交通:资料的再审视》,《藏学学刊》2019年第2期;熊文彬:《蕃尼古道及其历史作用》,《中国藏学》2020年第1期。、吉隆道(6)张云著:《吐蕃丝绸之路》,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吐蕃丝绸之路(7)具体路线的记载可参见:[唐]道宣撰:《释迦方志》卷上(遗迹篇四),范祥雍点校,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11页;[宋]志磐著,释道法校注:《佛祖统纪校注》卷3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28页。等。对于此交通通道的开通、发展、路线走向,以及沿线历史遗迹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较丰硕的成果。通过唐宋时期沿此道赴印求法僧人行迹,可对吐蕃泥婆罗道有更进一步的认知。
公元7世纪初,吐蕃王朝兴起,贞观八年(634)吐蕃遣使至唐求和亲,至贞观十五年(641)唐蕃和亲,自唐京师长安至吐蕃的道路—吐蕃道由此畅通。而公元639年,吐蕃与泥婆罗和亲,泥婆罗赤尊公主嫁吐蕃赞普,取道芒域(吉隆沟)进入吐蕃。至此,从唐朝长安出发至吐蕃、尼泊尔和中印度的道路开始通畅,成为唐初以来中印双方使节往来、文化交流的重要国际通道。
唐代高僧道宣的《释迦方志》,大约撰成于高宗永徽年间(650-655),其中的《遗迹篇》记述了由唐朝经陆路到印度的东、中、北三条通道,北道和中道即传统的西域道,东道是唐代新开辟的通道,本文称为“吐蕃泥婆罗道”,是从长安出发,经青海入吐蕃、尼泊尔到中印度的国际通道(8)唐代和唐以前吐蕃通往泥婆罗的主干道和出境口岸即为“吉隆道”,由此将“蕃尼古道”“泥婆罗道”“泥婆罗·吐蕃道”也以其出山口岸作为标志,统称为“吉隆道”。参见:霍巍:《宋僧继业西行归国路经“吉隆道”考》,《史学月刊》2020年第8期。。这条道路虽然艰险,但比传统的西域道要近捷得多。
随着吐蕃泥婆罗道的畅通,经此道的中印佛教文化交流兴盛起来,很多僧人往返印度均经行此通道。自唐朝贞观十五年(641)以后,西行入竺求法僧人,大多选择吐蕃泥婆罗道至天竺。据《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等记载,唐代经吐蕃泥婆罗道赴泥婆罗、印度的求法僧侣有14人,包括玄照、道希、师鞭、玄太、玄恪、道方、道生、末底僧诃等,其中有几位来自朝鲜半岛的僧人,详见表1。
表1 唐代经吐蕃泥婆罗道入竺求法僧表
续表:
表1所见玄照行迹,据《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玄照 “杖锡西迈,挂想祗园。背金府而出流沙,践铁门而登雪岭。漱香池以结念,毕契四弘;陟葱阜而翘心,誓度三有。途经速利,过睹货罗,远跨胡壃,到土蕃国。蒙文成公主送往北天,渐向阇阑陀国”[1]。玄照初次赴印路线类同于玄奘出行时所经路线,经流沙到铁门,再至中亚吐火罗(今阿富汗北部)之后,原本南下即可抵达天竺,但玄照却向东折行至吐蕃,在吐蕃受文成公主关照,并护送至北印度。玄照赴印的具体经行路线,从吐蕃至西域的路线有学者称其为“麝香之路”(9)孙晓岗认为:在中印交通中还存在一条西接丝绸之路,东连吐蕃泥婆罗道的交通路线,其走向大致是,先至犍陀罗国,再逆印度河至于勃律国,转而向东,经过羊同国,然后东行至于古时闷域,亦称芒域之地,翻越喜马拉雅山口,进入泥婆罗国,最后达于中印度的摩揭陀国。认为,玄照赴印路线即经行此路。参见孙晓岗:《玄照法师求法印度经行路线考》,[日]茂木雅博主编《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集》,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257页。,或称为吐蕃中道——食盐之路,并认为经行此道的除玄照一行外,还有隆法师、信胄以及大唐三僧等人。(10)参见:王小甫著:《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1-22页,第36-37页。玄照第一次返程时,“路次泥波罗国,蒙国王发遣,送至土蕃。重见文成公主,深致礼遇,资给归唐。于是巡涉西蕃,而至东夏。以九月而辞苫部,正月便到洛阳,五月之间,途经万里”[2]。应是经行吐蕃泥婆罗道,得到文成公主再次资助,更重要的是五个月时间便回到洛阳,可见此道的近而便捷。第二次赴印的具体路线记载不详,或依旧取吐蕃泥婆罗道,后准备返程时因西域道和吐蕃道均受阻,而未能返回唐朝,辗转游历于印度,后因病卒于中印度。
义净所著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了唐贞观十五年(641)至武后天授二年(691)近50年间57位僧人(含义净)赴印度求法和游历的事迹,除去路线不明者,在可确知经陆路赴印的19位僧人中,有6人经西域道至印度;13人取吐蕃道至印度或返回内地。(11)参见:[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附录一“求法僧一览表”,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47-252页。短时间内有如此多僧人经行此道,必然有其优势所在。
通行障碍少。与确知经海路赴印求法的僧人相比,上述经吐蕃道赴印求法或返国的内地僧人比较少,但时间非常集中,主要在贞观十五年(641)至麟德年间(664~665)。显然,这主要是因为唐初这段时期唐蕃关系亲善,只要得到吐蕃王朝许可就好,通行少了很多阻碍。而经行西域道时,历经西域国家众多,各不统属,需要通过沿途各国的允准,给予通关文书才能通行。不仅旅途时间长,而且山川艰险,旅程充满未知和险远。
路程短而少险阻,“唐梵相去万里,此为最近而少险阻”(12)参见:[宋]志磐著,道法校注《佛祖统纪校注》卷3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28页。,这是唐初僧侣和官方使臣选择蕃尼道最主要的原因。如贞观十七年(643)三月,唐使臣李义表从长安出发,送天竺使返国,同年十二月抵达摩伽陀国,只用了不足10个月的时间。而贞观年间大唐僧人玄照自中天竺归国,“以九月而辞苫部,正月便到洛阳,五月之间,途经万里”[3]。此道虽然也多艰难险阻,但与其他路线相比路程却大大缩短,可以说是一条捷径。据《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王邦维注:《旧唐书》卷196上《吐蕃传》,吐蕃至长安不过八千唐里(13)参见:[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上,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8页注(三九)。。据《安多政教史》记载:“自圣域金刚座向北,据说经百由旬(14)古印度长度单位,一由旬约合一十二公里许。参见[清]智观巴·贡却乎丹巴绕吉著:《安多政教史》上册,吴均、毛继祖、马世林译,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注(3)。,有具祥萨迦大寺。”[4]圣域金刚座,就是中天竺菩提伽耶(大觉寺),释迦牟尼证觉成道之地,距离后藏的萨迦大寺距离由旬左右,那么总计相当于1200公里,从萨迦岛逻些距离593公里,那么菩提伽耶到逻些是3600里左右(15)参见:陈楠:《唐梵新路与西域求法高僧》,《民族史研究》第十三辑,2016年,第3-21页。。
虽然青藏高原同样险阻难行,但是与西域道相比较而言,此条新道还是便捷得多,僧人、使臣、商旅络绎不绝。季羡林先生曾评论说:“在短时间内这样多的人走泥婆罗道,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5]他们投身绝域,舍身求法,携回大量佛教典籍,丰富了内地的佛教文化,推进了中国佛教的发展。同时,部分西行求法僧人也将中国汉译的经论带到印度,在印度留下唐碑,可以视为“佛教倒流”,促进了中印之间的佛教文化交流。
虽说吐蕃泥婆罗道 “近而少险阻”,是唐初入竺求法僧和官方使臣王玄策等多选择此道而至印度的主要原因。但是,吐蕃泥婆罗道畅通时间较短,学界大多认为,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吐蕃在青海大非川大败唐军,唐蕃关系恶化开始,吐蕃道闭塞或关闭,再未开通。
此条道路的关闭或许与唐蕃关系恶化、道路阻绝有关,但其利用率的减少,还要考虑到另一个因素。“近而少险阻”也仅是相对而言,此条通道依旧充满艰难险阻,沿途地广人稀、气候恶劣,有高山峻岭,甚至在吉隆峡谷,有十三飞梯、十九栈道、末上加三鼻关等险要之处,沿途甚至还有贼寇。而且,从经行此道入竺求法僧的往来行迹来看,甚至有不少僧人卒于此道。取吐蕃泥婆罗道者,主要在泥婆罗或吐蕃因疾或不幸而卒,如道生、末底僧诃、玄会和悟真,见表2。
表2 西行入竺求法僧卒于吐蕃泥婆罗道者
据《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吐蕃泥婆罗道“有毒药”之说。义净谓:“泥婆罗既有毒药,所以到彼多亡。”[6]在此道兴隆之际,求法僧经此道时,亦有僧人卒于中道,有道生遘疾而卒,末底僧诃遇患身死,玄会到泥波罗国不幸而卒,甚至到贞元年间的悟真归途中到吐蕃身殁。
日本学者足立喜六解释说,“是因为高山地区低气压,有毒矿物、毒瓦斯等原因所致”[7]。季羡林先生没有细究,“‘毒药’指的是什么东西?我们不清楚”[8]。而梁启超认为,“吐蕃路,初唐时,因文成公主之保护,曾一度开通。……故永徽、显庆以后,吾国人经尼波罗者,辄被毒死,此路遂复闭矣”[9],认为吾国人经泥婆罗者被毒死,所以此条道路关闭。但足立喜六在其《唐代の泥婆罗道》中又认为:“有原因不明的称做La-dug的风土病,在这里(吐蕃道)死的很多。义净说:‘泥婆罗既有毒药,所以到彼多亡’。近世旅行家也把这原因归之于毒草、矿石、低气压等。我想这是在极峻的高原上长途旅行而伴随的一种风土病吧。”(16)[~日]足立喜六:《唐代の泥婆罗道》,《支那佛教史学》第3卷第1号,1939年。转引自:范祥雍:《唐代中印交通吐蕃一道考》,《中华文史论丛》第4辑,上海古籍出版1982年,第227页注28。认为这是一种风土病。而范祥雍认为,此假定似与末底僧诃、玄会之死因不合,缘于二人皆从印度至泥婆罗,非经过西藏高原而来的。[10]日本学者长泽和俊则认为:从炎热的印度一转移到尼泊尔,好像有不少人患了此地的风土病(估计是疟疾),有众多的人在归途中病逝于泥婆罗。道生、末底僧诃、玄会等人皆在其列。(17)参见[日]长泽和俊著:《丝绸之路史研究》,钟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43页。而于赓哲则认为这是高山病,“尼泊尔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海拔很高,肯定经常有外来者因高山病死亡。所以才强调‘到彼多亡’。又,吐蕃人也把高山反应当作中毒”[11]。并认为,青藏高原地理经常表明某某地“有烟瘴”,多种史籍多记载青藏高原有“瘴气”,这也就是高原反应。[12]
从贞观年间至显庆年间,入竺求法僧玄照和随行侍者,使者王玄策和康国僧人僧伽跋都曾安全经行,玄太还曾两度经行,自己返程至吐谷浑时,遇到西行的道希法师,“复相引致,还向大觉寺”[13],并且再度平安返回。吐蕃泥婆罗道路途遥远、沿途气候变化莫测,但是,从内地长安至甘肃、青海,再到吐蕃,其间路程地形逐步抬高,海拔慢慢升高,身体有逐步适应的过程。而在低海拔的印度生活一段时间,从印度返回途经泥婆罗,泥婆罗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海拔很高,海拔瞬时升高,身体难以很快适应,不少僧人因高原(山)反应而亡,所以强调“到彼多亡”。
很多学者认为,吐蕃攻陷唐朝西域羁縻州,并且在青海大非川大败唐军,唐蕃交恶,此后吐蕃道闭塞或关闭。唐高宗麟德年中,玄照奉敕第二次入印,完成使命准备回国时,“但以泥波罗道土蕃拥塞不通,迦毕试途多氏(原注“言多氏者,即大食也)捉而难度”[14]。“泥波罗道土蕃拥塞不通”,范祥雍根据《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的记载,考证了大非川战争对吐蕃通道的影响,认为玄照是在麟德(664-665)中复奉敕往印度,而义净在咸亨二年(671)自南海附舶赴天竺,玄照与义净在那烂陀相遇,这时玄照正望归东夏,但“泥婆罗道吐蕃拥塞不通”,即告知义净吐蕃通道拥塞不通。又想从北道迦毕试回国,正值大食国崛起,也不能通过。“稽其时间皆在七世纪中后期,中亚地区不靖,道路难行,足证《求法高僧传》记载的正确。由此可以判定吐蕃道的关闭在咸亨元年(670年)大非川战役之时或其明后年,这是出于政治变化之故。”[15]霍巍也认为,大非川战争后从此唐蕃间发生直接冲突,导致蕃尼间的通道“吉隆道”关闭[16]。
依据史籍,在唐高宗显庆五年(660)以来,唐蕃关系复杂化并出现裂痕,吐蕃禄东赞当国,因吐谷浑内附唐朝,吐蕃发兵袭击吐谷浑,“以吐谷浑内附故”,唐蕃关系便已经出现裂痕。至高宗咸亨元年(670),吐蕃攻陷唐朝西域羁縻州,“入残羁縻十八州,率于阗取龟兹拨换城,于是安西四镇并废”[17]。唐蕃交兵于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境内),“仁贵退屯大非川,吐蕃相论钦陵将兵四十余万就击之,唐兵大败,死伤略尽”[18]。咸亨年间,“吐蕃曾攻陷安西四镇,且于青海大非川大败唐军,此时,经由吐蕃往来各道为之壅塞,自是意料中事。所谓‘迦毕试途多氏捉而难度’,则与大食东侵进程有关”[19]。大食又向东入侵扩张,由是西域道不通亦是意料中事。因此,玄照、慧轮一行因道阻而无法返程,辗转流离于印度各寺院中,玄照法师“虽每有传灯之望,而未谐落叶之心”[20],带着无法回国弘法的遗憾,最终病卒于中印度。而因此道与西域道受阻,不少求法僧人或卒或失踪于归途,如无行、智弘、道琳等,或滞留于印度无法归唐,如玄照、慧轮一行。
随着唐蕃交战,此条通道一度拥塞不通。而随着南海交通线的兴起,唐高宗麟德年间起,求法僧人选择南海道西行者甚众。吐蕃泥婆罗道沟通中印间交通的地位和重要性已经下降,已非主要的中西交通通道。
唐中后期以来,虽然唐蕃再度和亲与会盟过,但是对于此通道的使用记载较少,甚至怀疑此通道在唐中后期处于闭塞状态。但在一些汉、藏史籍中,仍能梳理出一些此通道的记载。《宋高僧传》中记载,来自印度的高僧善无畏东来大唐时,“路出吐蕃,与商旅同次”[21],虽非确定取道吐蕃泥婆罗道来大唐,但途经吐蕃至大唐长安。唐建中二年(781),新罗僧人悟真入唐,至长安青龙寺向惠果和尚学习秘法,后从长安出发赴中天竺求《大毗卢遮那经》梵夹,至贞元五年(789),携带梵夹从原路返回时,不幸卒于吐蕃。[22]悟真往返均路行吐蕃,说明吐蕃道还是能继续通行使用的。
又据藏文文献资料《青史》《玛尔巴传》等记载,咸亨元年以后,还有印度僧人经吐蕃泥婆罗道至内地弘法,赤松德赞时期还迎请寂护、莲花生来吐蕃弘法,皆取道吐蕃泥婆罗道。赤德祖赞时期,唐天宝十三载(754),吐蕃赞普曾派遣桑希(sang-shi)等4人赴汉地求取经籍,后又派桑希和巴赛囊等率领规模更大的30人组成的使团赴内地求取佛经,学习戒律,迎请汉僧[23]。唐德宗时,赤松德赞再次派使臣到唐朝请汉僧,“初吐蕃遣使求沙门之善讲者,至是遣僧良秀、文素,一人行,二岁一更之”[24]。据法藏伯希和P.4646敦煌汉文禅宗文献《顿悟大乘正理决》载,贞元年间,吐蕃“请汉僧大禅师摩诃衍等三人”前往吐蕃,将汉地禅宗传入了吐蕃。显然,这些僧人都是经行吐蕃泥婆罗道往来。
到宋代,高僧释志磐在《佛祖统纪》中,也对中国通往印度的三条道路进行了详细记载,其中就对自吐蕃至泥婆罗、印度的吐蕃泥婆罗道也有记载。其中云:
东土往天竺有三道焉,由西域度葱岭入铁门者路最险远,玄奘法师诸人所经也;泛南海达诃陵至耽摩梨底者,路差远,净三藏所由也;《西域记》云:“自吐蕃至东女国、尼婆国、弗粟特、毗离邪为中印度,唐梵相去万里,此为最近而少险阻”,且云:比来国命率由此也。[25]
文中所言的“三道”,包括了西域道、南海道和吐蕃泥婆罗道。最后所引《西域记》记载的“自吐蕃至东女国、尼波罗、弗栗恃、毗离邪”至中印度这条路,即“吐蕃泥婆罗道”,是这三条通道之中“最近而少险阻”。可见,在宋代这条道路仍被宋人所熟知,因其“最近而少险阻”而加以持续利用。
宋初,太祖大规模派遣僧人往印度求法,乾德二年(964)僧人行勤等一行一百五十多人,赴印求法,继业即在其中。宋朝范成大所作的《吴船录》记载,言有一僧人“继业三藏……乾德二年(按:《宋史·天竺传》作四年),诏沙门三百人(按:《宋史·天竺传》作一百五十七人),入天竺求舍利及贝多叶书……至开宝九年(976),始归寺。”[26]又详细记载了继业等人经行路线,“业自阶州出塞西行,由灵武、西凉、甘、肃、瓜、沙等州,入伊吾、高昌、焉耆、于阗、疏勒、大食等诸国,度雪岭至布路州国”[27]。《宋史》对于继业等人去程记载较详,即传统的西域道。其返程路线,据《吴船录》有记载:“又至拘尸那城及多罗聚落。逾大山数重,至尼婆罗国。又至磨逾里,过雪岭,至三耶寺。由故道自此入阶州。”[28]对继业西行返程路线,王邦维[29]和霍巍[30]曾进行过详细考证,经考证认为继业归国路线利用了唐初开通的经过西藏西南磨逾里(即芒域)(18)“磨逾里”是指芒域地区,今西藏日喀则西南部以吉隆为中心的区域。参见:霍巍《宋僧继业西行归国路经“吉隆道”考》《史学月刊》,2020年第8期,第25-31页.的“吉隆道”(即吐蕃泥婆罗道),到桑耶寺,然后经唐蕃故道进入阶州,原路返回开封,认为“唐蕃道即使是在唐蕃之间时战时和、关系最为紧张的时期,官方和民间以宗教为纽带的交往也从未中断过”(19)霍巍认为:“继业归来时仍然能够利用‘吉隆道’返回,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吐蕃王朝的崩溃,政治格局发生变化,新兴的地方割据势力(此时吉隆应属阿里古格王朝统辖)对于这条传统官道的掌控有所放松。二是由于此时西藏僧俗两众对于汉地佛教僧人的西行求法活动给予了支持与合作,作为民间的宗教文化交流实际上一直没有中止。”并认为,宋代以后,西藏和印度、尼泊尔僧人利用“吉隆道”往来于藏地的记载也有不少。直到18世纪,“吉隆道”仍然是中尼之间的主要通道之一。(参见霍巍《宋僧继业西行归国路经“吉隆道”考》,《史学月刊》2020年第8期,第25-31页。。直到宋初对于往来汉地的使者和僧人似乎并未完全封闭。[31]明代仍然作为官道使用,十一、二世纪时,西藏僧人前去尼泊尔、印度求学的也都经行此道,甚至直到18世纪,“吉隆道”仍然是中尼之间的主要通道之一[32]。
唐初以来,新辟的中西交通通道吐蕃泥婆罗道曾兴盛一时,即长安经西藏、尼泊尔去印度的路线。唐贞观年间以来,唐与吐蕃交好,“近而少险阻”的吐蕃泥婆罗道,成为唐初中印官方主要国际通道,众多西行求法僧也大多经行吐蕃泥婆罗道而入竺,呈现出官方使节和佛教僧侣频繁经此通道往返中印的繁荣景象。
吐蕃泥婆罗道路途虽短,但道路依旧险阻,不少求法僧人卒于中道。而唐初也是西北地区政局动荡的时期,随着唐蕃战争,吐蕃道阻塞。自唐麟德年间以来,中西交通路线发生了重大转变,在此之前由唐入印以陆路为主,此后海上通道逐渐兴盛,逐渐取代了陆路丝绸之路,成为中印乃至中西主要交通道路。又因南海交通的畅达,使得传统西域通道、吐蕃道不再受到青睐,经由陆路求法者日见稀少。但根据唐后期至宋初入竺求法僧行迹可知,吐蕃道并未完全封闭,此通道不仅促进了唐蕃文化交流涵融,也促进了中印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