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一抹乡村振兴的奇异霞光

2022-03-30 02:09张宏图张立国
南方文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说

张宏图 张立国

近年来描写农村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长篇小说极为鲜见,而报告文学却有不少涉猎,但出彩的不多,给人以不尽如人意之憾,沦为一种图解、表象、表扬的主体模式。究其原因是对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缺少深刻的哲学认知和全新的历史思辨。我们认为农村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可说是中国的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不仅需要流汗,有时还需要流血。作家必须深入生活,钻进历史的缝隙里,用记忆、思考和想象力与历史和现实发生强烈的化学反应,让历史和现实的元素皆生动起来、活跃起来。把哲学思考、历史反思、现实批判加入现代化进程中,服务于国计民生,服务于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以利实现民族复兴的梦想。正是基于此,我们特别关注刘峰的长篇小说《上帝的乡村》。细读《上帝的乡村》令人惊喜之处颇多:

一、深刻的哲学思辨

我们说《上帝的乡村》写的是刘峰的“理想国”,也有人说这是一部“社会主义的政治宣言”,或许它就是现实版、理想版的巴黎公社。也有人说,它是当代版的新时代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创业史》(柳青著)”。

湖北村是故事的发生地,也就是我们传统文学评论所说的典型环境。作者作为叙事者,对于这一典型环境不是平视,也不是仰视或俯视,而是将其放在更为阔大的历史坐标上加以审视,其作用和价值便自然被新的眼光打量和擦亮。因此,也就與哲学思辨、历史逻辑发生了深刻的纽结。文学作品的最出彩处,就在于它说出了一种不同的生活,让读者思考、留恋、向往。

说其具有哲学思辨和历史文化思辨,是着眼于当下我们经常提到的问题意识、问题宗旨与主义意识、主义宗旨的矛盾对立统一。我们曾经奉行主义宗旨,主义高于一切。这便削弱了解决人性本身所产生的历史惰性的方法和力量,经济刺激、功利刺激成为错误的东西,因而便缺少了再生和创新的活力甚至能力。行政机构对企业、生产队的控制,自然产生短缺经济和权力寻租。“左”倾是主义宗旨不可避免的伴生物。再看作者笔下的湖北村,产妇大流血而亡、十几名后生盗抢犯罪等现状,适时确实思想很先进,但现实很骨感。而问题意识、问题宗旨着眼于民生的重大问题,使阻碍历史前进的一切问题逐一得到解决,使历史在克服困难中前进看是好事,但也容易陷入忙忙碌碌的事务主义。过度的自由竞争也造成湖北村九十九个冤魂、村与村的械斗、分配不公的矛盾,甚至因嫉贤妒能而产生暗杀。更重要的是等因未必等果,等果也不意味着等因,主义的导向作用在此又成为重要的动因。解决什么问题?如何解决问题?成为考验领导者的重大难题。

《上帝的乡村》既写出了主义宗旨的弊端,又写出了问题宗旨的难度,更进一步展示了二者的辩证统一。主义与现实是事物的两个方面,不解决现实问题,历史就无法发展,主义的宏大目标也难以实现。缺少了主义的引领,就找不到解决现实问题的准则和策略。在这方面,刘峰的思维是深邃的、缜密的。

其次,作品在现实与历史、城市与乡村、集体与个人、公利与私利等的多重二元对立中展开,让人们看到矛盾对立的尖锐性,使人读之感到矛盾的不可调和性。然而作者转而挖掘寻找出矛盾对立的文化渊源,从而在对立统一中找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解决机制,使历史的辩证法在对立统一中展现否定之否定规律,实现波浪式发展、螺旋式上升,对农村的脱贫攻坚给出了从哲学的深度思考与现实的转化机制中能以搜寻到的出路。实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人生的梦想成真,也就是说作品在更高层次上复制出了我们曾经走过的一段历史。因此,我们谓之《上帝的乡村》是刘峰的“理想国”。正因如此,有人称这部小说是一篇“社会主义的政治宣言”。这里山清水秀、田园牧歌、政治开明、人人平等、人尽其能、地尽其力、经济发达、幸福安康,这无疑是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的理想王国。

另外,小说接近尾声时,作者悄然引用了蒋智的《她死得糊涂》《对其“仇富”是一种社会正义》《文化荒漠生孽根》等十一篇文章,看似闲笔赘语,其实不然,作者用小说情节表达尚不尽兴,其理论思维通过蒋智的文章进行了酣畅淋漓的阐发,进一步扩大了作品的张力。加之小说在叙事过程中不时引发的对现实的强烈批判,不仅使小说的主题呈现多元性、深刻性,而且彰显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强大力量和现实存在的必要性、可能性。说《上帝的乡村》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辨,还在于作品不仅仅是批判现实主义的,而且能对当下产生有温度、有力度的反思和引导。这是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一颗赤诚之心的外化与显露。

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作品“尾音”中的“动物律法”,是颇有深意、耐人寻味的。

二、智者与圣徒

作品塑造了一位圣徒、智者的形象——蒋智,这一形象的高大性与现实生活的真实性是难以处理好的,没有神圣性不行,超然于现实也不行。《白鹿原》中有这一形象,其他作品中也时有所见,但他们均不是作品的主角,多是神秘的配角或者说“第二梯队”。但在《上帝的乡村》中蒋智是书中唯一的主人公,是统领全书的灵魂人物。作品可以说是以蒋智传或曰蒋智传奇的形式展开的,这一形象成功了,整部小说也就成功了,这一形象失败了,整部小说也就失败了。

蒋智辈分高是“祖爷”,也就是湖北村的族长,是传统思想文化上的最高统治者。他后来又竞选村委主任,再当村党支部书记,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湖北村的最高领导者。他是集传统与现代意义上的绝对权威、绝对领导者。在传统的小说中多是环境改变人,而在《上帝的乡村》中则是人改变环境,蒋智的聪明才智、高尚人格和特殊的身份使一切变得皆有可能。

蒋智作为湖北村最高领导者,我们认为他的统治思想和领导理念是“内圣外儒”。所谓内圣,一是洁身自好,人格高尚,自然产生人格魅力;二是理想信念,坚持人道主义,坚持马克思主义,坚持改革开放,追求科学、民主、公平、公正。所谓外儒,是对外对村民实施儒家礼仪、儒家文化的影响改造,尤其是在精神建构上对资本逻辑进行抑制,从外部进行积极纠偏,克服资本逻辑给精神生活带来的价值偏颇与逻辑扭曲,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得以真正落实,使和谐发展、和谐幸福成为现实。简言之,他是“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马克思主义)为门,兆以变化,可谓之圣人”。

真正的英雄无疑都具有那种深刻的悲剧意味。蒋智以被人伤害致残变成植物人为界,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一位厌恶城市,热爱农村,一心想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热血知识青年。他在农村担任赤脚医生,备受群众拥护,但知识青年的历史使命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不是以先进的文化知识改变落后的农村。按照当年的生活逻辑,蒋智最终的命运依然是表现好,成为知青典型,从而走上行政的道路,离开农村。或者由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最终像他的父母和所有为个人命运奋斗的农转非人员一样,脱离农村。如果还有第三种选择,便是扎根农村,带领农民发家致富。但是,当时的历史条件只能使他成为坚持资产阶级法权,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爬虫,从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因此,作者残忍地用伤残、用植物人,让他脱离旧有的历史轨迹和旧有的命运,为革命保留下了红色基因和未来革命的火种。也为他留下了后来施展个人才智,改变落后农村的广阔历史空间。当社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后,作者让蒋智苏醒过来,给他施展当年理想的空间,蒋智成功了,作者也成功了。这样的设计不是作者空想,更不是作者故弄玄虚,它是有着充分的现实依据的。《极限人生》《男儿无悔》的作者朱彦夫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失去四肢和左眼,10次负伤,3次立功,退伍后用自己的抚恤金建图书室、办夜校,帮助农民提高文化素质,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带领大家开山修路、发家致富,获得国家“人民楷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道德模范、全国自强模范等荣誉称号。这与蒋智何其相似乃尔!

作为湖北村的领导者,我们衡量他的标准除了其自身的道德修养,更重要的是他的领导水平、行政能力和行政艺术。人在体制内的生存能力与体制外的生存能力是不同的,在体制内你只要当好“螺丝钉”,随着“流水线”正常运转就行了。而体制外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机遇与危机并存。蒋智有其“祖爷”的先天优势,在一个传统家族社会里,他即便是失败了,也不会败得很惨,这便使他有了底气。另外,湖北村毕竟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在一个封闭的系统内,志者为了寻求意义,会引导激发自己的潜力,于内在的框架里寻求超越。蒋智开阔的视野、丰富的知识、正直的人格使他敢于也能够高屋建瓴地开拓创新。他没有后顾之忧,只有勇敢者创造历史的激情。

湖北村是一个传统的家族社会,家族伦理本位有著特殊的意义,根据血缘的亲疏彼此有着不同的道德义务。在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博弈中,家族伦理起着重要作用,时而是正向的,时而是负面的。由于环境、气候、风土、习俗各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际交往形式也不同。湖北村就是蒋智赖以生存的典型环境,蒋智无疑是这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那么,他的行政能力、行政艺术也是在这一典型环境中展开的,竞选村委主任、开采钨矿、整合土地、成立农工商总公司、广招人才、械斗、并村等一系列问题、事件、活动中,他都出于公心、出于善心,追求公平、公正、正义、宽容,皆能以四两拨千斤的高超手段使问题迎刃而解,充分显示了他高超的行政能力和行政艺术。

他文质彬彬、儒雅文静,说话语速缓慢,言必中的。他“额头宽阔,下巴微翘,嘴巴稍大,两片嘴唇犹铁门紧闭,山梁子样的鼻子上方,两道长眉犹利剑护卫双目。眼睛深黑,富夜的神秘。眼波去而复来,来而复去,闪着憨厚纯朴”①。这便是作者笔下的蒋智。

刘峰成功地塑造了一位独特的符合时代要求、寄寓了时代希望的知青的英雄形象。细细品味,联系中国实际,作品隐含着深刻的、不同凡响的政治暗喻,眼下的中国不正是由一代昔日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使中华民族富强起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吗!

三、奇异的艺术创新

近来,学术界提出了一个笼统的概念——学者小说,这类小说并不追求单纯好看的故事,而是有着更为宏大的艺术追求,试图打通“故事”与“意义”的联系,探索小说变革的边界,进行更多的智性努力。融合社会、文化、历史、民俗等内容,从观念性和技巧性上进行突破,增强了小说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相应地也增加了小说的阅读难度。《上帝的乡村》无疑是一部学者小说,它不仅将社会、文化、历史、民俗乃至自然科学知识融入故事中,而且将传统与现代、内容与形式、艺术与情感统一在作品中。

首先,这是一部古朴之作,可谓“文而不匠,润而不繁,奇而不张”,这自然让人想到“四大名著”那半文半白的语言,那写意入神简约的人物形象勾勒,那种铺陈叙事的技巧以及“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制造。这一切在《上帝的乡村》中都有展现,但作者绝不是拟古与模仿,他注入了现代的新元素,是在现代观念、现代生活逻辑中注入了古代的写作技巧,使人们在阅读中迎来阵阵古朴之风。

其次,更重要的是作者将小说与报告文学的写作技巧相糅合、相统一,大胆创新了写作技巧。它不同于当下的非虚构写作,所谓非虚构往往是主要故事情节是真实的,而其余则是虚构的,在写作手法上也还是传统的小说的笔法。《上帝的乡村》用了许多精准的时间,如知青上山下乡,早在1955年,由北京青年杨华、李秉衡等发起并行动等;用了一系列真实的地名、人名,如南宁、全州、广西大学、广西日报社、广西交通运输厅、燕窝楼、蒋琬、蒋冕、蒋淦、徐霞客等;引用科学的种植知识、中医药知识及对“早老症”“渐冻症”的治疗,对假烟、假酒、有毒有害食品的分析,对神奇的吃人树又叫奠柏树的介绍,关于跳舞草又叫情人草、恰恰草的介绍;还有大量数字的运用,如关于禾花鱼的精确介绍、钨矿的产量、铝材竞争销售的数据、稻田的收益、蒜菇橙橘的产量及效益等。这些均属于报告文学惯用的写作技巧与方法。当然还有史料、志书、传说的引用,共同营造出了报告文学的写作氛围与阅读感受。如果给它下个定义的话,我们认为这是一部“超写实主义”之作。然而,这是一部小说,是一部让人读后想去湖北村看看的小说,其艺术魅力和产生的阅读效果颇似当年的《红岩》。读罢小说《红岩》,人们总想去看看渣滓洞、白公馆,读罢《上帝的乡村》,人们都想去看看湖北村。

另外,该作点染变形的人物形象描写别具一格,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细脚伶仃的圆规”,给人以现代派、抽象派之感。

“圆圆鼻头,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倏然冒出。”“他说话瓮声瓮气,在喉咙里打弯打转,声音粗大低沉,像成年狗狺狺狂吠,所以他老子给他起诨名:黑狗婆。”“评估验收组组长、桂林市旅游局副局长石遥,低垂着眼袋如金鱼泡的眼睛,聚神觑视着。”这样的夸张、变形、追求神似的人物形象描写,在现代批判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小说中是不多见的,而在现代符号化写作中更是找不到,只有在明清小说中时有所见。这也是我们称之为“古朴之作”的因素之一。

四、独特的雅言正声

文学归根结底是语言的艺术,一部作品的优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品的语言。

当下,“废话文学”“发疯文学”“丫头文学”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戏剧化地颠覆语言常态;在滑稽的反差感中吐槽与自嘲;它们似乎说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中华三千年前的语言文字尽管艰涩,我们今天还能读得懂,这正是中华文化的优秀之处,如果今天的语言文字明天的人看不懂,中华文化就面临断裂,面对现状,必须有人站出来拯救,拯救中国的语言文字。刘峰似乎是这一拯救行动的探索者之一。

我们知道,古汉语、外来语和民间流行语是语言发展的三大來源,但现在是“二缺一”,古汉语似乎已被人忘却,外来语、流行语大行其道。其实这三大来源都必须经过时间的长期筛选,最终是以雅言正声进入现代汉语体系。现在这种跟风、追风将毁掉普通话和现代汉语的雅正之风,这是很危险的。刘峰反其道而行之,简单地说,其语言是半文半白。细究起来,一是语言简洁,多用四字句、六字句。如“石山,尽是绵羊白,石与石互相镶嵌,呈斜插形,层层叠叠,犹排排书架上,摆放着无数书籍”,“祭祀香、纸的青烟,在祠堂内,于梁柱上,在匾额间,萦回缭绕,烟雾朦胧,犹同梦境”,“蒋柳开举全家之力,兴办教育,创办私庠,尊学训诫,培育了延续千年古村的文化积淀”。二是大量运用古汉语语词和方言,使古汉语重回人间。为了普及和阅读方便,作者不得不加了大量注释:蛾眉曼睩、陈力就列、白白朱朱、踔力骏发、至信辟金、窀穸、狺狺……这些陌生而仍有生命力的词语又回来了。三是,无论是叙述、对话、描写,作者均在儒雅之风上下了功夫,给人以雅正清洁之感,没有博取眼球的噱头,没有污言秽语,即便描写粗人,用语也尽量干净。哪怕是对性和性事的描写也是点到为止雅而不淫,并无渲染之笔。总之,作家的语言是作家的立身之本,是作家的风格、特色之要。如今像刘峰这样在语言上下如此功夫的作家已不多见,在崇山峻岭地处偏远的广西,缺少种种功利诱惑,也许会有十年磨一剑的“苦吟派作家”。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人民作家一生的文学创作和奋斗,应该始终同人民的幸福、民族的复兴紧密相连。把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命运融入作品中,真切地反映时代进步,讴歌新时代,温暖人、鼓舞人、启迪人、激励人,使作品充满震撼人心的史诗色彩。这是我们所企盼的!

【注释】

①刘峰:《上帝的乡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除特别注明,以下《上帝的乡村》的引文均引自此版本。

(张宏图,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张立国,济宁职业技术学院报告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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