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富岳百景》中富士山的意象分析

2022-03-30 22:35何环
美与时代·下 2022年2期
关键词:富士山

摘  要:日本无赖派作家太宰治的文学创作可分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前期和后期的作品普遍具有颓废倾向,而中期的作品则大多轻松明快,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这种风格的不同既与作者自身经历有关,也必然受外部时局发展的影响。太宰治的中期代表作《富岳百景》,既完美地诠释了作者的文学重生思路,又巧妙地契合了当时所提倡的“素朴”“健康”“再生”的舆论导向。通过解读《富岳百景》中富士山的意象分析则中富士山的不同意象,探讨太宰治在探寻新的文学、新的人生过程中经历的思想蜕变。

关键词:太宰治;富岳百景;富士山;意象分析

日本无赖派作家太宰治一生艰难曲折,颇具争议,但无论在他生前或逝后,其作品都广为流传,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很多年轻读者在他的作品中找到共鸣,认为太宰治描绘了成人世界的可怕,以及无法融入俗世的苦恼,替他们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太宰治一生著作颇丰,很多作品被翻译成中文介绍到国内,其中译本最多、影响最大的还是《人间失格》和《斜阳》等后期的作品。太宰治的文学创作可以大致分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前期和后期的作品普遍颓废、晦涩,而中期的作品大多风格明快,从多种意义上被视为作者的“再生期”。《富岳百景》作为中期的代表作之一,集中体现了作者创作风格的转变。语言生动形象、人物纯朴真挚,蕴含着太宰治独有的自省与体悟,具有较高的文学欣赏价值,因此多次被编入日本高中生的国语教材(1)。坂田达纪指出,很多日本的高中生都会通过国语课接触到这篇小说,从这种意义上说,《富岳百景》在太宰治的小说中是极其重要的一部作品。尤其是小说中的那句「富士には、月草がよく似合ふ(2)」(月见草与富士山太相配了(3))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并且文中描绘的“和3778米(4)的富士山相对峙,纹丝不动如金刚力草般坚强挺立”的月见草,也成为生活中不畏艰险、努力前行的“弱者”的代名词。

一、《富岳百景》的创作背景

《富岳百景》最初发表于《文体》杂志。1939年2月1日发行的《文体》第二卷第二号以《富岳百景》为题刊登了文章的前半部分,同年3月1日发行的《文体》第二卷第三号以《续富岳百景》为题刊登了文章的后半部分。作品以作者1938年9月至11月寄宿于甲府御坂岭“天下茶屋”期间的经历为主线,用独特的视角呈现了一幅幅以富士山为背景,反映人间质朴真情的风俗画。

这一时期,太宰治的人生正面临重大转折。1936年因严重的药物依赖症被送往医院强制治疗,出院后不久发现妻子小山初代出轨。当时太宰治已经负债累累,觉得生活无望的两人相约到水上温泉自杀,未成,两人就此分别。1938年9月,亦师亦友的井伏鳟二邀请太宰治到自己寄宿的天下茶屋,希望他摆脱堕落消沉的状态,专注撰写长篇小说。期间,井伏陪同太宰治一起拜访了住在甲府市的石原美知子。石原美知子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自己也是高中教师,钦慕太宰治的才华,对太宰治来说是十分理想的伴侣。1939年1月,两人在井伏等友人的帮助下举办婚礼,太宰治从此迎来了一段生活上的安定期,写作上也一帆风顺,形成了全新的文体和风格,陆续发表了《富岳百景》《黄金风景》《女学生》《叶樱与魔笛》等一系列作品。可以说,在御坂岭居住的这3个月,既是太宰治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文学创作的分水岭。从这个意义上说,《富岳百景》是一部意义重大的作品。

虽然个人生活走上正轨,安定平和,但外部的时局发展和文学创作环境却急转直下。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卢沟桥发动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随着战事的发展,日本国内对思想文化的控制也进一步加强。1937年12月,由内阁情报部选定的《爱国行进曲》被公开发表,并举办了演奏会。1938年3月,《中央公论》由于刊载了石川达三的《活着的士兵》(5)遭到查封。同年4月,《国家总动员法》公布,日本政府对言论、出版的审查更加严格。处于“再生”阶段的太宰治迫切需要摆脱以往颓废堕落的形象,在单纯的婚姻生活中获得新生,这一时期的作品经常使用“单一”“素朴”等词语。《富岳百景》中苦苦追寻“单一表现”的“我”,以及作品中对富士山的评价由消极转向积极,最后甚至用酸浆富士来隐喻“我”的新生。这些主题既完美诠释了作者的真实意图,又巧妙地契合了当时提倡“素朴”“健康”“再生”的舆论导向,不仅成功发表,还先后被收录到多部文集中出版。这种契合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对军国主义思想统制的妥协。文中对富士山的评价由消极转向积极,就是一种直白的体现。可以说,在敏感的战争年代《富岳百景》既迎合了时代要求,又准确表达了作者内心渴望变革,是一部追求新的文学形式和新的生活模式的作品。

二、《富岳百景》中的富士山意象

《富岳百景》原本是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一部绘本集。北斋创作其代表作《富岳三十六景》时,已经近70岁高龄。1834年,73岁的北斋又推出了绘本集《富岳百景》全三册。这一系列作品大多以富士山为背景,画面中主要凸显民众的生产和生活场景,充满了浓郁的庶民气息。北斋画中的人物或悠闲地眺望远处的富士山,或在山脚下的村落辛勤劳动。他们有的是渔民,有的是手工业者,有的是艺妓,有的是农民。这些在富士山脚下的普通民众的生活,弥漫着一种气定神闲、悠游自在的氛围。太宰治也是一名绘画艺术的爱好者。或许正是北斋画作中这些庶民的笃定和自信启发了太宰治,他不仅用《富岳百景》来命名自己的小说,还在写作中巧妙运用与色彩有关的词汇和各种形象的比喻,富有节奏感的语言使整部小说充满画面感。可以說,一部《富岳百景》就是一幅幅以富士山为背景,穿插各种人物生活百态的,以作者主观视角呈现的浮世绘。

龟井胜一郎将《富岳百景》分成二十景,而竹内清己则把小说最后一句独立出来,分成二十一景。综合考虑以上学者的观点,以及在小说中提到的富士山场景,并结合主人公的主观思考评价,或可以将文本中的富士山之景一共分为以下18幅画面。

如表1所示,全文按照主人公对富士山的印象,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当然,这种划分主要是为了表示主人公对富士山评价发生的变化,并不是说每一部分中所有画面的主题都是一致的。正如东乡克美所指出的那样,“《富岳百景》是‘我’的心象百景。‘我’对富士山的态度在明·暗、肯定·否定之间大幅变动,渐渐地这种变动幅度越来越小,最终以对富士的感谢收尾”(6)。这种对待富士山态度的变动,显示了作者对新人生、新文学的一种探索。作者在明暗、肯定否定之间的动摇,则反映出这一过程的艰难曲折。下面,本文将一一分析这四个部分中富士山的隐含寓意。

(一)引子

《富岳百景》以作者在御坂岭“天下茶屋”居住的经历为主线展开叙述。作为小说的导入部分,此处描写的是作者到御坂岭之前对富士山的认识,既包括了一般观念中的富士山,也有来自实际体验的感悟。一开篇,作者就列举了三位浮世绘名家所画的富士山形象与实际不符,并运用具体数据佐证,迅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对这一现象,作者的结论是“全然不知那种平俗的宣传,在朴素,纯真而空洞的心中,很难说会有多少感动。那样的话,富士山就是一座有些令人失望的山”。作为日本象征的富士山,在作者眼中只是一座与“平俗的宣传”不相符的“低垂”的山,这种断言与日本军国主义时期所宣传的富士山形象完全相反。日本内阁情报部选定的国民歌曲《爱国行进曲》中有这样的描述:“高耸的富士山雄姿,乃金瓯无缺、稳固坚定的日本国之骄傲。”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使用“令人失望的”“低垂的”等形容词来描述富士山,可以说是十分大胆的举动,这也反映出太宰治反俗的一面,从而引出了第二部分中对富士山作出的“俗气”的评价。

这种对富士山的负面评价,不仅包含了对“平俗的宣传”的厌恶之情,还与太宰治的“原罪”意识有关。“3年前的冬天,我从一个朋友那儿得知了意外的事实而陷入了困境”,道出了1936年妻子小山初代的出轨事件。在第三幅画面中描述的从东京公寓中看到的富士山,正是这一事件发生时作者的亲身体验。他独自喝酒到天明,拂晓时分在厕所“装有铁栅的四方形小窗看到了富士”“又小又白左边微微倾斜”。从构图上看,远处冬季的富士山寒冷而渺小,窗户的铁栅栏将画面分割成凌乱的碎片,暗示着“我”的生活也处于混乱之中,无法找到出路,希望渺茫。而“孤零零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富士山微微倾斜的身影,也代表着被自己信任的亲人背叛的“我”的落寞与无助。对出轨事件,作者只用隐晦的语言一句带过,这里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深深的自责以及对未来的无望。在《东京八景》(7)中,太宰治也描写了此时的心境:“我虽然感到很痛苦,但也觉得H(8)很可怜”。由于自己的颓废堕落,使自己和妻子都陷入痛苦之中,最终导致两人分手。此处的富士山象征着“我”不堪回首的过往,而背负着痛苦的太宰治决定奔赴甲州,面对富士山“换换心情”,开启新的人生,其中的意义耐人寻味。

(二)初到御坂岭

在第二部分,作者描述了四幅与富士山有关的图景。其中两幅出现了现实中的富士,另两幅则是以照片形式出现的。首先,初到御坂岭时,作者就明确地宣布“但我却并不喜欢这一景,不仅不喜欢,甚至还看不起”。御坂岭的富士山让作者不喜欢的原因在于它“太理想化了”。通常在艺术作品中出现的富士山,特别是绘画艺术中的富士山,多是以富士山作为背景,山麓下一湾湖水铺展开来,周围再点缀一些低矮的群山。这样的构图出现得太多,以致于眼前的富士三景之一让“我”联想到“澡堂里的油漆画”。打算远离俗世“仙游一段时间”,换换心情探寻新文学和新人生的作者,在这里遇到充满市井气息的澡堂背景画,失望之情跃然纸上。这种“俗”的评价与引子部分是一脉相承的。然而,在接下来两个由富士山照片引发的小故事中,富士山又展现出脱俗的一面。尤其是在未婚妻家中看到的那幅富士山大喷火口的照片,喷火口“宛如一朵雪白的睡莲花”,这种清新脱俗的风格与大众澡堂的背景画大相径庭。需要注意的是,这是一幅富士山顶大喷火口的鸟瞰照片,画面的主体是富士山,这种构图与御坂岭上的富士三景之一的构图是完全不同的。这也是《富岳百景》中富士山第一次作为单一主体出现。这一画面既寓意着给作者带来人生转折的未婚妻的纯真人格,也隐含了作者重新审视富士山的全新视角。

在富士山与“西行法师”这一幕中,作者眼中的富士山形象有过两次转变。首先是与友人一起眺望御坂岭的富士,两人同时作出了“俗气”“难为情”的判断。进而当穿着黑色僧衣的男子爬上御坂岭时,“我”联想到了西行法师(9)以及能因法师(10)。眼前的富士与著名诗人的形象相结合,使作者发现了“脱俗之处”,甚至开始谈论赞美富士的和歌。此时,富士山又幻化成文学作品中美的象征。然而,那名男子被狗吓得乱了方寸,在“我”与友人眼中,法师立刻沦落为乞丐,并作出“富士俗气的话,法师也俗气”的评价。从两次截然相反的评价中不难发现,作者对富士山的评判是基于富士山之外的事物的。爬坡的男子有脱俗的风貌,使富士山与其相映衬,成为赞美的对象,而男子仓皇失措地逃走,富士山又成了“俗气”的代名词。不论是名画、法师还是关于市井澡堂的联想,在《富岳百景》的前两部分对富士山所作的判断多基于本体之外,它们或构建于他人评价,或立足于自身想象。这种思考方式,与后文提到的作者追寻的新文学表现形式——单一表现相对立。应该说,正是这种“旧”的思维阻碍了作者追寻新文学、新人生。而与富士山的对峙,也促使作者意识到自身认识的问题,这一转变来自于对富士山的重新审视和再评价。

(三)重新审视

对富士山的重新审视,源自一个十分偶然的契机。一位名叫新田的青年读者发现太宰治住在天下茶屋,前来拜访。通过与新田的对话,太宰治得知自己在青年的印象中是“非常颓废”的“性格破产者”,这当然与执着于获得芥川奖的太宰治作出的一系列过激举动有关(11)。他过度地关注外界评價,使自己丧失理智,成为世人眼中的“性格破产者”。认识到这一点的“我透过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富士山。富士山沉默地耸立着,我顿时感到她非常伟大”。此时,作者对富士山的看法开始转变,缘于富士山与“我”有着相同的处境。前两部分中出现的与富士山有关的画面中,对富士山的评价多是糅合了外界对富士山的描述、印象、联想,并没有把富士山作为单一的对象来考虑。这一现象说明,“我”对富士山的认识充满了偏见。而外界对“我”的认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新田看来,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以“敢死队”的精神来冒险侦察的太宰治,也意外地“如此正直而踏实”,与世间的传言大相径庭。虽然面对同样的处境,“我”与富士山之间还是存在极大的不同。富士山面对各种不实评价“沉默地耸立着”,不为所动,而“我”却深陷于“时时都在骚动的爱憎”。这是《富岳百景》中第一次出现“我”与富士山精神上的对峙。作者认为“自己比不上富士山”,产生了羞愧之情,同时发出了“富士山的确伟大”的感叹。

在接下來两幅关于富士山的图景中,可以发现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就是第9幕“醉酒之夜的吉田富士”和第13幕“玻璃窗外的月下富士”。这两幕同样发生在夜晚,“我”独自一人面对月夜下的富士山发出叹息,富士山在月光照射下“湛蓝如滴”“如水妖般屹立着”,透着灵性。从文字中可以想象,夜幕下,富士山周边的景物隐匿于黑暗中,只有它高大的身影独自耸立在月光下,象征着素朴而强大的自然之力。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第9幕中的“我”一时忘记了自己“性格破产者”的身份,“不由得感到自己像个很棒的男子汉”。这种对以前自我意识的颠覆,以及重新树立的新形象虽然是短暂的,却暗示着作者内心对自我变革的强烈追求。在第13幕中,作者在月下富士的美好图景中找到了“心中仅存的一点喜悦”,并多少妥协地认为富士山的形象“最终也许是我所思考的‘单一表现’的美”。然而,这时的作者还不能完全认同富士山,将富士山与布袋神的摆件相提并论,可见此时的作者还没有摆脱富士山“俗气”的成见。这些前后矛盾的呓语,体现了当时太宰治为追寻他的新的世界观、新的艺术、明日的文学而苦恼、而上下求索的心境。

富士山确实符合朴素、自然、简洁、鲜明等“单一表现”所要求的美学特征,但为什么还是让作者觉得有“不妥之处”呢?其根本原因在于作者主观上仍然未摆脱自己“时时都在骚动的爱憎”。这在第11幕“月见草与富士山”中明显地体现出来,其中出现了另一种形态的精神上的对峙。面对3776米的富士山,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弱者的月见草“纹丝不动如金刚力草般坚强地挺立着”。这种精神强者的面貌,与作者面对富士山屡屡叹息,认为自己比不上富士山的弱者姿态截然不同。如果说富士山象征着被不实评价围绕却不为所动的真正的强者,那么颓废的“性格破产者”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匹敌和模仿的。因此,面对绝对强者却毫不退缩,仍泰然自若的月见草,无疑给迷茫中的作者带来了某种启示。从这种意义来看,只有当作者能够放下所有外界的评价和主观成见,摆脱“时时都在骚动的爱憎”,以如月见草一般独立泰然的全新世界观来看待富士山,才能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单一表现”的美,从而获得文学创作及自我人生的再生。

(四)获得再生

在《富岳百景》的最后一部分,作者的叙述角度出现了转变。“我”不再纠结于自己的爱憎,而是开始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身边的普通人物。这一部分出现了很多与“我”全然不同的角色:来自吉田的艺妓、纯朴天真的未婚妻、不计回报地给予“我”纯真的支援的茶屋老板娘的女儿、大大咧咧的新娘子,以及严肃拘谨的打字员姑娘们。以富士山为背景展现出来的这些人物百景,已经与之前的画面有了很大的不同。作者的视角开始聚焦于“他人”,并对“他人”产生了怜悯、感激、赞赏之情。可以说,生活在富士山脚下的这些普通人的生活百态,使作者开始体会到人间的真情,从而使自己的爱憎得到某种程度的相对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艺妓与富士山”这幅图景。

艺妓们来自山脚的吉田,也许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开放日,她们来到御坂岭时“像一群从笼子里放出来的信鸽”,不知所措。在作者看来,那是一幅“阴郁、寂寞、不堪目睹的景象”,他既同情艺妓们的悲惨身世,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只能求助于耸立在寒空中的富士山。富士山“看起来就像身着棉和服、双手揣在怀里,摆出一副高傲神态的首领一样”。在这里,富士山俨然化身为神一样的存在。无法改变自己和艺妓们命运的作者,只能依靠向富士山祈祷来获得内心的平静。联想到自身,婚姻大事完全得不到家里的资助,婚事也许就此告吹,而自己却无计可施。此时的太宰治看到丧失自由的艺妓们的身影,觉得自己也和她们一样,向往新生却没有获得自由的勇气,挣扎在人世的最底层而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然而,怀揣这种夹杂着自身和他人的“骚动的爱憎”的“我”,在向富士山祈求保佑之后,却“放下心来”“舒心”地和茶馆6岁的男孩玩去了。由此可见,与富士山朝夕相处的一个月时间,已经使作者的人生观无形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接下来的两幅画面“新娘子和富士山”与“时髦打字员和富士山”中,作者描写了两组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隆重日子里,盛装的新娘子却在途中下车,站在茶馆前慢慢眺望富士山。这种悠然自得的举动令太宰治感到“浪漫得令人有些难为情”,不觉“观赏着”富士山和新娘子。虽然此后新娘子打了个大哈欠被数落惨了,但从此处的描写可以看出,作者十分欣赏新娘子面对富士山的悠然姿态。而与之相对的来自东京的两位“打字员似的年轻姑娘”,本来上山时还有说有笑,一旦要和富士山合影,立刻“像拥抱似的紧挨着,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这一场景让作者觉得“十分可笑”,怎么都对不准镜头,最后竟然将两人从镜头中赶走,只拍下了富士山的身姿。这一举动看似怪异,实则反映出作者已找到了心目中的“单一表现”的真谛。

联想到“月见草”的例子不难发现,富士山固然伟岸,但卑微如路边野草的月见草,与富士山相对峙时却能如金刚力草般泰然自若。此时的富士山,似乎象征着绝对强者,而月见草则是世间弱者的代名词。绝对强者当然可以不畏世间的议论,绝世而独立。但弱者也不应屈服于客观上的不完美,而应坦然面对世间的目光,与强者一起挺立,做一个精神上的强者。为了实践这一真谛,只需朴素、自然地生活,一如生活在富士山脚下的人们一样。在《正义与微笑》中也出现了类似的人生感悟:“只想认真努力地生活。今后,我想单纯、正直地活着。不知道的事情就说不知道,办不到的事情就说办不到。”(12)透过照相机镜头,赶走了打字员姑娘身影的作者,独自面对着庞大的富士山。此时的作者,已摒弃了觉得富士山俗气,或认为自己比不上富士山等无谓的判断,抱着要单纯、正直地活下去的信念,坦然面对富士山,说出“富士山,再见了,给您添麻烦了”,向自己两个多月的山居生活作告别,并宣示着自己将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生。

离开御坂岭到达甲府的第二天早上,作者看到了“从群山后面露出三分之一的脸庞”的富士山,形象“近似于酸浆”。同样是从远处眺望富士山,三年前从东京看到的富士山是“又小又白的三角形”,而经历了再生后,富士山却如酸浆一样鲜红。这一组强烈的色彩对比,似乎象征着作者已摆脱不堪回首的过往,迎来了新的文学、新的世界观、新的人生。

三、 結语

作为太宰治文学创作中期的代表作品,《富岳百景》鲜明地展现出这一时期作者的创作风格。作品中为追寻新的文学而苦恼的“我”,正是这一时期探索新的创作题材、写作风格的作者的自画像。在《富岳百景》中,富士山作为背景,贯穿全文,但在各个画面中,富士山的形象和寓意却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作者的感悟不断转化。全文通过18幅宛如浮世绘一般的风俗画,生动呈现出从认为富士山很俗气,到佩服富士山、对富士山充满感激之情的“我”的主观认识的转变过程。从客观上讲,作者在御坂岭居住的两个多月时间里,除了季节变化带来些许影响,富士山作为一种自然的存在,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从御坂岭眺望富士山的构图也没有任何改变。导致“我”主观认识变化的原因,还是在于两个月来所接触到的人们的淳朴和真挚。这种写作视角,对太宰治来说是全新的,是划时代的。然而,作为战争时期的文学,《富岳百景》也隐晦地将日本军国主义时期的文艺宣传思想贯彻始终。全文用对富士山的不同看法来表现“我”的思想转变,虽然一开始会使用一些消极的语句来形容,但最终还是被富士山所感化,面对绝对强者的富士山说出“拜托了”“给您添麻烦了”等语句。这体现了作者对军国主义思想统制的妥协,也是这部作品的时代局限性。不过,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歌颂人性的淳朴善良,表现身为弱者而不抱怨,积极直面人生的坚强品质,正是人类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之一。这也是《富岳百景》面世之后被广为传诵,流传至今的原因。

注释:

(1)关于《富岳百景》在日本国语教材中的采用情况,日本学者通过研究得出如下数据:阿武泉(2008)根据从1948年到2008年截止的数据推算,《富岳百景》一共被61种国语教材采用;大高知儿(2005)提出,《富岳百景》的采用率在小说教材中,仅次于夏目漱石的《心》、中岛敦的《山月记》、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森鸥外的《舞姬》。

(2)日文原文参见太宰治《富嶽百景》,《筑摩現代文学大系59太宰治集》,东京:筑摩房,1975。

(3)中文原文参见晋学新版译文。(1998)

(4)参见《富岳百景》原文。关于富士山的高度,通说为3776米。

(5)1938年1月,作为中央公论社的特派作家,石川达三来到南京实地采访,写出的战地纪实文学作品。其中揭露了日军占领南京及其后的大屠杀过程中犯下的种种罪行。作品遭到日本军部的查禁,石川被判处徒刑四个月,缓期三年执行。

(6)参见东乡克美《富岳百景》[M],《现代国语研究丛书2太宰治》,东京:尚学图书,1973,第12页。

(7)参见太宰治《东京八景》,见《太宰治全集5》,东京:筑摩书房,1998。

(8)此处的“H”指的是小山初代。

(9)西行法师(1118-1190)平安末期、镰仓初期的歌人,俗名佐藤义清。代表作有《山家集》。

(10)能因法师(988-?)平安中期诗人,三十六歌仙之一,《后拾遗和歌集》的代表诗人。

(11)太宰治先后三次与芥川奖失之交臂,由于对获奖寄托了太多希望,无法获奖的现实导致太宰治做出了很多不理智的行为,如公开诽谤川端康成、与亦师亦友的文坛泰斗佐藤春夫决裂等。

(12)参见太宰治《潘多拉的盒子》,东京:新潮文库,1973:54.

参考文献:

[1]阿武泉.高等学校国語科教科書における文学教材の傾向[J].國文学解釈と教材の研究,2008.

[2]坂田達紀.国語教材としての太宰治『富嶽百景』――その指導法と読みの可能性について――[J].四天王寺大学紀要,2013(第56号).

[3]大高知児.教科書と太宰文学[C]//志村有弘、渡部芳紀.太宰治大事典.東京:勉誠出版,2005.

[4]東郷克美.富嶽百景[C]//現代国語研究シリーズ2(太宰治).東京:尚学図書,1973.

[5]亀井勝一郎.『富嶽百景』作品鉴赏[C]//近代文学鑑賞講座:第19巻太宰治.東京:角川書店,1959.

[6]太宰治.富嶽百景.筑摩現代文学大系59太宰治集[M].東京:筑摩書房,1975.

[7]太宰治.東京八景.太宰治全集5[M].東京:筑摩書房,1998.

[8]太宰治.パンドラの匣[M].東京:新潮文庫,1973.

[9]竹内清己.『富嶽百景』論ー-作品の様態と性の位相[C]//無頼文学研究会編『太宰治』.東京:教育出版センター,1978.

[10]太宰治.富岳百景[J].晋学新,译.外国文学,1998(1):19-26.

作者简介:何环,硕士,湖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研究方向:日本文学、日本语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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