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思想家亨利·戴维·梭罗以《瓦尔登湖》闻名于世。《瓦尔登湖》批判人们崇拜物质财富,无视思想症结的问题。梭罗的后期作品延续了这个主题,体现了梭罗更为坚定的人生追求。梭罗无法认同浅薄无知,终生追慕深度哲思。他在人迹罕至的荒野之地,随性漫游。身心舒畅之际,梭罗还领悟到了生之坚韧和死之静美。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墨守成规,而是在于长久的自拔与更新。
关键词:梭罗的后期作品;荒野之地;深度哲思;孤独
基金项目:本文系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深层生态视域下的美国超验主义思想研究”(TJWW20-002)研究成果①。
美国超验主义思想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惯于跨越学科界限,将深刻的哲思用诗性的语言表达出来。梭罗常常速写忽而萌发的灵感。之后又会默默酝酿,让思想之泉静静流淌。梭罗追求简约生活,乐于享受精神之旅。在45年的生命里,梭罗漫步在村镇当中,隐居在瓦尔登湖畔,陶醉在新奇的原始森林。这些人生经历是梭罗创作的素材,成为《瓦尔登湖》(Walden)深层的底色。梭罗在后期作品里面,用写实的手法描写野生生命,用浪漫的幻想思考生命的归宿。这些作品延续了《瓦尔登湖》的主题——“如何生活”。更重要的是,梭罗更加无拘无束,远离尘嚣。他漫游在原生态自然,回答了生命“如何终结”的问题。
一
19世纪中上期,梭罗生活的文明之地,生活发生很大变化。人们砍伐森林、占领土地、建造工厂等,为的是获取更多的物质财富。物质欲望与日俱增,生活节奏不断加快,人们只会疲于奔命,不会感知生命的缺失。思想空乏的人们追求物质至上的生活,用固有的思维模式来掩盖虚度光阴、浪费生命的事实。梭罗反思:“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正是肯定的绝望。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甚至在人类的所谓游戏与娱乐底下,都隐藏着一种凝固的,不知又不觉的绝望。游戏中都没有游戏可言,因为工作之后才是游戏。”[1]6人们“勇敢”地追求物质利益,但却没有勇气承认精神苦熬。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之间成为过去。人们只能浸泡在“绝望”的困境当中。生命的能量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身处如此残酷的境地,人们却还茫然不知。梭罗说:“人的健美的躯体,大半很快地被犁头耕了过去,化为泥土中的肥料。”[1]3这些人本末倒置,误把物质财富当作人生幸福的终极目标。时光匆匆而过,生命就此终结。
梭罗批判人们惯有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生活方式又与其思想深度相关。浅薄无知的人们常常得过且过,浪费宝贵的生命。梭罗远离这些人们,保持孤独的状态。既不会大量堆积物质财富,也不会平庸度日。梭罗傲岸地存在,这样表达自己的人生志向:“要做一个哲学家的话,不但要有精美的思想,不但要建立起一个学派来,而且要这样地爱智慧,从而按照智慧的指示,过着一种简单、独立、大度、信任的生活。解决生命的一些问题,不但要在理论上,而且要在实践中。”[1]12梭罗“智慧的指示”源于内心当中无限延展神性的灵魂,源于从自然中感受神秘莫测的神圣昭示。人类只有通过不断思考和行动,才能逐渐认识自己,认识生命的意义。高贵的思想生活超凡脱俗、与众不同。踽踽独行的梭罗谦卑隐匿、静水流深。
梭罗深居简出,享受思想生活。在瓦尔登湖畔,梭罗以优美的笔调表达内心的宁静之声。每当仰视思想的星空,他的灵魂就会受到洗礼。梭罗想象:“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着它,喝水时候我看到,那河的底层多么浅啊。它的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在天空中打鱼,天空的底层里有着石子似的星星。”[1]91鄙俗旧见渐渐消退,只剩下纯粹的美好和圣洁的高度。瓦尔登湖之后,梭罗游荡山野。与静态的湖相比,森林景色变化万千,动态唯美。梭罗不再建造房屋,独居沉思,而是步行千里,沿路观察。运用双眼透视一切,采用铅笔沿途记录,诗性描绘。走出瓦尔登湖之后,梭罗让思想继續在荒野之地成长。
二
“荒野之地”(wilderness)表示人迹罕至的地方。字面意思比较单一,可它的比喻意义却复杂得多。早期意大利探险家乔瓦尼·达·韦拉扎诺(Giovanni da Verrazzano)在致法国国王的信中,把新大陆当作与欧洲文明相对的蛮荒之地。不过,韦拉扎诺把那里描绘成物产丰富、民风纯朴的地方[2]。与其相反,另一位早期航海家卡贝扎·德·瓦卡(Cabeza de Vaca)却把新大陆描述成野蛮民族的聚居之地[3]。从早期的欧洲移民到梭罗生活的19世纪,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新大陆安身立命,把原生态自然改造成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尽管如此,人们还在描述荒野之地的特征。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把荒野之地和内心迷失联系起来。霍桑《红字》(The Scarlet Letter)中的海斯特·白兰(Hester Prynne)和亚瑟·丁梅斯代尔(Arthur Dimmsdale)就在神秘的森林里面互诉心事,苦苦挣扎。与之相较,梭罗却把荒野之地当作神圣的地方。那里未经世俗鄙见渗透,能给人更多精神给养。梭罗整天游荡在山间树林,更为清晰地认识自己。
梭罗亲近荒野之地,不是偶然的。梭罗早期深受超验主义思想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影响,认同自然神性的思想。爱默生在名作《论自然》(Nature)当中,把姿态万千的大自然当作神性精神“超灵”(Over-Soul)的象征。爱默生的名句:“站在空地上,我的头颅沐浴在清爽宜人的空气中,飘飘若仙,升向无垠的天空——而所有卑微的私心杂念一时荡然无存。此刻的我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球。我不复存在,却又洞悉一切。世上的生命潮流围绕着我穿越而过,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或一小块内容。”[4]爱默生神圣的自然引导人们看遍万千世界,感悟自我内心神性的特质。梭罗感同身受。与此同时,梭罗还融入自己的生活阅历,随时捕捉渗透在大自然里面的无处不在的“超灵”。
现实情况是自然的神性常常被人们忽视,动态唯美的大自然惨遭破坏。人们以获取物质利益为重心,把大自然降格成“他者”。他们肆无忌惮地猎杀野生动物,毫无顾忌地砍伐原始森林等。一旦产生经济价值,这些自然资源就难逃厄运。在缅因原始森林,人们无情地杀害麋鹿,仅仅因为这种动物的皮毛可以买卖。梭罗用极为写实的手法记录下了麋鹿的悲剧:梭罗“见到脉动的身躯仍有温度,刀子刺了进来。暖暖的鹿奶从撕裂的乳房里面流出。那令人不快的红色残骸本是掩藏在好似长袍的[皮毛]下面,现在却裸露了出来。球状物斜侧穿过肩胛骨,一部分已经被压扁了,嵌在对面皮毛的下面”[5],此处言辞犀利,刻画出因贪欲而扭曲的灵魂。梭罗隐去了这些狰狞的面目,略去了这些人们的感情变化。机械地完成猎杀程序,无情无感,表现出令人寒栗的残忍。这些人们不会敬畏大自然,尤其是荒野之地。他们的灵魂和神性的“超灵”是绝缘的。
跟这些人不同,梭罗极为崇敬大自然。梭罗借鉴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理解动植物的外部特征,思考不同种类之间的联系。德国自然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和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等,都是梭罗灵感的源泉。此外,梭罗还把超验主义渗透在后期作品当中,通过直觉灵感感悟蕴藏在荒野里面的“超灵”。梭罗的超验主义和德国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的思想相关。跟大多数超验主义思想家一样,通过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反思的援助》(Aids to Reflection),梭罗间接地呼吸到康德思想的空气。这使梭罗的作品带有“康德式”的深邃和高远。此外,这些作品还具有梭罗如梦如幻的气质。梭罗痴醉于大自然,尤其是荒野之地。越是靠近大自然,越是会认清神性的灵魂。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三
在荒野之地,梭罗发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回答这些问题,还要明确梭罗观察的对象——荒野之地。那里有著姿态万千的生命,但它们却常常沦为俗常之物。供人类使用的野果和树木等,都已经沦为市场上交换的物品。这些受到大众追捧的生命,没有感动梭罗。相反,被人们忽视的边缘个体,却总在不经意间引起梭罗的注意。有些被人忽视的野树野花,没有实际功用,它们被人遗弃,使人遗忘。不过也正因如此,它们免除了被人们掠夺的命运。深度“阅读”这些生命,梭罗更能体会到孤独的意义。踽踽独行的灵魂不会凄凉,因为他们总会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安慰。
紫色的野草吸引了梭罗,因为它们不会爱慕虚荣,只会默默生长在森林的边界。既没有强劲的枝干,也没有诱人的果实。梭罗明白,这些平凡的“生命”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但那柔美的气质却会感动人心,使人怀想。梭罗这样写:这些野草好像是“正在绽放的花朵……一层薄薄的紫色的雾气笼罩在上面……[它们]还会微微发抖”[6]219,这些生命温柔细腻、天真无邪。这样的生命不会给人施加精神压力,不会使人感到压抑。此外,梭罗的笔触有些感伤,他似乎在感慨生命的脆弱。即便如此,这些生命依然努力生长。跟它们一样,梭罗让思想之溪静静流淌,保持自己的个性,拥有像小草那样神秘的“雾气”。
除了关注柔软的生命,梭罗还赞扬生命的勇毅。长在石缝中的野树,刚开始会受到牛儿的威胁,会被吃掉。但这些树木“越被切割,越长得壮实,还越来越茂密。虽未成大树,但也形成小小的锥状的坚硬的枝杈团,很像坚不可摧的岩石。”[6]273换言之,无论周围环境如何恶劣,坚韧不拔的生命总会无怨无悔地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梭罗赞叹:这些生命发挥出本有的特质,它们“从未忘记上面的召唤,结出与众不同的成功之果”[6]274,这些野果使梭罗联想到饱受沧桑的人生。命运(好似牛儿)用艰难困苦磨砺出高贵的生命。成长不易,心怀希望,坚持前行。正如这些挺拔生长的树木,终会超越牛儿的极限,使牛儿无法企及它们的高度。它们发挥优势,尽情释放所有能量,自由欢乐地伸展。梭罗感怀:如此生命会是“同类中的上等品”[6]276,艰辛的历程使生命变得厚重。勇于攀登思想的高峰,才会有“一览众山小”的胸襟和气度。
人的生命由生长到消逝不过几万天。梭罗不仅感悟活着的价值,也在思考消逝的意义。外在形体消亡之后,生命还会延续下去吗?梭罗的答案是肯定的。梭罗把落叶比作即将终结的生命。落叶会凋落,但也会释放出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和创作灵感。梭罗描写:“在落入自己的坟墓之前,落叶要拍打多少次翅膀啊!它们振翅高飞,如此高尚。回归尘土之时,落叶又是多么心满意足。它们被放在低处,任凭左右,在树底下衰亡,把营养给了新生的世世代代,还把营养给了自己,使自己飞向高处!落叶教会我们如何死亡。”[6]241落叶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完美谢幕。有限的生命结束了,无限的思想还在成长。梭罗没有过分渲染消亡的悲剧,而是主张尽情绽放生命的光彩。
总之,梭罗的荒野之旅意义非凡,他找到了人类和大自然之间深层次的联系——尊重个性,随性而生。梭罗说:“几乎每种植物,无论多么卑微,总会有辉煌的一天。它们迟早都会成为自然景观或是其他什么的特色。”[7]坚毅而隐忍地存在,坦然而淡定地消逝。即便身处边缘地带,也会默默完成生命的历程。梭罗细致观察,深刻敬畏这些独立存在的生命。梭罗的语言文字是个人思想的输出,是自己和荒野生命永恒的对话。感受神性自然,深刻明辨自我,向往更高的境界。人格得以重塑,性格得以熏陶。
四、结语
梭罗常常独自行走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野地,行径古怪,不合时宜。同时代的批评家詹姆斯·罗素·洛厄尔(James Russell Lowell)竟说:“身心健康的人不会整天无所事事,游荡在荒野里面”[8],这样的评价真是尖酸刻薄,足以证明梭罗的与众不同易招致他人非议。不过,灵魂独行不是精神失常,而是思想成熟的标志。布朗森·阿摩司·奥尔科特(Bronson Amos Alcott)就说:“梭罗比任何人都更亲近自然,比任何人都更能把握自然里面不易察觉的秘密。梭罗是个天才。他天生眼光犀利,天性又无比圣洁。动物、植物、云彩、岩石,任何色彩,任何自然展示出来的东西,梭罗从来都不会伤害,也不会撕碎。他就像少女一样的温柔。目光柔和,抚摸轻柔,步伐轻巧”[9]。梭罗不会强势征服,而是敬畏生命,尤其是尊重隐匿的个体。与此同时,这些生命给予了梭罗无比美妙的人生体验。思想无比自由,内心无比开阔。勇攀思想高峰的梭罗,坚守精神贵族的决心和毅力。正如艺术家无言所说:“离精神愈近,距物质愈远”以及“我不否认群体效应,但更崇拜经得起孤独的生命”[10]。几个世纪以来,梭罗的思想穿越时空,在超验主义“星空”中,获得了永生,有限的生命得到无限的延展。
注释:
①万分感谢敬爱的卫一欧老师(美国达特茅斯学院研究生院)和尊贵的无言先生(艺术家,艺术理论家,英国本土皇家摄影学会(RPS)会员)。
参考文献:
[1]梭罗.瓦尔登湖[M].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2]Giovanni da Verrazzano. Letter to the Kind[C]//The Harper American Literature[C].Donald McQuade et al. Eds. New York: Harper Collins,1996:37-41.
[3]Cabeza de Vaca.The Narrative of Alvar Nunez Cabeza de Vaca[C]//The Harper American Literature. Donald McQuade et al. Eds.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1996:46-47.
[4]愛默生.爱默生集 上:论文与讲演录[M].波尔泰,编.赵一凡,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10.
[5]Henry David Thoreau.The Maine Woods [M].Joseph J. Moldenhauer. E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2:115-116.
[6]Henry David Thoreau.Excursions[M].Joseph J. Moldenhauer. E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
[7]Henry David Thoreau.Journal.vol.14: 1860-1861[M].Boston a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and Company,1906:77.
[8]James Russell Lowell.Thoreau[C]//William Rossi.Ed. Walden, Civil Disobedience and Other Writings. New York: Norton, 2008:415.
[9]Amos Bronson Alcott.Journal and Epistolary:Remarks on Thoreau,1847-1859[C]//Thoreau in his Own Time.Sandra Harbert Petrulionis. Ed. Iowa: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2012:10.
[10]无言.滑向蓝色领域[EB/OL].[2018-03-02]. http://news.artron.net/20180302/n989359.html.
作者简介:姚秀娟,博士,天津城建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