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星
冬至好梦
过年的事,总是欢喜而充满期待。以前每到冬至,母亲说是又长了一岁。我这就断定,过年是从每年的冬至算起的。这一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对我们生活在北半球的人来说,这天的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此后,太阳逐渐北移,阳气重生。冬至成了一个很受关注的节气。我们当地老话“冬至大如年,皇帝老倌要谢年”。冬至日的前夜,家里的厨房是不熄火的。煤球炉封上通风口,火微微的,母亲会把一锅大头菜洗净切好,用炒盐下锅,加上酱油、糖、一匙菜油,用小火慢慢地煮上一整夜。天亮了,满屋菜香,热气腾腾,母亲说是为了讨个好彩头,来年家庭兴旺发达。
一大早的,母亲还会煮番薯年糕给我们吃。番薯有“翻身”的寓意,吃了番薯就把旧年的不顺心统统翻过去,年糕意味着“年年攀高”。此外,酒酿汤果也是冬至里常吃的,“吃了汤果大一岁”。汤果跟汤圆类似,用糯米粉做成,只是比汤圆小一些,里面没有馅,糯糯的,甜甜的,很好吃。
冬至的讲究还有很多,小孩子不能啼哭,不可吵架,不可摔坏东西,大人也不打骂小孩,否则就被视为不吉利。冬至夜因为是一年中最长的一个夜晚,“嬉嬉夏至日,困困冬至夜”。母亲早早催我们睡了,还说冬至夜的梦最最灵验,至今语音犹在。我问,做什么梦可以自己决定吗?母亲说,睡前,你得先把花样描好了。
腊八节
印象中,腊八是北方人讲究的日子,在我们这儿就好像是看洋人过节,从小到大,家里也没有过起夜熬腊八粥的事。倒是近些年读到陆放翁的诗句“今朝佛粥更相馈,反觉江村节物新”,还听说城里各大寺院佛堂有在腊八赐粥散福,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在这一天开悟成道。这就是了。普通人家小孩子考入大学,邻里乡亲会凑个红包,办几桌酒席以示庆贺。佛陀成道岂能不有所表示。
腊月初八也正赶在阳历元旦前后。我记不清是在哪一年,邮政开始发行有奖贺年卡。每到新年,总能收到厚厚一沓。朋友间的问候连同设计精美的邮票邮戳图案飘进信箱,温馨沁人。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古时候“书”与“信”各有所指。邮使称作“信”;“书”又叫尺牍,是因为当时书信多写在长约一尺的竹简或绢帛上。用文字将涓涓心事付与一笺,轻轻封上,静静等候,于迢迢千里之外,将另一颗心唤醒,如清流汇聚,同悲同喜。
时至今日,或是没人再去探究“书信”二字的来历,甚至写信的事也早已被一部功能强大的手机所替代。“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那些个含蓄的怦然心动的体验,期待与焦灼的胶着,字斟句酌的专注,提笔忘字的苦思,这缕缕温情都随着书信的消失而荡然无存。
祭灶日
年味渐渐浓起,很快就到了腊月廿三,民间俗作“小年”,又叫“祭灶日”。每家每户的灶王爷平时就待在厨房灶台上,用以保护和监察这个家庭。腊月廿三这天,灶王爷升天,去向天庭汇报这户人家一年来的善恶得失,以此决定来年的奖惩。
这样的年度“总结汇报”要到正月初四才结束。送灶、迎灶的仪式自然十分隆重虔诚。家家户户会做些糕点,准备菜肴百果,供奉灶王爷,统称“祭灶果”。等祭祀活动结束,再将糕点百果分给孩子们吃。
“乖乖過,明天拨侬吃祭灶果。”小孩子在一起,会比谁家的糕点花样好。其实糕点的样式好坏与他家的印糕板相关。印糕板是一个用来为糕点定型的木制模具,现在这种东西很难看到了,但关于印糕板的话还在。我们当地形容长相很像的两个人,如母女、姐妹,说是同一个印糕板里出来的。
掸尘办年货
从小年夜起,还有两项重要的工作要做,掸尘与办年货。
一年到头,把家里的床底墙角、窗帘被褥、灶头碗柜都清洗一遍,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我们称之为“掸尘”。我曾听母亲说,除夕夜,天庭会派灵官下凡专事明察暗访,一旦发现有怨忿诸神、亵渎神灵的人家,就把罪行书写在他家屋檐下,让蜘蛛张网以做记号。为了消灾,每户人家这就有了除夕“掸尘”的习俗。又因“尘”与“陈”谐音,新年“掸尘”还有“除陈布新”的含义。
办年货也是多少要做的事,当年杨白劳再穷,还给喜儿扯上二尺红头绳。我们家虽不富绰,但母亲在办年货时也很讲体面,磨糯米粉、搡年糕、封鳗鲞、腌酱肉等一道都不能少。我曾有一次做糯米块的经历。先是头一天,母亲把几十斤的糯米淘净,用清水浸泡,再准备一条蔺草凉席,两面都擦干净了。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带着我们,赶到近郊一个农民办的加工点,将糯米蒸熟,然后倒入一个石捣臼内,几个大汉轮流搡打至酥烂。将糯米团摘成杯口大小,直接贴在草席上,上面还点上朱红,哗啦啦地展开后,由我兄长抬着回家。放在通风口几天,等干硬了再揭下来,或蒸、或炒、或煎就可以随时做着吃了。跟在大人后面搡年糕做糯米块的开心热闹是再也忘不了的。等我们围着石臼玩够了,母亲会把做成半成品的糯米团,热腾腾地捞出一块,裹上一点黑芝麻糖,又叫“黑洋酥”,塞进嘴里,那味道至今还在。
年三十夜
以前家里吃饭人多,每当开春,我们兄弟几个会到一个叫“三市”的地方赶集,拎着几羽鸽子跟人家做交易,然后带回十几只鸡雏养着。其实父亲一直反对养鸽子,说是鸽子“咕咕”的叫声好似诉苦,会折了元气。但几个兄长顶风作案,没钱时还抓几只到集市去卖,结果总有卖出后的鸽子又勇敢地飞回家。看到它们的羽毛大都被新主人剪去过,飞得也不高,但很执著,停在自家的屋顶上咕咕叫唤。
毛茸茸的鸡雏叽叽喳喳煞是可爱,投之以食,满地争抢,给我们家后院平添几分热闹。养过一个多月,鸡雏的软毛开始渐渐褪落,翅膀边、屁股上硬刺刺地顶起一根根硬毛来。尤其是那几只公的,脚杆细长,犟头倔脑,便没先前的好看了。直到一天晌午,屋外传来阉鸡的吆喝声。一个穿着青布袄、挟着油布伞的中年人,脸膛黝黑,目光炯然,在小公鸡的肋间剖开一个口子,操起长钩,探进鸡的腹腔,勾出两粒米点大的东西来。小家伙这就永远地被剥夺了繁衍权,老老实实的只长肉不打鸣,成了可怜的怪物。这样被阉过的鸡,我们要养到过年时才吃。除夕夜磨刀霍霍,解除它所有烦恼。
我以前总是纳闷,除夕这一天,为何大人们有时叫作“廿九夜”,有时叫作“年三十”。原来农历腊月并不是固定的天数,有的年份三十天,有的才二十九天。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除夕夜,家里人都要到齐,围坐一起,团团圆圆。年夜饭吃的菜,有热气腾腾的“三鲜”暖锅,里面有肉丸、蛋饺、熏鱼、细粉之类。还有不缺的是一盆烤麸,“麸”音同“富”,希望来年大富大贵。当晚的主食,会是用煮鸡煮肉剩下的浓汤做成青菜年糕汤。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或听父母叮咛,或说些因果报应,开开心心,其乐融融。
吃完年夜饭,我们家还分工炒花生瓜子、挑水洗地,把墙门里里外外的水泥地、青石板冲洗得锃锃亮。这时,父亲会摊开一大桌子的彩纸,剪些图案做个灯笼什么的。母亲在缝纫机前,赶做我们过年的新衣。屋子里的灯点得亮堂堂的,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春风送暖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以前读书写年末总结,就多把这样的句子作为弹指开篇,敷衍交卷。忽是到了現在,芳华尽落,青丝染霜,只落得“天增日月人增寿”。正月初一,出门多听得邻里亲朋相揖,说是又虚长年轮。殊不知这一年年的有多不容易!哪天阎王发令,无常来催,要人三更去,谁能留过五更走?年年岁岁,悄然长大,缓缓老去,是何等修来的福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首王安石的《元日》早已成了新年伊始的经典诗句。春节前后,还有一个重要的节气,《千家诗》把南宋张栻的《立春偶成》置于首篇。在我读来,唐宋诸多咏春诗中,张栻的这几句“冰霜少”“草木知”还真算不得特别出彩,而春光可爱,温婉清新,以立春为题,实在是沾了喜气。古人通过观察太阳周期运动推算出二十四节气,始于立春,终于大寒。有趣的是,在我们的农历本上,立春节气,如同春日天气云翳诡谲。譬如有正月的立春,年末腊月的立春,有两头占春的年份,还有干脆无春的年份。至于“两头春”“无春年”之说是否还依附着祸福凶吉之相,天晓得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自然界万物众生,自生自灭。天外的月亮何曾有过圆缺?四季更替凭谁细细排序?倒是先人们为了昼夜节气的区分,才弄出个度量计时的东西,却不知从此自取缠绵,教人感怀。现在想起那些过年的事,纵然破旧立新,移风易俗,但还是觉着少了些什么。以前手里捏着几毛钱的压岁钱,比现在卡里打进几万元的年终奖还兴奋;耳朵里听着有线广播里传来喜儿的《北风吹》,比现在音响里发出的洋曲有味;身上穿着母亲用兄长的外套缝成的棉衣,比现在裹着名牌的羊绒大衣暖和;嘴里啃着自己炒的红薯片,比现在隔洋过海运来的核桃坚果香脆;满街捡着人家放过的爆仗蒂头,比现在超市里买回的彩画春联新鲜;小巷里提着纸灯笼走家串户,比现在闭门围着一台液晶彩电,看那些早已乏味的联欢节目欢欣。
阑珊灯火
拜年逢人只说好,走亲访友灶头忙。几缕潆濛春雨色,数盏频频醉乡人。最是热闹初五日,争相迎,家家户户请得财神通五路。有钱可唤鬼推磨,眼不闭,谁肯先撒手?
转眼间这就又到了元宵,月似娇娥,灯如白昼,火树银花,宝马香车。都说是过了正月十五,年也就过完了。再是邀来兄弟姐妹,齐齐十几口人聚在家里。张罗了一大桌饭菜,吃了一天,累了一天。晚上送走他们,勉强收拾完桌子,洗刷打扫的事只能留待第二天做了。
“人多好用力,人缺可省食。”母亲当年的话,至今犹在耳边。我们家里偏是人多时缺食,现在食有余而人已老。以前家里没有扔掉的东西,鸡鸭肉吃剩有多的还用盐腌,用黄酒浸泡。稍稍有些好菜,收起来留待下次招待客人。现在,连同汤汤水水,大碗大碗地倒掉。这还不够,以前一起喝汤抢肉吃的兄弟姐妹,现在都一个个为人父,为人母,成了我的“社会关系”。
我说这些干嘛?如果没有曾经的岁月,哪来今天的回忆?如果没有四季更替,哪来过年的欢喜?我该很庆幸,父母还留给我几个“社会关系”,我们的孩子怕是连几个像样的“社会关系”都没有了。过年欢喜也就大打折扣了。
原载于2022年《曙色》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