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的隐喻,或“丧”的文学反思

2022-03-30 21:35唐欣怡
特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方言外婆文学

一般而言,文学总是要表达一些向善、向上的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只有崇高一种风格。文学会书写激烈的反抗和牺牲,也会书写失去意义的虚无;书写理想与激情,也书写细节与日常。文学既肯定生活的A面,也肯定生活的B面和C面。生活并非只有一副面孔,文学也应该显示出充分的丰富性。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中,我们读到一种崇高的受难;在巴金的“家春秋”中,我们读到一种为理想的反抗;在十七年文学的“三红一创”中,我们读到一种革命的激情;在9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小说中,我们却读到革命之后对日常性的肯定。在彼时的语境中,肯定生活,肯定庸常,就是肯定人自身。人被拉到一种高得不能再高的天空中,必须重新回到生活的地面来。所以,“一地鸡毛”“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其实都是对生活的肯定。当我在当代青年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丧”,或“无能”的力量,并且用“垃圾”这样的词语时,我要问的是:垃圾究竟在隐喻着什么?无可否认,丧文化是当代青年文化的某个侧面,但我们的青年文学又该如何面对?如果当代青年自我垃圾化,那当代青年文学该如何既书写又超越这种颓废感呢?我要说的正是岑攀的《垃圾桶的故事》。

一、代际相遇与方言表达

这是一篇不断刺痛我的小说。

这篇小说从生活中必不可少却经常让人忽视的事物—“垃圾”出发,讲述了生活在一个普通小康家庭的三代人的故事。主人公祝李好是最年轻的第三代,一个刚大学毕业、正准备下一年的公务员考试的“家里蹲”,整篇小说以她的立场和视角进行书写。母亲李桃和父亲祝风平是家庭中的第二代,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思考方式与祝李好有差异。外婆是衰老的第一代,她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衰退,因此逐渐丧失家庭中的话语权,并常常受到外孙女“爱”的抱怨。小说中并没有非常强烈的戏剧冲突,虽然祝李好常与亲人发生摩擦,但这些摩擦未转变为更大的家庭矛盾,最后是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下不了了之。

第一个刺痛我的是外婆冯春秀无力地证明自己的场景。如祝李好自己说的那样,外婆说什么已经没有人愿意认真去听,而外婆也很少会好好说些什么。由于年老,她逐渐被“剥夺”了在家中工作的权力,造成了如今“失语”的状况。这里的失语不仅指客观上的说话,也指外婆渐渐成为了家庭的边缘人。但外婆仍然想做些什么,于是她会尝试设立一个新的垃圾点,并向女儿和外孙女喊着:“你睇!我拾得几多垃圾!”也会想插入晚辈们的聊天:“买得……咩好嘢?”但无论她多么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小脸盆,洗到后颈上都布上了细细的汗珠,她的衰老仍被祝李好无情地发现—“老年人的快,和青年人的快是不一样的,也不直接等于青年人的慢,而是快中总要停一停,顿一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一下暂停键又倏地松开”。读到这里,读者的心好像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了。

外婆的衰老也体现在她的语言上,在这篇小说中,方言并不是叙事语言,大部分情况下是作为人物语言出现在对话中的。外婆冯春秀没有受到过普通话教育,所以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使用方言交流,她的方言节奏是缓慢的、停顿的,常常会有词语的重复和语气词的增多,而祝李好却是个急性子,她和冯春秀的语言节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祝李好的追问下,冯春秀失语的情况反而加重了。作者对于这一细节的观察和展现很好地表现了一个老年人应有的状态。在小说中,不同人物使用方言的情况是不同的,作为熟悉母语方言又接受过普通话教育的第二代,他们往往在不同场合使用不同的语言。普通话是一种官方语言,而方言却代表了一种身份认同,出现在私人化的聊天当中。当祝风平和李桃私下谈论侄女的婚姻情况时,他们使用的便是粤语:“……在外头搵了一个!榕弟讲么见过企只老公返屋企!”“又么有工做!”“李宝真做咩睇上咁个人过?”“唉,難哦!”除了对话,在具有个人性的心理活动中,方言也占据了重要位置。当李桃食用小吃金钱肚时,作者使用方言进行描述:“金钱肚不腥,有嚼劲,最关键系啲汁好食,咪咪辣,开胃,又么太咸,连到下底啲白萝卜都好食了!何况个女么食辣,这金钱肚是她专登点给自己的”。将私人化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十分到位。对于第三代来说,方言所代表的归属性弱化了许多,祝李好只有在与外婆交流的时候才会使用方言,在这里方言跟普通话一样只是一种方便交流的语言工具。从整篇文章来看,粤语方言的使用给文章增添了地域性色彩,同时也丰富了叙述节奏。相较于普通话,粤语更多地保留了古声、古韵、古调的特色,读音较重,节奏明快,作者将其穿插使用在小说中,也给读者带来了更新奇的体验。

但问题在于,这给非粤语区的读者制造了阅读障碍。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读者可以通过上下文和日常经验积累猜测出某些词语的意思,例如“叹空调、看动画片、吃薯片”“系么系走得、食得、睡得”,但当遇到更难的词语时,就需要依靠注释和“百度”来帮助自己理解。即使作者在文章脚注处进行了语词的释义,可仍旧有词语并未进行注释,如“咁”“俾”“嘢”“叻”等。同时,读者需要重复对小说进行“脱离—进入”的动作,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读者的阅读体验。而且,由于读者并不熟悉粤语方言,也难以把握某些词语搭配和语言节奏。所以,方言作为普通话的补充,需要适当使用。正如老舍在《人物、语言及其他》中说到:“用一些富有表现力的方言,加强乡土气息,不是不可以,但不要贪多,没多少意义的,不易看懂的方言,干脆去掉为是。”

二、理想失落的一代

或许作者是想要通过方言赋予小说更多的真实感,事实上小说已经具有了非常丰富的生活细节。祝李好的腮红是“哑光杏色”的、客厅的垃圾桶是“新点儿的、用旧了的、饭煲的不锈钢内胆”、厕所里的洗手台是“牡丹富贵”的,就连垃圾袋也是“购物或外卖遗下的纸袋,如无印良品、优衣库、麦当劳、永和豆浆”……这种对生活深入而细致的观察一下就将读者带入到琐碎而繁杂的日常生活中,也揭示出年轻人被快消产品裹挟的生存状态。作者站在当代青年的立场和视角进行抒写,小说中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激荡的英雄叙事,只有细小而日常的描写。作者延续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写实小说的叙事手法,用罗列生活细节的方式展现了真实的生活本质。而如此真实的描写也刺痛了读者,用网络流行语来说就是“请把安在我家的摄像头拆掉”。

祝李好与她的父辈们相比,少了些理想主义的色彩,却多了些物质享乐上的追求。如果说年轻的祝风平还是个热衷于书写孤胆英雄的文学爱好者,那么接受过专业文学教育的祝李好与他完全不同,文学对祝李好来说只是一点情趣,仅此而已。祝李好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不热爱自己的专业、知道爱好不能当饭吃,她也明确自己不想当无趣的公务员,但有趣的是,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还是先考上再说吧,考上了才有资格思考想不想当!”由于没有坚定的理想做支撑,祝李好很难脚踏实地。备考期间,她把大把时间都稀里糊涂地花在了没有价值的事情上—“叹空调、看动画片、吃薯片”“再看五分钟申论,就上床玩手机好了”“看完便会有自己今天也算学习了的感觉,可以更泰然地浪掷时间”。于是她只能如浮萍般人云亦云地被推着走。考公是母亲帮她选择的道路,而化妆则是表姐帮她选择的。祝李好其实并不热爱化妆,但是为了攀比她却能把美妆和穿搭做得很好,她不是不知道这是一种消费主义的日渐点污、大众审美对独立意志的蚕食鲸吞、身体羞耻的潜移规训,但她却毅然决然地跳入了陷阱之中。通过自我欺骗的攀比,她获得了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是最容易得到的,也最容易消散,因为它建立在金钱之上。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祝李好拥有认识和反省的能力,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懒惰和虚荣,认识到社会上存在“商品文化的符号幻象、全球化资本的广告陷阱、幸福生活的同质模板、椟比珠贵的荒诞现实主义”,清醒地看到父亲对人际关系的庸俗看法以及传统观念对女性存在的偏见。她甚至也进行过自我反省,想要改变以面具示人的现状、以更多的包容去对待亲人。可事与愿违,当她又一次面对表姐李宝真浮夸的指责时,她的反省立刻被自我消解,并迅速以斗鸡一般的状态用一种消费主义打倒另一种消费主义。同样是受过教育、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青年,当代青年的状态与具有反抗精神的五四青年完全不同。我相信,中文专业的祝李好肯定读过巴金的《家》,但她应该觉得作品中的高觉慧离她很遥远。实际上,祝李好和高觉慧都是处于社会风云变幻、新旧思想互相冲击时的年轻人,或许,觉慧面临的情况比祝李好还要严峻得多。高觉慧是一个时时思考并反抗到底的人物形象,在亲眼看到底层民众被压迫和剥削后,他被深深地刺痛了。于是他与朋友们一起创办杂志、主动承担起改革社会的责任、身体力行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并离开那封建而压抑的家庭。虽然觉慧的思考可能还过于幼稚,但是他有着反抗的激情和力量,在当时这一人物形象也激励了许许多多有着青春热血的年轻人。祝李好虽然也有着与父辈们不同的精神思想,但她却放弃努力,因害怕大城市的辛苦而主动回到家乡,以拖延和懒散的态度面对生活,即使遇到了不满的事情也只是在心中抱怨。

她难道没有被刺痛过吗?当然不是。当她发现外婆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洗自己的脸盆时,她知道自己伤了外婆的心;当她与父亲因观念不合产生冲突时,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底气去发声;当表姐用一种错误的观念对祝李好进行说教时,她“恨得眼角滴血”。但刺痛之后祝李好却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进行自我疗愈,她的反抗很快就被自己消解掉了,只是承认“自己真是个垃圾”然后再绝望地忍耐。这或许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标题“垃圾桶的故事”中的“垃圾”正是她对自己或是对同一群体的自我命名。小说写的是祝李好,指向的却是当代年轻人。他们基本受过教育,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爱好,清醒地认识自己的状态,却因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对未来的不可確定而感到焦虑,并无力或不想改变所处的困境。于是逃避成为了他们的唯一选择。祝李好心甘情愿接受的一件事情竟然是“戴口罩”,因为口罩就像是一张面具,能够让人变得勇敢、大胆,可荒诞的是,在她眼中勇敢和大胆的事情竟然是“寻衅、推搡、无故躺倒在公交车前、走进超市抢劫矿泉水”等无赖之事。年轻人惯常用消解崇高的方式来纾解压抑和焦虑,并认为颓废是他们与世界和解的一种方式。

三、文学的书写与超越

叙事让人刺痛,刺痛发人深思,这正是文学的基本功能之一。因此,文学对于庸碌乃至虚无和黑暗,必须能深入其中,写出其形和神,却仍需要在精神上超越之。《垃圾桶的故事》是善于书写,却稍逊超越的作品。

作者揭露了生活的庸常状态—琐屑、平庸、疲惫、烦恼,与新写实小说在讲述方式上确实有相似之处。但它们又有很大的不同,新写实小说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它的出现与当时的改革开放有着极大的关系。伴随着商业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发育,启蒙的文化语境逐渐消散,个人生存境遇的话题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人们的生活和思维,个人脱离群体回归自我,个人性境遇、价值和私人性叙事取代了传统的集体公众准则与宏大叙事。为了寻找“人”的价值和命运,人们对以往的文学进行了反思。他们认为八十年代初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是侧重于从政治、经济的视角去认识人的价值和意义”,而八十年代中期兴起的寻根文学、先锋小说则“阻断了文学与‘人’的现实生存之间的深刻联系”。新写实小说要揭露的是可能存在着的历史细节,并努力追寻现实的真相,重新追问“人”的价值与意义。刘震云的《一地鸡毛》通过对琐碎细节的罗列展示出人们被生活打磨过后的投降姿态;方方的《风景》通过一个婴儿的口吻叙说了底层本真的生活史与生命史;池莉的《生活秀》揭露了生活的“不讲道理”以及九十年代初期中国人的生存面貌……新写实小说无限靠近生活的原点,它的讲述方式是碎片的、细腻的,它写到生活中理想的失落和个性的消融,但它却立足真实的现实,表现出了一种积极的精神,即对世俗人生的认同。新写实小说蕴含着一股反抗的力量,作家们以无激情的激情冲破传统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通过关注生活的细节、描写一地鸡毛来建立起新的存在哲学,塑造真实的“人”的形象。在他们的笔下,“活着”成为了人的本质。

但这是那个时代的发现。进入21世纪,文学应当有新的发展与创造。当经典文学走向没落,当青年文学延续了新写实小说的创作手法,驱除了启蒙语境、家国意识和宏观叙事之后,我们不禁思考,文学是否只剩下了“活着”?马太·卡琳内斯库曾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谈到:“现代意义上的颓废表现为一种对现代社会敏锐而不安的紧迫感,是一种独特的危机,这种危机感导致内心不安,导致一种自我审查、全力以赴和做出重大放弃的需要。”这篇小说的确真实地展现了年轻人颓废的一面,甚至也尝试分析颓废的原因。在消费主义、泛娱乐化和激烈竞争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在生活中正面临着种种困境。视野广阔的他们曾见过无限的世界、拥有崇高的理想,但当他们面对各种尖锐的社会问题、背上沉重的枷锁后,梦想破灭的他们只能默默舔舐伤口,在虚无、孤独中沉溺。而发达的互联网则扩大了这种消极、绝望与颓废的情绪,对社会现实不满和失望的年轻人们因认同感聚集在一起,成为“丧文化”的簇拥。而当代的青年文学也塑造了许多这样的青年形象,但在直白地展露生活并刺痛年轻人后,这些创作是要让他们在破罐破摔下进行自我狂欢,还是能够给予他们跃出“垃圾桶”的勇气?

钱谷融曾提出“文学是人学”的观点,主张“一切艺术,当然也包括文学在内,它的最最基本的推动力,就是改善人生、把人类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作家们也应当以人道主义的精神和力量进行文学创作。可在这篇小说中,我没有看到这样的倾向。当年轻人被“颓废”“丧”定型,作家可能会产生创作的惯性。同时,如果年轻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消极的情绪,这或许也会成为他们未来发展的阻力。

人生是复杂的,我们不能否认它有颓废、沮丧和疲惫的那一面,但当被刺痛之后,人们也应当积极地寻找人生的出路而不是沉溺于其中。更何况,真实的人生不是只有颓废。在小说中,疫情让祝李好发现了戴口罩的好处,可在现实生活中,疫情也让许多年轻人的力量涌现了出来。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之际,驰援湖北的医护人员当中有近三分之一是被称为“垮掉的一代”的“90后”,在“后疫情时代”的当下,也仍有年轻人正在为社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或许他们并不如主流话语中叙述得那么完美与高大,却仍主动承担起社会责任,他们展现出了属于年轻人的积极向上的力量。文学反映生活,也应高于生活,在作家观察、感受和表达人生之时,也应当给予人们精神的滋养,赋予人们思考的力量和改变现实的勇气。

书写“丧”,也必须能反思“丧”;垃圾桶作为当代某些青年人的自我认同,如果能被一种更内在的力量所超越,那么这样的青年文学更值得期待!

唐欣怡,青年写作者,福建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在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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