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关键词】独感,共感,艺术秘妙,情理相融,《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公认的词作经典。人们对其抒情艺术的探析,多聚焦于语言、词风、形象、间离手法等层面。称其语言“语语高妙闲冷,初不以英气凌人”(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词风豪放,“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徐釚《词苑丛谈·卷三》);“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俞文豹《吹剑续录》)。渲染周瑜形象也很有讲究: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黄苏《蓼园词选》)。还有间离手法的巧妙运用:上阕有意使眼前景物离开它的实际形象(面貌),表达一种“超越性的空间意识”,而下阕则有意用“联想”二字提起,拉开读者与古人的距离,传达一种“自然永恒、功业易逝的历史意识”……[1]
这些解读的确从不同角度揭示了苏轼艺术表现的秘妙,给人以启发,但仍不够辩证、深透。“高妙闲冷”表现在何处?真的是“语语”皆如此吗?全词真的清一色表现出豪放之风吗?借周瑜抒情,融合中有“离奇”变幻,怎么个“离奇”,又是如何“变幻”的?用间离手法,仅是在表现理性的“空间意识”“历史意识”吗?这种空间意识、历史意识与苏轼所要抒发的情感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要回答这些问题,尚须沿着文本的别样抒情处,作更深层次的探析。
一、反事实抒写中所释放的两极情感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抒情,一反浅斟低唱、温柔缠绵之风,像火山喷发一般,格外汹涌劲道;又像海潮扑堤,冲天沃日。南宋李耆卿在《文章精义》中谈到苏轼文风“如海”,是为确论。这种强烈的情感冲击力,集中表现在苏轼对现实和历史的反事实抒写中。
反现实抒写,主要体现在上阕对“周郎赤壁”的描写上——“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哪里是“周郎赤壁”,分明是一个叫“赤壁矶”的小土丘。“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壮阔景象,更是无从谈起。这一点,宋代诗人范成大已经指出:“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东坡词赋微夸焉。”(《吴船录》)不过,不是“微夸”,而是“海夸”。
反历史抒写,更显突出,表现有三:
一是小乔并非初嫁。所谓的“瑜纳小乔”发生于汉献帝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赤壁之战发生于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前后相隔近十年。
二是两人并非两情相悦地结合。陈寿《三国志·周瑜传》载:“瑜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领江夏太守,从攻皖,拔之。时得乔公二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攻”“拔”“得”“纳”等词已含蓄点明,周瑜娶小乔纯属抢掠,像抢得宝物一样纳入囊中。
三是“樯橹”并未灰飞烟灭。赤壁之战中,曹操兵败不假,但主力尚存。退回北方后,仍留大将曹仁镇守。周瑜与程普进军南郡,和曹仁隔江相持。两军尚未交锋,周瑜先派甘宁前去占据夷陵。曹仁分出五六千兵马包围了甘宁,甘宁向周瑜告急。周瑜采用吕蒙的计谋,留下凌统守卫后方,亲带吕蒙去救甘宁,终于解围。周瑜率兵屯驻北岸,约定日期大战曹仁。周瑜亲自骑马督战,被飞箭射中右胁,伤势严重,退兵回营。公元210年,周瑜在整装取蜀途中病逝于巴丘,年仅36虚岁。也就是说,赤壁之战两年后,灰飞烟灭的不是“樯橹”,而是“周瑜”。
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苏轼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实。他在《与范子丰书》里就说过:“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他也明确点出“人道是”。
知道了,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反事实抒写?无他,就是在“别有用心”地抒情,将错就错,酣畅地浇一浇心中的块垒,当然也是为最终的自我精神生命重生蓄势。反现实地突出赤壁矶雄伟壮阔的气势,反历史地突出周瑜的爱情得意、战场得意、人生得意,实际上是在喻示:自己建功立业的渴望是多么执着和强烈。这种渴望通过遥想周瑜表达得越强烈,返回现实看到自己华发早生、命运多舛、壮志难酬,内心的失落和孤独就越巨大、越深重。
不是吗?苏轼理想中的自我应该是笔下的周郎那样:年纪轻轻就爱情、事业、人生皆美。现实中的自我呢?尽管也才华横溢——22岁以绝对优势高中进士,深得宋神宗、欧阳修赏识;尽管也抱负远大,勤恳工作,政绩突出——担任杭州通判以及密州、徐州、湖州知州的八年时间里可谓政通人和,但是命运几乎处处跟他对着干。中进士后的短短八年间,他先后失去了母亲、妻子、父亲三位重要的亲人;遭遇“乌台诗案”,险些送命;经多方营救,死里逃生,被贬至黄州担任团练副使的虚职,实际上是一个由地方官府看管的犯官,不得签署公事,除了微薄的实物配给之外,并无正常的俸禄,举家生计都遭遇了威脅。《东坡八首·序》里写到了这种窘境:“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这怎么能不让他忧愤、痛心呢?
简言之,反事实的抒写,将得意与失意这两股情感巨浪撞击到一起,非常真切而独特地揭示了苏轼彼时跌宕起伏、奔腾澎湃的情感世界,也将诗词文类的“极化情感”特征揭示得淋漓尽致,从而“使感情负荷达到超常的强量”,形成一种个性化表达之美。[2]
这种冰火两重天式的抒情结构,在后世诗文中亦能见到。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个劲地抒写自己的辛苦、破败、惶恐、孤独之情,本以为要沉沦下去了,没想到在这些灰色情感的煎熬中竟然诞生出了华美的精神凤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夏丏尊的随笔《无奈》从朋友的无奈说起——“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再到基督的无奈、释迦牟尼的无奈,本以为要无奈到尘埃里去了,没想到他竟然反弹出一个坚定的信念——“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3]只不过相比于《念奴娇·赤壁怀古》从激昂断崖式下跌到失落,这两篇文本的情感势头正好相反;情感表现手法上也有明显不同,这二者非常明朗,而《念奴娇·赤壁怀古》表现得非常隐蔽。
二、抒情的文体,哲理生发如影随形
词主情致,“是一个跟中国过去的载道的传统相脱离,而并不被它限制的一种文学形式”,它“突破了伦理道德、政治观念的限制,完全是唯美的艺术的歌词”,追求“带有修饰性的非常精巧的一种美”[4],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
不管是李清照欣赏的“情韵兼胜”(《四库提要·淮海词提要》),还是张惠言倡导的“表现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词选·序》),抑或王国维界定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人间词话》),基本上都是在“情”的范畴下论词的。言理是论、说、对策、奏疏等实用文体追求的表达功能,言志的诗,尤其是宋诗,也会表现。
但是,《念奴娇·赤壁怀古》竟然也言理了。不管是首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触发,还是尾句“人生如梦”的咏叹,抒情的同时也是在言理。
其间连贯的笔墨,无论是状写周郎赤壁的壮丽景观,还是渲染周瑜爱情、志业的完满,实际上同时完成了自然永恒、人生如梦的哲理传达,这使整首词在不知不觉间笼上了一层悲情的色彩,当然也为“一尊还酹江月”中的思想洞彻与精神新生埋下了伏笔。
客观来说,苏轼表达的理有一定的偏颇处和矛盾性:长江之浪确可淘尽风流人物的肉体生命,却无法淘尽他们的精神生命,因为精神生命仍会在后人的精神血液里流淌。苏轼憧憬周瑜的风流洒脱,志得意满,不也说明周瑜的精神生命在苏轼身上得到了延续吗?荣辱交替,世事无常,确会有人生如梦之感。但是,如果坚定理想,不放弃,不沉沦,继续坚韧奋斗,一样可以在艰难厄运中活出自己的精彩。苏轼不就是这样的卓越之士吗?对他来说,人生如梦,亦如诗如歌。因此,他才会说出惊艳世界、惊艳历史的一句话——“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不过,这并不妨碍读者与之产生强烈的共鸣。因为这种个性化的感悟,与词人真切、激越、悲痛、无奈进而升华出的释然、豁达之情,像太极图上的阴阳鱼一样,非常自然地融为一体且不断生发,形成了抒情与言理的绝配,很能打动人心。又因为是用宏大的物理空间,还有历史长镜头中的风流人物来抒情言理,使得悲情更悲,而精神新生后的通达、旷逸更显高贵。辅之以“物、壁、雪、杰”等入声韵的不断点击,更是令人有一种荡气回肠的代入感而欲罢不能。但这种如同鼓点击中心扉的共鸣,与深陷缠绵悱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的共情,还是有所不同。总体上看,一刚一柔,清晰可辨。
融理入情,情理相生的艺术表现秘妙,必然使情感的抒发带有一定的普適性和象征性。亦即《念奴娇·赤壁怀古》抒发的并非仅仅是苏轼的一己之情,同时也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影子,甚至表达了一类人的共同情感命运。拿壮志难酬的失落或忧愤来说,很多诗人的作品不都有过表现吗?“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杜甫《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岑参《初授官题高冠草堂》),“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从这个角度说,苏轼反事实的尖锐抒情,还有如影随形的哲理思考,很好地实现了感性与理性、熟悉与陌生的相乘,进而也完美实现了独感与共感的相乘,因此更能引发超越地域、超越时代的共鸣。王国维盛赞苏轼“东坡之旷在神”,或缘于此。
三、“灰色尾巴”,依然成就千古绝唱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别样抒情,还体现在所谓的“灰色尾巴”上——“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但被有些人视为充满了消极思想。
充满消极思想,为何还能成为经典呢?这是需要进一步审辨和剖析的。
联系苏轼的人生命运看:一个抱负远大、满腹经纶、与民同乐、政绩突出的人,却在人生路上屡遭诬告,备受打击,这不就像梦幻一样令人恍惚吗?就像鲁迅从小康之家陷入困顿,感受到世态炎凉,看清了世人之真面目,苏轼从光鲜的湖州知州沦为黄州穷困潦倒的犯官,他感到人生如梦不纯属正常吗?忠于内心而写,修辞立其诚,有何不可?
联系历史上的风流人物周瑜来看:生前何其叱咤风云,而今安在哉?不都是像杂质一样,被无情的江水淘洗得一干二净吗?在滔滔无穷的长江面前,须臾的人生不就像短暂而缥缈的梦幻吗?这种思想,在《赤壁赋》中被苏轼借曹操生命的短暂与明月、长江的永恒对比,再次奏响。从特定的人与自然关系思考,这也是真理。
联系苏轼谙熟的道家文化看,他的感叹更不足为怪。因为“人生如梦”本就是道家文化的宣言,“由道家宗师庄子蝴蝶梦为首发,沈既济黄粱梦、李公佐南柯梦继之,文学中的代表作有李白诗歌游天姥梦、汤显祖戏剧临川四梦、曹雪芹小说《红楼梦》等许多作品”[5]。苏轼受其浸淫,遭遇命运重创时,心灵发生感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然,这种感悟与苏轼在黄州定慧寺与僧人的交往、习染,应该也有一定的关系。
基于此,“人生如梦”的慨叹,既可以说是苏轼对自我人生命运的真实体验和认知,对冷酷社会现实的揭示和批判,也可以说是他对个体与宇宙关系的一种重新体认与思考。
那么,“人生如梦”是否真的充满了消极思想呢?联系后一句“一尊还酹江月”,显然不是。尊,通“樽”,是商周时代盛行的一种大中型盛酒器,青铜制品,圆腹或方腹,长颈,敞口,口径较大,春秋后期已经少见。苏轼这里没有用“杯”,而有意用“尊”,自有一种非常庄重的仪式感在,非常坚定的决心在。联系后面的动作“还”(通“环”,环绕之意)、“酹”,还有祭奠的对象——永恒的长江、明月,更能见出其精神的脱胎换骨——对永恒江月的尊崇,对名缰利锁、世事纷争的告别,对昔日梦想的放下,还有看透生活真相,顺命自适的释然和旷达。感伤和无奈应该也有,但绝无人生如梦的消极和绝望。这从《赤壁赋》中的感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流露的澄明、豁达心态——“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难得到验证。
至于说联系他后来融入生活、热爱生活的事实——制作东坡肉、东坡饼,与家人躬耕东坡,与朋友诗词往还,更不能说他“人生如梦”的感慨中充满了消极思想。恰恰相反,他在荒寒的岁月,用扎扎实实的劳作,与天地相参,与自我对话,硬是将苦难人生慢慢活成了一首诗,活成了一曲歌。面对如梦人生,生发无奈感、渺小感纯属正常,关键是看他认识了生活真相后的态度和行动。如果一味沉沦,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如同行尸走肉,那么人生如梦之感慨的确充满了消极思想。反之,依然热爱生活,在黑暗中开垦光明,在绝望中种植希望,那么人生如梦的慨叹,充其量只是他别样的精神新生的前奏罢了。虽然看上去不那么英勇,不那么豪气干云,但一样真诚、有力、感人。
英国小说家伍尔夫“双性同体”创作观认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6]强调不同性别的力量在同一部作品中“差异化”共存。如果用这种理论来观照《念奴娇·赤壁怀古》,其何尝不具备双性同体特色?豪放、旷逸体现了男性力量的一面,感伤、无奈体现了女性力量的一面。因此,《念奴娇·赤壁怀古》不仅具有双风(豪放与婉约)同体的特色,也具有双性同体的特色。如果将建功立业的渴望视为词作中情感的光明色,将人生如梦的感叹视为情感的暗淡色,这篇词作还具有“双色同体”的奇观,更加强化了抒情上独感与共感的相乘。
这些抒情特色,或许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光耀千古,引发无数人共鸣、称颂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