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
人人都慕她一生荣华,却不知,她这一世,年幼丧母,青年丧夫,与所爱之人相怨半生,甚至连人间最为寻常的团圆都没有得到过……
(一)
建安二十年兰秋,李朝与突厥为争夺河西之地展开大战,是年葭月,青州节度使邵祐率领的北路大军因连绵暴雨滞留凉城,随后被闻讯赶来的三万突厥大军围于城中。
消息传至帝京的那一日,李希韫召了亲贵重臣入宫商议,有人觉得应该派兵前去支援,因为邵祐是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中难得的将帅之才,有人却觉得救援的代价太过惨重,极有可能因此折损数千将士,与其如此,不如放弃邵祐与一座偏僻孤城……
然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小黄门突然入内附在李希韫身边轻声耳语,众人只见李希韫眸色一亮,而后便得了先行退下的旨意。
起初大家还觉得奇怪,可当他们踏出大殿,看见迎面而来的李幼妃时,萦绕在心头上的疑惑便顷刻间消散开来。
“臣等参见长乐长公主殿下。”
“诸位大人免礼平身。”言罢,一脸焦色的李幼妃便在宫婢的轻扶之下匆匆朝殿内而去。
这一年,李幼妃虽已年过四十,但因她常年吃斋念佛,保养得当,无论是从面容还是身形上瞧,都仍透着昔年幽州第一美人的秀丽风华。
直到那沉重的雕花大门阖上之后,众人才在那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中缓过神来,起身朝宫外走去。
“方才我听陛下的言词间大有弃城之意,但长乐长公主殿下这一来,陛下怕是要变卦了。”
“邵祐乃邵弈留下的唯一血脉,殿下身为人母,为子求援也是人之常情。”
“话虽如此,可陛下向来不喜邵家,殿下越是在意,陛下怕是越不愿意出兵。”
……
一众位高权重的老臣见宫道上无人值守便肆意闲谈,刚自京外擢拔而来的新贵们不敢上前搭话,规规矩矩地跟在后头,当大家行至宫道尽头时,新贵们也将这宫闱秘事听了个十之八九。
一对名义上的兄妹,孀居内宫二十载的李幼妃,至今不愿立后的李希韫,只这三条线便足以在众人的脑海中织出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了……
(二)
大殿之内,李希韫坐在御座上看着李幼妃,低声缓道:“眉眉,二十年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来见我。”
李幼妃已有许久没有听见李希韫唤她的小字,当下有些发怔,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故意忽略李希韫那隐忍又带着些许委屈的语气,端正地俯身拜了下去。
“陛下英明神武,应该知道臣妹今日为何而来,臣妹不想赘言,只请陛下尽快出兵,救祐儿于水火之中。”
李希韫闻言不置可否,起身缓步朝阶下走去,当一双绣着蟠龙纹的玄色靴子出现在李幼妃的眼前时,沉稳的男声也缓缓飘至她的耳边。
“眉眉自小熟读舆图,应当知晓那凉城的所在之处,眉眉觉得,我会在意那样一块无足轻重的弹丸之地吗?至于邵祐,我不否认,他确有几分才干,但也没有重要到不可或缺的地步。”
李希韫话音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便自李幼妃的眼中坠落,她抬起一双湿红的泪眼望着李希韫悲声道:“二十年前,臣妹跪在这里,求陛下出兵救邵弈一命,陛下没有答应,让臣妹成了寡妇。二十年后,臣妹再度跪在这里,求陛下出兵救邵祐一命,陛下仍不准备答应,陛下这般决绝,是要让臣妹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吗?”
“亲人?”李希韫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而后弯下身子与跪坐于地的李幼妃平视。
“最后一个亲人?那眉眉将我置于何地?”李希韫的语气淡然至极,落在旁人耳中必定是云淡风轻的感觉,但在李幼妃听来,却透着痛彻心扉的悲凉之意。
尽管如此,可李幼妃仍要忍着痛意直言道:“陛下与臣妹没有血缘关系。”
李希韫闻言眸色一凛,定声回:“那邵祐与眉眉也没有,天下谁人不知,邵祐只是邵弈与一妾室所生之子,眉眉不过担了个嫡母之名而已。”
李希韫本还在犹豫,但李幼妃一声又一声的“邵弈”、“邵祐”令李希韫心中沉寂多年的妒意如碧海洪波般翻涌而起,他猛然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对着李幼妃冷声道:“邵祐此番若能率兵突围,生还归来,我会给他加官进爵,若是战死沙场,我也予他身后无尽哀荣,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回去吧!”
言罢,李希韫便拂袖而去,他原以为李幼妃会就此偃旗息鼓,却不料她竟然跟上前来扯住了他的衣袖准备再度求情,李希韫从未见过李幼妃这般失态的模样,尚未平复下的妒意顿时化成了冲天的怒火。
大概是因为男女力量实在悬殊,李希韫不过将被李幼妃拉住的衣袖往前一扯,李幼妃便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在了御阶之上,阶上铺着厚厚的软毯,李希韫本觉得无甚大碍,可谁知她竟久久无法起身。
李希韫见状顿时慌了神,连忙伸手去扶,待他将李幼妃抱入怀中时,他才发现,阶上有一处未覆软毯,而李幼妃的心口正撞在了那冷硬的階沿上。
心间的痛意缓缓朝着周身蔓延开来,李幼妃疼到满额清汗,浑身战栗,可她知道自己若是就此昏死过去,便再也不会有人替邵祐求情,所以,她只能忍着那蚀骨的痛意,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紧抓着李希韫的衣襟道:“我只问陛下最后一句,如果今日被围凉城的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是否仍会这般绝情,与我说些孤城无用之言?”
李希韫闻言一怔,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陛下若还记得定合二十九年的那个中秋之夜,那便应该明白我乃何意。”
李希韫闻言登时眸色大震,过了许久才从那如幻梦一般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最后猩红着一双泪眼看着李幼妃一字一顿地痛声道:“原来那人是你!”
李幼妃自他的语气中便知道他已经猜出了前因后果,苦心隐瞒十余年的秘密豁然揭开,她的心仿佛都被清空了一般,待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开,她那靠在李希韫臂弯上的秀颀玉颈便悄无声息地向后垂悬而去,没有再给李希韫一丝追问的机会……
一盏茶后,提着药箱的太医们步履匆匆地鱼贯而入,小黄门也领着李希韫调拨五万边地大军赶赴凉城的口谕朝兵部飞奔而去。
这一日,所有人都在羡慕邵祐有李幼妃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待他的嫡母,却不知,这邵祐本就是李幼妃身上掉下的一块血肉,他是李幼妃与李希韫在这苍茫人世间爱过的唯一证据。
(三)
定合元年莺时,幽州节度使李宪在行军途中救下一名孤儿,因这孤儿的面容与李宪刚刚病夭的独子颇有几分相似,李宪便将他收为养子,取名为李希韫。
李希韫长到七岁那年,李夫人终于又诞下一女,只可惜,次年李夫人便因病离世。
李宪痛失爱妻不愿再娶,又因为军务繁忙,常年在外征战,所以,打从李幼妃记事起,她便有一种与李希韫相依为命的感觉。
李幼妃因为早产之故,身体孱弱,为增强她的体质,在那繁重的课业之外,李宪还要求她每日练剑,李宪若是不在,监督之责便会落到李希韫的身上。
一日,李幼妃因为与远道而来的表哥邵弈出门游玩而误了练剑的时间,当李幼妃想起这事儿,匆匆忙忙赶到后院之时,李希韫已经捧着兵书坐在那里等她,一杯清茶都喝得见了底。
李希韫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李幼妃见他神色淡淡的模样便意识到他已经生了大气,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出言辩解只会火上浇油,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行至李希韫面前,十分自觉地将手伸了出去。
然而就在李希韫拿起桌上的藤条准备打下去的时候,邵弈突然走上前来,将李幼妃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眉眉,平日里他便是这样待你的吗?”邵弈一边问,一边冷眼看向李希韫。
“表哥你误会了,韫哥哥对眉眉很好的,这次是眉眉错了。”李幼妃不允许任何人误会李希韫,连忙开口解释。
李幼妃言词中对李希韫的维护之意令自小便喜欢李幼妃的邵弈感到极为不快,就在李希韫冷着脸准备离开之时,邵弈故意道:“不就是个不知来路的养子,装什么长兄如父的稳重模样?!”
邵弈的声音并不大,可偏巧就是能让李希韫听到的音量,邵弈的话音刚落,李希韫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李幼妃瞧着两人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正焦心该如何劝架之时,她却听见李希韫懒懒地开口道:“邵公子所言不错,我确实是个养子,但我这养子却是得了朝廷旨意可以承袭幽州节度使之位的养子。邵公子倒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可你上头貌似还有位嫡亲哥哥,这青州节度使之位能否落在邵公子手中怕还两说吧!”
“你……”邵弈被李希韫的这番话戳中了心中的痛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至于管教一事儿,你不该来问我有没有资格,你该问眉眉,问问她,是我这从小抱着她,教她说话,读书的人有资格,还是你这个一年来三回的人更有资格?”言罢,李希韫便拂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邵弈一眼。
(四)
因为这一日发生的事情,李幼妃在李希韫这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待,即使在邵弈返回青州以后,李希韫也没有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
一日春暮时分,李希韫在湖边的旷地上练剑,李幼妃自官学回来后便端着热茶点心候在一边,可李希韫还是没有丝毫想要理会她的意思,即使练得大汗淋漓也不曾停下。
李幼妃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不知不觉间便红了眼眶,当李希韫眼角的余光瞥到李幼妃眸中的泪意时,他便意识到自己也有些过分了,可就在他准备朝她走过去时,李幼妃却先他一步,抹着眼泪跑开了。
食盒里放的都是李希韫喜欢的糕点,一看就是李幼妃亲自摆放的模样,李希韫只是瞧着,嘴角便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然而,就在李希韫拿起茶杯的那一刻,不远处突然传来李幼妃贴身婢女的惊呼声,李希韫心底一惊,连忙飞奔而去。
当李希韫将滑落湖中的李幼妃救起时,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闷气顷刻间消散开来,此时此刻,他心中所念所想皆是如何让她平安醒来。
三日后,李幼妃自昏沉中恢复意识,李希韫见状便端了药来喂,李幼妃虽嫌苦,却也不敢吱声,乖巧地吞了下去。
“那一日虽是暮时,但天光尚明,且有三个婢女随伺在旁,眉眉,你告诉韫哥哥,你是如何失足落水的?”
李幼妃没想到李希韫这么快便猜出了是她故意跳入水中惹他心疼,连忙扑进他的怀中哽咽道:“那还不是因为韫哥哥不理眉眉,否则,眉眉怎会出此下策?”
李幼妃本以为会再遭到李希韫的一番责骂,可谁知在那长久的静默之后,李希韫只是伸手轻抚着她的发顶,温声道:“韫哥哥也有错,但眉眉往后不可再像那日般鲁莽行事了,记住了吗?”
李幼妃闻言顿时破涕为笑,将李希韫抱得更紧了一些,这一年,李幼妃已至豆蔻年华,少女的窈窕身形初初显现,当李希韫意识到这些变化之后,他便连忙借口离开。
这一夜,李幼妃因为得到李希韫的谅解而睡了个安稳好觉,却不知李希韫独卧于空榻之上,辗转反侧至翌日天明。
(五)
定合十六年冰月,李宪刚自京中述职而归,便着人将李希韫叫进了自己的书房。
因為没有旁人在侧,所以李希韫不必唤李宪“爹爹”,他恭敬地拱手一拜道:“李叔父此番急召,不知所为何事?”
彼时,李宪负手立于窗边,他一边抚着短须,一边凝眸望着眼前的清隽少年顿时岁月倥偬之感。
昔年,挚友一家为朝廷所忌,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他拼尽全力斡旋也只救下一个稚子,对外谎称是不知名姓的孤儿方才能够带回家中抚养。如今,稚子已然长成,他有必要问一问李希韫对未来的打算了。
“希韫,眉眉已经及笄,她的心思你应该比李叔父更加明了,所以李叔父要问一问你,你的心意又是如何?”
少年情思被长辈赫然戳破,饶是向来镇定自若的李希韫也不免有些慌神,约莫过了一盏茶后,李希韫才开口回道:“李叔父明鉴,希韫待眉眉亦是一片赤忱之心。”
“既然如此,那李叔父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放下心中仇怨,以我李宪养子之名承袭幽州节度使之位,娶眉眉为妻,过一世安宁平静的生活。要么你尽可施展拳脚去攀登那至尊之位,将屠你满门的凶手拉下龙椅,可因为这条路凶险万分,我不知你最终能够成功,所以身为人父的我是不可能将膝下独女许配给你的,你……自己选吧!”
随后,李希韫望着绮窗外的满目朔白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当停歇已久的朔雪再次飘落人间之时,李希韫含着眼中的泪意朝李宪跪了下去,深深一拜。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李宪已经明了他的选择。
“眉眉,出来吧!并非爹爹不愿成人之美,是你的韫哥哥自己选择放弃你的。”
李希韫闻言眸色一震,随后便听见屏风后传来女子的脚步声,他满心愧疚地连眼都不敢抬起,如石化雕塑般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李宪将青州邵家为嫡次子邵弈求婚的庚帖递给早已哭成泪人的李幼妃,与此同时,也将此番进京面圣之时,得知圣上看上了李希韫,欲选李希韫为婿的消息说了出来。
“方才你若选择眉眉,我便拿那用命拼回的丹书铁券拒了这赐婚,现下倒觉得是我多虑了。本朝驸马可掌政事,执军机,接下朝廷赐婚的旨意,你便离你心中所念更近一步,这也是李叔父能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言罢,李宪便按着疲惫的眉心,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在回内院的路上,李幼妃与李希韫一前一后地走在青石道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盏茶后,李幼妃因为心绪低落,没有注意到被冬雪覆盖的石阶而滑倒在地,李希韫见状心疼不已,连忙上前去扶,可谁知李幼妃即刻便拂开了他的手,咬着苍白的唇角,硬撑着石阶自己站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日,当李希韫看着李幼妃忍着身上的痛意,倔强地独自离开之时,他便已经心生悔意,只可惜,他再也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了。
(六)
定合十九年子春,在李宪的寿宴上,远嫁青州的李幼妃与自京中归来的李希韫在阔别三年之久后再次同坐一堂。
李宪打心底里心疼这一对无缘相守的孩子,忍不住寻了借口将邵弈与清河公主支开,由此,李幼妃与李希韫才得了一个说话的机会。
长亭尽头,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无声地望着天边残阳。过了好半晌,李希韫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眉眉,邵弈待你好吗?”
这些年,李希韫在朝中的势力节节攀升,大抵没有人能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李幼妃那本无波澜的心绪一时间泛起微漾。
她没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眸回看他一眼,随后他便自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邵弈是真的很喜欢李幼妃,并且将她放在心尖上来疼爱。
倘若李幼妃只是李希韫的妹妹,李希韫自然会为李幼妃嫁得这样的好夫婿而感到万分开怀,只可惜,她在他的心中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那样的身份只能令得知这一切的他感到无尽的懊悔与气恼。
李希韫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可话还未曾出口,远处便传来邵弈的呼唤,李幼妃循声而回,随后,李希韫便眼看着一对貌若年当的少年夫妻遥相挥手,眉眼间尽是呼之欲出的浪漫情意。
李幼妃随即向李希韫告辞离开,晚风寒凉,李希韫本想将手中的披风予她御寒,她行礼致谢却不接受,可不久之后,却又让他亲眼看见邵弈将披风覆上她肩头的那一幕,那一刻,李希韫完全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当时若有旁人在侧,一定会发现他眼中的妒意盛到几欲令他发狂。
(七)
藩镇割据的乱世,子杀父,弟杀兄之事层出不穷,因此,众人对于李希韫逼宫弑帝一事也早已见怪不怪,不过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能者居之罢了。
建安元年季夏,李幼妃受封长乐长公主,次月,邵弈的兄长战死沙场,李希韫随即命邵弈承袭青州节度使之位,赶赴前线作战。
因为清河公主早已病逝多年,李希韫又一直未曾再娶继室,所以这一年的中秋宫宴上,中宫之位空悬无人,而李幼妃也因为邵弈出征在外,独自一人坐在席间,与高阶上的李希韫遥然相对,成了这个预示着团圆美满的中秋月夜里最孤单的两个人。
宴席散罢之后,李幼妃领着贴身婢女在御花园中吹了许久的凉风,两人返回长樂宫的途中,正巧见到众人扶着醉到不省人事的李希韫往紫宸殿而去。
李幼妃从来没有见过李希韫醉成这个模样,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一丝担忧之意,斟酌再三之后,还是寻了个借口入内探望。
待到李幼妃回到长乐宫准备沐浴更衣之时,李幼妃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绣帕落在了紫宸殿中,那帕子并非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她的贴身之物,若是被有心人拾去大做文章,后果必然不堪设想,李希韫初登帝位,她一点儿也不想为他惹来这样的无妄之灾。
万般无奈之下,李幼妃只好寻了一身宫婢衣裳,假借送醒酒药为名再次进入紫宸宫,只是令她没有料到的是,竟然有人欲借李希韫酒醉之机自荐枕席,在香炉中燃了催情的香料,待她反应过来想要离开的时候,李希韫的吻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像蛊物一般令她顷刻间便失了自持之力。
因为李幼妃在李希韫醒来之前便偷偷离开,未遂者也只当与李希韫一夜云雨之人是个不知名姓的小宫女,早早地将香炉中的证据倒掉,悄然压下这件事情,所以这一夜发生的一切,李希韫只当自己是念极了李幼妃才生出的一场春梦而已。
是年冰月,邵弈陷于突厥大军的包围之中,李幼妃闻讯之后,跪在李希韫面前求了一天一夜,可李希韫始终没有答应派兵增援。
李幼妃因为担心邵弈的安危,再加上长久未曾进食,被人扶回长乐宫后便陷入长久的昏厥之中,反反复复的高热将她折磨地憔悴不堪,直到十五日后,她才恢复一丝清明,缓缓睁开双眸。
那一刻,李希韫坐在床边,将一封自边关送回的报丧军报递给李幼妃,李幼妃颤着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又倒了下去。
李希韫将人抱在怀中,女医连忙上前施针,足足一炷香后,李幼妃才渐渐恢复意识,可是她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她发现李希韫正轻抚着她那尚未显怀的腹部,低声呢喃:“眉眉,这孩子要是我们的该有多好。”
李幼妃自打李希韫拒绝增兵的那一天起便知道,李希韫是存心要让邵弈死在战场上,这样李希韫就有借口娶她,可是李希韫一直都不知道,她爱慕他的那颗心自他选择放弃她的那一天起就死了,如今又横隔进邵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是绝对不可能与他再续前缘的。
因為李幼妃不能让李希韫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的,又不想让李希韫因为邵弈的缘故而敌视这个孩子,为了让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所以李幼妃只能选择暗中放出消息,道邵弈的一位妾室也怀了遗腹子,之后她再佯装因悲伤过度而产下一名死婴,以此瞒天过海。
李幼妃为邵弈守了三年孝期,孝期一满,李希韫便派人将李幼妃从青州接进宫中。
李希韫直言要李幼妃成为自己的皇后,李幼妃闻言自然不允,随后两人便开始陷入漫长又无果的争吵之中,直到李幼妃以死相逼,李希韫才彻底放弃这个念头。
作为放弃的代价,李幼妃答应李希韫,以长乐长公主之名永远留在宫中,此生不再二嫁。
(八)
当为李幼妃诊脉的太医在李希韫面前跪下时,李希韫才知道,昔年李幼妃生邵祐时便因难产留下病灶,她为了护着邵祐平安长大,明里暗里喝了许多汤药才撑到这样的年岁,今日这一跤落在身体康健的人身上,用好药补一补便可无碍,可放在李幼妃这里,便不是那样轻易可以挽回的事情了。
李希韫不想让李幼妃知道这些,下了死命瞒着,可身体是李幼妃自己的,哪儿有病痛她自己一清二楚,余下多少日子她也一概有数。
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所以她收起了自邵弈死后长出的满身利刺,每逢清醒的时候总能与李希韫和和气气地说上几句话。
那段时间,李希韫觉得两人仿佛回到了定合十六年冰月以前的日子,没有争吵,没有怨怼,只有平淡如水的静谧与温馨。
李幼妃离开的那一日,天下飘着难得一见的碎玉琼雪。
李希韫坐在榻边给她喂药,她一边饮下,一边痴痴地望着窗外。李希韫看得出她眼中的渴望,却也担心她受不了外头的寒气,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可谁知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之时,李幼妃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向他求道:“韫哥哥,带我出去看雪可好?”
李希韫原以为自己听错了,怔立在原地看了李幼妃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真的叫了他“韫哥哥。”
他激动地“好”字还未出口,泪便先行滴落下来。
李希韫命人用上好的毛毡将凉亭三面严严实实地围上,又往里头放了好些上好的炭火之后才将李幼妃抱入亭中。
因为幽州地处北方,冬日多雪,所以在李希韫与李幼妃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这样的季节里。
李幼妃懒懒地倚在李希韫的肩头,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亭外的璇花,不知为何便说起了幼时的故事,李希韫一边听着,一边想起那一幕幕鲜活的画面,顿生彷如昨日之感。
“倘若上天再给韫哥哥一个机会,定合十六年的那个雪日,韫哥哥会如何选择?”
李希韫闻言一怔,随后便俯下身子在李幼妃的额间落下温柔一吻。
李幼妃看着李希韫眸中一闪而过的泪意,柔柔地露出一丝笑意,而后便说自己有些累了。
李希韫不知李幼妃大限将至,只当她是体弱才这般疲惫,于是便像幼时一般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半个时辰后,已平安归来的邵祐前来探望李幼妃,远远地,他便看见亭中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若是往日,他自然会觉得这一幕极为刺眼,可打从他知晓身世之后,他便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感到无尽的悲哀,明明是两心相知,两情相许,却只因为一个选择,便误了彼此的终身。
邵祐不想打扰他们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正准备悄步离开,可谁知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李希韫一声撕心裂肺的“眉眉”,邵祐闻言只觉心间一颤,泪便滚了下来。他快步奔至李幼妃的身前,将她那已显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万般懊悔自己没有早些前来。
人人都羡慕他的娘亲出身高门,一生荣华,却不知,她这一世,年幼丧母,青年丧夫,与所爱之人相怨半生,甚至连人间最为寻常的团圆都没有得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