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

2022-03-26 14:18西波
牡丹 2022年5期
关键词:油布周信芳梅雨

西波

雨是时间的飞白。

我当时16岁,或17岁,穿过大街小巷,去顺昌路吃冷面,去南市图书馆借《战争与和平》。梅雨淅沥,是彼尔厚厚的镜片的反光,是娜塔莎柔软的卷发,是高深莫测的长句子在青春里画下飞白。梅雨飘落在渡口,滴在我脸上,我坐船從十六铺到东昌路,黄浦江水轻轻摇晃,汽笛喑哑地穿过晨光。船身一抖,靠岸了,江水浑黄、脚步稠厚。顺着人流走过晃荡的铁桥,我好奇地看见,东昌路是脊背弯曲的老人,人流涌动着,遮蔽了灰色的天空。伞一朵朵绽开了,利民饮食店、东昌电影院、群众绸布店……颓唐的建筑物,趴在灰暗的街头,埋伏在梅雨的微光里。

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我的梦境里,白茫茫一片。雨,或重或轻,皴擦点染,为我的青春画下了肖像。我20岁了,大雨淋了一身。我从国泰电影院看完《卡萨布兰卡》,骑车过陕西南路。雨绳穿过密密的梧桐树叶,连接天和地。风吹动树和雨,雨又粗又急,像得了哮喘病,而树叶疯狂地摇动,使更多的雨流下来,让积水漫过脚踝。雨追赶着雨,此起彼伏、时密时疏地回荡在街巷,四处流淌。后来,雨成为倒挂的河,汹涌地直冲下来。屋檐下站满了人,脸被路灯照亮,伞挤来挤去,像张爱玲写的:“雨下得越发火炽了,啪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风来了,铁皮广告牌像一个站不稳的巨人,惊慌地抖动着,梧桐树哗啦啦直摇头。一道闪电飞来,我惊醒了,抱着我瘦弱的20岁。

千万条雨丝顺着时间滑下来,成为无数条灰白的闪亮。雨慢慢沉寂,似乎青春的风暴已过,留下一些模棱两可的水印子。

斑斓的墨雨,是灵魂的飞白。

一支大笔从宣纸上迅疾而过,丝丝飞白如雨,如天光划破檐角。天昏睡着,纸上的世界明艳如昼。黑字列队而行,密不透风,又疏可走马。如老翁蹒跚,又如充满朝气的体操晨练。傅山说,字乃天机浩气所发。是的,灵泉喷涌之际,指腕间如有神助,黑的字若有飞白丝丝缕缕,字就像人一样立起来了,就有了特别的意味,整张纸就有精神气儿了。

戏曲唱词里,也有飞白,例如周信芳的咬字。小时候,家里有一只红灯牌收音机,暮色里总能听见周信芳唱戏,带着滑音,沙沙的,江浙口音一闪一闪,像南方亮白的雨丝。他倒过仓。这一倒仓,倒出了麒派的味道,刚劲苍老、韵味纯厚。听他的唱念,接近于口语,恍若在茶馆里听说书。他的愤怒和哀伤、喜悦和幽默,都天然流动,像蚕丝描、高古游丝描、曹衣出水描。他唱“徐策跑城”,耍水袖、耍帽翅,耍髯口,“三步当作两步走,两步当作一步行”。他奔跑、跌倒、大笑,那一分多钟的大笑如飞白淋漓,惊煞我也。那年我10岁,恍恍惚惚明白戏连着人生。

从高楼上看暮色,这一刻飞白跃动:海棠红、石榴红、桃红、银红、嫣红、茜色、花青、石黄……晚霞到处流淌,像打翻了颜料瓶。这画里有车水马龙,华灯怒放,俊男靓女、引车卖浆。我枯坐着,城市在晚霞中喘息着,落叶追着汽车跑,汽车正在追尾,野猫偷吃带鱼,乌龟爬过青苔,推土机推倒了拆迁中的老房子。娃娃趴在井边,看井中人,喊:你是谁?你是谁?

窗外已是拂晓,一轮残月挂在树梢,一只麻雀立在晾衣竿上,转动身子,欲言又止。我不知这是不是梦。翻身,又滑入黑甜乡。我梦见我在一排排书架前走,一排排书,堆满时间的灰尘,我看见一个人,是十年前的我;又见一个人,是廿年前的我。相视无语,已经很陌生了。想起从前,跑很远路去借一堆书,借来后也不看,再还回去。

飞白,如流云,如雨痕,如茶渍,如梦里晓风残月,是彭斯所语“诗歌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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