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货车

2022-03-26 14:18
牡丹 2022年5期
关键词:凌霄坦途陆羽

姜 海

我知道,还可以用力踩没有生锈的油门

在不知终点的高速公路上狂奔

从群星闪烁的子夜到细雨蒙蒙的黎明

但我为了省下一些心跳

给开花的铁树,夕阳里散步的蜗牛

生锈的水龙头和记忆中所有越来越慢的事物

——摘自卢卫平诗歌《中年货车》

陆羽发现他被置在一个大幅度狂欢的海洋里。这个海洋属于年轻人,他看见那些年轻的美丽的青春的脸,散发出的一种迷蒙狂热的光。大家在拼命地鼓掌,有人喊口号,还有人发出尖利的口哨。人们都站起来,目光一起转向一扇门。那门似乎有些沉重,因为门是缓缓被推开的,但分明合着一种节奏。门被推开,陆羽透过攒动的人群的肩头缝隙看过去,他个子矮,只看见四个英俊威武的保安走了进来,保安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分明是簇拥着一个人。但他看不见这个人,保安走路的姿势铿锵有力,甩腿的幅度很大,整齐划一。这时,人们更加狂欢,有人挥舞着拳头,以统一齐整的口号喊着“马大师!马大师!”现场愈加狂烈起来,直到那个被叫作马大师的人走上讲台,陆羽才看清他的容颜。这是个比他看上去年轻的中年人,个子跟他差不多,上身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西服,下身是一条浅色的格纹裤。左手腕上的表在讲台上空灯光的照射下,发着眩晕的光。马大师的发型看上去就像鸡冠的头顶。陆羽今早在这个学习班里,注意过这个头型,那些为他们服务的培训机构的年轻人们都是这个头型。

陆羽此时站在整个大会议室的后排第78号桌。早晨来的时候,培训机构的服务老师引导他们先对同桌的人进行自我介绍,然后让大家选出一个桌长,成立一个小队,取个队名和口号。还没等选举,就有人自告奋勇地争着当队长,这是位中年妇女,来自某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看上去不够40岁,人长得有些丰满,脸上除了有丰富的雀斑外,还有着男人的刚毅和韧劲,她挥舞拳头的幅度很大,说出的话也铿锵有力:“我愿意当队长,在这三天时间里,我会尽最大努力为大家服务好,我会带领大家劲往一处使,掌往一处鼓,带领我们的团队战胜险滩,攀上巅峰。我们的团队我看就取名叫野狼队,队呼是,野狼野狼,大杀四方;野狼野狼,永攀巅峰!”陆羽跟着一桌的人鼓了一下掌,队长说,我们一起喊。大家就站起来,个个面目严肃,陆羽觉得自己矮塌塌的身体也变得气宇轩昂起来,底气十足,开始挥动拳头喊队呼。其实,此时,这个能容纳100张桌子的会议室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嘹亮的声浪击穿每个人的鼓膜,在拱形的穹顶上空,震撼屋宇。

马大师站在讲台上,在接受了几分钟学员们膜拜般的狂呼后,开始有幅度地挥手让大家安静。陆羽看着讲台上的马大师,竟有些愣怔,他喃喃自语道“这不是牛振声吗?啥时改名叫马坦途了?”

其实今天一大早,会场外的大幅度宣传画上,马大师的大幅挂图就让陆羽觉得面熟。觉得很像他熟悉的一个人。可是,他们已经有接近30年没相见了。少年时的图像已经在中年的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和混沌起来。何况挂图上的那个马大师,被冠以各种荣誉和头衔,据说是时下教育培训界炙手可热的一代宗师。陆羽昨天刚从国外出差回来,时差还没来得及倒,就被公司派来跟同事们一起来参加这个为时三天的培训班。

陆羽盯着台上的马大师,以至于忘了坐下来。邻座的女队长快速地扯了他一下衣襟,他才有些不甘心地坐了下来,可脑子还是有点儿转不过弯,他认定了这个叫马坦途的马大师,就是他的同学牛振声。

马坦途大师的课讲得真挺好的。他不像一般的国学大师。一般的国学大师讲课,喜欢穿一身国服,上身是纯棉布或者光亮丝绸对襟的那种,手腕上不戴表,戴一串珠子。讲课时,时不时地用一只手盘着,脚上穿的是北京千层底老布鞋,走在讲台的地毯上,显得轻盈。有的老师,开讲前会热场,给同学们打一套太极拳,看大师怀中揽月,五洋捉鳖,动作从容舒缓,又一气呵成,逐渐形成强大的气场来笼罩全场。可马坦途不一样,首先是衣服,马坦途讲课只穿休闲西服,从来不穿国服。休闲西服是在国外专门订制的,量体裁衣,每件都是设计界大腕的顶级之作,自然价值不菲。这些价值不菲的西服,腕表,腰带还有蹬在脚底的名牌皮鞋,同他相对矮小的身材相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特别是他开讲的是国学,但一身穿戴却又同国学大师的形象差之千里。可他却在整个的企业培训界获得了较好的声誉,他的课程价值不菲,据说VIP课程一套下来动辄几百万元,但即使这样昂贵,还是颇受各地民营企业家的欢迎和推崇。

陆羽上了三天的课,因为有疑团在脑海里,他起先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但整个会场气氛非常好,马坦途妙语连珠,讲解国学深入人性,渗透人生。而且课堂纪律严明,不像其他的培训会场,老师在上面讲课,下面的人半蹲着身子接打电话,看微信或者呈昏昏欲睡状。上课之前的5分钟,每个学习小组的组长将各人的手机都统一收起来,放到每个学桌旁的收纳箱放好。课堂纪律有一条,如果谁的手机铃声响了,手机持有人要自觉掏出50元罚款,同时还要扣每个小组的学分。而学分是同奖金挂钩的,学习期间会有各种各样的竞赛,竞赛的分数来自学习期间的各种方面,包括学习纪律。上课前,各组长已经收了每人100元钱作为参与竞赛的基金。

马坦途的这招竞赛机制非常棒,马坦途收了学员的学费,同时为了保证课堂教学效果和口碑相传效果,设立了丰富的奖学金制度,而奖学金的奖金又是学员自愿掏出的。因为掏的是自己的钱,所以就调动了每个学员的积极性,让大家的参与度空前高涨起来。

课堂中間休息的时候,陆羽打开手机,继续百度马坦途的资料。可奇怪的是,马坦途的资料少得可怜。马坦途在网上几乎是隐形的,包括他的培训机构,没有什么广告。只有一个马坦途的微信公众号,叫“老马坦途”,里面的内容也是中规中矩。但马坦途的培训机构其实已经比较庞大,特别是在北方几个省份的重要城市都有分公司。马坦途培训教育机构的核心讲师或者说核心资产,就是他自己。他每堂课都亲力而为。各地分公司的主要任务就是拉学员。分公司的业务员们很活跃,他们被马坦途招聘过来后,会先被要求交上一笔押金,接受来自马坦途的亲自培训,然后会交给分公司进行管理。分公司设置了层级,每个层级都有晋升的目标和相应的奖金。马坦途培养的业务员,拉起业务来可真是拼命,他们先是电话轰炸,然后是登门拜访,他们不怕客户的门难进,脸难看。客户说滚,我们不需要培训。那些表面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还真就把身子一蜷,要像一团刺猬似的滚给你看,让那些私营企业的老板啼笑皆非,抱着来免费听一节课的心态过来试听。可一听马坦途讲课,他们就觉得马坦途讲的,都句句戳在他们的心上,直击要害,把他们在企业经营中的种种困惑都说出来了。马坦途在每堂试听课的最后环节,直接说自己开始卖课。不同的课程套餐,说总有一款适合在座的企业家和高管朋友们。马坦途这个时候显得非常自信,他身形不大,但在底下听课的企业家心里却陡然高大起来。会场旁边的服务台上,POS机已经就位,有一个企业家抬起肥胖的腰身,踱着方步过去刷卡,后面立马就有更多的学员跟过去开始交钱。马坦途说,他的人生从来没有失败过。

但果真是这样吗?陆羽不信,陆羽越发坚定马坦途就是牛振声。陆羽所了解的牛振声的人生,在此前三十年左右的某段时间,充满了灰色和灰心,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既没有被冰凉的雨水洗涤过,也没有被耀眼的光辉蚀伤过,总之很普通很普通。

这是个足有1000人的培训班,课程非常紧,全程都是马坦途一个人在讲课。下课后,马坦途会在四个高大威武的保安陪同下匆匆离开会场,休息一会儿。而助理们会组织学员做一些课下的总结。陆羽因为坐在后排,又是第一次听马坦途的课,所以他并不想让马坦途认出他来。他虽然也算是公司高管里的一员,但他在公司里极其低调,就像他这个岁数的中年人,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职业生涯的末期,年轻人正在茁壮成长,他有带他们一程的责任。但这次,公司领导,还是执意让他来参加培训。

他觉得整个三天的培训下来,马坦途绝对没有认出他来。但没想到,在最后一天上完课后,马坦途的助理过来说,今晚马大师请陆总吃饭。陆羽这次更愣怔了,通过三天的学习,他知道马坦途培训机构的所有员工严格遵守马坦途的另一项规定:过午不食。

陆羽在傍晚的时候,是被一辆迈巴赫悄悄接走的。车里宽敞,舒适,车里的音乐放的是古琴曲,鸟鸣啾啾,流水淙淙,合琴的奏鸣更是拨动人的心弦,让人心神宁静,但因为过于宁静,所以在宛转之间,似乎又有某种悲凉的音调在不经意间划过,将心底某处不知名的不安挑逗出来。一如陆羽现在的心境。司机从后视镜里看陆羽听得聚精会神,轻声说,这是马老师弹奏的。

车驶向郊外的一处院落。院落不大,青砖白墙灰瓦,看上去非常普通。司机停下车,陆羽推开车门下去。这时,司机轻轻扣了一下门铛,木门就吱吱呀呀地开了,灯光下,探出一个妇人姣好的面容。司机没有再说话,转身上车,将车开走了。妇人微笑着,朱唇轻启,眉眼间都是柔顺。说,陆总,请。

院落不大,却简单精致。墙角处有立着的灯柱,透出昏黄的光芒来,东面的一面墙上爬满了凌霄花。此时正是凌霄花开的季节,就像串串红色的小喇叭,悬挂在枝蔓上,微风吹过,花香扑鼻,轻轻摇曳,犹如风铃。院子的西南角有亭,亭上有琴台,此时马坦途微阖双目,躬身抚琴,琴音不再似陆羽在迈巴赫车上听的那种宁静柔和,这琴音里有急促的短音,弦调渐高渐低,湍流击水,忽又缓和。琴音里有失离亲人的痛苦,又有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者说泣中带喜,喜中带泣。忽高忽低的琴音,惊动了栖于枝头的夜鸟。

琴声停下来。马坦途睁开眼,双手使劲搓了搓,转身就给了陆羽一个熊抱,欢快地说“陆兄久别无恙乎?”陆羽挣脱了马坦途的怀抱,装作茫然地说,“你到底是马坦途马大师,还是老同学牛振声呢?”马坦途笑笑说,“我是谁,陆兄心知肚明,你说是谁便是谁。”

亭子的旁边,是一张粗木制成的桌子,透着原始的木色。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个瓦罐,两三碟小菜和两个酒盅,一个朱色陶泥酒壶。瓦罐里的汤火候煲得正好,喝下去,有浓郁的鲜香沁入心肺。妇人站立一旁,不说话,闷声给两个人舀汤。马坦途指着妇人说,“这是内人。”俨然还是一副国学大师的德行。陆羽清淡地一笑,说,“嫂子叨扰了。”举起杯不待马坦途说话,就一饮而尽。

酒有些微辣,其实陆羽是喝不得酒的,他根本就没有酒量,他能喝过谁呢?他连凌霄都喝不过。酒呛进喉咙,咳起来。马坦途没有作声,微笑着望着他。

由此往前推算十几年的时间里,陆羽最后一次看见牛振声是在一档电视节目里。这是一场非常出名的电视招聘节目,节目名称陆羽忘记了,但主持人是张绍刚,口辞犀利,幽默,毒舌,曾引发起社会较大的关注。牛振声是过五关斩六将,一步一步地冲进了决赛。冲进决赛的共三名选手,两男一女。决赛环节的设计完全是符合被招聘岗位的实战演练,选手需要来说服评委让他们赢得这个岗位。这些评委也非常了得,他们是一些著名的老板,他们的岗位设计来自公司的实际需要。牛振声的表现非常出色,他谈吐了得,机智敏捷,在评委们设立的各种关卡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他赢得了评委们的一致好评,台下观众不断地给他献上掌声,他对他期望的那个岗位志在必得。望着电视节目上的牛振声,陆羽既熟悉又陌生。电视节目上的牛振声,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未婚,年龄也因此缩水了好几岁。正处于朝气蓬勃的青春末端,却是站在成熟激情人生的起点上。在节目的最后,综合牛振声的优异表现,他不出意料地获得了冠军。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仍然没有获得那个令他心仪已久的岗位 ,那个非常出名的老板选择了另外一个选手。张绍刚问老板为什么放弃牛振声?老板指着牛振声说,“我觉得他身上有种老气横秋的东西,我们叫灰气,这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符。”

选手牛振声很好地在全国电视观众面前保持了他的镇定和淡定。他在感言里说:“我虽然获得了冠军,但很遗憾与我心仪已久的岗位失之交臂。我不会再参加任何招聘类节目,我刚刚做出一个决定,我会拿着这笔奖金去创業。”

再往前推,陆羽和牛振声是初中一年的同学。初三那年,牛振声从新疆转学过来。他的父亲和母亲在矿业集团的下属医院工作。父亲在宣传科写写画画,母亲是妇产科的大夫。牛振声父亲的画画得非常好,医院的墙上贴满了他画的宣传画。牛振声个子矮矮的,脸色黧黑,一头小卷毛,说话也卷舌,不大像汉人,倒有些像维吾尔族人。那个时候,宿舍里睡的是大通铺,整个宿舍睡了四五十个人,大家的床铺紧挨着,一个滚打下来,能打一圈儿。陆羽的父亲是教师,还是多少享有点儿特权,单独给陆羽在宿舍的中央按了一张床,避免了晚上睡觉被睡姿不老实的两边同学压住大腿的厄运。牛振声晚上睡觉也极不老实,磨牙、说梦话,还有几次模模糊糊地梦游,晚上被惊醒的同学说挺瘆人的。于是,陆羽就将宿舍中央单独的床让给了牛振声,他和同学们滚成一片。陆羽和牛振声由此成为好朋友,牛振声也有绘画的天赋 ,他给陆羽画了一幅颇有意趣的画:画上是两只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的情形 ,寥寥数笔,着墨不多,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陆羽一直将牛振声给他的画视如至宝,他把画卷在父亲刻蜡版用的卷筒里,珍藏在他的一个木匣子里。那里面是他少年和青年时的各种宝贝:一段段诗抄、剪报、各种各样的笔记本、明信片、贺年卡,还有少年时的日记,记录了人生的点点滴滴。让陆羽耿耿于怀的是 ,一只真正的老鼠钻进了木匣子,将卷筒咬地粉碎,两只偷油吃的小老鼠灰飞烟灭。

初三那年的冬天,天寒地冻。那个时候的学校宿舍,不生炉子,没有暖气,不允许插电褥子,唯一的取暖工具就是暖水袋或者水鳖子,大家下晚自习后排着队去锅炉房打热水,把热水灌进去,放到被窝里。牛振声在一个晚上梦遗,底下湿了一大摊,又没刹住闸,梦见自己上了厕所,把被褥尿得稀里哗啦的。牛振声醒来之后,一个人坐在湿漉漉的床上低声啜泣。陆羽从大通铺上跳下来,摸黑走到牛振声的床前,将脱得精光的牛振声拉到了自己的被窝里。两人挤在一起,肌肤相亲,陆羽想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月亮上来了,这四月的春夜,有些微凉。两个人坐在月亮地里,身上竟有了光辉。陆羽在被酒呛过之后,挟了口菜,细嚼慢咽。马坦途则举起朱红陶泥小酒壶,连斟了三盅。马坦途说,“我过午不食,也不吃酒。今日,重逢陆兄,我很久没有这般痛快了。”陆羽则黯然一笑说:“现代時空,你若想找我,很是容易。抽空回小城一趟,见见老同学们,其实大家还是挺挂念你的。最近这几年,我们老同学举办了很多期聚会,能赶来的都来了,但人是越聚越少,老猴、石岩、春生,他们年纪轻轻就都走了。”

马坦途又斟起一杯酒,还是一饮而尽。头上冒出汗来,不是汗,是蒸汽,在这微凉的春夜,氤氲缭绕,马坦途此时像坐定的禅僧。妇人在旁边躬身把他手中的酒杯夺过来,轻声说,不准再喝了。马坦途没有相夺,很听话地喝了口汤。

高中时代,牛振声和陆羽考在不同的学校。牛振声上的是重点高中,陆羽念的是普通高中。同牛振声一起念重点高中的,还有个叫凌霄的女孩。相比牛振声,陆羽跟凌霄应该更熟悉一些,他俩是小学同学,然后又是初中同学。但细想起来,陆羽觉得与凌霄同学几年,在一起说过的话竟然没有近两年说的多。凌霄是陆羽家乡隔壁村的女孩,家里一水的女孩,凌霄行四,下面还有个妹妹。凌霄小时候是班级里艰苦朴素的代表,因为凌霄的裤腿是接起来的,一条一条不同的颜色。但凌霄的妈妈手工好得很,竟然让这接起来的裤腿有了别样的美,让很多女孩羡慕。凌霄用的铅笔会一直使用到变成铅笔头,然后用纸卷起来继续用。凌霄拿着去学校喝学校食堂给我们熬的预防疾病的草药用的大腕,是粗瓷的。可是,那时的孩子没有一个嘲笑凌霄。大家都觉得凌霄有种实实在在内外兼修的美。

上高中的第一年元旦,陆羽去邮局买了些贺年卡,寄给不同高中的同学,其中就有凌霄的。很多同学都回了贺卡,唯独没有凌霄的,陆羽心里就有一种怅然的感觉。

后来听同学说,牛振声同凌霄好上了。牛振声跟凌霄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大学期间两人的好是真的,分分合合也是真的。牛振声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矿业电视台当播音员。这个时候的牛振声,普通话说得非常好,再也不卷舌了,据说是大学期间每天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结果。凌霄分到了一家银行工作,因为没有关系,先是被分到了下面乡镇的储蓄所。那些年,作为银行系统为数不多的财经大学高才生,凌霄安分守己,一如她的性格,不争不抢只在乡镇储蓄所的柜台上老老实实地工作。

牛振声结交了新女友,是矿业集团宣传部的一枝花,貌美,擅写,能组织大型的文艺演出。他们两人经常一起上台主持节目。一枝花貌美,迤逦大方,如一道春光;牛振声幽默诙谐,字字珠玑,像一团夏雷。春光与夏雷,迸出了爱情的火花,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摩擦,一枝花却珠胎暗结,不是牛振声的。

牛振声失望透顶,开始回头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这个时候,凌霄已经结婚,先生也是她的同学,在政府机关做事。先生利用关系,将凌霄调到总行做财务管理,充分发挥她的特长。先生本来前程锦灿,光明无比,因为一次酒驾肇事,不但差点儿丢了乌纱帽,还要被关进去。这时,凌霄去顶了缸,但被人从总行的位置上拿了下来。凌霄索性就辞了职,下海做大健康生意。

牛振声离开了小城,据说后来上了清华大学的这个研究生班,参加了电视台的那次职场招聘。

陆羽在初中毕业后第一次看见凌霄,还是近二十年前,在一个家属院的公交站点。这个时候,他正处于失业状态,每天过着青黄不接的生活,可也是蛮有激情的 ,想起来都是些快乐的日子。写作,踢球,生活困窘了就去服装批发市场进些袜子、手套之类的东西,骑一辆山地自行车,到处流动摆摊。他甚至还卖过女人的内衣、比基尼的泳装,跟一些中老年妇女比比画画地说罩杯的大小。这个时候的他,显得单纯、无畏,多少有点儿羞涩,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他还有心中的理想,抽空会同一帮文学朋友在一起,那时的文学女青年还挺多。她们各有姿态,有的会学港台电视剧里的女演员嗲声嗲气地朗诵诗歌,有的会跷起二郎腿,露出腿上的肉白色丝袜,脚上的高跟鞋半吊当着,手上点一枝细细的摩尔女士香烟,轻吐一口烟圈喷到旁边男人的脸上,然后会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像一个个情怀窦开的小母鸽子。男人们则在一起高谈阔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喝到酒酣处,扬眉顿挫地朗诵《满江红》,看潇潇雨歇,仰天长啸,写沸腾的生活。陆羽这时也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是他心中的山菊花,有热烈奔放的面容,还有朴实无华的对陆羽的那种好。

陆羽喜欢在黄昏时出来摆摊,此时一般正是人们下班的时间。陆羽摆摊不吆喝,他喜欢抬头看天,看西边的夕阳,怎样一层一层褪去它焦虑的红色,同湛蓝的天空隐到一起。公交车到了,一群人下来。陆羽扫视着下来的人群,看有没有潜在的顾客。这时,陆羽看到了凌霄,这是年轻的凌霄,完全蜕变了少女模样,可陆羽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来。她婷婷袅袅,步伐有些匆忙,穿着银行的职业蓝黑西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衣,衣领开口处搭有花色的丝巾。她连看都没看陆羽摆的摊子,她就像所有的时光带走的青春,雄赳赳地,一去不复返。

“你猜我后来去了哪里?”马坦途的酒劲儿有些上来,身子不再是坐着那样直,而是往前探着,斜睨着陆羽。没等陆羽答话,马坦途就自顾自地把后来的人生做了简介。

“我去了殡仪馆,当了一名盛殓师,我给逝去的人整容,将那些不能瞑目的人的眼睛合上,给他们的嘴里含上东西。让他们每个人的面容都显得安详。我把他们推进火化炉里,把他们火化后的骨灰扫干净,交给泪涟涟的亲人们。殡仪馆里的生意好得很,你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离世和入世。殡仪馆需要预约,严格按照时间的空位来火化。白天我非常忙,没有时间顿悟人生。晚上,我住在殡仪馆的宿舍里,听外面松柏的涛声,听老鸦凄凉的两三声啼叫,却让我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仿佛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我想我应该在殡仪馆工作一辈子,那会让我参悟更多。可我只在殡仪馆工作了两年,之后便去了一家培训机构当讲师,又两年自己出来创办了马坦途教育培训机构。”

在三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陆羽听同学说,牛振声(现在应该叫马坦途)这两年在外面混得可厉害了,听说攀了高枝。

同样是在三年前的那次聚会上,陆羽重新遇上了凌霄。这是自初中毕业后陆羽第二次遇上凌霄。凌霄此时已经下海做健康大生意多年,人还是瘦,身材保持得很好。只是感觉被洗脑洗得厉害,变化也大,能说,还特能喝,红酒能喝一瓶多,这让陆羽讶然,觉得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它一点点割掉你心底美丽的念想,毫不留情,沒有余地。凌霄抓住陆羽的手不放,说陆羽,我要好好跟你讲讲健康。陆羽答应着,三年过去了,陆羽也一直没给凌霄机会讲大健康。陆羽出差的时候多,不出差的时候少。周末在家,陆羽基本谢绝一切应酬,尽量同家人在一起。这让凌霄有些不高兴,前些日子,陆羽在国外出差,还收到凌霄的微信,微信里又谈到要陆羽抽出时间听她讲大健康的事。

其实,陆羽内心也有不可言及的秘密。一个中年男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谈不上渡尽劫波,但年轻时的坎坎坷坷还是有的。他曾经离开过小城一段时间,大约有两三年的光景,在外面漂流。出去之后的他,青涩,自带光芒,像把锋利的剑,让整个人变得尖锐起来,又像一辆轿车,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劲,在人生的道路上横冲直撞,也没有坐标,没有终点。但生活是最深刻的老师,当他重回小城,安家生子,直至中年,身上背负的载荷越多,责任越大,就像一辆货车,明确了方向,方向是起点也是终点,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负荷前行却又安逸宁静的生活,犹如这座古老的滨海小城,每天都闻着熟悉的海风的味道,却又波澜不惊。

让他心底起微澜的是一次出差。那次出差,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坐动车、高铁、飞机,却选择了一列普快,也没有购买卧铺。普快的车厢还是一如既往地拥挤,就像二十几年前他求学时坐过的绿皮火车。这一切让他感到亲切。此时正是6月,北方的大地麦收刚刚结束,车上有很多忙完麦收重回城市的打工者。他们背着厚厚的行李卷。半夜,普快上的空调开得比较足,陆羽穿的多少有些单薄,就觉得冷起来。这时,他看到那些挤在过道的打工者,将行李卷铺开,钻到座椅底下,身体蜷成一团,舒服地睡去。陆羽一直在座位上看书,一动也不动,不吃也不喝,这是他二十多年前练就的本领,那时的车厢太拥挤了,连厕所里都站满了人。他的对面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武汉某大学大四的学生,那个男孩跟着女孩回她的家乡,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脸上身上全是幸福的模样。

车在天亮时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小站靠着大山,大山露出青黛的模样,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百花齐放,有香气弥漫。陆羽决定在这一刻下车,他收拾起简单的行囊,从小站出来,进了大山。山里有养蜂人的窝棚,蜜蜂嗡嗡作响,围着陆羽起舞。陆羽很好地跟养蜂人一家融在一起,他们给他喝甜甜的花蜜,说没有一点儿添加剂的。他们问他,你是来采风的诗人?画家?陆羽笑了,什么都不是,虽然年轻时拥有诗人的梦想。

陆羽在这座大山里待了三天,三天的时间,仿佛把他的心澄空了。他透过茂密的森林,看到了夜晚的星空,疏朗,洁净,像极了小时的模样。三天之后,那趟驶向出差目的地的列车会重新经过这个小站。他选择了一个乡间客栈住下。客栈里有三三两两的旅人。在最后一个晚上,有个年轻的女子敲开了他房间的门。那一夜,犹如做梦,仿佛拥有过什么,又仿佛从没来过。

马坦途喝地有点儿多,低下头,不再言语。妇人转身回屋,从屋里取出个毯子给马坦途披上。陆羽看着马坦途,想起上课期间的一次互动节目,有个公司的员工以草旋风的速度冲上了讲台,跪下给他们的老板磕头。他们的脸上泪流满目,老板的脸上也泪流满目。马坦途把他们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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