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八月八日,我清晰记得那天的太阳。整个重庆城区在耀眼的光线下集体褪色,除了我这件水红色的桑蚕丝T恤。我喜欢这件T恤,小V字领下端缀一颗灰色亚麻的六棱扣,背部下摆三分之一处压了暗折开缝及臀。
黄桷坪所有门店曝光过度,建筑一片颓白,炙热的风携裹了蒸出的水汽,一股一股扭曲升腾肉眼可见。我暴露在太阳下,怀揣兴奋急匆匆走向墨迹书店。空气灼痛了牛仔裤下的半个小腿,脚丫子裹在粘连的袜子里,憋闷从脚底传上来。我尽力调整呼吸,有点儿迟疑地躲避吸入的每一口空气,怕热乎乎的烫伤肺腑。忽然走神吸了过大的一口,神经质地噎了一下,全身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眼前雾气迷蒙。特意扎起来的马尾辫耷拉在肩背部,热得烦躁。
推开书店厚重的大门,冷气侵袭过来,全身毛孔瞬间反射性地收缩关闭,汗湿的体表黏糊糊冷冰冰的。嗅着店里凉丝丝的咖啡奶油味儿,咽喉部一股冷气下去,只触及表层黏膜,不均匀的刺激带来强烈的不适感,让人想呕吐。
李慎一看到我,径直走过来。依然是那条多年不变的深灰磨砂牛仔裤,今天配件水洗蓝的中式半袖。我挪回目光,静默转身,面向窗外。
三十一岁的李慎一是墨迹书店的老板,五官清秀,眼眸温和,干净的脸庞在两颊跟下巴上留了一圈儿络腮胡,黑而蜷曲。李慎一常年保持一种缓慢的,稍稍弯了腰跟人说话的习惯。
算来书店已经开了六年,当初陈晟租房给墨迹时,并不曾跟我商量过,当然,商量需要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我习惯三缄其口,陈晟也就习惯了不商量。家里所有的钱都是陈晟赚的,我从不曾主动开口参与任何事,包括离婚。陈晟最初几年对我的寡言少语暴跳如雷,后来逐渐习以为常。在他眼里,沉默的我最初像一眼埋着宝藏的矿山有待挖掘,后来像一面镜子纠正他时时反省,再后来像一个窥探器、照妖镜,让他那些不堪心思一览无余,有种道德上的裸露感,极度不舒服,最后,我的沉默成了一面该死的哈哈镜,一切都被扭曲破坏了。陈晟的描述让我想起《铁皮鼓》里那串从不停歇的鼓声,所有人的追问指责在奥斯卡持续的鼓声中最终不得不妥协投降。白雪公主里的魔镜提供着王后渴求的真相,我的沉默却让陈晟,以及很多人无法面对。我什么都没说,也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他们何以会惶恐不安?!我对这个现象迷惑而好奇,想不出來要怎么跟他们解释,只好继续沉默,沉默变成了沉默的保护伞。陈晟执意要逃离,我不想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沉默蜕变为空洞的惰性,我任凭自己向未知滑去,带着无奈、期待、旁观、破坏欲、挑衅、好奇等等混杂的情绪。
墨迹书店在重庆文化圈子里崭露头角,源于李慎一四年前在微博跟微信公众号发出了一篇言辞恳切的求助信,称书店经营乏力无以为继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梦想跟广大书友的厚望关门大吉故而呼吁广大书友献计献策共同打造重庆精神家园的一角。陈晟虽是中文系毕业,却极少阅读,靠大学的课本底子做支撑,附庸风雅地将自己纳入重庆书友圈儿,以墨迹书店租了我们的房子为荣。陈晟无比骄傲地响应了李慎一的号召,以每月七千元,十五年不涨租金的合约,续租了门面,而我作为合法的收租人定期光顾墨迹书店。现在同等门面租金涨到了两万,我依然收着七千,每次收到租金时都心痛一下那缺失的一万三。
陈晟消失已近两年,离婚时明确协议我只能暂收三年租金作为过渡。再过一年多,这家店将与我再无瓜葛。我没有问他过什么渡,难道一两年后我将会因为没有收入而落魄饿死?我被这样一个浪漫而略带惶恐的想法吸引,无数次在内心排演着各种落魄的细节,以及在那个过程中可能发生的奇迹,极度渴望能够飞蛾扑火般地去体验一把,当然,我内心并不大相信真会有饿死这种事情发生。
墨迹书店装修成地中海风格,大门跟窗户顶部凹成半圆形,刷海蓝色,墙体雪白,粗铁船锚粗麻绳的装饰跟海螺的墙绘,疏密有致地分布在旧车间改制的空旷书店里。侧面一溜窗户外是安静的巷子,隔开五米远是一家工作室红砖勾了白缝的墙壁,书店窗户下跟对面墙壁上都错落布置着不嫌密匝的废轮胎,填了土做花盆,有几分文艺的味道。书店收纳了重庆书友们的建议,增加了多款咖啡跟甜品。
每次踏入墨迹书店,我固定坐在一个僻静的窗边,身体跟面部保持纹丝不动,只派遣目光狂摄书店的一景一物,蓝白色泽里仿佛能嗅到海风微温的气息,随着愉悦度增强,心旷神怡的我会悄然急促地启动鼻翼,让自己陷入醉氧的迷幻,进入时空颠倒,五感互通的忘我状态,被重重叠叠涌出的浪漫淹没,脑中隐约涛声阵阵。
据说墨迹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在于选书独特,品味上乘,有人夸赞它:“你总以为某些书是自己的私藏而扬扬得意,却能在墨迹书店的转角撞到,往往有他乡遇故知的惊讶。”当然,墨迹书店的特殊,在我看来还在于老板李慎一传递出的特质,既不同于手工达人的偏执雕琢,也不是单纯商人的锐意进取,强烈吸引一批自诩为有文化有情怀的人。
李慎一走过来,与我并排而立,一起看向街对面的房子。
自费丛八卦李慎一喜欢我,每次他靠近,我都觉得别扭。意识到他可能知道我跟费丛的玩笑,靠近他的半边身躯炙热紧张,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他一米八几的大块儿头占据的空间。
书店对面的三楼,被蓝色木板遮蔽了一米多高,未遮蔽的一截楼体因外部光线过强,反衬得深暗,能看见好几个人在缓慢干活,无声无息,像深色幕布上挪动的剪影。
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街对面晃悠,不停地往一个小巷子里张望。三人着黑T恤,光头,黑白斜纹T恤的是张大勇,很明显那几个打手一样的光头男人是他找来的。我隔着一条街,都能感受到自己跟几个男人的身量差距,回头看看书生气的李慎一,只觉口干舌燥,嘴里发苦,两只细瘦的手臂虚弱无力地吊在肩膀上。
适应了书店里的冷风,反胃感渐渐消失,舒缓的音乐若有若无,先前在大街上奄奄一息的感觉全部被抹去了。记忆真是个虚伪的骗子,你永远无法复原曾经的深刻体验,哪怕是前一秒的。
穿白色休闲衬衣的费丛忽然从巷子里出来了,后面懒懒地跟着两个高壮的青年,重庆极少见到的那种高壮。费丛衬衣的一个前角掖进超短牛仔裤,衬衣遮蔽了大部分短裤,走动起来短裤若隐若现。齐肩的短发吹成内扣,随着敏捷的步子,在酷热阳光下灵活张扬地弹跳着。
担心铺天盖地淹没了我,我不自觉地慌起来。深吸一口气,我放弃思考跟旁观,任凭自己被吸入一个无法回避的漩涡里,升起了一股豁出去的念头。
我看向李慎一,传递了一个彼此明白的表情,一起开门踏入热浪中去跟费丛汇合。
我跟费丛、李慎一是合伙人,对面正在装修的三楼,是我们设计了大半年的梦想——逸丛国际青年旅社!
“逸丛”并不是李慎一预设中的理想店名,但一经注册,自此后与我们息息相关,共为一体。
當初仨人怀揣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迈心境,浩浩荡荡去注册公司。李慎一自持看书多,自告奋勇列了五十个公司名在手机上,一个个地报,居然无一幸免统统被人注册过。
“居然有人比我先想到这些名字,一般的也就罢了,连我挖空心思从诗经楚辞上翻出来的也被人注册过了。原来商界也有这么多读书人啊!”李慎一被这一奇观所震撼,侧着头抓挠着半边脸上的胡须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知道网上有很多取名公司?就你真的信了人家是读过书才开公司的。”费丛忍不住点醒他。
李慎一恍然大悟,讪讪一笑。自称没文化的费丛出马,随口说到第五个,“逸丛”就这样诞生了。
在我们预计开青旅的三楼,张大勇拥有其中一套房,恰好是最中间那一套。
开青旅的房子,是我们三人凑钱,从法院合法拍来的。张大勇那套,也是他从法院合法拍来的,只不过他参拍的是第二轮,我们在第三轮拍下了其余的。无论我们拿这层楼做什么,张大勇都像颗钉子一样订在最中间,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麻烦。
“就怕这人是个老手!”第二轮拍卖时,对着图纸上去掉的中间那套,费丛就讲了她的担忧。“常有人专门做这种生意,在整体拍卖房中,前一轮单买中间一套,等别人买了余下的,就从中作梗,加价卖出去狠赚一笔。”
“那上一轮当散户的人好聪明啊。我们也可以做这个生意。”我跟李慎一幡然醒悟,不曾想到还有如此赚钱妙招。
“到处都是赚钱的路子,每个人只能盯死了做一样,最好按照自己最开始设定的去做,三心二意有可能啥都得不到!外面聪明人多,狠角色也多,你未必能操作得那么好,我们还是照计划来。”费丛说得斩钉截铁,李慎一张口结舌面有愧怍。
看李慎一难堪,我为自己的习惯性缄默庆幸。我深谙自己的讷言行径,虽并非装聋扮口吃,功效却往往相当。
事实证明,张大勇恰好就是个老手,无论我们出什么价格,他都坚持不卖,称特意买了就近照顾老妈,就要这个地段。几次协商都无下文,未免让人焦躁。
“那我们就把你那套隔开,其他的我装好开火锅馆啰。”费丛真真假假慢条斯理地跟对方谈论着。
“开你的火锅馆就是,我那套给我隔开。”张大勇跷着二郎腿,双手环抱了膝盖,银灰色偏厚的料子裤在他结实的大腿上绷着,反射出一片亮晃晃的光,稍稍凸起的腹部将一件白紫相间横条纹的T恤拉扯得有点儿变形,松垮垮的领口露出颈部堆拥的脂肪。这个鼻子横阔,宽脸一字眉的男人,撇着嘴角,满心算计地扫视墨迹书店,认定了能开这么大书店,能买一层楼的人,不会拿不出钱。多次的糕点咖啡下了肚,一点儿也不曾软化他的态度。
“这样,我们在周边给你买一套,比这个大的,方便你照顾老人。”
“你咋知道对我来说哪里更方便?我老妈就在后面那个小区,她站阳台上就能看到我这边,不换!”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撒谎,依然漫无边际地撒谎,却也没人捅穿。
加了八万,张大勇依然不卖。
费丛招呼人零散动工开始装修,赌气要给他隔开。张大勇一会儿说隔开他没法进出,一会儿说火锅馆油烟太大不准开,天天吵架,不依不饶。费丛执意装修,张大勇执意阻挠,就像练一段形意八卦拳,或者玩大富翁游戏,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不亦乐乎。拆隔板拉电闸的小冲突时有发生,彼此见面开始有了仇人的愤怒。
这一扯皮,不知不觉就已经耽搁了三个多月。
今天是全场动工的大日子,费丛说这预示着未来会热火朝天,一定要搞出动静来。
我未曾想到所谓的动静会如此之大,也无法预料一切会如费丛所言真的发生。
“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能拼狠了,该动手就动手,让店员做好记录,记住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先动手,动了手的话就一定不能吃亏,拿出拼命的架势来。”三天前,费丛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插进头发,侧着头一遍一遍轻轻摆弄着蓬松华顺的短发,笑意盈盈说得轻描淡写。
费丛明亮专注的目光有打破沉默的魔力,像劈胸一把将我拉近,近到一张一翕之间汗毛的轻微摆动都无法隐匿。我抗拒这种近距离,自己擅长的沉默此刻格外简陋笨拙,有被窥破的沮丧。
我认定费丛的这个计划是荒诞的,一切只是个玩笑。
认识费丛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催账,当时费丛找到陈晟的策划公司,要做一个网络平台,公司给了费丛部分资料后,一个月没收到任何反馈。
“你去联系一下这个人,看她给不给费用,如果她不给你告诉我,给的话你就收了。”陈晟顺理成章安排我做些公司顾不过来的小事。公司虽然是他独资的,却并无夫妻店的感觉,我既不管钱也不上班,对他的生意一无所知,除了偶尔跑下腿催催账。某些不大不小的收账落入我的口袋,足够我开销,却也没有更大的进项,一切像提前算好了的。
费丛电话里的声音悦耳温和,说自己走不开,让我过去。我猜度着她是打算讲价。一般我去催账,对方要不就赖账,找各种借口不见面不打款,要不就明确要银行账号直接打过来,如果约见面,一般会周到大方地找个讲究点儿的地方请客,期待低成本的热情能换个好折扣。
按照费丛给的地址,我到了沙坪坝重庆大学附近一条开阔的马路边。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身材适中的女人,穿条红蓝小碎花的羊毛长裙,正举着手机冲我挥手,等我走近了,她笑着指给我看,说自己不能离开这根电线杆子。
这个五官明朗周正的女人,显然比我大,笑起来眼睛明亮聪慧,光彩夺目。身材、穿着、年龄、五官,我习惯性的快速在内心展开比较。看着她毫无隔阂的明媚笑颜,我忽然间有点儿恍惚,像暴露在孙悟空面前的白骨精,垂着双臂毫无防备地与费丛坦然相对,任由她打量。车水马龙都成了背景,我的沉默在她面前显得毫无威力,也无必要。
“你是说不能离开这里半步?”我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回归现实,惊讶地绕着这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转了两圈儿。
重庆大学附近生意兴隆,小吃店服装店打印店小超市应有尽有,马路上人来人往,我想不通她守着一根电线杆子做什么。费丛笑着说,已经断断续续地守七八天了,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不能一直守着,正在物色一个保安,反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我问她为啥不在保安公司雇一个?费丛笑着摇头。后来我才得知,保安公司每天三个人三班倒,費用贵不贵在其次,关键得跟保安公司签订协议,所雇保安任何时候不得参与动手打架。起矛盾的双方自然都明白这个协议,对方看到你雇用的是保安自然会肆无忌惮,雇一个踏实可靠需要钱的打工人守护,往往会为了拿到自己的佣金以命相搏,对方反倒不会轻举妄动。
“六千元一个月的工资,二十四小时守在这个电线杆子下,看死了,不能让任何人拉电闸。自己守也行,自己老婆孩子朋友来替换也行,只要二十四小时不离人就成。”费丛语速不快,声音有点儿轻糯,但报出的条件精准。
“看它做什么?”我一边跟费丛交接广告费用问题,一边迟疑地开口追问。这闻所未闻的离奇举动跟费丛明亮的笑容勾引了我说话的欲望,这种欲望在我跟她的交往中维系了下来。
“我就是做这个的呗,反正我要把那个房子隔出来。”费丛说得轻描淡写,稍稍撅起的上唇带着点儿骄横。
“你的房子?”我看向她守着的房子,是一个一百平左右的当街门面。
“我帮老板买的,但要给老板拿到手。”
“买了为啥拿不到?”我有点儿懵,像一个锈了的钟表,迟缓地思考着她每句话里的意思。
“是拍卖房,曾经的房主将房子作为抵押款,抵给了现住户,没过手续那种。房主破产后资产被拍卖了,也包括这套门面。看看,这地段多好?”费丛冲着门面那条街画了个大圈。不得不说,这地段是不错。
“拍卖?”我嗫嚅出声,一些跟拍卖相关的小说情节飘飘忽忽若隐若现,我不确定她说的拍卖跟我理解的是否是一个意思。
“法院拍卖的啊,法院通知现住户有优先购买权的,他可能觉得不划算就放弃了,只想着这曾经抵偿的是别人欠自己的一大笔钱,再出一份钱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吧。我都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了。法院来人他把东西搬走,法院走了,他又找各种借口回来继续赖着。只好靠自己啰。你看,这里,我找人把房子打通隔开,反正让他没办法再回来就成。”
“不担心吗?”拍卖,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找人装修,电线杆子下的对抗,我脑子里缠杂成一团,同频对话在我过于陌生,多年的沉默纵容了我空间跟时间上的滞后。在费丛面前,我费力追上她的思路,被迫跟着她的节奏去组织自己的问题,沉默的好处全部消失。
“担心啥呢?他又不能报警,毕竟房子现在是我的,也不能打架,没理还敢动手就算犯法,只好靠刻意破坏进度想挤走我呗。每次这边一动工,那边就想方设法断电,我干脆买了个电闸。”我抬头望去,电线杆子上果然有个电闸。我心里疑惑城管不来找她麻烦?费丛笑嘻嘻地继续说,“我找人直接在公用的电线杆子下单独走了一路电线,他还是要时不时地拉闸,我这才二十四小时守着电线杆子。”她解释清楚了自己为啥要守着电线杆子,坦然地看着我,等我给她介绍人。
“你老板?”我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八卦,却依然磕磕绊绊地问出了口。
“我老板是福建的。”
福建的老板委托费丛,每年帮他拿到一套性价比高的拍卖门面或者商住房,要求能独立经营,在闹市区,价格较低,将所有手续办完并完整交付后,按比例给她提成。费丛基本一年忙一次,时间自由收入丰厚。
最终,我介绍了自己快五十岁的表哥给费丛。
从表哥那里得知,他搬了个行军床在电线杆子下守了两个多月后,门面成功隔离,对方也偃旗息鼓收了手,想必费丛也顺利交差拿到了提成。
自离婚后,陈晟跟他的公司像大风刮跑了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不理解他搬个家怎么能搬得如此彻底,家里再找不到他生活过的一丝痕迹。我独自待在一片死寂的家里,听觉变得异常灵敏,清楚体察到耳朵是竖起来的,耳廓面积增大,捕获声波的能力增强,屋子里凭空多出了弹珠的弹跳声,白蚁窸窸窣窣的啃咬声,窗外的虫鸣,邻居的吵架,甚至两个小区外马路上夜班工人的吆喝跟机器的起降声都夜夜入耳。
曾经不喜出门的我,现在像一只飞进飞出的蜜蜂,昼出夜归,迷失在喧嚣的都市里。在一次百无聊赖的歌乐山闲逛中,我意外碰到了费丛。
费丛一如既往笑颜明朗,挎着个大包长裙飘飘,正兴致勃勃围着十字路口的一套旧单体楼转悠。这栋楼的地基比周边建筑高了一米多,自两侧各有六级台阶上去,窗框跟大门框是精细的水泥雕花,二楼木质窗的窗棂分割,采用一种极其少见的回旋折叠式。
歌乐山小镇是重庆曾经的避暑胜地,现已式微。热闹了好些年的镇子,退回到多年前的安静状态,居民散漫慵懒,以破旧的小店面维持着熟稔的关系,蔬菜水果也恢复了新鲜便宜。
控制不住对费丛的好奇,对这套旧体楼的好奇,我跟着她踏上了台阶。
费丛敲开住户的门,询问这个五十多岁,着家居碎花绵绸裙,编着两条枯黄辫子的肥硕女人,能否进楼看看?女人显露出警惕表情,问我们是不是来打听买房子的?然后以自己不擅长的恫吓口气生硬地说,我们都住了二十多年了,谁买了的话我都不会搬出去,想都别想!费丛笑着说,那我还是可以看看嘛。肥硕的碎花裙女人侧转身让出通道,提醒我们楼上危险,又不放心地跟在我们身后指点。一楼被分成两家,中间的楼梯公用,上到二楼,只有靠左边的楼板经过维修,隔出一间住人,其他地方楼板蚀得厉害,女人提醒只能从水泥龙骨上走过去,要小心。三楼彻底镂空,已经成了空架子。
“这么旧,能做什么?”因为墙漆剥落,楼里光线昏暗,我看着费丛兴致勃勃往前探,对着一目了然的结构一脸神往。
“便宜啊,装修出来很有味道,做民宿,二楼三楼整个搭建出来,就是买个楼架子跟地皮。”
费丛说得胸有成竹。
“你会买吗?”想到近期看过的一些咖啡小店,眼前黑乎乎的房子忽然有了灵气。
“看几十套才会买一套,买房这个事情,比相亲都更要仔细,更要挑剔。”我有点儿痴迷费丛轻慢而精准的解释,她习惯只答不问,我正好可以心安理得地少说或者不说。
跟费丛的关系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是我将费丛带到墨迹书店的,那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我看不进去书,不是个文化人。我每天的时间都在看房子。”费丛在书店里表达她对书本的无感,满面春风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难堪跟自卑,端杯咖啡在书墙下讲重庆各房地产开发公司新旧楼盘的来龙去脉,市区各地段的房价走势,拍卖房的各种程序跟陷阱,这些年跟拍卖行、法院、房交所、银行打交道的磕磕绊绊。
“你自己可以做个老板。”想到陈晟也往往是这种表情,我忽然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我三年前就跟老板商量了入股,他不愿意。”费丛倾斜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杯壁的奶泡被棕色咖啡液带了下去,卡布奇诺顶部咖啡师用心拉出的花,一般会被她在喝之前一勺子搅了。我一直都有个冲动,想私下安顿咖啡师别给她上勺子,却一直未曾付诸行动。
“你可以自己。”我重申自己的意思。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要不你跟我一起做吧?”费丛上唇沾着奶油,忽然转了风向。频繁的交往,已经让费丛得知了我的现状,没孩子没存款没工作,独自住龙湖一百多平大房子的单身女人。
“嗯。”我随口答应着,并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参与,也不知道她说的一起做是指做什么。
“跟我去看房子吧,有个拍卖房,我已经去看过四次了。”
费丛看的大多是旧房子,有南山上废弃的别墅,门前杂草丛生;有大石坝冷清的烂尾楼;有观音桥热火朝天正在做生意的门面;以及各种小区外围莫名其妙的商住楼。这些被费丛刻意圈出来的点,静默分布在重庆的千百座楼宇中间,每套房子就像费丛家祖传的,知根知底。
房子的圈定从查资料开始。
“先在拍卖网上看,可能别人觉得拍卖网上那么多拍卖房无从下手,其实那么多房子又不是一天出来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直盯着,里面假如九十九套都看过好多遍,看熟悉了,再新出来一套就一目了然。每次新出来的拍卖房,自己拿不下的不操心,性价比差的也不过问,就自动淘汰绝大部分了。看到合适的很容易眼前一亮,就是一种直觉吧,然后就一直追踪,从挂出来到第一轮开拍一般都有较长一段时间。既然看上了,就忍不住要去看现场,认识它,然后挖掘它所有的资料,各种背景,看有没有大坑。有些房子第一次看没有感觉,要多去看几次,多问问住户或者周边的邻居,了解周边的商业氛围,只要盯着它,跟它相关的资料自己就会跳出来。”如此陌生的行当,被费丛梳理了一下,瞬间清晰明了。
房子一旦被费丛标注,查询,就显得格外鲜明独特,而居住者大多并不知道这些楼宇是特殊的,他们在这些房子里茫然地生活,甚至居住了十几年,却不知晓这些地方已经被某些人一次再次地盯着,审查着,盘算着。
我被这种感觉吸引,有偷窥癖被满足的兴奋,也有上帝视觉的惊讶。
看哪套房,费丛就会讲哪套房的故事,它的来龙去脉,它经历过的风雨,房子背后落魄的老板。丰富的过往无法改变这些拍卖房现在被抛弃、被重置的命运,像圣经里的人物,浑然不觉地等待着被新主人复活。
我内心偶尔会厌倦,看不出这些旧房子好在何处,只是惊讶它们低廉的价格。在费丛眼里,这些房子都各有所长,她滔滔不绝地解说着每套房子的优缺点,可以怎么打造,现实可能会存在的麻烦问题等等。一旦说到某些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费丛会立刻打电话咨询,设法搞清楚。
陈晟的公司是怎么开始,怎么做大,怎么运营的,我旁观了十多年依然稀里糊涂,只感觉极其庞杂宏大,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跟了费丛一段时间,她明明白白在我眼前做事,清清楚楚告诉我来龙去脉,让我明白了一件复杂的事情是怎么做成的。两下里对照,我由不住地怀疑陈晟是一种刻意,我无法猜度他的目的,但显然不是因为我太笨。
费丛也已离异多年,离婚时提一把菜刀彪悍地拿到了儿子的监护权。十几年的操劳初见成效,儿子已上高中住校,看房子就成了她唯一的爱好。
费丛不是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人选,谈论生活中的琐碎,也跟谈论房子一样,掌控着绝对权。
“我生的儿子,凭什么给他?他要儿子自己去生好了。”费丛的道理总是非常简单,却有着一意孤行的力量。自离婚后,费丛每月状告前夫一次,从前夫那里拿到孩子的生活费医药费跟教育费。我惊讶每月一次官司有点儿匪夷所思,她笑着告诉我,那个男人有钱也不想给孩子,自己就要让他没面子,该要的一定要到。
“那律师费诉讼费谁出?不是跟生活费也差不到多少?”
“这种官司要啥律师,每次打每次赢,他败诉诉讼费当然都是他出,他不愿给我就每个月上一次法庭呗。”费丛自信地笑着,舒展的笑容很耐看。
“你也不缺钱。”
“这不是缺钱不缺钱的问题,他也不缺钱啊,赚得比我多。这男人就是没有责任心,他以为我怕麻烦就可以不付钱,门都没有,还多的钱都出了,我要一直告到孩子大学毕业,谁怕谁。”
我直愣愣地看着费丛,忽然开始大笑,笑到停不下来,感觉格外解恨。大笑显得有点儿怪异,无论是声音的响亮,身体的抖动,脸部拉扯到的肌肉,还是失控的情绪都让我陌生,笑的乐趣瞬间消失,我有点儿尴尬地停了下来,好在费丛认识的我,是可以说话可以大笑的。
费丛除了对房子的事情热情谨慎,其他时候都比较随性自如。
李慎一被費丛热情主动地打搅过几次,顺理成章地跟我熟悉起来。费丛不在时,我依然保持静默,李慎一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沟通的屏障。本以为自己跟他的陌生这辈子是注定了的,不过是雇主跟租客,何况是收不到高租金让我心里带着埋怨的冷漠关系,不曾想会被费丛打破,熟悉了起来。李慎一开始还比较客气,后来熟络到好朋友一般,书里的笑话段子新奇层出不穷,让我一度怀疑书店这么多书他都看过。
费丛在的时候,李慎一就自动保持安静,听她绵延不绝的房子话题。费丛谈起房子来充满激情口若悬河,跟房子相关的一切在费丛的描述下,像清晨的阳光照耀在水面,泛着活泼泼的反光,潋滟生动,充满诱惑力,没人会无视她的灌输。
“你参加吗?如果我们自己买套房子做点儿事情?”费丛忽然问李慎一。
“如果有这个可能,我也参加。”李慎一回答得简洁肯定。我诧异地看向这张世外桃源般的脸,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参与。李慎一可以跟一家书店恰如其分合二为一,这副文质彬彬眼眉清澈的书卷气质,无论如何跟房子生意挂不上关系。这种诧异感从头至尾伴随着我,啥时候看到他谈钱谈房子啥时候就觉得别扭。
做青旅的设想,来自李慎一。
李慎一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读书算是近水楼台,却并无几次出远门的机会。
“你们看看这个,还有这个……。”李慎一从书架上取来几本关于青旅的书籍,开始舌灿莲花贩卖青旅体验、沙发客模式以及美国的免费农场旅游,讲述他从书本到现实里见识到的青旅客人的习俗脾性,标榜自己喜欢带院子的住宿模式。“一入青旅深似海,一生都是青旅人。我在书本里体验到了诗歌,在青旅里体验到了远方。”
自此,李慎一也加入了看房队伍。
李慎一读书多,东拉西扯从国家局势、经济历史到MBA案例,都能跟费丛的房子、我们未来的生意扯上关系,开青旅的想法变得越来越真实,我也慢慢地被携裹了。
费丛大致翻了一下那些介绍青旅的书,而我直接将书全部抱回家,开始从书籍网络上查阅各种跟青旅相关的资料,从加盟到运营,从人员管理到经营特色。
“我懒得看书,看不真切,书上的东西都是过滤了的。我们今晚去实地考察一下。”费丛还未听完我一堆精简了的资料,直接提出了一个在她看来更有效的办法。我被她一句话截断了说话的欲望,跟着她往停车库走去。费丛一边教导我眼见为实,一边倒车出库,驱车前往磁器口,原来她已经把重庆的青旅都搜罗了一遍。
住青旅的感觉就像爱丽丝钻进了兔子洞。我在这个城市十几年,根本不知道也没想到,在重庆同一家小店里会聚集着这么多老外。
青旅客人一般是户外爱好者,显得见多识广开朗健谈,有点儿痞有点儿自来熟。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一起在院子里聊天,恰是因为陌生,各种隐私都无须顾虑,反倒话题真诚,轻松愉悦。青旅的客人约定俗成愿意拼合做饭拼车出门相约上路,老板往往也参与其中,气氛融洽规格高尚。在这到处搭讪的热闹场所里,无人质疑我的安静,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既主动热情又无猥琐窥探,热闹跟发呆都能被尊重。
两周的时间,费丛带我走遍了重庆各家青旅,白天享受跟陌生人的畅聊,晚上有家不回寄居青旅,关注客人来源,爱好,房间价格,青旅设施,住宿体验。费丛像住过多年青旅的熟客,闲适地跟店长漫无边际地攀谈,我默默陪伴左右。
费丛很快搞清楚了重庆多家青旅居然是同一个老板,想方设法联系上了,说动我跟她一起飞去云南大理跟老板晤谈。我乐得清闲,远观费丛金戈铁马的气势。
我一贯排斥突发的好感,担心这是一种虚假的热情。青旅排山倒海一般的冲击让我在极度兴奋中有隐隐的不安。为了避免被携裹,我尽量少说多看,慢慢识别。
青旅体验像在清水润湿的宣纸上抹下的一笔,色泽慢慢晕开洇出过渡完美的混色痕迹,美轮美奂,我潜移默化地喜欢上了青旅,感觉到沉寂的火山蠢蠢欲动。
怀着搞大事的心思,我们仨频繁在墨迹聚会。
一合计搞青旅,现实的问题直接罗列了出来,需要拍下一家带院子的楼房,需要拍房的资金,需要制定公司章程,需要申请加盟,需要确定合伙人权益,需要确定管理者等等。
除了拍房费丛熟悉,其他事项对三个人来说都是人生第一次。
“以前嫌麻烦,觉得帮别人做事,一年赚一笔就行,乐得闲暇在家带儿,但想到每次拿房子的过程那么麻烦那么煎熬,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拿到手却还是为别人作嫁衣裳。虽然一年有几十万的收入已经很满足,但终究不及有自己的产业踏实,何况青旅人家能开十几家,说明赚钱!别人租房子开青旅都赚钱,我不信买个房子能赔钱?就算别人不赚钱的时候,我们也还有租金可赚,房子也会升值。”我跟李慎一眼巴巴地盯着费丛,听她无懈可击的赚钱逻辑。
“这叫费丛大定理。”李慎一积极肯定。
“你一个文科生给我一个大学门都没进过的人讲什么定理。”费丛继续讲我们的青旅。“拍一套能开青旅的房,不用太大,楼层不能高,估计在五百万左右,加装修我想七百万可以拿下。”牵涉到具体怎么下手的时候,费丛笃定有章法。从她的描述,我能感觉到一家青旅的模样已经在她脑海里了。
“七百万?”我缓慢上升的希望在真金白银面前立刻受挫。原来自己一直若即若离,是内心在回避着去清晰这个意识——投资一大笔钱是开青旅的基本前提!这个价位超出我的预期,陈晟并没有给我留什么钱,除了一套住房跟墨迹门面的租金。“我手里没钱。”
“我们众筹个几百万吧,你看,每个愿意投资的,以一万元一份起筹,筹个两百份就是两百万,五百份就是五百万,都不需要我们自己出一分钱。”李慎一说得十拿九稳。
“不行。”费丛直接否决了李慎一的提议。“五百份?那房子最后算谁的?拍卖房,房产证上是要写名字的,并且一旦拍下来七天内交全款,众筹能确定啥时候钱到位?万一加价拍,怎么跟五百个人商量?又不是租房,租房可以众筹,亏了撤退,我们是买房啊。并且房产是会升值的,本身买房就是投资的一部分,拍卖房比市价便宜,自己经营,就算摸石头过河都会赚钱。我自己多投点儿,你们两个量力而为。”费丛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忽然意識到兴奋了很久的事情可能跟自己无关,前期的付出最终有可能只是做了费丛的陪衬。
我追问李慎一众筹的细节,慢慢明白过来,众筹就是拿一堆人的钱自己赚钱。
“你们两个女人啊。”李慎一温和地笑,“你们觉得银行基金的钱是谁的?自己的?那不就是个最大的众筹公司吗?大家把钱存进去,拿点儿利息,银行把钱贷出去,赚更多的钱。虽然我这个例子不准确,但大致就是这样的,众筹者有分红啊。”
“那你没出钱,又从他们的分红里抽多少?或者说,分红你打算怎么告诉别人?给人家多少?账做得好,可以让公司年年亏损,哪来分红?”费丛追问李慎一。
“一人一半,虽然说投了钱都是老板,但策划者是我,技术入股啊,他们只出钱不出力。我如果投资,现在只能众筹。”没存款的李慎一跟我处于同样境遇,越说越没有底气。
“众筹这个方式不靠谱,近几年一些开民宿的有些就靠众筹,像个骗局。光有情怀无法做生意的,到时候万一有人来店里找麻烦打砸抢呢?”
“份额分小,再封顶,就没有几个人愿意为了几百上千的来找麻烦了。万一很麻烦的人,我买了那个份额就是了,大部分人不会的。”李慎一看我们两个盯着他,嘀咕了一句,“既然你们都认为能赚钱,怎么会有后续麻烦!我认识的人,都是自我标榜的读书人,这类人有个共同的特点,有钱的不大在乎钱,没钱的在乎读书人的清高跟面子。虽然我这些年做生意诚诚恳恳,但我对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了解的。”
“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费丛笑得别有深意,李慎一被她笑得不自在,脸红起来。
“你们不懂,一个好的小书店是重庆爱书人的圣地。”李慎一挣扎着,慢悠悠地给我们讲他书店的历史。
从初中开始,李慎一就喜欢阅读,下定决心以后要开个有特色的书店,卖高品质的书籍,让所有真正喜欢阅读的人有好书可看,有个牵挂的地方可去,对书本的情怀有地方可寄托。当然,书店刚开时筹备了一笔资金,维持了一阵子,一年后,跟所有实体书店的命运一样,墨迹很快就面临倒闭。最难以为继的时候,想过关门,消息在微信微博上一出,各路认得不认得的朋友出手援助,有建议会员制并且发动圈子里的人主動办会员的,有自动提出加盟的,有提供政府支持并且帮忙完善手续的,包括像陈晟这种,直接降低房租的。最后,李慎一选择书店里配备咖啡跟简餐的建议,才让书店继续维持了下来。李慎一的朋友多是君子之交,这么多年大家买书看书聊书,只在书本上交道,即便知道有些人的根底,彼此也极少打搅。李慎一从朋友那拿到的一般是建议,尽量笨拙地拒绝各种经济支援。这次,牵涉到李慎一的诗与远方,显然只能借钱,而借钱的方式,就是众筹。
我们听着李慎一开书店的历程,才知道这个平常看上去潇洒温和的男人,居然如此不容易,如此能坚持,也如此的穷。
“那你的部分众筹吧,看你的本事了。给你留多少份额?”费丛也认可了他的方式。
“那我呢?”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踢出局,我破天荒地为自己争取。
“去找你前夫借吧。”费丛笑嘻嘻的。
“不可能。”我跟陈晟之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想到这么多年的婚姻,他看似无意给我的零用,仔细想来,应该是计算好了的不多不少,找不出半点儿偏爱狂热跟心疼,虽然做着夫妻,倒更像是一种交易或交代。离婚这么久,我慢慢悟出这层意思来,一旦悟到,难免有屈辱感。离婚时,陈晟像只低幼的猴子在我面前蹦跶,而我始终一言不发,无论是他的尊严还是面子,也都被碾碎了,尴尬跟羞辱截断了我们再次联系的可能性,彼此应该都不想再看到对方。
“你把现在的住房卖了,付个首付贷款买套小房子够自己住就行,直接套现一百万啊。”费丛顺口就说了出来,好像这个想法根本不用费脑子去想。我骇然,愣怔着半晌没说话,这个锐利而精准的主意,像一支箭射穿了头顶上的苹果,既不在我的设想中,也太过陌生。
“房子是陈晟留下的。”我不确定这种行为是否冒犯他,毕竟我不曾亲自赚过一分钱,虽然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离婚协议里也清楚说明归我所有。
“你是还想着要跟他破镜重圆?”费丛没心没肺地笑,“他不仁你不义,多好。”
“小房子咋住?”费丛的主意太顺理成章,太敏捷,我瞬间从一个拥有三室一厅大房子的人,要变成一个拿出一百万做投资,住小房子有银行贷款的人。我无法找到破绽,预感这是个好点子,却挣扎着随便提了个问题,想借此争取到一点儿时间跟信念,才能理解并接受这个建议。
“你一个人能住多大?一张床一个厨房一个厕所足够了,难不成还要三宫六院啊。以后赚钱了再买套大的,我就没见过谁一辈子不搬家,只住过一套房的。”
“这倒也是。”一百万,一万的钞票要捆扎一百捆。关键是,我可以投资属于自己的事业了,鼻翼两侧热乎乎的,眼睛有点儿酸涩,我克制着扑面而来的强烈冲击,不动声色地接纳了这个建议。
再聊什么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我带着一个清晰可见的梦想,懵懵懂懂地回了家。
几个月时间,费丛为我们的青旅提供了三处合适的地方。
一处在南滨路后面某个半山坡上,据说可以直接眺望两江交汇处,其实已经被前面的新楼房遮挡了七七八八。拍卖房在六楼,有上千平方米,稍嫌大,是没电梯的老房子。
“在面江这边开辟一个全景台,把所有房间的阳台栏杆设计成向外伸,模拟南山大金鹰那个观景台,哎,你俩去过那里没?”费丛带着我跟李慎一查看,指点着这套房的优点。“因为没电梯,拍卖价超便宜,性价比高,一般人想不出拿这房子做啥,也不可能买了放着等拆迁啊,我预计可以等到第三轮出来,算一下,每次出来降百分之二十,第三轮出来拍卖价四千八一平,南滨路的江景房哎,乖乖,简直白菜价啊。前面两栋楼全部盖好商业氛围就出来了,前面新楼盘标价都一万五了,以后周边自动跟着升值啊。”
“这楼没法加电梯啊。”李慎一前前后后转了半天,提了个问题。
“对嘛,我来这么多次就是在琢磨这个事情。”费丛很开心有人跟她看到了同一个难题。“有电梯才方便做生意,六楼太高了点儿,我盘算了这么久,费尽心思也无法加个电梯上去。三楼以下可以不要电梯。”费丛显然也不是全然满意。我对房子并不满意,感觉它跟那些漂亮的青旅毫无瓜葛。
第二处在朝天门。这次是一套底楼,一堆大大小小的小批发门面分割成一间一间,零散破旧得像即将拆迁的棚户区。我瞅着这些门面,像一头钻进了蜘蛛网,无一处不牵绊不杂乱,根本无法将拍卖网页上的平面图跟现实对照起来。
“朝天门地位得天独厚,以后这个地方肯定大涨价的,虽然问过规划局的朋友,这块儿不在拆迁范围内,但等朝天门新的地标楼建好以后,绝对跟着升值。还有院子,做青旅简直太合适了啊。”费丛掐了我胳膊一把,对我的无动于衷大惑不解,这个地方让她心满意足口水三尺,期待着我们的认同。
“哪里有院子啊?”我远远站着,对着这一圈杂货批发市场破烂的旧房子头皮发麻内心排斥。
“这里这里这里。”费丛拉着我绕楼一圈儿,挨个指过去给我看,说都可以搭出来。
“人家那不是小门面吗?”被费丛指点的,是围楼半圈的门面房,我搞不清楚拍卖房是哪部分,万一开青旅,那种安静漂亮文艺范的旅社要怎么跟这圈嘈杂吵闹乱糟糟的批发小老板共存?
“你看不出来啊,这些都是他们违章搭建的,只是这些年没有人过问而已,等拍下房产后就可以全部拆了,地盘都属于这栋楼的。”又笑着补充,“当然,不属于底楼一家的,但我们自己清理出来,楼上的人也没有办法把我们怎么样。”费丛仔细地指给我看,我总算明白过来,看着是一间间的小门面,其实是用板材一间一间搭出来的,只是因为搭得整齐不容易分辨。我不得不佩服费丛的眼力,开青旅的话,这些小杂货店会全部消失,根本不存在共存的问题。
“这个地方太合适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地方以后会升值,但要等朝天门整个建好才有可能兑现。现在买下来,只能保持原样,我们没有那个实力。真正拍的不是这些门面,是里面的仓库,仓库租金根本维持不了几年的等待。但资本大的老板会动心,只需要几百万闲置资金,买了就放着。我估计第二轮肯定有人下手,可惜可惜!”
“那再继续看吧。这么大的重庆,总有最合适的那一款。”我跟李慎一对费丛充满了信心。
第三处就是最合适的这一款,好巧不巧的,居然就在墨迹书店的斜对面,是正对着文创区的一栋单体楼,又不属于文创区。被拍卖的房产在临街的三楼,常年空置。李慎一说好像都空置了好几年了,中间有人做过什么,又空置,又做,断断续续的总搞不起来。
这里不需要我们再特意跑路,喝个咖啡的时间就可以过来转一圈儿。
“这地方做院子简直得天独厚,围起来随便改造一下非常原生态。”三个人一起围楼转圈儿,费丛指点着楼背后大片空地,几棵杂乱布置的黄果树气根密布占据了地盘,加上高高低低有落差的一些小台阶,看着地方挺大,但不平整,除了开阔一点儿的地方被一楼的门面老板搭了个棚子当自家的专用停车位,再没人打这个地盘的主意。连我跟李慎一这种外行都看得出,这块儿废地改造后会是妥妥的青旅院子。
“那就这块儿地了?”仨人难掩兴奋,说话都不敢大声,怕被人抢了去。
“现在刚出来,是第一轮,我估计熬到第三轮,就可以下手了。最担心的是第二轮就被人抢去一部分,这个价格不上不下的。”费丛看上去有點儿焦虑。
“第三轮啥时候出来?”
“你们安心准备钱就是了,我来盯着。对了,你这段时间每天关注着,看看有没有人在房子跟前转悠,一般来看的人就是想拍的人,最好能看出来是几拨人,我也好预估第二轮要不要下手。”费丛安顿李慎一。
很快第一轮流标,等待三个月后的第二轮。
费丛并没有闲着,依然在网上扫荡房子,偶尔带我们去看。
费丛快速操纵了我住房的卖出买进,现住房卖了一百六十万,留出投资款跟装修费,转手贷款买了套小的一室一厅搬了过去。
新家是水电气三通的跃层精装修商住楼,从阔大平层变为精致的小跃层,高度的增加让我并未体验到面积减少带来的逼仄委屈,反倒物尽其用,踏实安然。陈晟跟以前的生活模式,随着搬家彻底抹掉了,满脑子是迫在眉睫的青旅,有大门洞开的豁然跟欣喜,曾经闭关自守的沉默有点儿过时地摇摇欲坠,大量的话语往往衔在唇边,近乎要脱口而出了。
一年以后,我将需要青旅的收入偿还房贷款,同时保证自己不会被饿死,青旅在我已经成了一件没有退路的必需品。我像一只在天空里飞得太久的风筝,自此认识了费丛,那根线开始慢慢地收了回来。我的生活像闲置过久的水泵,前面的操作是灌入的那一瓢水,要后续不停歇地压手柄,地下水才能源源不断地续上来。
李慎一的众筹果然成功,居然凑够了百万。
我们的房子在第二轮,被张大勇以底价将中间那套买走,费丛肯定地说,下一轮绝对白热化,我们要先商量出心理价位,超过必须放弃,以防现场冲动。放弃这两个字让我胆战心惊,前期的沉默成本让我退无可退,有种不顾一切往前冲的狂热,从内心里,我已经认定这处房子将是我们未来的青旅,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想旁观。
我跟李慎一平生第一次参与竞标,全盘仰仗费丛。仨人提前商量好可以承受的价位,填申请交押金,竞拍日齐刷刷一起提前赶到现场,拿了号跟密码,信心百倍地进了一个小格子电脑间。
“整体拍的只有两家,还有几个散户,散户已经自动清退了。只要有整拍的,就没散户啥事了。”费丛已经在交押金登记那天,瞄了又瞄,探了又探,问了又问,各种打听猜测,基本确定只有两家竞拍。
一开拍,果然只有两家。按照计划加价三十二万拍了下来,七天全款交清,房子过了户。
“这立马可以动工开始装修我们的青旅了,以后把墨迹的书直接搬一些过来,糕点师咖啡师共用,省钱省力,氛围也好,你,以后就两个店一起管了吧。”
“没想到门对门,诗意跟远方同时兼顾了。”李慎一的热情被持续调动难掩兴奋,行为举止不时地溢出以前的形象,他沉浸其中,毫无察觉,反倒让我忍不住为他的异样难堪。我放弃对自己的审视,马不停蹄地投入忙碌中,担心稍微的松懈就会导致自我质疑。
前面的顺利跟铺垫越大,就越觉得不踏实,也更舍不得放手,这估计也是张大勇最期待的。正因为他跟我们都明了这一点,最初抱有幻想的谈判均告失败。我看着他那张贪婪得意毫不掩饰的嘴脸,怒气伴随着仇恨一点儿一点儿积攒起来,像只被圈养的豹子在逼仄的空间里转圈儿。
我理解了费丛所告诫的,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有些人比你狠。
我开始焦躁失眠,满脑子盘算着这件事情在哪里能有转机,偶尔也想象着逸丛青旅未来的模样,设想开店后自己会做什么,想象客人们一张张新鲜的面孔,热闹聒噪地聊到深夜。
日子在患得患失中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除了比狠,没有退路。”费丛轻言细语,又无比坚定,我沉默起来,不知道她要怎样应对,担心自己一说就错,打搅了她的计划或信心。“我们要一起使力呢,不能只靠我一个人。”想来这件事情我是占了便宜的,惶恐跟愧疚自此生根发芽,又确实不知该如何使力,只能心里默许,希望费丛有指示,自己会万死不辞,但这样的话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就愈加羞愧。我不知道李慎一是否有同感,他依然落落大方地做自己的书店老板,往往因为忙碌无法参与我们的谈话。或者,提供会谈场所就是他的贡献吧,我自动替他撇清了责任,剩下自己一个人煎熬。
在多次谈判失败后,费丛选择在八月八日全面动工,强行隔开张大勇的房子,并做了应对预案。“到时候大家都不能怂,成败在此一举。”费丛忽然变得有点儿陌生。
我不知道怎么跟这种态势相处,既不想开口,又担心过于沉默显得在逃避责任,我期盼着有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让这一切早点儿结束。
与李慎一往街对面走去跟费丛汇合时,我依然觉得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大家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互相威胁一下,作为谈判的筹码。
还没等我们走近,费丛冲了过去,嘈杂中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李慎一跑了起来,我跟着跑,场面忽然就混乱了,瞬间短兵相接。有个男人跳起来挥拳打过去,被费丛死死抓住,开始大呼打110,我听到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墩声夹杂着尖叫。不能怂!我破釜沉舟地抓住了这次机会,拉住一个黑T恤光头的男人,想扯开他靠近费丛。一只扬起的粗壮胳臂直接砸在了我额头上,哐一声,眼冒金星,超出想象的外力让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汗水流进眼睛蜇得刺痛,整个脑袋闷墩沉重。几个人拥成一堆,无暇顾及其他,我缩低身体利用身量的窄小一头扎进去。肩背被大力推搡,我单薄的躯体随着别人的力道摇摆得像一片脱杆的树叶,完全无法前进半步,屈辱跟愤怒让我本能地做出回击。狂怒中挥出去的胳膊没有想象中的速度跟力气,着急中大叫一声,死死咬住一只胳膊。背部挨了一击,身体摇摇欲坠地往下落,整个身体吊在被咬住的胳臂上,又随着对方胳臂的抡起站起身。我用力咬下去,血的腥味冲出来,伴随着一声惨叫,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立刻嘴角破裂脸颊肿胀,头发散落视线模糊,完全分不清楚谁是谁。我抓住并咬向下一个,再下一个,抓哪咬哪,一旦咬住就绝不松口,在一片混乱中发出只有自己听得到的、狗一般的呜啦呜啦声。彻底无视挣扎的胳膊,只要是招呼过来被我抓住,就下死力咬,牙齿远比拳头锐利,第一口咬得还迟疑,随后口口见血,见胳膊咬胳膊,见腿咬腿,见手咬手,一咬置敌,汗水混合着披散的头发贴在脸上,我像一只癫狂的野狗所向披靡,一直到被李慎一扒开扯下来死死按住双臂。我借助李慎一的身躯,恶狠狠地跳起来双脚踹出去,被他整个按住,摔倒在了地上,他忙不迭地又拉我起来。
书店里的咖啡师糕点师跟客人拥堵在路上,早就有人摄像有人报警。我大口喘着气,李慎一把我往后拉,几个黑衣男人骂骂咧咧往我们这边来。包围圈散开,我才清晰看到费丛,将一人的衣领缠绕在手上一圈儿死死扯住,对方黑色的套头衫拉扯得斜下去,露出一截肩膀。被扯住的人半矮着身子,脸上的肉抽搐着,食指从上向下指点着费丛的脸,吆喝威胁要她放手。费丛怒目而视,重复说着,“你先动的手,你先动的手。”
我两耳轰鸣,使劲儿眨着眼试图看得真切些,整个人开始发抖,全身疼痛,脸颊肿胀满嘴咸酸腥臭,连续干呕,汗水像小沟渠一股股地往下流。T恤也被撕开一块儿,汗湿的衣服贴着身体,到处是大片小片深暗的血迹,一群路人隔开了那些男人。眼前的街道人影晃动着失去了色彩,嘈杂声忽然远去,我环顾一张张开合的嘴,身体酸软到像没有骨头一样往下缩,陷入极度疲惫后的黑暗。
在一家小诊所的床上醒来,我茫然环顾四周,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感觉知觉正常大脑正常但记忆空空荡荡,一段可感知的时间被直接切掉了,像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死亡。我清晰感觉到这种截取跟睡眠的區别,睡眠是真实的,晕过去是死了一段,一个活人能感觉到自己死掉了一小部分,这种空荡荡的体验骇入骨髓。
自胸口涌起一股灼热酥麻,堵在喉咙里,我哽了一下,吞了口口水,满口酸腐的腥臭势不可挡,立刻飞身下床往诊所水槽冲了过去。
战斗随着我的倒下而结束。
警察过来以后忙着点名,让参与的人全部去派出所。被我咬伤的几个男人骂骂咧咧包扎好伤口后都被拉去了派出所,剩我独自在小诊所的床上休息。
自认识费丛以来,不知不觉中,我背离了沉默带给我的感觉,卷入一件被别人做决定的事情中。这段时间尤其憋着劲儿,情绪就像股市上的大阳线,一飞冲天,无法遏止以至于彻底爆发。短暂的黑暗像原始森林里修筑的防火带,把我从蔓延的火势中隔开,彻底安静了下来,冲锋陷阵的那个女人消失了,一切恍如隔世。
我几乎忘记了先前发生过的事情,感觉跟费丛,房子,青旅,打架离得极其遥远。
我不知道谁帮我洗的脸,只觉全身酸痛。我无法分辨是伤口痛还是被打坏了哪里,总之每一块儿肌肉都痛,包括手指头。疼痛带来极大的疲惫,轻飘飘的格外放松,这么多年绷着的东西彻底坍塌了。往事像奔涌的水一样从记忆里汩汩涌出,像跟随着邓布利多校长提取记忆的魔杖。
“一白遮百丑,我们祝佳以后是个大美女呢。”母亲总是很骄傲,随着母亲的骄傲,各种关于肤色的称赞接踵而至。从那时起,我不再是个孩子,而是蜕变成了一位女性。
“美不美的关系不大,就是不要太蠢。”父亲在任何人说我漂亮时都会不耐烦。随着长大,父亲担忧无奈的表情让我逐渐意识到有隐秘的不堪,尴尬到面红耳赤,既无从反驳,又不能追问。“白皙的肌肤”这几个字就足以让男人有无限的联想,被这样赤裸裸地夸赞,就像是展览品或者牲口摆在那里,以形论价,而男人尤其知道这个形最后指向什么。我开始变得沉默,沉默让我成为一个潜藏的旁观者,能区分出别人话语背后的隐喻。一定得像我这样,闭上嘴,才能发现这一点。就像一个成人,得矮下身子跟孩子一样高,才能看到孩子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
我不喜欢这种接近白化病的皮肤,可谁的皮肤长相身体不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卷曲偏黄的头发,小学时常被同学嘲笑,后来就忽然被羡慕,嘲笑跟羡慕都来得莫名其妙。
如果能兑换,我宁可兑换街上那个修鞋女人粗粝黄黑的皮肤;或者补衣服的女人;卖烧烤的女人;站在幼儿园、小学门口接孩子的那些女人偏黄偏黑偏红偏粗糙的皮肤,都行。
我跟陈晟谈过恋爱吗?我从未主动喜欢过谁,也不会配合别人的主动。只是盯着对方看他掀动的嘴唇,就足以让很多男人望而却步。陈晟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没心没肺笑嘻嘻但决不退让的人。已经忘记当初是怎么跟陈晟走到结婚这一步的,只记得发现可以用结婚来隐蔽自己时那份轻松,以及婚后的安心踏实。
输完液后,按照警察的要求,我独自打车去了黄桷坪派出所。
平生第一次以打架的名义来派出所。
肢体的冲撞跟肾上腺素飙升导致的失控,让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几张脸,也不想看到费丛和李慎一。嘴里的血腥味儿经久弥漫,持续的恶心让我怀疑自己口腔有破口。
“你们当自己黑社会呢!还打架?都啥年代了,有啥化解不了的矛盾,要靠动手解决?最终问题还是要靠协商懂不懂!医药费该赔赔,该道歉道歉,为啥打架的,打完心里有谱没?自己协商,协商好了叫我们。不准动手!不准大声喧哗!”一个高大的中年警察板着脸环视着我们,训了一顿,将我们关进一间空的会议室,走了。
大家互相不理,各自选定一个方向盯着。看得出大家鼓荡着情绪,一个个表情狠戾。已经消失的记忆被这种气氛带了回来,喧嚣的声音像热浪,依然余波萦绕。
我羞愧到无地自容。当然,我并不是羞愧自己的泼辣跟狠毒,而是羞愧自己内心的失控,那一刻的我不是我,一定是被魔鬼附了体。
这样坐着,也不方便变换姿势,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比打架还耗神。所有人慢慢疲惫下来,一争输赢的欲望在逐渐降低,开始有人交头接耳。
费丛看着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大勇一拍桌子站起来,指责我是狗,居然咬人,让我们出狂犬疫苗的钱,我愣怔地看着他,费丛立刻拍桌子对吵起来。
警察进来大声呵斥,大家才意识到是在派出所,立刻鸦雀无声。
“也不是不准你们说话,而是要考虑怎么解决!不解决不准走!”警察又走了。
“怎么说?”费丛做出息事宁人的样子来。
“你以为打完就完了?”
“你觉得你能让我不装我的房子?”
在派出所熬到凌晨,也没有商量个结果出来。警察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做了笔录,保存了视频,对张大勇一顿狠批,“你们纠结一堆人去干啥?两个人以上这样动手就是黑社会懂不懂?你想住进去别拉自己的兄弟伙。自己说,是和解还是坐进去?想坐进去现在就成全你。别人自己的房子自己还不能装修了?又没有动你的地儿。这种聚众挑衅滋事先动手的,根本就不占理,人家是正当防卫!别跟我说人家咬了你们,你不动手我相信她也不咬你。”然后问清楚费丛带的两个人是自己老家的侄子,所有人都明白费丛是故意的,但拿出身份证确实是老家的同姓亲戚,大家也不能说啥。
势均力敌必然导致后续的矛盾,必有一方处处占理处处占先才好处理。警察明显希望事情早点儿解决,当着张大勇的面给我们撑腰,“以后你们再动工,他要还敢干涉,立刻打110,我们随打随到。”
又很严厉地训斥对方:“你们再不准动手,不准阻止人家装修自己的房子,不要把我的话当放屁,你们已经犯法,这次不关不等于下次不关,再动手掂量掂量看我怎么治你们。别带幻想,打架只能打一次,今天必须有个结果出来。”
在警察协调下,双方各自承担各自的医药费,最终以加价八万买下了张大勇的房子,签订了框架协议。
事情通过八月八日的一场打架解决了。
费丛极度兴奋,一个劲儿地夸我,说多亏我这次的勇猛,让对方失去了翻盘的机会。我无法明白为什么这样打一架对方就不能翻盘,费丛不等我开口问,就直接解释,打架这种事情呢,只能打一次,警察绝对不想看到第二次,所以第二次谁敢动手就犯法了。这唯一的一次打架呢,谁打赢了,筹码就在谁手里了。当然,如果我们被打了,又占理又显得弱小被欺,警察也会偏向我们。我好像忽然迟钝了起来,不明白费丛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解释。她是在说,只要我们动了手,打赢打输都算赢?打不起来警察不出面装修进行不下去就算输?
事后费丛拉着我看录像。
开始是费丛跟张大勇拉扯了两下,一圈儿人围过去,一个黑衣人挥了一拳,衣领立刻被费丛拽住,就一直僵持着,谁都不动,生怕自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家指點呼啸争吵,但费丛继续拽着对方的领口,绝不撒手。录像侧边看到我跟李慎一跑了过去,我开始扯围着的人,李慎一叉着他的长腰站定,他个头高,看得到大家僵持着,并没有真动手。
圈子从我这里开始骚乱,不停地有人开始咒骂躲闪,矮着半截,身材只有别人大半个宽的我,披头散发地在人丛中制造混乱,很快包围圈散开,所有人开始闪躲咒骂,有人踢我,李慎一反应过来抱住了我,我们一起摔倒在地,他拉起我,我再次摔到,就被李慎一跟店里的咖啡师一个背着一个护着地走了。
“没想到你会咬人,超出了我的预期。”费丛看得哈哈大笑。
“我如果能看到你们其实没有打起来,就不会动手了,李慎一看得到也不说一声。”我尴尬地对着视频,面红耳赤,狼狈又疯狂的状态依然让我全身轻微发抖,嘴里再次泛上来一股腥臭味。看完录像我才相信,是我发癫了,所谓的打架从头至尾除了费丛跟对方动了一下,其余都是我自作主张,热血沸腾疯狂在咬人。对方三个人被我咬伤,有人还被咬了两口。一切荒诞得像一场闹剧,而这场闹剧也因为我超强的战斗力一蹴而就,大获全胜。
“就是要这样嘛,你不动手的话就不是今天的局面了。”大事解决了,费丛整个人格外轻松,语气恢复了熟悉的软糯舒缓。
逸丛青旅开始了全面装修,我每日去现场陪着费丛监工,三个人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工作中。
因为有一场战斗垫底,我内心再无畏惧,沉默离我而去。我话语变多表达简洁,不再想到陈晟,也不再仰望费丛。人生诸多大事,像一场放在天平上称量过的交易,掂量来掂量去,只有付出与获得平衡才能换来内心踏实没有负担。
我跟费丛联手工作,跟客户对骂,跟各类商家讨价还价,监督工人做工,死皮赖脸拖欠尾款面无愧色,两个人红脸白脸配合默契。
“你不再是我认识的样子。你确信你是祝佳?”李慎一诧异我的改变,我惊讶于这个男人的敏感,反倒是费丛根本不在意我是什么样子的。
“你也不再是我认识的书店老板。”曾经的李慎一是笃定而舒缓的,这个充满定力的男人在费丛面前的隐蔽退让,也让我不适。
五个月后,逸丛国际青年旅社挂牌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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