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浩
(广州市社会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030)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独立起源的文明之一。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虽然历经五千年沧桑,却和谐完整地存续至今,中华文化的“大一统”思想居功至伟。中华文化“大一统”思想以确立上下有序的社会制度为目标,为历代思想家和仁人志士所继承与发扬,是中华民族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
“大一统”思想产生于春秋战国时代,有着鲜明的时代背景。春秋时期,动乱频仍,国家四分五裂,社会各界饱经忧患。到战国时期,七雄争霸,问鼎中原,彼此之间连年征战,社会动荡起伏,给人民带来了非常沉重的苦难。当时的许多思想家提出了关于天下一统的初步构想,并对未来的国家模式进行了探索,突出地反映了广大人民对于天下一统的内心需求和深切向往,为后来的中华“大一统”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
最早体现“大一统”思想的记载,出自《诗经·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大一统”三字一起连用,最早出自汉初的《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大一统”思想遂成为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春秋》有言:“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对其注解:“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1]在这里,“大一统”所指涉的“大”,并非现代一般意义上的大小的“大”,而是尊崇、“使之广大”、“扩大”之义,“一”为“元”,“统”为“始”,“一统”即为“元始”,乃是万物的本体。“大一统”的最初本意,就是整个社会自下而上归依于同一个本体。
东汉何休注曰:“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唐代徐彦疏曰:“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2]这里的文王,指周文王;“王正月”,指周代历法中春季的第一个月。春秋战国时期,虽然有周王室颁布的王历,但是各诸侯并未统一采用。孔子在修订《春秋》的过程中,多次使用了“元年春王正月”这句话,决非仅仅是一种确定性的时间表达,更为重要的是,它含有尊王、重统的深意,旨在以时间上的“一”来表示政治上的“一”。《公羊传》从中诠释出“大一统”的观念,是对先秦儒家自孔子之后强调尊王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大一统”有文王之正的理想性一面,也有尊王的现实性一面[2]。
孔子的“大一统”思想在《春秋》中得到了比较集中的体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春秋》以严格书法而成褒贬,编鲁国之年,而曰“王正月”,“所书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历,即周正也”(《春秋左传序》),刻意尊周。因此,《春秋》不仅是一部编年体史书,更是一部具有明显政治意蕴的经书,而《春秋公羊传》更是以其微言大义,极大地发挥了这种政治意味。
“大一统”政治观念的形成,有其理论根基。《春秋公羊传》自始至终贯穿着“大一统”的理论基点,它以君权至上、一统天下为最终归宿和政治宿命,以期通过“大一统”来实现长治久安、四海为定的政治局面。《春秋公羊传》认为,要实现海内一统,君主必须至高无上,拥有最高治权,形成以君主为权力中心的同心圆结构。“有天子存,则诸侯不得专地也。”[1]除了论证君权神圣与“大一统”作为互补关系外,《春秋公羊传》亦从等级社会结构、华夷之辨等方面来论证“大一统”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西周封建社会是一个等级社会,其权力呈现为金字塔状态,自天子、诸侯、大夫、士等,权力愈低,其人口愈众。“大一统”制度需要这样严格的等级制度,君主的至高地位更需要等级维护,以尊卑来稳定社会。这种等级结构首先表现为礼法制度,《公羊传》极力维护等级制度,强调名实相符,对于僭越礼法的行为,《公羊传》予以大力抨击。如隐公五年,鲁国国君“初献卞羽”,按照礼仪规定,天子八羽,诸公六,诸侯四。鲁隐公是诸侯国君,却僭越了三公礼制,扰乱了君臣等级,破坏了礼法制度,所以《公羊传》对这种行为记录详细,加以挞伐,认为不该越级而为,以警世人。这种礼法关系,并不是徒有其名,形式与内容需要统一。形式反映着内容,内容需要形式加以表达,无论多少、简繁,都需与自己的身份相适应。此外,在某些特定场合,长辈需要向晚辈行礼跪拜,因为“贵”高于长,长是一种自然关系、伦理关系,而贵则是一种政治关系,政治大于伦理、大于自然,这是等级关系最明显的表达。君主对臣子具有绝对的权威掌控,这种影响甚至扩充到家庭。《公羊传》恪守儒家的亲亲之道,维护家长的尊崇地位,为了使君臣关系、父子关系等获得民众的认可,一批思想家甚至以大自然四时之序、宗教信仰来论证其合理性,以使这种等级关系更为牢固。其实,无论是君臣关系,还是父子关系、夫妇关系,都有深深的等级烙印,这是维系家国关系最直接的纽带,也是形成“大一统”政治局面最基本的要素。
“华”指的是以周王室为中心的,以中原为区域主体的,文明程度较高的诸侯国家;“夷”指的是除了中原地带以外的,开化程度较低的少数民族,包括楚、越等地处偏远的诸侯国。春秋战国时期,经济社会有所进步,民族交往日趋频繁,偏远的地区诸侯国崛起之后,纷纷有问鼎中原之势,各诸侯国之间常常爆发战争。战争与和平始终是这一时期的永恒主题,而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往往是文明的冲突,两种甚至多种文化的碰撞。因此,当“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时,时人对这种国将不国的局面很是忧虑,担心“大一统”天下的状态被破坏,于是提出华夷内外之别,认为中原文明程度较高,应该是蛮夷之地的主人,华夷双方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面对战火纷争的局面,管仲提出了“尊王攘夷”的口号,以维护“大一统”。在政治层面,“尊王攘夷”旨在维护周王朝的正统地位;在文化层面,“尊王攘夷”旨在强调自身文明的优越性。但是,若蛮夷之人能够遵守礼仪,彼此之间应该保持和平,平等相待,以文明的先进性为基准,以文明的先进性作为“大一统”的内在精神。能够达到先进文明的,都可以被称为华夏。“尊王攘夷”的口号,使整个中华民族向往统一的政治局面,同时,诸侯之间的兼并战争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流交融,有利于增加彼此的认同感,形成一个共同体。
对于“大一统”的政治文化局面的形成,《春秋》的“华夷之辨”可谓功不可没,诚如章太炎所言:“自秦氏以迄今兹,四夷交侵,王道中绝者数矣,然搰者不敢毁弃旧章,反正又易。……故令国性不堕。民自知贵于戎狄,非《春位》孰维纲是。”[3]305可见,“华夷之辨”为缓解民族矛盾、促进中华大地大一统的形成多有裨益,不可忽视。
“大一统”思想能够贯穿于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进程,成为中华民族坚定的理想信念和中国人民鲜明的心理特质,背后有着清晰的历史逻辑和历史必然性。
任何民族的生存繁衍都有赖于一定的生存空间,这就是地理环境,自然环境对于民族来说,是一种无可选择的规定性,为中华民族的“大一统”格局提供了基础、条件和走向。能够把同个地域的人群凝聚为一体的力量,除了共同的社会体系之外,相对完整且自然环境相似的地理单元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在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的人类社会早期,自然地理因素几乎完全左右了人们的行为选择和演化路径。中国是大陆国家,位于亚洲东部,西起帕米尔高原,东临太平洋,北有广漠,南有横断山脉和浩瀚的海洋,四周的自然屏障,使中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在此地理单元内,“中国”的概念经历了由小到大的历史演变过程。
1.小尺度的“中国”:《山海经》《尚书·禹贡》的地理想象。《山海经》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自然地理著作,是中国记载神话最多的一部奇书。全书分为《山经》《海经》两部分,《山经》以山为纲,分述方向和道里,并附记了河流、动植物、矿产资源等相关的地理知识。《海经》充满怪异的内容,是先民们对于远方的地理知识的想象。《山海经》首次用地理大视角来描述客观世界的状况,其意义不仅仅在于描述自然环境,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中华民族的先民们追求国家统一的自然地理观[1]。《尚书·禹贡》把天下划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九个区域,合称为九州,按照现代地理范围来界定,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黄河中下游流域。结合《山海经》中五山经的分卷体系,与九州的范围基本相当。这一特定区域在历史上叫中原地区(即炎黄二帝的活动区域),亦即“中国”的初始区域。
2.中尺度的“中国”:春秋战国、西汉形成的地理空间。有了中原地区和中原文化这个核心,所谓的南蛮、北狄、东夷、西戎等四面八方的民族,在势力增强后陆续向中原地区渗透,彼此互有攻守和控制,“中国”的版图持续扩大。秦始皇通过一系列的兼并战争,北逐匈奴、南定百越,形成了“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的庞大帝国,初步奠定了中国统一的地域基础。汉武帝时期既是西汉王朝的极盛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国土疆域的大规模扩展时期,形成了南抵岭南、北达贝加尔湖、东临大海、西到巴尔喀什湖和葱岭的广袤疆域,进一步奠定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地理基础[1]。
3.大尺度的“中国”:塞外游牧民族与中原并就的地理空间。大尺度的“中国”与塞外游牧民族多次侵入中原有关。从“五胡乱华”,到辽、金、西夏与宋的南北对峙,再到元朝统一中国,中国的版图得以极大扩展。明之后,清朝的疆域曾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国家的“大一统”格局继续保持并发扬光大,奠定了中国现有的版图框架。
正是因为巨大而相对独立的共同地域,中华民族得以生存繁衍,并通过互市贸易、纳贡赏赐、民族迁徙等方式,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同时,结成了唇齿相依的命运共同体。正如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 中所言:“美哉中国之山河!中国者,天然大一统之国也,人种一统、言语一统、文学一统、教义一统、风俗一统,而其根源莫不由于地势。”[4]
中国“大一统”的政治架构与农业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在漫长的文明演进中,华夏先民们不再完全依赖时饥时饱的游猎为生,开始掌握更为先进的农耕技术,食物来源相对稳定后,人口随之稳步增长。在这一时期,土地成为重要的战略资源,那些占有更广大、更肥沃的土地的部落(国家),就会拥有更多的人口,建立更加强大的军队,形成更加可怕的战斗力。然而土地尤其是肥沃又易开垦的地块总是有限的,多方势力对土地的争夺,往往成为“分蛋糕”的“零和博弈”。因此,诸侯割据的时代往往战争频仍,所谓“春秋无义战”,原因即在于此。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战争会对其造成巨大打击:大量的人口从事军事活动而无法从事耕种,无人耕种的农田随之荒芜,由此形成恶性循环。直至出现某个强大势力,结束诸侯割据,实现一统格局,情况才有可能出现根本性的扭转。春秋战国之后由分裂走向统一,其动力之一就是为了消除诸侯国之间的“曲防”(上游国家私自拦水筑坝而不顾下游国家安全)和“遏籴”(丰收的国家阻止粮食向饥荒国家的流通)所带来的祸患。我国古代精耕细作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人民对于稳定生活的强烈渴望,因此,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大一统”是人心所向。
此外,在自然灾害频发的古代中国,“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利于形成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以保证农耕社会的正常运行。古代中国,黄河水患频发,治理黄河是历朝历代的重要水利工程。据历史记载,在1946 年之前的三四千年间,黄河下游决口泛滥达1593 次,河道因泛滥而大改道共26 次。面对这种地域跨度较大的自然灾害,孤立割据的部落和小国往往无能为力,难以应对。“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更能胜任治理黄河这样的大规模系统工程,进行超越地域的宏观治理,在全国范围内调剂余缺,实现人力物力的整体调配,维持农耕社会的正常运行。
“大一统”思想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演进的主旋律,除了地理因素比较有利、农耕社会需要稳定之外,灿若繁星的历代先贤不断涌现,也是非常关键的因素。这些先贤中,炎帝、黄帝、尧、舜、禹、秦始皇、汉武帝等作出了巨大贡献,为中华民族的“大一统”画就了珍贵的初始草图。据《汉书》记载,黄帝时期“百里之国万区”,那时仅较大的部落就有上万个;到了商代,有“方国”3000 多个,西周初年的封国最多时约1800 个;春秋时代诸侯称霸,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尚有数十个,经过相互并吞,战国时只剩下7 个大国和若干小国。秦灭六国,中国第一次实现国家统一,初步奠定了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地理格局[1]。
先秦时期,先哲们从政治、经济、社会、地理等各个方面探索未来“大一统”的国家模式,但“大一统”观念只是人们的一种模糊意识,尚未形成系统化、理论化的体系。在国家的分合与社会的撕裂中,中国迎来“礼崩乐坏”、分裂动荡的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思想大繁荣时代自此登上历史舞台,也对原有的“大一统”观念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孔子针对“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混乱局面,提出“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样的“天下有道”的秩序社会;孟子认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荀子认为“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韩非子认为“一栖两雄”“一家两贵”“夫妻持政”是祸乱的原因;管仲认为“主尊臣卑,上威下敬,令行人服,理之至也”;[5]墨子认为,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这些针对政治秩序“大一统”的表述,尽管内容不尽相同,但都强调自上而下的政令统一,为继之而来的秦汉统一王朝奠定了稳固的思想基础。
秦灭六国后,“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中国第一次实现了政治、经济、文化、地域上空前的统一。秦始皇实施一系列改革措施,废分封、置郡县、车同轨、书同文等,从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方面把中国纳入统一的模式。汉代承继秦朝“大一统”,进一步经营、促进和巩固了中国的统一[1]。董仲舒指出《春秋》 “大一统”为“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并向汉武帝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之后的两千多年中,精准适应“大一统”政治格局的儒学,在中国文化中居于统治地位,铸就了中华民族崇尚统一、反对分裂的民族心理特质。
“大一统”思想一经提出,便得到统治者的强烈认同,因为它非常精准地匹配于一个超大规模国家的治理模式。然而,“大一统”的思想及其实践,并非一帆风顺,而是经过了多次试验、磨合,才找到了最佳着力点:秦始皇横扫六合,用各种严酷的法令规章来推行中央集权制度,但是强大的秦帝国仅仅历经二世即被推翻;楚汉争霸以刘邦建立汉朝而告终,但鉴于汉初的严峻形势,不得不采取分封制和郡县制结合的权宜方式;汉景帝时,因晁错建议削藩而酿成“七国之乱”,叛乱平定后,彻底废除分封制,全面采取郡县制。汉武帝时期,儒学被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董仲舒构建的“大一统”学说登上了意识形态舞台。董仲舒继承公羊学之“大一统”思想,并对“元年春,王,正月”之公羊传文进一步阐发:“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即“大一统”除了在政治和思想上统一,还要在历法、礼乐,甚至国家的代表颜色等方方面面都要统一。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超越了《公羊传》统一历法的意义,赋予了国家政权统一、国家意识形态统一的含义,即政治上的一统和思想上的一统[6]。从此,儒家思想从精神层面上统一了人们的思想,“大一统”观念作为中华民族最基本的心理特质,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操守,无论国家如何分合无定,“大一统”观念始终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内心深处,成为中华民族的心理底层和不可动摇的文化根基。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列强入侵,中国面临被分割蚕食以至亡国灭种的危险,根植于中国人骨子里的“大一统”思想,越发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康有为的“大同世界”、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等都是这种“大一统”思想的继承和发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和历代领导人,都把统一中国作为神圣的历史使命,每个中国人的内心深处,都深深积淀着追求统一的强烈愿望,并凝聚成一种民族性的理想和信念。香港和澳门顺利回归祖国后,台湾早日回归已成下一个目标。2021 年10 月9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辛亥革命110 周年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中指出,任何人都不要低估中国人民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坚强决心、坚定意志、强大能力,祖国完全统一的历史任务一定要实现,也一定能够实现![7]祖国必须统一,也必然统一,这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然要求,也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