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力以赴 随遇而安
——乡村振兴与后疫情时代的“羊磴艺术合作社”

2022-03-24 14:02:42焦兴涛四川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新文科教育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乡愁艺术家艺术

焦兴涛 四川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近年来,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乡村社会在城市的虹吸效应下愈加空心化。作为一名中国艺术家,如何面对中国农村乡土文化的重建以及乡村现代化问题,同时如何以艺术化的社会实践方式介入乡村社会文化的重构,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一边是李子柒这样“诗意化”的乡土中国,另一边是抖音里“杀马特”的残酷青春,真实到底是什么?融合了传统“隐逸”和“诗家田园”的乌托邦梦想,使人们用想象替代了现实,对象化与他者化的过程又使人们抛弃了对乡村微观叙事的能力,遮蔽了乡村真实的现状。于我而言,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到中国的乡村,与村民一起开展具体的艺术项目,在中国乡村的现场,用艺术家特有的想象力,因地制宜地创造并实践新的解决方法。

发起“羊磴艺术合作社”①2012年,笔者带领一群青年艺术家在贵州省桐梓县羊磴镇成立了“羊磴艺术合作社”。在这个缺乏历史特色、平凡而又普通的小镇中,艺术家们与当地居民一同开展了一系列艺术实践和活动。持续至今的实践,不断消减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使之成为中国参与式艺术的典型案例和代表。的起因,既有来自艺术外部的原因,也有来自艺术内部的思考,而对于艺术世界与生活世界之间不断隔离且渐行渐远的困惑,可能是当时最重要的缘起。对当代艺术生产机制的失望,对超越“白盒子”艺术②自19世纪以来,现代美术馆以其纯粹、明亮、中性的空间构造确立了一种“规范的”公共展示—观赏制度。美术馆的空间被规定为White Cube(白方空间),一种“白盒子”,它是一个可以替代教堂的建筑容器,也是特定意义构成的公共场域,不同类型的艺术实践皆可在这个圣殿般的空间中呈现为“作品”——个人性的观看主体膜拜、凝视的对象。然而,“白盒子”却从本质上呈现为一种隔离:将所有作品与它原本发生的生活世界隔离开来;将创作情境与观赏情境隔离开来;将审美体验空间与日常体验空间隔离开来。和体制艺术的新的艺术创作方式的渴求,对文化“中国性”和传统符号化的疑虑,对民国乡村建设的再发现,以及“礼失求诸野”的棒喝,激发了我们对于艺术参与真实生活的热情。因为一个看似偶然的机缘,从2012年开始,我在贵州省桐梓县羊蹬镇进行了持续至今的艺术实践。

十年来,我们一直在羊磴,没有去别的地方开展类似的艺术活动的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意识到,没有持续就没有生活,只有长时段的观察和深入的交往,才能和人建立起深入的关系和联系,并能让各种潜伏于“初来乍到”之下的隐秘图景显形。时间是一切艺术项目实践深度和强度的重要决定指标,与具体的鲜活的个人的联系,艺术家与当地居民的密切关系,生活与艺术的紧密度,都与时间密不可分。

随着乡村振兴成为国家战略,它成为中国每个乡镇(政府)和机构最重要的政策要求,行政的日常工作、态度和方向都围绕着这个目标展开。与此同时,2020年开始的全球新冠肺炎疫情传播,对社会的治理以及人与人关系的改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羊磴也不例外,取消了镇上持续百年的“赶场”——就是北方说的“赶集”,对春节返乡的人口挨家挨户统计核查,在与外界相通的路口设立隔离点进行检查。我曾见到羊磴本地的一个乞讨的流浪汉都戴着口罩,也不知道口罩是捡来的还是讨来的,如此看来,即使是在乡村,口罩也成为每个人的“护身符”和“通行证”。在这样的情况下,“羊磴艺术合作社”需要面对一个新的场景和问题,过去坚持的一些理念和方法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过去的十年,“羊磴艺术合作社”展开艺术实践的方式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和政府的“弱联系”——我们和羊磴镇政府有着似有似无的沟通,但是几乎没有直接的合作。

“合作社”的艺术项目总是和当地具体的居民一起展开工作,一个木匠或是一个电工、一个“打傩”的民间道士、算命摊的先生、修车厂的师傅、一个加油站老板、餐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家里带娃的妇女等,建立点对点的友谊和联系,一起讨论展开“艺术的事件”和活动。政府可能对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能理解,也不太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想干些什么,但觉得我们既然是来自邻省的高校,想来至少是一个“无害的群体”。有时候也找到我们希望能帮助他们做点什么,我们总是坦率而真诚地告诉政府哪些事情我们可以帮忙,哪些事情我们确实无能为力。因此,在这十年之中,书记、镇长走马灯一样换,但是“羊磴艺术合作社”一直在那里。然而当乡村振兴作为国家战略提出之后,要保持这种“弱联系”状态变得越来越不可能,政府对“合作社”之于当地文化建设和产业发展方面有了明确的诉求。疫情发生之后,镇上的居民也能看到不少“能耐人”——四方八面玲珑剔透、能力很强的这些人争取到各种资金投入镇上的项目,普通人的眼中也充满希望。我们的工作对象开始从“个人”到“集体”的转变,也是这两三年之内发生的。

之前十年,“合作社”里的艺术家和镇上的居民、村民一块儿工作的最重要的驱动,是从各种艺术项目中收获艺术的乐趣,由此体验到他们可能从未感受到的精神愉悦。他们会通过绘画来描绘、回忆自己的过去,或者通过收集各种传说来撰写民间史。主动的回望就是一种觉醒,通过回溯自己和特定人群、特定区域的历史,感受并重新认识自己存在的意义。通过“乐趣”来获得“共情”,进而产生人生意义的“觉醒”——这是艺术参与和艺术美育最为重要的意义。

但是现在有了一些改变,具体的利益、明确的获得感以及物质的需求在国家政策的催生下变得越来越明确。如果“羊磴艺术合作社”继续保持仅仅是提供乐趣的状态,显然会与他们的希望产生某种程度的偏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能“与时俱进”,可能就会变得和当地格格不入起来。当地的团体,无论是艺术团体或是商业合作团体也开始加入到政府、合作社、公益活动当中。“羊磴艺术合作社”和镇上居民之间的关系变成“多向”和“多元”,因此,我们必须谨慎地调整和当地各种利益群体的微妙关系,希望在协调互动中实现互助共进。

在乡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物质层面的改善和获得一定是最重要的、刚性的,这既是政治正确的,也是无可辩驳和无可厚非的,因此别的需求在乡村都是退隐的,但是“艺术”恰恰存在于这样的退隐之中。

2012年我对“羊磴艺术合作社”提出的“五个不是”原则:不是猎奇采风、不是艺术乡建、不是文化公益、不是当代艺术下乡、不是艺术慈善。明确地希望在已有的艺术模式、社会模式下有一个新的方向和探索。当时,我特别拒绝“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样把艺术手段化和庸俗化的做法,我把艺术的“现实之用”和“无用之用”的差别看得很重。但是今天,改变似乎已经到来而且必然要到来,假如把这种到来看成是一种顺势而为,我开始思考并提出艺术不拒绝成为现实的手段和工具,同时,艺术可以把整个社会结构纳入自己的方法和材料。

为什么要拒绝呢?成为“手段”和“工具”又会怎么样呢?毕竟我们是作为“主体”的手段和工具,可能的未来谁也无法遇见,唯有“纵身一跃”①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信仰是需要一点感性的“纵身一跃”。面对超出想象力的变数,我们很难完全准备好。在这个时候,坚决的行动最为重要。,所以在2021年的时候,我们为当地做了“黄桃艺术节”。

我们在重庆大渡口区有一个专门的社区团购组织,通过这样的网络建立和乡村产品、农产品资源和原生态文化的对接。我们试图建立很完整的网络体系,使乡村的黄桃通过写作、绘画、包装、签名之后成为“产品”,依靠社区分销进行尝试。我们和果农们签订合作协议,包括木元村里最重要的几个村干部、最积极的参与人都和艺术家一道,在每个包装箱上面签名。黄桃是很好卖的,线下展示和线上售卖同时进行,把“羊磴艺术合作社”作为鲜为人知的羊磴黄桃的传播载体,这是第一次不拒绝艺术成为手段和工具的尝试,也是一次艺术旨趣和现实利益诉求共生共存的案例。

2018年的夏天,我在羊蹬用抖音拍摄了“合作社”的一个艺术项目《卖漂亮的菜》,艺术家和菜市场的十几个阿婆阿姨合作,把所有的蔬菜瓜果重新摆放之后进行售卖,有300多万观看人数和20万的点赞,这让我始料未及,惊讶于线上视频传播的巨大覆盖性和影响力。

最近几年,看抖音、拍抖音成为村民特别喜欢、特别投入的一个娱乐形式。他们在里面能找到自我、找到认同、找到圈层。我经常在镇上、街上、旅馆、餐馆,看到人们旁若无人地进行自己的抖音拍摄,然而绝大多数都是跟风表演,他们也很想拍出有自己特点、高点击率的片子。于是,当我们在镇上成立“羊磴抖音艺术合作社”的时候,大家参与热情非常高涨。我们给他们提供器材,共同商量剧本构思,在碰撞中获得共识,有时候能够产生另辟蹊径又让人倍感兴奋的作品。粉丝是否增加、点赞是否足够是判断标准,但并非我们的全部标准。今天的“羊蹬艺术合作社”需要线下线上并进共存,“屏上”就是另外一个平行的现实。

李敏的抖音号是“贵州小敏”,她拍了很多扮演感情受挫的花季少女、情窦初开的少女,以及贤惠的村姑等的视频。表达方式也有很多,有唱、跳、模仿、互相演戏。在讨论中我们提出,她可以不用模仿抖音上流行的方式,可以以自己的本色跳自己喜欢的东西。她非常投入,用自己平时的服装来拍。她特别有意思,对自己拍抖音的投入和现实生活的关系理解得非常清晰。令狐昌元平时是一个修车工,他之前拍的也多是一些和修车这样的场景有关的内容,最受人关注的是他在沼泽里面徒手搬起比自己还高的轮胎。后来他拍了自己扮演的齐天大圣,他认为这样才是真正超越真实生活、日常境遇的一个人。他的状态非常投入,抖音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欢。王进是羊磴镇国土局的检测员,村里面的村委委员。2019年4月19号因下暴雨,山上突然滚落的石块砸在他的腿上,这次意外让他失去了一条腿。王进是一个有好奇心且乐观的人,虽然生活方式与职业方向发生转变,但他直面遭遇的不幸,对生活不屈不挠。“什么是完美,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美与丑?”这是王进与“羊磴艺术合作社”艺术家同时提的问题。他自己做了一个“?”形状的木雕假肢,并拍成视频,令人动容。

“羊磴乡愁馆”是我们这两年一直在做的事情。起初,羊磴镇政府要把沿河边的一排空置门面利用起来,希望我们帮他们做一个“乡愁馆”。我们就把四个房屋做成一个“房中屋”的形式,里面有关于乡愁的各种物件和记录,还有他们自己捐献的各种农业用品、家具、用具。也同时做了“展中展”,将镇上这十年消失的37所小学的废墟照片一起展出,其中艺术家做了一张《羊磴新城地图》,镇上的“真真照相馆”里有羊磴镇全部人的登记照,征得他们同意之后,把上千张登记照合成构成了羊磴新城未来规划效果图的画面,观众们乐此不疲地在画面中寻找着自己的照片。在“羊磴乡愁馆”里,“羊磴艺术合作社”十年间开展的各种艺术项目和实践,通过投影、抖音视频、老旧电视机等结合具体场地现场进行播放,因此,羊磴的“乡愁”除了羊磴的社会经济历史,“羊磴艺术合作社”也成为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成为历史本身。“乡愁馆”由胡师傅负责每天开放,除了当地人络绎不绝地来观看、感受他们的文化,桐梓县和遵义市也有很多文化艺术的爱好者也开始自发前来参观交流。这也算得上是“艺术之用”吧。

“羊磴艺术合作社”未来会怎么样?在今天充满众多不确定因素的气氛下,很难规划,也很难展望。我想,无非保持期待、顺势而为、全力以赴、随遇而安。在现实政治中最令人困惑的句式——“既是什么,又不是什么”“既不能,又不能”,正是“羊磴艺术合作社”的态度:

既是艺术创作,又不是创作艺术;既是乡村建设,又不是建设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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