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 岩 广东工业大学城乡艺术建设研究所所长,教授
今日乡村建设蔚然成风,各类乡村活动如火如荼。资本、权力、话语和符号,将“乡村”捧上了现代化救赎的璀璨宝座。
“乡村既是中华文明信仰的承载者,又是近代革命的对象。但在后社会主义时代,乡村不再停留于落后、封建和愚昧的修辞之中,而成为改革者、建设者与理想者高度关注的开发对象、建设对象与知识对象。”①渠岩:《乡村危机,艺术何为?》,《美术观察》2019年第1期。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乡村比城市隔离要舒服得多,有机的食品、新鲜的空气、舒服的空间,使得我们重新认识了“乡村”,乡村在此刻变得非常可贵。“换句话说,乡村已不再是工业革命的敌人,相反,它转世成为后工业时代的宠儿——其稀缺可贵的自然、历史和文化资源,使之成为市场、知识界和国族建设中的核心对象。”②渠岩:《观看的让渡——乡村建设大潮中的艺术实践与摄影表述》,《中国摄影》2019年第2期。
面对深度全球化、数字化媒介时代所带来的虚无主义思潮与怀旧主义情绪,当代乡土中国已不同以往,甚至是以“悖谬”的方式开始上升为社会关注中的主角。一方面,“乡土”扮演着现代化的反面,被堂而皇之地弃置于历史垃圾堆中,又饰演着都市资本主义的丑角与现代化进程的配角。另一方面,“乡土”又在全球化时代的身份政治与“传统”话语升温的背景下,化身为“中国性”的历史化替身;与此同时,又被消费主义的魔棒点化成为供奉都市小资与伤痕文青的特色和稀有“贡品”资源。
乡村建设,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乡村的复活。近代的乡村困局是因为工业化而产生的,所以它本应该是复古,但也不是简单的经济自救。纵观世界的乡村重建经验,直至今天,我们对乡村的思考还停留在表面,即便是主张留下乡村旧貌,解决村民的温饱,还是远远不够的。乡村的复活,当以乡村树起自己的主体价值,并被重新认可为标志。我们要恢复乡村真正的意义,而不是一个生产单位,也不是一个生活场所,它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源头、载体。二是进入乡村,重拾传统文化的火种。③参见周怀宗:《百年之变后 如何重建乡村文化?》,《新京报》2021年8月6日。作为传统,乡村是文明的余烬。我们的文明起源于乡村,我们在乡村看到的不是物质问题,也不是建筑问题,亦不是经济问题,它是一个文化问题。用“艺术”的方式融合乡村社会的整体价值,区别于大刀阔斧的政府治理和粗放的经济开发方式,在今天逐渐显现出它的价值。艺术是建立在符号表达、情感沟通上的审美语言,它能沟通和搭建古今、异域和异族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艺术以一种“融合”的方式,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和解”。
值得指出的是,用艺术的方式融合乡村价值,不同于大刀阔斧的社会运动,也区别于“剪刀手”式的自上而下的“介入”。相反,用“艺术”的方式展开的首先是人与人“面对面”的互动,开启的是心与心、人与人之间的感动与相惜。也就是说,艺术修复社会的方式是构建协商、对话和共赢的实验平台。
何为艺术“介入”乡村?首先,它带有一定的文化建构色彩,要基于目标社会及对象群体的文化主体性与历史情境,进行开放式的相互启蒙与互为主体的实践。其次,艺术介入乡村的过程超出了单一的审美实践,它是在社会现实场域中,构筑出一种能与地方文化生态、历史文脉、权力网络和信仰体系发生持续关系的能量源。最后,艺术介入乡村社会是总体社会(超地方社会)的生命力得以“转化”和“繁衍”的文化动力。
介入式艺术背后的文化愿景是什么呢?艺术不是作为技术的表达,也不是作为审美的考量。我们将“艺术”重新视为一种现代性的“宗教”,一种重构社会关系的力量。艺术家不是用技术的方式在乡村的场域里完成一个作品,而是以一种身份、一种观念。其中,艺术的现场好比一座临时性的“庙宇”,艺术家是“在场”(Artist on Present)及与民众的互动参与。我们借用博伊斯的“社会雕塑”、 尼古拉斯·伯瑞奥德(Nicolas Bourriaud) 的“关系美学”给艺术家介入社会提供了非常多的思想资源。它一定是区别于传统视觉方式而进行创作的开放性互动,是互相融入的情感沟通的活动,构建了一种无限面向他者/它者的“礼物共同体”/“友爱共同体”。
艺术介入乡村有几个未完成的说明。首先,艺术家的角色,到底是文化的启蒙者、积极关系的建构者,还是日常政治的战士?警惕以同质化的视觉习惯与印象遏制乡土历史生长的现象。每个人都有自己关于乡土的想象,这受到认知的局限,同时也和乡村的差异性有关,所以要以尊重乡村脉络为着手点,乡建过程中“因地制宜”,不能剥夺、抑制乡村社会的当代性。这里的“当代”是本雅明意义上的,它是过去与现在的并置,不是一味回到古代或是回到我们想象的“乡村”。今天的乡村是开放的、不断生长的乡村,要基于今天的时代语境,面对所有的传统、所有当下的问题来综合考虑、判断乡村,进而解决乡村的问题。
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的实践。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太行山拍摄作品的时候遇到了许村。那时做乡村建设不像今天这样会收到很多地方的邀请,大家都沉浸在城乡一体化、城市化过程中,城市不断地“侵蚀”乡村,无节制地挤压乡村的生存空间,拆掉了非常多的村子,“牺牲”乡村成全城市发展。当我看到大批乡村被拆毁的时候,我从本能和责任出发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开始思考能不能做乡村建设。我在2007—2008年认识了许村当地的精英、乡贤、干部和村民,开始了许村的乡村建设实践——“许村计划”。这是中国乡村建设最早的案例之一,是中国艺术家深入乡村的“多主体”联动与“在地”实践,是艺术家力图通过身体力行的方式,区别于一系列的“打造”和“开发”的野蛮与荒谬做法,消解“去地方化”的同质设计,呈现威权与机器结盟时代构筑社会和恢复文化主体性的多种可能的探索与实践,用艺术节庆的方式激活破败的乡村,重新打开乡村世界。
2013年,我被广东工业大学聘请组建城乡艺术建设研究所,后来在顺德地区做了青田村的乡建。青田是广东的一个普通乡村,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做历史和文化调查,发现青田有非常多的传统线索没有被破坏,“它既是岭南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又展现出水乡特有的独特魅力。既保留了完整的村落物质形态,也延续了鲜活的生活现场。在这个平凡的小水乡的背后,蕴藏着中华文明神秘的密码”①渠岩:《青田范式:中国乡村复兴的文明路径》,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第17页。。于是我提出了“青田范式”的乡村复兴路径,它建立在尊重青田乡村地方性知识的基础上,强调地方性(特例)的青田范式(经验),以地方性为主线展开九条脉络,分别是“人与神的关系”“人与环境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家的关系”“人与作物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富裕的关系”“人与灵魂的关系”“人与圣贤的关系”,包括了乡村的历史、政治、经济、信仰、礼俗、教育、环境、农作、民艺、审美等方面,并成为完整体系进入青田,每条脉络再以具体的线索作为基础元素展开,作为地方性传统和时代衔接,形成新的文化价值与社会形态,建立丰富多彩的“乡村共同体”,以其使同行们在进行交流时能够发现他们都遇到了很多障碍,艺术家做乡建遇到的困难也是比比皆是。但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家不是一个单一的身份,不是说仅靠单一地完成艺术作品或是美化一个建筑就是艺术乡建了。首先,要转换自己的身份,做一个文化启蒙者。这个启蒙者的角色不是给村民启蒙,应该是给掌握各基层关系的干部启蒙,他们掌握着基层乡村权力,但他们又都受着现代化发展主义的影响和现代性的影响,所以一定要给基层干部进行启蒙,说服他们,(我们)才能进入乡村。其次,要做谦虚的在地学徒。向在地村民学习他们的地方性知识、历史、禁忌、想法、喜怒哀乐,一定要认真、谦卑学习,而不是抱着精英主义者的态度。再次,要做积极关系的建构者。我们到乡村面对的不是单一的对象,不像做一个项目和工程可以面对一个客户,而是要面对众多的主体:地方干部、乡村乡贤、乡村组织权力掌握者、村民、艺术家、学者、投资人,等等,我们都要在这些关系当中做好协调者。又次,要做日常政治的战士。在乡建的过程当中,我们要有自己的理想、底线和立场,如果出现不可调和的状况,就要据理力争,进行争斗抑或妥协。在自己能够把握和认知,且不影响自己理想的情况下,可以进行一些妥协,但如果违背了自己的理想和初衷,而变成为资本和权力服务,那么就应该进行斗争。或是妥协,或是决裂,这是很难把握的。艺术的立场,要关注社会现实,承担社会责任(扮演引导、激活乡村文化复兴的媒介)。但往往我们也会遇到很多政府干部、地方干部要你完成他们的想法,有一些想法是和你的立场相冲突、相违背的,那么怎样既能相对协调好干部的想法,又能达到你的理想状态,同时还能满足村民的诉求,这是非常复杂的。介入手段,不能用居高临下的精英主义者的态度,而是要采用田野的在地参与、多主体交流及互动作为在乡村工作的抓手,这是非常重要的方法。①参见渠岩:《青田范式:中国乡村复兴的文明路径》,第142—145页。
“许村计划”是乡村复兴的出发点,从艺术入手,寻找乡村文明密码;“青田计划”则是接续文脉传统,是新时期艺术乡建的转型。所以,乡建不只是简单的建筑问题,既不是发展话语下的新农村建设,也不是灾难话语下的物质遗产的抢救,这些都是表象,它实际的真实问题离不开历史进程中的中国当代社会的深层危机。乡村有它自身的规律和逻辑,也会以它自身的方式苏醒。我们用艺术的方式修复乡村,是在完成对家园及生命价值的回归,也是在乡土的逻辑中探索出文化中国真正的精神脉络所在。
由于传统的艺术与设计教育单一学科的认知局限和学科知识的障碍盲点,仅靠单一的审美观念和手段已不能适应乡村丰富多彩的文明共同体建构,也无法通过设计与建设把握和解决乡村复杂多变的现实问题。所以,乡村实践与设计不但需要从新文科视域进行多学科与跨学科的交叉与实践,还要建构一套新的乡土伦理观念与设计认知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