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飞舟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梁漱溟先生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对中国的文明和文化的深刻认识体现在他的乡村建设事业上。除了梁钦东老师前面讲到的经济、治安、卫生、教育之外,还有一个核心的问题是怎么组织农民,梁先生的一些想法很有研究价值。对于我们今天组织和动员农民的方式,我觉得可以借鉴民国时期梁先生、晏阳初他们的方式和想法,因为他们对农民的心态和伦理有非常深入的认识。
今天,有些人搞的乡村建设是按组织农民像城市居民上下班的方式展开,把农村建设成城里人休闲的场所,这个根本就不是乡村建设,只是城市建设的延伸而已。我们建设农村,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从愁吃愁穿没有保障,到不愁吃穿到处有保障,有保障了之后如何生活?最好的组织方式是什么?如何既能适应现代社会,又能在原来村庄社会生活的基础上采取一种新的组织或者团体的方式?其实这是梁先生的乡村建设运动对我们今天谈乡村建设最深层、最有启发的部分。因为梁先生是这方面的大学问家,他又用很大的精力将这个大学问付诸实践。
正如渠敬东老师所说,民国时期的学者们对城乡关系的思考是在文明背景层面上的思考,最后成为“行动派”;除了行动派,当时的社会科学界还有一些“社会调查派”和“社区研究派”,以调查和研究农村为主。今天我们谈乡村建设肯定不是从头做起,而是要去学习借鉴民国时期前辈的经验方法,这些经验方法一方面是乡村建设行动,另一方面是当时的乡村社会研究和社区研究。
笔者前几年一直做扶贫研究,跑了很多农村,也有很多体会和看法,笔者就从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谈起。脱贫攻坚的重点对象之一就是最贫穷、一穷二白的农村,跟当年梁先生做的不一样的是,贫困地区吃、穿、住房、卫生、教育、医疗这些东西都是由国家大幅度投入改善的(就是“两不愁、三保障”),这些地方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都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乡村有了基础设施和基本服务之后,还得能让农民挣钱,即产业和就业的问题。这与梁漱溟先生当时面对的背景不一样。当前,我国是在国家城镇化的大背景下,一方面发展农村产业,另一方面让农民外出就业。大部分情况下,扶贫的第一选择是让农民离开乡村出去打工,而发展农村产业是给那些不能外出的农民提供生产机会,需要根据当地农民的情况发展零散、小型和多样化的产业,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跟我们研究工业和服务业还不一样,农村产业发展有它自己的特点。
渠岩老师、焦兴涛老师、左靖老师等做艺术乡建,去乡村肯定在这些方面也很有体会。要让乡村变好,首先是要找一种产业,能直接做的地方直接做起,不能直接做的地方就间接做,比如说发展旅游。这些虽然很困难,但最困难的还是前面说到的组织农民的问题,也就是农民心态的问题。有些农民穷惯了、懒惯了,很难“扶”起来,给活不干,有钱不挣;还有些农民思想很“保守”,或者说“落后”,这是脱贫攻坚最难的“攻坚战”。
乡村振兴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对乡村振兴的简单化理解就是国家投钱,覆盖性地建设基础设施、改善公共服务等,然后帮助乡村发展产业,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是对乡村振兴的片面认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认识乡村问题。无论向农村投钱建基础设施,还是在农村搞产业帮助农民致富,都是在向农民施惠,但要真正振兴,还是农民的振兴。现在有一些人去搞乡村振兴,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或者是“我有钱你跟着我干”之类的心态,或者是“教育农民”之类的心态,这些都必然在现实中碰壁。很多搞实际工作的“行动派”会发现这样奇怪的现象,就是农民虽然穷,但有些时候好像又不在乎钱,你根本动员不了、指挥不动他们。实际上,人们在农村搞扶贫或者是搞振兴,如果对待农民的心态没有摆正,甚至抱着要教育和改造农民的心态,肯定不会取得成功,这是我主要想谈的问题。
在我看来,乡村建设不是农民怎么向城里人学习改变自己,学会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真正的乡村建设需要城市人向农民去学习,至少要充分地加以理解。那么学习、理解一些什么呢?
首先,城乡之间人们的心态是很不一样的。有些城市人会把农民的行为看成是“不合理”“不讲理”“不理性”,觉得农民的心态很奇怪,那么我们仔细看一下,这些被部分城市人误解成缺少“理”的心态到底是什么呢?
农民经常会被认为采取了“不合理”的决策方式。比如说农民出去打工特别辛苦,起早贪黑,跟家人分离,这样辛苦挣到的钱不是像城里人一样消费,也不是在城里买房,而是要在农村盖房,盖了房子也难得回来住,现在很多农村里青壮劳动力都外出务工了,农村常住人口减少,往往出现房比人多的情况。一些人把这看作是农民的“陋习”或者是农民要比富炫耀的心理。还有一些经济学家感慨这太浪费了,几亿农民工挣了多少财富全变成了农村没人住的房子。最近几年的新变化是有些农民不再回村盖房,而是在老家的县城买房。实际上,买房在有些人看来也“不合理”,因为买了房也不住,还是出去打工,买房是为了子女买的,但是子女也不回去,要去大城市,这不是浪费吗?这就是有些人认为的那种“不合理”的决策方式。这里的“不合理”是打上引号的,这是因为这样想的部分城里人抱着比农民“更聪明”的心态认为是不合理的。其实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农民出去打工然后就会回乡盖房和买房。他们在城市里面那么能吃苦、忍耐、坚韧不拔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们要好好地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农民还经常会被认为有许多“不讲理”的行为方式。最常见的是有些人觉得农民“说话不算数”,“没有契约精神”。在这些人看来,和陌生人打交道都要先讲信用、签合同、盖章签字才行,但有些农民不是这样想的,他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就不遵守,但是他认为什么是合理、什么是不合理,这里面是有他的道理的,只是这些道理有些人不理解,或许是他们没有从农民个人的角度理解,所以从他们的角度将此看成是“不讲理”。举个例子,我在2017年去一个贫困村的扶贫车间看到,他们把当地不能外出打工的妇女雇到车间做手工箱包,会有一些固定的收入,扶贫效果很好。管理人员跟我们讲,管理的要害就是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工人做得慢、偷懒,虽然有的时候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的确迟到早退、工作效率不高。但是不能直接当着大家的面说,一说就容易闹情绪,更有甚者就不来上工了。为什么呢?她可能会觉得被外人这么说特别没面子,因为周围都是村里的熟人,而有些人可能不理解这种所谓的“面子”,更不能理解为了“面子”可以放弃挣钱的机会,这不是“不讲理”吗?
还有一种经常被一些不理解的城里人诟病的就是农民“不理性”的生活方式。比如有些农民一年挣10万块钱,他会把5万块钱用来请客、送礼、送人情。农民出去打工,村里的人情往来,如有婚丧嫁娶的时候他都得托人把人情随上。有些城里人会觉得这很不理性,很没有必要,一些城里人送礼、搞所谓的“人情往来”时常为了托对方办事、是有求于人的,而农民送的这种礼看上去是吃亏的、不理性的,但是农民认为就是应该这样,这就显得更“不理性”了。
以上这些看似“不合理”“不讲理”“不理性”的行为,其实是有系统逻辑的,而且是非常强的系统逻辑,只是在表面上和城里人的有所不同,这也是一种巨大的城乡差别,不但是二元体制,而且是二元“文化”。梁漱溟先生对这个方面的认识非常深刻,他将当时的中国社会或者是中国文明的结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看成是以伦理为本位的,这个伦理又寄托在家庭观念上,而伦理本位的文化主要扎根在农村社会。
“伦理本位”的核心是家的观念和家庭伦理。我们只有把家的观念、家庭伦理理解成是“本位”的,才能理解农民看似不合理的行为,这是这一套伦理体系的基础。在梁先生看来,这也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基础。过了一百年后的今天,在大城市或许“伦理本位”或者是“家”的观念已经逐渐淡化,不那么强烈了,但在农村还是伦理本位的状态,这是文明意义上的城市和乡村的分野或是差别。
关于这个问题,社会学前辈费孝通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所著的《乡土中国》一书中,把中国农村当时的社会结构叫“差序格局”——以自己为中心,一层一层像水波纹似的分个亲疏远近。这个“差序格局”内核的部分就是家。费先生晚年认为“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对中国社会非常重要,以“家”为核心,层层外推,这是中国人做人的基础,是中国人做好人的标准,中国人能够推己及人,能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定得遵循这个“差序格局”。如果变成西方的“团体格局”,大家都在不同的一个个平面上,推己及人就没法推了,就需要重建一套全新的伦理 体系。
前面我主要讲了两点,一是农民看上去不好理解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二是它的背后是有伦理基础的,这是一套文化和伦理,这套文化和伦理表现出来的生活方式并没有随着我国城镇化发展而消失,在农村依然存在,也在三四线的县城甚至地级城市存在,也就是“城乡之间的地方”存在。“城乡之间的地方”特别有意思,县城人民的生活方式和农村生活方式非常相似,在大城市的人看来像个“大农村”,他们到点儿就下班,所有的年节都过,所有的亲戚都在这儿,生活方式中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走亲戚、吃饭,这是广大中国基层城市的一个生活样态。这一生活样态对于中国的未来非常有意义,我是觉得比三里屯、金融街的生活方式有意义,背后有对城市文明反思的问题。我们对城市文明的反思可能要依靠乡村建设来展开。乡村建设还不只是把村庄建设好,让农民过上好日子,乡村建设的意义同时也是整个中国文明重新振作的意义。中国文明将来是不是有不同于西方以城市文明为主的新的文明形态,和我们谈的乡村振兴、乡村建设非常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