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哲学”何以变身“新文科”?*

2022-03-24 14:02:42
新文科教育研究 2022年3期

王 球

一、 “老哲学”走向“新文科”的内在张力

“新文科”概念的提出和热议,源于新形势下对传统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和人才培养模式的反思。与“新文科”一并提出的,还有“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简称“四新”)。这些概念的具体内涵虽有某种程度的开放性,但是整体建设思路和发展方向,多少有一些来自学科外部的压力。“四新”的提法,让人联想到齐曼的“后学院科学”(postacademic science)、拉维兹的“后常规科学”(post-normal science),以及吉本斯的“知识生产模式II”。这组近似的概念从不同角度揭示,当“知识机器”的运行情境产生巨大的变化,新的研究形态将会突破既有的制度框架,从研究议题到评价规则,各方面的规范性调整不再仅仅出自学科共同体内部了。“研究问题由学术兴趣主导转向了社会问题与利益主导,从共同体自治转向了开放与社会问责,由学科语境转向了动态的跨学科语境,组织构成由同质性转向了异质性,知识的质量控制也由同行评议转向了更加综合的多维度的评议体系。”①参见盛晓明:《后学院科学及其规范性问题》,《自然辩证法通讯》2014年第4期。从这个角度看,“新文科”建设,本质上是顺应新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大趋势,实现学术共同体与政府、产业界和社会公众良性互动的规范性重塑的内在要求。①从中不难理解,“四新”建设当中没有出现“新理科”,或是因为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基础理科,要么其学科规范性是自足的,要么针对这些学科的规范性重塑,已在“四新”当中有相应的表达。大体上讲,促进文科的融合化、时代性、中国化、国际化,是新文科的核心要义。②参见樊丽明:《“新文科”:时代需求与建设重点》,《中国大学教学》2020年第5期。哲学作为最古老的人文学科,同样面临这种规范性调整的压力。

哲学的公共形象在当下无疑是多元的。后常规科学的宏观背景下,哲学纵使以孑然超群、利益无涉的“爱智慧”自诩,也会因其多重面孔的丰富性和模糊性,被各色各样的群体寄希望于提供各自所需的知识产品。如今的哲学开始变得像科学那样,逐渐演变成为一项公共事业。生产什么样的知识,以及如何生产、如何评价,似乎不再是专家共同体自身的事了。政府、新兴产业乃至社会公众的在场、参与和博弈,正在左右哲学的未来。长久以来,人们关于哲学图景的印象,至少有两副看似冲突的面孔。一方面,哲学是最古老的学科门类,它如同一件有趣的老古董,典雅高深,却无力应对当代新兴科技发展所引发的现实议题。即使在大学内部,一些纯粹哲学史研究性质的课程,往往也会加剧人们的这种看法。③小西奥多·希克、刘易斯·沃恩:《做哲学:88个思想实验中的哲学导论》,柴伟佳、龚皓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页。基于这一观念,“老哲学”急需接受“新文科”的升级改造。另一方面,同样广为人知的是,哲学又被视为“时代精神的精华”。虽说古往今来,哲学内部学派林立,范式多元,但哲学却也号称致力于解答那些普遍性、基础性和前沿性的理论议题。从“哲学作为一切学科之母”的意义上讲,既然其他学科几乎都是通过脱离于哲学而得以独立发展的,那么它在跨学科方面也先天地具备开放性和包容性。这样的观念俨然又契合了“新文科”建设的一般性要求,这似乎意味着哲学的“新文科”建设无须过多接受来自学科共同体外部的建议——“老哲学”的内在特质,本身自带“新文科”的气质。知名法学家苏力教授的这段话,反映了这两副面孔之间的张力:

其实,今天哲学学科的疆域,同其历史疆域比,变化就很大。日益增多且不断转型的社会科学,甚至某些自然科学陆续瓜分了哲学的帝国疆域。如果今天还有什么能为哲学系独占的,即其他学科全然不染指的,在我这个门外汉看来,除了作为课程的哲学经典阅读外,也就剩下哲学史了。即便这两门课,如果不对某些具体且贴近当今世界的问题展开,也很难激起人们的兴趣,或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哲学。但换个视角来看,那些先后瓜分哲学的“列强”们,无论是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伦理学、管理学,还是法学,除了各自的专注外,谁又能挣脱哲学的思考呢?④苏力:《别太在意通向何处》,《开放时代》2022年第1期。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篇文章中苏力教授倒是认为,包括哲学在内的文科学者,无须匆忙应对来自学科外部所提出的规范性要求。尽管全球化、新兴科技的发展以及中国的崛起等外部因素,毫无疑问影响着文科的研究形态,但是文科不可控的变量太多,再加上文科的范式创新,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学术脉络的演进式传承,因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古有之,但就是没有“重赏之下,必有哲人/智慧”。①苏力:《别太在意通向何处》,《开放时代》2022年第1期。在这个意义上,“老哲学”的“新文科”蜕变只能是自发形成的,不可托付给建制化的外力去刻意雕琢。

相比当下学术界一边倒地为革故鼎新摇旗呐喊,苏力教授的冷静和保守难能可贵。不过建制层面上的“少折腾”,并不意味着既有的文科教育和研究模式无须改进。一些学者结合我国哲学教育研究体系,反思了学科内部存在的问题。

葛四友教授指出,当下国内哲学的做法大致分为四种模式:(1)以经学为代表的传统中国哲学模式;(2)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3)强调哲学史的德国古典哲学模式; (4)英语世界流行的与科学紧密相关、以问题为导向的分析性模式。“四种模式都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与研究路径,在某种意义上都有其合理性。……但是,这些哲学流派之间并不是自然贯通的,各种模式之间的隔阂其实是比较大的。”②葛四友:《新文科的教育模式转变——以武汉大学哲学学院现代哲学国际班的探索为例》,《新文科教育研究》2021年第3期。这个判断大致公允,哲学学科门类庞杂,一些二级学科有自己独特的研究教学传统,这让哲学整体上看似天然地符合“新文科”的要求:传统中国哲学模式对应着“新文科”的中国话语维度;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或多或少对应着“新文科”的意识形态教育的维度;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代表的哲学史模式对应着“新文科”塑造人文精神的维度;英语世界的分析性模式,则与“新文科”力图应对新一轮科技革命的跨学科要求相呼应。

然而问题在于,四种模式在研究方法、研究内容和研究目标等方面有较大的隔阂,这种集邮式的特征采集,无法有机地统合为哲学一般性的内涵概括。反过来讲,考虑到哲学中各个二级学科的发展愈发走向纵深,外加当下学科建制的现实制约,要想彻底贯通四种研究模式,打破传统中国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古典西方哲学以及当代英美分析哲学之间的隔阂,恐怕绝非易事。哲学的多元性大概是“古今中西”思想文化交汇碰撞、互相承认、各有妥协的结果,也是“爱智者”需要接受的既成事实。与其说用某种区别于其他学科的本质主义式的规范,来要求哲学学科当中所有的专职从业人员,不如承认这个学科,更像是由一些“家族相似”的特质将大家彼此关联在一起。

考虑到范式统一的“大哲学”难以企及,在二级学科“小同行”的层面上,根据“新文科”的建设理念对已有的研究模式“守正创新”,倒不失为一个次优的办法。有趣的是,在哲学学科当中,即便在上述四种研究模式内部的“小同行”看来,关于“何谓哲学”以及“哲学何为”,也会有不同的理解。

二、“老哲学”的“广义分析化”

我们以分析性的哲学模式为例,全球知名哲学播客“哲学访谈”(Philosophy Bites)的两位主持人大卫·埃德蒙兹(David Edmonds)和奈杰尔·沃伯顿(Nigel Warburton),采访了一批当代英语哲学界最有影响力的学者,每一期节目都会邀请访谈嘉宾回答“什么是哲学”。笔者从51位哲学家的回答中,总结出5种类型的答案: (1)哲学是以清晰的方式批判性地反思基础概念和基本预设;(2)哲学是爱智慧,探讨真理和生命的意义;(3)哲学旨在追求融贯且可辩护地理解万事万物;(4)哲学探索特殊的知识,这种知识无法交给科学去处理;(5)这不是一个值得严肃讨论的问题,因为哲学应当专注于解决一阶问题。①David Edmonds and Nigel Warburton, Philosophy Bit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xiiixxiv. 汉译版本可参见吴东颖译、陆俏颖校:《什么是哲学?让51位哲学家告诉你》,2020年3月24日,https://mp.weixin.qq.com/s/l4SjDWuqfv_jpbLN_Yt4XQ,访问时间:2022年6月8日。

这些答案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英美哲学界在哲学的目标以及哲学的价值等问题上既有基本的共识,又有不同的侧重。然而相比其他三类哲学模式,追求思考的清晰性、论证的严谨性、议题的基础性、观念的融贯性和问题的一阶性,可被视为“分析哲学”这个松散学术共同体最低限度的范式承诺。

笔者认为,强调这样的范式承诺,有助于打破人们关于分析哲学的一些偏见。根据梅剑华教授的理解,这类偏见“对分析哲学的理解停留在上个世纪的上半叶,要么以为分析哲学等同于逻辑实证主义,反对形而上学;要么以为早期的分析哲学等同于维特根斯坦早期哲学,晚期的分析哲学等同于维特根斯坦晚期哲学”②梅剑华:《概念创造、自然化与实践本体——李泽厚思想之一瞥》,《科学·经济·社会》2021年第4期。。这个把握是准确的,例如丁耘教授犀利地指出:“分析哲学为了把它所认知的‘形而上学’问题化,反而把一些真正的‘形而上学’因素‘去问题化’‘教条化’了。”③丁耘:《道体学引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页。这一批评对于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分析哲学而言,毫无疑问是公允的。

阐释何谓分析哲学并不是这里的讨论重点。值得提醒的是,许多人都将分析哲学的“分析”(analysis)等同于“拆分”(decomposition),也就是尽可能地将某个概念以双向条件句的方式剥离出它的充分必要条件。在麦克·比内(Michael Beaney)看来,这种理解固然没错,但忽视了分析哲学的原本含义。他认为分析哲学的“分析”更接近于解答(solution)或消解(dissolution),与“解释”(interpretation)这个概念紧密相关。譬如在解析几何中,几何学问题可以被“翻译”为算术和代数语言来解答。几何学中的直线、圆、曲线等概念,必须首先被“解释”为方程,继而相应地重构原先的问题,然后才能用算术和代数加以解答。也就是说,在相关理论或概念框架的资源发挥作用之前,需要以某种方式去解释问题,这正是分析哲学的原始要义。要思考那些有待解决的哲学命题,需要在更丰富的概念框架中对其重新表述,或者在适当的逻辑理论当中将之形式化。①Michael Beaney, Analytic Philosoph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114-115.

比内的澄清与经典分析哲学的情况非常吻合,在这个意义上,丁耘教授的批评,确实把握了分析哲学曾经恪守的核心要义。然而当今分析哲学阵营中的不少学者,不再继续像弗雷格、罗素甚至奎因那个时代的前辈们那样,倚重量词逻辑和意义理论之类的“翻译”工具。留心英语世界顶尖哲学期刊也会发现,形而上学俨然重新成为热门话题。因此不妨说,分析哲学大体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分析哲学正如比内所理解的那样,力图把“分析”理解为“解释”;广义的分析哲学倾向于将“分析”理解为“拆分”,仅以追求思考的清晰性、论证的严谨性、议题的基础性、观念的融贯性和问题的一阶性为基本承诺。程炼教授指出,这种广义的分析哲学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自苏格拉底以来“哲学乃是概念之学、论证之学”的伟大传统。②参见程炼:《思想与论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页。类似地,葛四友教授分析认为,若将分析性的哲学思维(或广义的分析哲学)与传统的哲学思维进行比对,相比而言,前者与“新文科”建设所提倡的大多数理念更加接近:

传统思维是向后看的(理解已有的),分析思维是向前看的(探索未知的),传统思维的表达是文约义丰的,不确定性与模糊性突出,分析思维是专业化与规范化的(文定义单的),强调精确性,强调清晰明了;传统的推理主要是类比、象征,带有一定的神秘性,而分析思维主要是因果推理的,强调理解过程中的因果机制;传统思维主要是权威式的(强调服从),分析思维是批判式的(强调想象能力和批判性);传统思维是辩证式的,强调辩证逻辑,而分析思维强调推理能力,主要依据的是形式逻辑。③葛四友:《新文科的教育模式转变——以武汉大学哲学学院现代哲学国际班的探索为例》,《新文科教育研究》2021年第3期。

这段概括的部分内容或许有待商榷,不过这里并没有厚分析思维、薄传统思维的意思,也不意味着广义的分析哲学就是完美的。事实上,国外也有不少分析哲学家已经意识到,他们所处的学术共同体执迷于概念分析和论证的技术,可能会轻视宏大格局的思想智慧,也缺少解决人类命运共同体所面临的危机与困境所需的那些价值关怀。

在刚才说到的访谈中,身为分析哲学家的唐尼·科迪(Tony Coady)给出的回答,摆明了他对分析哲学这一缺陷的不满:

我是一个分析哲学家,所以我认为哲学涉及分析的工作:大量的概念分析。但我想,有些人认为哲学只涉及分析概念和厘清各种事物。他们还认为你对所有事物都应该有论证——这是一个论证的工作。这些都是哲学的特征。哲学还应该以大规模地综合各种事物为目标。哲学应该关注生命的意义、道德和政治问题,以及仔细审查社会中的各种基本预设。哲学一直是一种研究预设的科学,但不只是发现预设而已。哲学应该以能帮助人们的方式多多讨论这些预设。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认为哲学应该比现在有更多的想象。现阶段,哲学看起来有小聪明,但很干(没太多水分)。虽然我也绝不想变得像后结构主义哲学家那样太有想象力而放弃分析和论证,我依然认为若能提供我们身处处境的全貌,或许能得到些什么,我想这是目前哲学中值得鼓励的事。①David Edmonds and Nigel Warburton, Philosophy Bites, xv.

这样的不满或许隐藏着深刻的原因。分析哲学重视清晰性与逻辑论证的优势,与科迪指出的思想、想象力和价值关怀的相对匮乏,有可能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例如分析哲学家麦克·马丁(Michael Martin)指出,优秀的哲学思维不仅需要可靠的逻辑论证,还得有敏锐的判断能力。一个判断的真假不能仅由证据事实或逻辑来决定,而一个好的判断总得提出直观上有吸引力的假定,或者它在某些方面能够恰当地表现我们是如何领悟这个世界的。可是直观上有吸引力的判断难以被形式化或算法化。分析哲学阵营中当然不乏能够提出洞见的哲学家,一些基于平乏前提的论证,也可能得出反常识的惊人结论。然而如果一个哲学家在处理问题时,最大程度地追求组织出一套演绎论证,或许会有损他提出更具想象力的判断的可能性。雷·蒙克(Ray Monk)也认为:“伟大的哲学家是那些拥有洞察力的人,也就是那些能够深刻理解重要事情的人……谁会读尼采、维特根斯坦和克尔凯郭尔这些人的著作,并把它们当作一种命题演算,然后说某个论点得到了证明或没有证明呢?”朱利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对这一问题有过详细的阐述。②参见朱利安·巴吉尼:《理性思辨:如何在非理性世界里做一个理性思考者》,王尔笙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三章。

如果说狭义的分析哲学似乎没有恰当的理由“一统”哲学之江山,那么广义的分析哲学,则有希望与其他哲学的模式寻求“最大公约数”。这是因为,尽管广义的分析哲学目前可能还缺乏“更多的想象力”或“更有思想的判断”,但它仍然具备让哲学这门古老的学科继往开来,应对当下的现实问题和理论挑战的良好底子,理由有四点。

首先,广义的分析哲学所遵循的重视清晰、重视论证、回归问题本身的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赋予了哲学“论理”以公共性的可能性。在当代中国思想界,用清晰的概念表述清晰的思想,避免以“经典”之名,因所谓“深邃”的运思风格而无法在理性的层面上作更多的讨论,最终导致只能诉诸“大师”的权威或人格,是文科学界规范性调整的当务之急。①参见李文倩:《清晰性为什么值得追求?》,张立升主编:《社会学家茶座》(2014年第1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

其次,广义的分析哲学是“学派轻装”(school-light)的,几乎无须承诺特定的理论预设,因而对其他哲学流派和哲学研究模式具有接纳性。事实正如弗罗斯达尔所说的那样,“一些学派,比如现象学,其特征是某些观点和命题,其他一些学派,比如解释学,其特征是某些特定的问题。……分析哲学不是一个学派,人们可以不必师从其他分析哲学家而成为一名分析哲学家……此外没有一个为所有或大多数分析哲学家共同拥有的哲学观点或概念分析的方法”②参见达格芬·弗罗斯达尔:《分析哲学: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应当从事》,周武译,《时代与思潮》2000年辑刊。。

再次,广义的分析哲学通常以解答一阶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目标,因而有利于在不同的研究传统之间搭建起沟通对话的桥梁。设想学者甲从事王阳明的良知理论研究,他也关心良知的本质究竟属于命题知识(knowing-that)还是能力知识(knowing-how);学者乙主要研究元伦理学中关于道德动机的休谟主义与反休谟主义之争,但是他也可以在此视野下考察王阳明的良知理论。因此,尽管两人来自不同的学术传统,只要不拘泥于哲学史上是怎么讲王阳明或休谟的,把重点放在共同关心的一阶问题上,中西哲学的对话将会是实质性的。③事实上这不是一个虚拟的例子,参见路传颂:《良知既非能力之知亦非动力之知——与郁振华、黄勇商榷》,《文史哲》2021年第6期。

最后,虽说广义的分析哲学并不天然地与当代科学技术存在紧密的学科关联,但由于分析哲学放弃追求体系化的第一哲学,它当下的研究形态变得以“X哲学”(philosophy of X)为主。这里的X可以是某个学科门类,也可以是一阶研究对象,例如物理学、生物学、社会科学、人工智能等,或者知觉、行动、智能、情绪、意识等。以时下热度不减的“人工智能哲学”为例,人工智能与哲学的关联事实上比其他任何学科都紧密,因为它与哲学共享了许多极其重要的核心概念。人工智能要想突破发展瓶颈,在提升算力之外找到突破方法,就必须对基础性的设计框架进行革新。而这些设计框架,大体上就是一些哲学理念。可以说,哲学在梳理概念内涵、厘清前提预设、提出有前景的理论以及反思既有方案等方面的专属技能,会在一个学科(例如人工智能)尚未定型之际施展自己的才能。从这个意义上讲,广义的分析哲学,在满足国际化(思想的可公共言说化)、跨学科融合以及应对新兴的产业革命等方面,比其他几种哲学研究模式更有优势。

三、“老哲学”的“中国化”

值得提醒的是,我们在这里并没有鼓吹广义的分析哲学是哲学唯一正当的形态,而是认为,结合上述分析,广义的分析哲学仅仅契合“新文科”所提出的一部分要求。除此之外,“新文科”建设尤其强调“中国化”,尤其是“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焕新,激发现代中国先进文化创新和推动人类社会共同文明更新”①刘振天、俞兆达:《新文科建设:新时代中国高等教育的“新文化运动”》,《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就目前看来,广义的分析哲学尚未覆盖这一面向。究其原因,刚才已经提到,广义的分析哲学放弃建立第一哲学(或传统的形而上学),转而聚焦于一阶问题研究,在当下以“X哲学”的“下学上达”为其主流表现形态。而哲学在当下的“中国化”(不等同于传统的中国哲学研究),很大程度上要求通过第一哲学的“上学下达”,从中国传统智慧出发,重新理解人类在现代生活中的意义。陈少明教授在一次研讨会上的发言,准确地指出了这一点:

如果我们今天要重新讲“存在”形上学,那么这种形上学的意义究竟何在?如果其目的是要给世界一个统一的、持续的存在的理解,在我们已经接受自然科学的前提下,这种思路并不会给我们对这个世界,对自然和人的一般关系的理解提供任何有实质意义的帮助,所以关键的问题是理解人。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们怎么赋予世界和各种各样的事物以意义,才是我们真正需要关心的问题。我觉得当代中国哲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往这个方向努力,而不是往自然及其根源的追问上努力。②李猛等:《新中国的形而上学》,《开放时代》2021年第5期。

如果这样的观察没错,我们可以说,“老哲学”的“中国化”,就要开辟出一条不同于以往西方形而上学的存在论。尽管有学者呼吁要将西方形而上学作为哲学的正统,区别于“X哲学”或所谓的“加字哲学”,认为“这里的区别就在于先验和经验上:形而上学研究是先验的,加字哲学研究是经验的”③王路:《论关于认识本身的认识》,《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5期。,然而一方面,先验/经验之分不足以区别形而上学与加字哲学——很难想象一位专长于“行动哲学”或“道德哲学”的学者被误解为是在做经验研究;另一方面如陈少明所言,形而上学若探讨宇宙万物一般性的“所是”,如今很难从“硬核”的自然科学手里夺回话语权。

可以说,“老哲学”的“老”之所在,是无视现代自然科学事实上改变了我们思考“存在”(或“是”)问题的参照系。我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与我们之外的那些根本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始基性的问题是重要的。可是在理论物理学和神经生理学日新月异地替哲学家回答古老问题的今天,它的重要性体现在始基性问题应当落位于恰当的文化—历史—政治实践语境中去。在当代中国,形而上学还需担负起意义建构的任务,这个任务指向了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以及当代中国的历史和政治实践。这里的“当代中国”不只是作为一个客观场域而存在,而是成为问题的出发点,对“哲学研究”具有质的规定性。①李猛等:《新中国的形而上学》,《开放时代》2021年第5期。换言之,“老哲学”要在“中国化”的维度上变身为“新文科”,需要通过“形而上学”的“中国化”来实现。并且,这样的“中国化”努力,在中西文明对话的语境下是在用“中国智慧”回应现代性的困境。

近些年来,沿着这条进路所做的尝试虽然不多,但是仍然有一些较为成功的案例可以借鉴。以笔者有限的学术视野来看,赵汀阳先生的存在论,堪称形而上学“中国化”的代表。

赵汀阳所提出的一整套存在论,与其说是一个精巧的论题,倒不如说像一幅纵横捭阖、呼应有序的理论画卷。有鉴于此,这里仅以赵汀阳在《历史·山水·渔樵》一书中的工作窥斑见豹,他通过“渔樵”和“山水”两个意象,建立起丰富的“意义链”和“问题链”,“点化”出中国人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在这本书之外,赵汀阳所做的不少工作都在诊断和梳理第一哲学,他认同存在论作为西方哲学的基础之地位,然而关于存在论的核心议题,他主张从“物的存在论”转向“事的存在论”。②参见孙向晨:《超越存在与存在的高贵化——一场列维纳斯与赵汀阳之间的假想对话》,《哲学研究》2021年第12期。从关心普遍必然的物理世界,转换为关注可能性的未来存在。相应的主体性问题和实践哲学,也从笛卡尔式的“我思故我在”转向了“我行故我在”。这一转向在他看来并没有与西方的存在论传统彻底割裂,反而包容和丰富了西方传统的存在论。“事的世界没有排斥物的世界,而是容纳了物的世界,所有事物尽在事的世界之中现身,万物乃万事之资,万物因万事而具有了意义和价值。”③赵汀阳:《第一哲学的支点》,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15页。

确立了“事的存在论”,便为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打开了形而上学的通道。在中国的历史话语中,这个通道的打通,以周武王克商作为“由巫变史”的分界线。既然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虽然专注于形而下之世事,所追问的却是形而上之道,那么“当思想的重心从巫术经验转向历史经验,历史就接手了对一切意义的解释,负责回答一切生死存亡的选择问题”。①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26-28页。然而“以历史为本的形而上学是悲壮的,它敢于在有限性之中创造无限性,从而使无意义的存在具有意义,同时也使形而下的经验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②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第29页。。赵汀阳继续论证说,历史经验之所以能够充当有着超越性意义的形而上学的根据,在于意义链和问题链的建构,这样的建构事关“变易”和“生生”这两个《周易》中的核心概念。“变易”的目的在于“生生”,而“生生”是存在的先验目的。“存在只有继续存在才是活在,否则只是死在。”③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第50页。

“历史”作为形而上学的意象证成之后,赵汀阳开始了他对“山水”和“渔樵”这两个意象的解释和演绎。由于形而上的历史具有无限性,而无限性的历史需要见证者和言说者。这样的见证者既不是终有一死之“人”,也非无法亲历人间之“上天”。唯有“青山”对“青史”,青山站在社会和自然的界限上,作为历史的理想证人又在形而上的意义上与“流水”合体,因此“山水”代表了历史无限性的形而上尺度。④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第59-60页。山水是大地中的超越之地,它不完全是社会空间,因而不同于“反社会之社会”的险恶“江湖”;又因其具有历史性,从而也不同于“自在社会”的“桃花源”。⑤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第87-90页。从“历史”意象带出了“山水”意象还不够,因为“山水只是历史观的坐标,并不言说历史,以山水的历史观所理解的历史要留给渔樵去言说”⑥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第87页。。这里的“言说者”为什么是“渔樵”呢?因为“能够为青山代言之人必须理解山水的形而上尺度,同时又能够理解俗世的历史之道,这样的人必须是生活在俗世中的超越之人”,他们既非帝王将相,也非隐士神仙,唯有“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之人,中国古代诗词书画中的渔樵形象恰如其分地担负起了这个角色。在这里,“渔樵”有着道家“守雌处弱”的谦敬态度,始终保持了非常冷静的自我观照,不只是观世,还有自我观照,对自己的限度始终保持清醒的警觉,这种态度正是哲学的态度。⑦赵汀阳等:《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从〈历史·山水·渔樵〉说起》,《船山学刊》2021年第3期。这种哲学态度彰显出“渔樵史学”的三个特质:一是反思的对象是历史之道而非历史之事;二是以问题意识为主导的历史分析,而非以政治、宗教或意识形态为标准;三是“时间流不尽,渔樵话不休”,通过不休地谈论保证历史问题常新在场,因而“渔樵史学”实质上是历史哲学。⑧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26-28页。由此可见,通过意义链、问题链的勾连,“历史”“山水”“渔樵”三个意象互相激荡,涌现出一幅意义感和画面感丰盈的中国形而上学图景。

我们注意到,在这样一幅形而上学图景当中,“老哲学”的“中国化”绝非重走传统意义上中国哲学研究的老路(这并不是说老路不重要),也不是简单地把中国元素作为材料(data)置于一个既有的哲学分析框架当中,而是把中国(China)乃至汉语(Chinese)作为哲学本源性思想的资源。正如孙向晨教授所说的那样:“作为人类,‘人生在世’有着普遍的疑惑,有着相似的诉求,都会对世界做出基本预设。中西方的‘生活世界’在历史长河中形成了各自的‘本体论承诺’,‘汉语世界’对诸多生存论的基本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根本性理解,形成了中西方的‘本源性差异’。”①孙向晨:《“汉语哲学”论纲:本源思想、论域与方法》,《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

既然中西方思想有着本源性的差异,“老哲学”需要动用一切可能的思想资源在方法论上开辟新的思路。赵汀阳的这个实验性文本,在三个意象之间串联起了一系列根本性的问题链和意义链,也向我们展示了方法论的创新:“中国的思想体系与西方大不相同,中国思想中构成基础的部分不是概念,而是意象,这是根本的区别。中国思想以一些基本意象构成了相当于西方思想的基本概念那样的一个思想基础。”②赵汀阳等:《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从〈历史·山水·渔樵〉说起》,《船山学刊》2021年第3期。倘若缺失方法论的深度创新,“老哲学”要么只是西方话语框架的“中国范例”,要么“对于‘西方哲学’本身没有实质触动,在汉语中完成‘内循环’”③孙向晨:《“汉语哲学”论纲:本源思想、论域与方法》,《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最终变成自说自话的伪学术。

结语:“老哲学”与“衔接难题”

在“中西之争”或“古今之争”的背景下谈论“老哲学”向“新文科”的转变,必然面临异质性的范式、视域、方法、语言、问题之间如何衔接的难题。中西文化的“衔接难题”从改革开放以来谈得都很多,不过哲学在学科融合维度上也会面临“衔接难题”。新文科建设的驱动力之一,就是要总结应对新知识、新技术、新产业的种种途径及其影响和后果。哲学家尤其需要深入探索脑神经科学、互联网技术和人工智能产业革命给人类社会带来的颠覆性认知。

虽说“老哲学”似乎天然地具备跨学科深度融通的特质,历史上不少哲学家也是身兼数学家、科学家、政治家等多重身份的博学之士,但是当下的知识、技术、产业和社会变革,其颠覆性之大,涉及面之广,恐怕没有哪种哲学理论所提供的观念系统能够准确地把握事情的全貌。正因如此,国内一些高校的哲学院系,例如笔者所在的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就致力于打造“哲学+”的人才培养模式。例如“哲学+物理”(PP)、“哲学+计算机”(PC)、“哲学+政治学与经济学”(PPE)、“哲学+政治学与法学”(PPL)以及“哲学+艺术”(PA),等等。①陈周旺等:《新文科:学术体系、学科体系、话语体系——复旦大学教授谈新文科》,《复旦教育论坛》2021年第3期。然而学科之间通过“加”(+)来整合,或是因为它们共享一些理论议题,或是因为有可以相互借鉴的理论资源,若想达成深度融通的理想目标,不同学科在面对同一个问题时,其解释层面应当是“可打通的”。

这里以认知科学哲学为例,简单阐明这个容易被忽视的问题。认知科学哲学当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作“常识心理学”(folk psychology)。我们每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日常生活中都是用常识心理学去理解自己和他人的。常识心理学的核心特征,就是用“想要”(欲求)、“相信”(信念)、“期待”(希望)这类朴素的心理概念,表达自己和他人的“心思”内容。举个例子,你看到小张在教室里自习,他突然离开座位跑出门去,你会认为小张的举动不是毫无根据的,而是有理由的。比方说,他相信“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打来了”(信念p),他想要“接听这个来电”(欲求q),信念p加上欲求q,引发了小张出门的行动。如果你能大致像这样去解释自己和他人的行为,你就掌握了常识心理学——5岁以上的儿童大概就能掌握。

常识心理学是一种提供理由的解释,也称得上是“横向解释”。所谓横向解释,大致是用一些时间在先的事件或状态,来解释另一个特定的事件或状态。你问冰淇淋为何化成一滩水了,我说是我拿出来没吃,忘了放回冰箱导致的。这就是一个横向解释。如果我用一套热力学的术语跟你分析这个情况,那就是“纵向解释”了。纵向解释用来说明横向解释的底层根据 (grounds),当纵向解释寻求低阶层面的解释时,可能牵涉不同层面的解释关联。对纵向解释持不同的理解,牵涉的解释层面也会不同。回到常识心理学的例子,要解释小张为何跑出门,除了常识心理学所用的信念和欲求的横向解释之外,认知科学中关于心智模式的几种理论图景,例如功能主义、表征主义和神经计算主义,都属于不同层面的纵向解释模式。②José Luis Bermúdez, Philosophy of Psychology: A Contemporary Introducti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38.然而纵向解释可以与横向解释交互衔接(interface)吗?有人问你,小张为什么跑出门,你用小张心智架构的功能关联跟他解释一通,难道会比常识心理学解释更加精确吗?这种精确性是值得追求的吗?如果这种功能解释还不够“硬核”,代之以脑神经科学层面的电化学反应,难道会更有效吗?

日常生活中,我们当然不会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大费周章,然而横向解释与纵向解释的关系,覆盖了包括“自由与必然”“一与多”“理由空间与自然空间”这类哲学基本问题,也会在跨学科的融合过程当中反复出现。哲学是概念之学、论证之学、义理之学,但“老哲学”的概念系统、论证前提和义理准则,在什么情况下应当以何种方式接受来自其他学科的知识和规范的调整,这也是“老哲学”走向“新文科”需要谨慎对待的事项。